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书本网【靳惜何夕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《名门竞芳华》作者:聆花雪 文案 她是嫡女,养尊处优十五年,终免不了沦为家族斗争的棋子。 她眼中的亲姐姐,却狠心抢她嫡长之位。 她眼中的亲妹妹,却忍心对她横刀夺爱。 她眼中的一心人,却在大婚当日弃她而去。 昔君视我,如掌中珠,何意一朝,弃我沟渠? 世间有人谤我、欺我、辱我、骗我如何处治乎? 只要以逸待劳、笑里藏刀,釜底抽薪,借刀杀人! 绮丽玉面间的尔虞我诈,八面玲珑中的勾心斗角, 全只为一雪她当日之耻! 第一章 嫡女庭真(一) 凌妈妈掀开琉璃珠帘子往外看了一看,回头向内屋里的主子道:“姑娘,她还跪在外头。” 站在八仙彩绣屏风后的项庭真侧过了脸来,如小扇般的眼睫毛微微一颤。一旁伺候穿衣的元香似有觉察,边为主子系上银丝绣双蝶纹佩腰,边轻声道:“子时更鼓响过,她便跪在外头了。夜里露水重,值夜的莺儿劝她回去,她只知流泪,也不回话,纹丝未动。现已是辰时,没想她还在。” 元香正说着,元妙已经率了三四个小丫鬟捧了沐盆、巾帕、靶镜等物进来,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,和声道:“姑娘,昨儿正巧是露水,我依着您吩咐的法子在丑时接了露水,滤净了再用三分的文火烧至七分温热,如今这水用来盥洗该是刚刚好。” 项庭真来到矮板榻前盘膝坐下,元妙便吩咐那捧盆的丫鬟走到跟前,双膝跪下,高捧沐盆。项庭真看了一眼盆里,只见清盈水面上飘浮着淘澄净了的玫瑰花瓣,袅袅暖烟弥散着甜美的香氛。纤纤双手慢慢浸入其中,几乎感觉不到水温与肌肤的差异,嫩红的花瓣轻轻地浸润着明白如玉的春葱十指,尤其的温和舒适。项庭真不觉满意颔首,含笑对元妙道:“你一向心细。” 得到主子赞赏,元妙难掩喜意,忙不迭笑着应道:“姑娘喜欢就好。”元香则取过浸透茉莉花汁的西洋毛巾,奉给项庭真敷脸。 这时凌妈妈上前来道:“姑娘,她在外头跪了足足一宿,才刚我遣了春英去劝,也没能把她给劝走。这天光露白的,人来人往,又是在这节骨眼上,也不知旁人有何观想。” 项庭真尚未言语,元妙便严声对凌妈妈道:“妈妈既知正是东窗事发时,便该替姑娘想方设法避嫌才是,六姑娘这无缘无故地跪在咱们姑娘院子里,你身为掌院妈妈,竟是半点办法也没有么?” 元妙与元香二人,均是项府嫡长女项庭真身边的一等大丫鬟,与掌院妈妈凌氏本该是平起平坐,但此时她的语气神态俨然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,陡然让凌妈妈深感不悦,因素知妙、元二人在主子面前得脸,故而当着主子的面也不好发作,只得忍着一口气道:“好话歹话都说尽了,六姑娘就是不肯走,也不说话,净是流泪。从昨夜到现在,只说过一句她要见三姑娘。”她抬眼瞥了元妙一下,话中有话道,“姑娘不发话,我们这些底下人哪里敢造次?” 项庭真并非感觉不到这些下人们之间的弯弯绕绕,也不十分在意,只径自撂下毛巾,一边对着紫檀木镶黄铜镜匀脸梳妆,一边道:“既然跪了一宿,想必是有极为要紧的事情寻我,那便让她进来说话罢。” 元香眉头一皱,劝阻道:“姑娘,万万不可,二爷出事,老爷和太太都下令要严查,这六姑娘正牵扯其中,您这时见她,不是平白招人思疑么?” 项庭真用银簪子挑了一点胭脂,细细地在樱唇上匀出洛儿殷的妆样,道:“要说思疑,自她那一跪开始便有了。二哥哥的事如今千头万绪的,正好她自投罗网,让我有个厘清头绪的机会。” 元香还想再劝,元妙已开口道:“姑娘所言极是,凌妈妈,你还不赶紧让六姑娘进来?” 凌妈妈不是不知道主子的性子,既是已有言在先,便是不容商榷的,遂也不敢耽误,马上去了。 过不多时,六姑娘项庭秀便在小丫鬟春英的带引下进入了内屋,彼时项庭真正在绾发,因她今日所穿的是一袭嫣红色印暗蔷薇纹的罗裙,便将满头青丝绾成了端雅的双环望仙髻,元香从妆匣子里取出一枚碧玉镶玛瑙的玲珑点翠蝴蝶珠钗,小心翼翼地穿插于项庭真的发髻之上,益发显得华贵夺目。 项庭秀跪了足足五个时辰,双脚虚软无力,此时禁不住委顿在地,泫然欲泣道:“三姐姐,求你救救我……” 项庭真对镜端详着自己的妆容,道:“你这不是还好好儿的,都是自己家里,这冷不丁的说什么救不救的?” 项庭秀双眼肿得像核桃似的,止不住渗出眼泪来,哽声道:“三姐姐耳聪目明,一定听说了二太太房里传出来的谣言,他们说,二哥哥此次中毒,是我所为,若是老爷听信了他们之言,庭秀必是……没有生路了……” 项庭真这时才转过脸,目光落在妹妹身上。项庭秀在家中排行第六,乃庶出之身,生母姚氏原是项府的家生子奴才,怀胎后方抬的姨娘,至生产时死于血崩。自小没有母亲在身边,父亲项老爷自然也不太看重这个庶女,她在家中似是一抹可有可无的影子,轻易便让人给遗忘了,如果她没有主动前来,项庭真无论如何也不会注意到她。此时她身穿着一件半旧的柳绿色百褶儒裙,畏畏缩缩地倦在地底下,光照不到之处,像极了一团卑贱的阴影,颤栗着不敢发出哪怕丝毫的生气。 项庭真原想起身去扶,元香见着了,先一步走上前去,扶着项庭秀道:“六姑娘,还是起来说话罢。” 项庭秀却不起来,肩膀抖动得更为厉害,凄声哭道:“庭秀自知命贱,不配来到姐姐跟前,若非走投无路,也不敢扰了姐姐清静……求姐姐念着妹妹身上这一点血脉之亲,救妹妹一救,妹妹从今往后,愿替姐姐为奴为婢……” 项庭真不是不为之动容的,轻叹了一声,道:“你不起来把话说清楚,教我怎么救你呢?” 项庭秀闻得此言,如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,颤巍巍地立起了身子,使劲擦着眼泪道:“妹妹就知道,三姐姐一向宅心仁厚,必会垂怜妹妹。” 项庭真想了一想,道:“昨夜我便听说了,二哥哥出事,与你有关。你刚才说,这是从二娘房里传出来的谣言?你怎么一口咬定这是二娘所为?” 项庭秀听她提起二太太庄氏,眼里不觉浮泛起一丝惧意,“未必是二太太所为,有可能是……有可能是她房里的人……” 项庭真看出她的欲言未止,遂追问道:“二娘房里的人?房里的什么人?” 项庭秀垂下头,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,方开口道:“四姐姐庭茵。” “庭茵?”项庭真将信将疑,“庭茵为何会这样做?她何必要这样做?” 她们口中所提的“二太太”、“二娘”,正是她们父亲项老爷的平妻庄氏。所谓平妻,也就是对房,与正房沈氏、项庭真的母亲是两头大的地位,与妾不同的是平妻不需向正房行妾礼,所出的子女均视为嫡出。因此,项庭茵亦是养尊处优的嫡出之女,如何会在二哥哥项云杨突遭毒害的是非纷扰当中,与庶出的项庭秀扯上关系? 一旁的元香听着觉得不妥,忍不住对项庭真道:“姑娘,辰时已过,是时候到太太房里请安了,既然六姑娘来了,不如便和六姑娘一道上太太跟前去?” 项庭真明白元香之意,事关重大,牵涉甚广,该让项庭秀自己到母亲跟前去把事情来龙去脉说清,以免留下后患,受其牵连。她心下亦有此打算,才要说话,项庭秀生怕事有变化,往前迈了一步,急切道:“四姐姐为何如此对待妹妹,妹妹自然会一字不漏告诉姐姐!待姐姐知道缘由,自然会明白事出何因!” 项庭真与元香及元妙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,方道:“那敢情好,你且把缘由如实道来。” 项庭秀咬了咬牙,道:“妹妹无能,曾迫于无奈……成为四姐姐的棋子,听四姐姐之命,在府中行事。及至后来,四姐姐觉得妹妹不如从前听命,所以……才会想方设法将妹妹置于绝地。” 项庭真微微意外,道:“你曾依附四妹妹?可即便你不听她的,她又何至于用如此狠毒的方法置你于死地?” 项庭秀红着眼圈道:“因为她怕我说出不该说的话,做出不该做的事。”她抬眼看向端坐在主位之上的嫡姐,“譬如如今我对三姐姐的如实相告。” 项庭真心念一动,只听项庭秀续道:“二哥哥是姐姐的亲哥哥,若老爷和太太都相信了四姐姐的话,庭秀死不足惜,只可惜了真正的谋害之人从此便高枕无忧。姐姐,你说是不是?” 项庭真脑中的念头一个接一个,只抿唇不语。 项庭秀看到姐姐不接话,一时看不出对方的心思,不免惴然。 这时,凌妈妈在屋门外高声道:“三姑娘,二太太和四姑娘来了!” 听闻庄氏和项庭茵竟在此时前来,项庭真始料未及地站了起来,一眼瞧见跟前的项庭秀犹如受惊的小兽一般,惊得面白如纸,满目张皇。 项庭真顿时打定了主意,回应凌妈妈道:“请二娘和四妹妹到东厢屋里,我这就过去。” 项庭秀惊惶不定,一把伸手拉住了姐姐,满手心的冷汗湿泠泠地裹住了对方的臂膀。 项庭真微微一笑,反手握住了她,道:“既然选择了我,只能相信我。” 第二章 嫡女庭真(二) 项庭真来到东厢暖阁中时,便见庄氏和项庭茵母女二人端坐于梨花木八仙桌前。她留心到屋内并没有庄氏房里的下人,遂也让元香等人候在外头不必跟随。 看到项庭真前来,庄氏仍旧坐在原处没动,项庭茵缓缓立起,福了一福道:“三姐姐好。”今日她穿的一袭水粉色绣银丝撒花绫裙,对襟领口间配的是嵌宝石串珠蝴蝶领扣,发髻上戴着一支双翅平展碧玉凤钗,长长琉璃流苏轻盈地垂在脸旁,映得一张粉粉嫩嫩的瓜子脸如花似玉般。 项庭真轻轻笑道:“四妹妹好礼数。二娘您这真是客气到家了,这辰时刚过,太太院子里还没去呢,倒先领着四妹妹上我这儿来了,这让太太知道了,岂不是要责怪我不知轻重?” 庄氏年纪尚不足三十,正是风华正茂之年,精心装扮之下,美貌风韵丝毫不减。她着一身碧霞云纹绣联珠对襟长衣,袖口和领口处均绣着银线珠络。头上云髻高耸,簪着一对红翡滴珠凤头钗并蹙金花钾金饰,益发显得整个人一团锦绣,华贵美艳。 她闻言,淡淡笑应:“三姑娘言重了,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,我们母女俩尚还能分清。怕只是怕,那不知轻重,不懂进退的人,会在这个时候闹出什么乱子来,让老爷和太太生气。” 项庭真施施然落座,道:“二娘您这么说,让庭真好生奇怪,您口中所指的这个人,如果是庭真,那我可不敢当。” 庄氏一双凤眼盈盈闪烁,风情妩媚里透着几分算计:“哪能啊,指的自然不是三姑娘,咱们府里谁人不知,谁人不晓,这些哥儿姐儿里头,三姑娘是第一等的端方大体!就连老爷,也常常在我们面前夸赞,说三姑娘真真是闺秀中的翘楚,大姊调教有方呢!所以二娘寻思着,如果那挑起事端的人来到三姑娘跟前,想必是逃不过去的,是不是?” 项庭真掩唇一笑,道:“庭真还真不晓得,原来二娘这般高看庭真?当真是惭愧,恐怕庭真一双浊目,一颗愚心,无法做到二娘所期盼的清明。” 一旁的项庭茵到底历练少,未免有点沉不住气,单刀直入道:“我娘是在问你,六妹妹是不是在你这里?你究竟有没有见过她?” 项庭真低头揭开茶盅,闲闲地拂着茶叶,置若罔闻。 庄氏索性也不拦着女儿,由着女儿继续往下说:“六妹妹犯了事,是躲不过去的,她如果在你这里,你最好把她交出来,我娘自会好生处置。” 项庭茵话音未落,忽闻“当”一声,项庭真重重地盖上了茶盅,眼光锐利如刀锋地注视着她,冷冷道:“我正在和二娘说话,何时允许你插话了?” 项庭茵性子向来骄矜,哪受得了这样的对待,顿时气得满脸通红,站起来指着姐姐道:“我与你不过相差了几天,你端什么姐姐架子!” 项庭真摇了摇头,看向庄氏道:“二娘,这便是您教下的好礼数吗?” 庄氏脸沉了沉,厉声喝止女儿道:“茵儿,休得放肆!” 项庭真冷笑了一声,站起来道:“我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二娘的,也没有什么可以交给二娘的,我该向母亲请安去了,你们请回罢。” 庄氏拂了一拂广袖,道:“是非公论自在人心,若是证据确凿,犯事之人必定难逃惩治。二爷是三姑娘的亲哥哥,如若连至亲都不知替自己讨回公道,不知二爷会是何等寒心?” 项庭真不为所动:“二娘说得是,是非公论自在人心。究竟事实真相为何,爹爹和母亲必定会查个水落石出,不容旁人有可乘之机。”她冷眼扫视庄氏母女,“再怎么不济,也轮不到二娘和妹妹你们来处置。” 庄氏知她所指,一时如芒刺在背,一股乌气堵在了胸口,却又是半句也反驳不了对方,暗里忿恨得险些咬碎一口银牙,只不过是顾及着颜面强自维持镇定罢了。 项庭真转身便走,一边扬声吩咐门外奴仆:“送客!” 来到大太太沈夫人的长春院时,已是辰时三刻,比起早早前来的其他人,嫡三姑娘项庭真可是姗姗来迟了。 沈夫人的主位在南窗下,临窗的炕上摆着一张镂梅花小几,项府的女主人沈氏斜斜地倚靠在几畔,语调沉稳地为底下姨娘和庶子庶女们训诫。 下首一溜的梨花木椅子上,依着在府中的排行序齿端坐着各房各人。除了庄氏所出的大爷项云柏已在刑部当值主事一位,无须前来请安外,其余人等无一不依着晨省定昏的规矩,每天前来听从沈氏的训示。 屋内几乎齐聚了项府的大小主子,不论是房中还是廊下,站满了各房随侍的丫鬟婆子,乌压压的到处是人,即便如此,却听不见一丝声响,只闻见沈氏和缓的音色不怒自威地响荡其中。 项庭真好整以暇地步入屋内,在众人各异的眼光中缓步向母亲趋近,脸上犹自带着从容恬静的微笑。 在场诸人无人不知,沈氏素来最恨底下人不守规矩。上月月初时,周姨娘所出的五爷项云枫因要上家学,打断了沈氏的训诫提出先行离开,竟被沈氏视作目无尊长,生生被扣了半月月钱。众人不免揣测,如今她的嫡亲女儿来迟,只不知又会如何? 沈氏眼光一掠,看向女儿,一时停下了言语。 项庭真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礼,婉声道:“女儿见过母亲,母亲安好。” 沈氏嘴角一垂,道:“怎的这个时候才来?” 项庭真不是没有留心到旁人幸灾乐祸的目光,倒也不慌,只含笑道:“今儿出门前院子里出了点事,女儿费了一点心思,这才耽搁了。是女儿的不是,母亲只管责罚便是。” 沈氏目内却没有半点的责怪之意,只道:“你既知有错,我便罚你今日无座,且上来替了丹桂的活儿罢。” 项庭真盈盈笑着应了,来到母亲身边,替她捶肩揉背。 众人的心思顿时转了又转,与其说这是“罚”,不如说是母女情深的昭示。 三姑娘项庭真拥有嫡出之身已是天生尊荣,还深得主母疼爱,备受老爷看重,真可谓掌上明珠,贵不可言。 作为嫡女,她需要知道什么是侯门规矩,但却不需要谨小慎微;她需要知道谁对她最为重要,但却不需要战战兢兢;她需要明白何为跟红顶白,但却不需要如履薄冰。 无须为前路担忧,只要活出嫡出的尊贵,便已是不负皇天。 第三章 筹谋 沈氏继续训示,至一盏茶的工夫,方才允众人散去。 沈氏自牵了亲闺女的手往后堂走去,一路有小丫鬟掀起重重幔帘,无声无息地行礼如仪。五月的明媚艳阳洋洋洒洒铺满一室一地,妆点出引人心驰神往的初夏胜景。这便是金玉满堂,亲恩长盛的福气。 项庭真待母亲屏退了一众下人后,方道:“娘,您可察觉今日来请安的人少了一位?” 沈氏着实是没想起来,便道:“各房都来了,自从我上回拿云枫杀鸡儆猴后,没有人敢不守我的规矩。” 项庭真翘起纤纤玉指,比了个“六”的手势,道:“六丫头没来。” 沈氏这才省觉到是少了这么个人,道:“秀丫头!她素来胆小怕事,怎么今儿竟敢不来?也罢,稍候你领着郑妈妈去给她罚顿板子便是。” 项庭真微笑着摇了摇头,“娘,您且听我说,今日女儿之所以来迟,便是因着六丫头的缘故。”接着,她把项庭秀的情状及言说都一一告知了母亲,再有庄氏和项庭茵寻到恰芳院的事也一并说了出来。 沈氏细细听了,皱一皱眉道:“我是听闻有人提起,说云杨中毒之前所吃的一碗红稻米粥是秀丫头送去的,但也只是传言,没有上老爷跟前分说,也不知究竟是真是假。这秀丫头巴巴上赶着来求你,这当中没有古怪么?” 项庭真替母亲抚平鬓旁一缕发丝,道:“我先也是这么想,平素里我和她走动也不多,她见着我不是闷声不吭,就是匆匆走开,何以这次会费那么大的心思来求我?她就不怕我不吃她那一套,她反而落了不好么?后来我想深了一层,我才明白,她来找我,必是拼足了劲,押上了她的所有。所以,女儿觉得,她说的都是真话。” 沈氏仍是心存疑虑:“你怎么就看出她是拼足了劲,押上了所有呢?这丫头在府里无依无靠,难保不存着算计之心。” “正如母亲所说,她在府里无依无靠,她如果真的能得到庭茵一房人的帮衬,势必会牢牢抓紧,如何会像如今这般不惜以一己之身与之对抗?正因为她拼不过,所以她必须马上取得我的信任。”项庭真如水秋眸里透着几许明澈通透,“取得我信任的最好方法,就是说真话。” 沈氏这下觉得女儿所说的不无道理,缓缓点了点头,道:“就算她说的都是真的,你也不能掉以轻心,以防庄氏的陷阱。” 项庭真沉吟片刻,道:“娘,女儿有个请求,还望母亲成全。” 沈氏道:“你且道来。” 项庭真起身亭亭立在母亲跟前,言辞清晰道:“请娘让庭真替娘分忧,把彻查二哥中毒因由之责,交予庭真。” 沈氏始料未及地注视着女儿,正迟疑间,门外丹桂神色慌张地进来道:“太太,三姑娘,二爷他突然透不过气来,才刚起来,便又昏倒过去了!” 沈氏和项庭真听得丹桂所言,均是大惊失色,一时无意再言其他,匆匆往项云杨房中而去。 才进屋门,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草药气味。沈氏不及多思,一头扑近项云杨的床头,只见儿子一张俊秀的脸庞此时血色全无,口唇发紫,呼吸急促,竟是一副危急之像。她不由心急如焚,连声道:“请大夫,快去!” 一旁侍立的小厮文竹诚惶诚恐地回道:“程大夫一个时辰前才走,二爷那时精神头尚可,只坚决不让程大夫诊症,这新煎的药,二爷更是半滴也不肯喝。” 项庭真看到案头上的一碗药汤满满当当的,果然是不曾进服。她满心疑虑,才想发问,便听床上项云杨发出一声呢喃:“意远……” 沈氏并不曾在意这一声,只是愁肠纠缠,重重叹气道:“怎的就遭了这劫了!偏生是你,偏生是你!我不指望你替我光耀门楣,却也不想你愚笨至此,胸中无半点谋算,平白遭人暗算!” 项云杨意识迷迷蒙蒙,只知喃喃:“意远……” 项庭真听得真切,忍不住问道:“二哥哥这口中所提的意远,意指为何?” 近侍文竹不免有点心虚,支支吾吾半天,方回道:“意远,是翰林院侍讲学士闻家的公子。” 沈氏闻言,不觉大怒,霍然起身道:“都这个时候了,还满脑子的荒唐事!我这是哪辈子造的孽,命里有这么一个不成器的浪荡子! 项庭真一边安抚着母亲,一边让文竹去请大夫,文竹却只面露难色地立在原地,一动没动。 项庭真心觉奇怪,想一想,方问道:“你说二哥哥不肯让大夫诊症,可知是什么缘故?” 文竹怯生生地看了沈氏一眼,小声道:“奴才不敢说。” 项庭真眼见母亲的脸色愈发难看,忙道:“娘,您先到外屋去歇息一会,这儿的事,便让女儿替您打点罢。” 沈氏正深恨亲儿不争气,也是想着眼不见为净,便不再坚持,径自拂袖而去。 待沈氏离去后,项庭真再三追问下,文竹方犹豫着道:“二爷与闻家公子交情匪浅,素来将闻公子所言所语视为金玉良言,无一不遵从。就连此次身中剧毒,二爷也一直觉得只有闻公子才能救他……” “闻意远?”项庭真暗念这个名字,思忖片刻,道:“你是说,这闻公子精通医术?” 文竹眼内闪过一抹钦佩,道:“在二爷和奴才眼中,闻公子上通天文下精地理,知人所不知,是难得一遇的旷世奇才。” 项庭真稍觉意外,只不敢全信,试探道:“既是文才过人,也是好人家的公子,何以会与二哥……厮混胡来?” 文竹慌地直摇头道:“三姑娘切勿冤了二爷和闻公子,他们在一处,只谈论医卜星相之事,以知己好友相交,绝非是太太眼中的苛且不堪。” 项庭真知文竹向来是个实诚性子,所言应非虚。遂道:“既然二哥哥只接受闻公子的医治,那你便去闻家把他给请来罢。只一点,此事先不要教太太知道。再有,二哥哥身子为重,你要把大夫也一并找来,为免有闪失,闻公子来后,你须即刻告诉我,让我过来看清究竟。” 文竹听闻项庭真准许闻意远前来,不由大喜过望,忙不迭地依言去了。 第四章 人心 项庭真来到沈氏所在的堂屋里,看到母亲用手指蘸了祛头风的药膏,放在鼻子下闻着。她连忙上前去替母亲揉着太阳穴,道:“娘,千万要保重身子。” 沈氏“啐”了一口,止不住气恼:“想当年她生了小子,我一颗心就急得猫挠似的,幸得后来我也生了个小子,还道是上天待我不薄,不让我这个当正房太太的吃亏人后。没想到这小子养着养着,端的是高下立见!人家三岁出口成章,我房里的这个,闷葫芦敲不出一个响来!这下好了,人家二十岁便金榜题名,风光入仕,我的这个呢……端的是让人看笑话罢了!” 项庭真轻轻叹息,柔声宽慰道:“二哥哥虽然志向不同常人,但好歹也算是循规蹈矩,将来若是有缘法,兴许自会有他一番作为。” 沈氏极疲惫似地长叹了一口气,摆了摆手,“这么些年我和老爷劝的劝,骂的骂,打的打,这云杨就是不开窍!那些个正经的四书五经全不念,镇日家就只惦记着劳什子易经占卜!他能有什么作为?难不成还让你爹去求皇上,赐给你哥一个阴天监的官位?贻笑大方!” 项庭真亦知这是实情,心下只觉恨铁不成钢,面上却不好流露出来,只得再劝:“哥哥还年轻,再历练个几年,指不定就明白过来了。” 沈氏连连叹气,抚着翳闷的心胸道:“费心了这么些年,我也累了,云杨的事我再不想过问了,你不是说想搞明白云杨为何中毒么?好,为娘便把此事交给你去查个明白,与此有关的一切事宜,都由你作主,不必来问准我,你只需在了结的时候,告诉我一句他是生是死便了了。” 项庭真一副难过模样:“娘,您这般撒手,女儿不怕累,只怕哥哥知道了要伤心。” 沈氏伸手抚摸了一下女儿的额头,道:“管他做什么,娘只是心疼你。有些事,你自己心里要明白,你是咱们府里的第一嫡女,元闺女,初姑娘。再过没多久你便及笄了,你爹如今是满心满脑都想替你相一门好亲呢。男低娶女高嫁,日后,你不知面临怎样的一大家子,趁着你在闺中,娘自然得让你有个历练的机会。” 项庭真不觉红了眼圈,跪倒伏在母亲膝盖上,哽咽道:“女儿不舍得娘。” 沈氏嗔道:“傻丫头!现在哭嫁还早呢!”她忽而想起一事,又道:“今后你要学着独立打点府中之事,娘冷眼瞧着你身边的丫头里面,元香尚算稳重,就是元妙,行事浮躁了点,你得花点心思调教。” 项庭真抬起头来道:“女儿倒觉得都好,要都是一屋子的稳重,哪里来的突围而出?” 沈氏摇了摇头,却也不再多说,只细细地叮嘱了几句,便告乏离去了。 这边厢,项庭真看文竹尚未归来,二哥哥虽在昏睡中,脸色却稍有恢复,暂且无碍,便先行返回恰芳院中。 项庭秀屋内等候多时,心一直七上八下,坐立难安,一听到动静,便快步迎了出来,迫切唤道:“三姐姐!” 项庭真不紧不慢地走进来,屏退了一众下人,一时屋里便只剩下姐妹二人。 “我知道你还有些话没说全。”项庭真直视对方,“如今有的是辰光,你慢慢说罢。” 项庭秀苍白的脸庞泛起了一丝哀切,幽幽道:“如果我不踏出那一步,我不知道我还能走怎样的路。我原想着,四妹妹虽然也是嫡女,但她毕竟没有三姐姐你的名正言顺,也许,她会多一分怜悯之心,更能体谅我的苦楚。所以,我想尽办法讨好她,接近她,希望她可以将我视为自己人,这样,说不定哪天我孤立无助的时候,她能帮我说上几句好话。”她自嘲一笑,道,“一子错,满盘皆落索,我悔,悔为何当初选择了她?” 项庭真直截了当地问道:“她怎么利用你?” 项庭秀面容僵了一僵,静默片刻,方缓缓道:“她曾让我去散播谣言,意指太太挪用公库的银子,又让我去怂恿五哥哥出头跟太太作对,还让我去找二哥哥算流年,她把老爷带来,害得二哥哥被老爷一顿打骂……” 项庭真冷不妨道:“她有没有让你给二哥哥送红稻米粥?” 项庭秀整个儿怔住了,泪水骨碌碌地往下滚。 “有,还是没有?” “……有,但是……”项庭秀声音颤抖,“但是,她只是告诉我,让我想办法接近二哥哥,她说太太不喜欢二哥哥,让我去拉拢……” 项庭真倏然打断她:“粥里有毒?” 项庭秀顿时泪如雨下,连连摇头道:“我不知道,她只是让我送过去……” “可是你说,她说你毒害二哥哥这件事是谣言,可如今看来,你并非完全无辜。”项庭真面沉如水,不见波澜,“你怎敢来求我?” 项庭秀双脚一软,跪倒在地,呜咽道:“是,是,若非我对她起了二心,她也不会这般陷害我,若非我违逆她之意,私下里接近二哥哥,她也不会这般将我视为弃子!” 项庭真倒抽了一口冷气,道:“二哥哥并不得宠,你接近他做什么?” “二哥哥算出我流年不利,他虽挨了打,却不怪我,还想要帮我……”项庭秀泣不成声,好半晌才接着道:“他说化解的办法,就是借助他之力,让我结识到一位贵人,我方能逃出生天……我无路可走,我真的无路可走……” 项庭真沉了一口气,留心打量起这个楚楚可怜的六妹妹来,良久,方道:“你这一潭水可真是太深了,我还真是低估了你。” 第五章 闻意远(一) 姐姐的话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,项庭秀只觉遍身彻骨的寒凉,心胸中倏然升起一股功亏一篑的绝望,她已经彻底背叛了项庭茵,如若再得不到三姐姐的信任,她从此在项家的路更是举步维艰了! 她膝行数步到项庭真跟前,泣道:“倘若我也有姐姐这般的好出身,倘若老爷肯对我施予半点垂怜,我只愿做个清清静静的闺秀姑娘,绝不会苦了心思一门钻研出路……”她自伤身世,不禁悲从中来,“妹妹自知说的话太多了,让姐姐瞧不起……可是这府里瞧得起我的又有几个?如若姐姐觉得妹妹不值得一顾,那妹妹自此走开,再不到姐姐跟前来,日后是生是死,都只是我自个儿的事,不怨天,不尤人。” 她说完,便摇摇欲坠地站起了身子,一边拭泪一边往堂门的方向挪步。 项庭真坐在原处,静静注视着她。 她心知无望,浑身顿觉虚脱般无力,似是拖着一具残存的躯壳渐行渐支离。 “你既然知道四妹妹存了歹心,她让你送粥,你就不知提防?你应该比谁都清楚,这内宅里斗争的残忍。” 项庭秀止住了脚步,回头望着姐姐道:“那碗米粥,是我亲手做的。因为我对二哥哥心存愧疚,我想借这个机会向他尽一尽心,我以为,只要我小心谨慎,寸步不离,就没有人能在米粥里下脏东西。” 项庭真低低一叹,道:“罢了,这外头风声鹤唳,你哪儿也别去,先在我院子里住下罢。” 项庭秀如是在无尽阴翳里发现了一线光,顿时捕捉到了生的机会,整个儿松了口气,朝着项庭真深深拜倒:“姐姐救命之恩,妹妹此生永不相忘。” 这时,元香来到门外通传道:“姑娘,二爷房里来人,说是闻公子来了,问您要不要过去?” 项庭真应了,出来吩咐元香她们好生打点项庭秀的住处,便随文竹去了。 到得项云杨的院落之中,文竹把项庭真领到正厅去,掀开那临幽水径的门帘子,一眼只见大厅内艳阳耀眼,走进内里方看到,南北两侧的几扇窗户皆是大开着,薄如蝉翼的窗纱挡不住满院的夏光明媚。 北侧窗前伫立着一位男子,似是欣赏窗外美景太过忘情,一时没有察觉室内已有旁人进入。 文竹周到地行了一礼,道:“远二爷,三姑娘来了。” 那男子回过头来,先是怔了一怔,随即迈步上前,朝着项庭真作了一揖,朗声道:“闻某见过姑娘。” 项庭真看到他身上穿着一袭月白色纱缀团绣暗纹长袍,头上发髻以白玉冠绾起,透着一丝不苟的干净利落,鬓若刀裁,眉如墨画,唇边含着的一缕轻浅的微笑,是礼节所需的亲和,倒也让人观之悦目。 她淡淡回道:“公子有礼。” 闻意远敛一敛衣袖,道:“听文竹所说,云杨兄病情反复,现下不知如何了,不如还是先让闻某进去一看究竟可好?” 项庭真心下犯疑,道:“医者需有修为,您既然是翰林院侍讲学士家的公子,怎么会精于此道?” 闻意远不愠不火:“正如云杨兄是礼部侍郎家的公子,却潜心于星相学问一样,人各有志,原不拘出身。” 项庭真一时无从反驳,只得道:“你尽心替我二哥哥医治,若是哥哥好了,咱们项家必会给你重谢,若是不好……” “若是不好,我也无法陪你一个哥哥。”闻意远摊了一摊手,“你把哥哥交给谁医治,都会有这好与不好的可能,既然如此,何不尽力何为,听天由命?” 项庭真咬一咬牙,朝文竹点了点头,示意他把闻意远领进去。 闻意远替项云杨诊症,却也不把脉,只扳着对方的脸细细端详了,再俯身贴在他的胸膛前静静听了好半晌,又把他翻过去听背部,如此这般,一盏茶工夫过后,闻意远方直起身来对文竹道:“替我准备一茶盅盐,一海碗水,一根羊肠。” 待过得半柱香的辰光,文竹总算把这三样物事备齐送来。只见闻意远全神贯注将盐溶于水中,细细调匀后,取过羊肠才要塞进项文杨的口中,项庭真终是沉不住气了,一把拦下了他,道:“没有一个大夫像你这样诊症的,你究竟想干什么?” 闻意远面上不见波澜:“你若让我试,你哥哥尚有一线生机,你若不让我试,你哥哥必死无疑。” 项庭真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手里的盐水和羊肠,质疑道:“你既是医术了得,为何不给我哥哥用药?你不需要多做什么,只管给我们开出药方便是,采不采信,全凭我们作主!” 闻意远不屑一顾:“我不会给你哥哥开药,你哥哥如今的状况,中药不仅无济于事,还会加重病情。” “从来都是一方值千金,你偏生反其道而行之?你胡乱医治我哥哥,根本是草芥人命!” “我告诉过你哥哥,这几千年来所谓的中医中药,均是未经考证的草药,不明功效,更是不明毒性,若是盲目服用,稍有不慎,便会招致不可挽回的结果。”闻意远耐着性子分说,“所以你哥哥才会不接受大夫的医治,撑着一口气等我来。” 项庭真对此一说简直是前所未闻,惊怔不已。 文竹眼见医治受阻,忙道:“三姑娘,闻公子和二爷情同手足,是绝对不会加害二爷的。” 项庭真满眼犹疑,迟疑片刻,方退开一旁。 闻意远当即将羊肠引入了项云杨的口中,将盐水经羊肠缓缓灌入。待得一碗盐水尽数灌下,项云杨面上猛地一阵涨红,上身一颤,紧接着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。 项庭真见状大惊,慌张唤道:“二哥哥!”才想上前,闻意远一手挡下了她,道:“别动他。” 第六章 闻意远(二) 项云杨接连呕吐了好一阵,直似把腹中仅余的胆汁也呕吐怠尽,项庭真在旁看得心惊胆战,在她几乎忍不住要吩咐文竹去寻大夫之时,项云杨的状况方稍有和缓。 文竹急急端来清水,项云杨就着他的手漱了口,再度虚虚软软地躺了下来。只是他人虽虚弱,但意识已经清醒,睁眼环视了一下四周,目光落在闻意远身上,不无欣慰:“终究……还是你……” 闻意远再俯身听了听他的心肺,方点了点头,道:“你放心,基本已无大碍。” 项庭真一颗心七上八下,快步上前来道:“二哥哥,你觉得如何?” 项云杨舒了一口气,面面稍稍恢复了一点气色,“舒服多了。” 文竹欢喜道:“果然是只有闻公子才能救二爷!” 项庭真虽然觉得闻意远的行事方法有点古怪,但他始终是缓解了项云杨的病情,情面上只得客气对他道:“有劳你了。”顿了顿,又道,“若是不再反复了,方算是真的好了。” 闻意远不以为杵,笑笑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 项庭真看到兄长好转,不由想要问清真相:“二哥哥,你当日中毒之前,可是吃了六妹妹送来的红稻米粥?” 项云杨头脑浑浑沉沉的,却也还记得真切,“正是。” 项庭真又问:“你可曾觉得她有何异样?” 项云杨摇头,“没有。” 项庭真想了想,转而问道:“在此之前,可有何人何事让你觉得形迹可疑?” “没有。” 兄长如此的惜字如金,顿时让项庭真觉得一筹莫展。她抿了抿唇,语气中带上了一点苦口婆心的意味:“二哥哥,我受娘所托,务必要替你讨回公道,到底是谁要害你,这必须要查明真相。而你的说法,对我很重要。” 项云杨默然片刻,道:“无话可说。” 项庭真万料不到兄长竟是给予自己这么一个答案,一下泄了气,如此一来,一切都变得茫无头绪,不知从何入手方为妥当。 还没等她再问,项云杨便闭上眼睛道:“我乏了。” 项庭真无计可施,只得先行退了出来。 闻意远有意无意地跟随在她身后,展开手中纸扇,道:“云杨兄所言每句,都是实话,他说没有就是没有,他说无话可说,便是无事发生,至少在他的眼里,是无事发生。” 项庭真不以为然,“难道你比我还要了解我哥哥的性子?” 闻意远微笑道:“这倒不是,只不过我看到的,正好是你们没看到的那一面而已。” 项庭真闻言,止不住认认真真地看了他一眼。先前只想,能和哥哥一起不事正业的人,即便有才华,也不过是放浪形骸的纨绔子弟罢了,不曾想,对方是如此文质彬彬。她的语气不觉柔和下来:“哥哥一向与世无争,你所说的,也不无道理。” 闻意远闲闲地摇着手中纸扇,“还当真是旁观者清,当局者迷。姑娘又何必只盯着一碗红稻米粥不放呢?” 项庭真始料未及地看着他,道:“未知公子所指为何?” 闻意远轻笑了一下,径自往前走去:“贵府富贵逼人,日常供给哥儿姐儿们的膳食,又何止是一碗不起眼的米粥?” 项庭真心念一动,似有领悟,只注视着他高挑修长的背影,心头一时不知是赞赏还是感激,抑或是不知对方底里的迷惑。如此若有所思半晌,终是落定了主意。 事不宜迟,项庭真当即便把文竹唤到跟前来,细细问了项云杨事发当日的进食情况,文竹低头回忆了一下,道:“回三姑娘,当日六姑娘来送红稻米粥之时,正是午时末,在此之前,二爷已经用过了午膳。” 项庭真忙问道:“当日二哥哥的午膳,可是从大厨房里一并送来的?” 文竹想了想,道:“素日里二爷都是用大厨房里送来的午膳,可是那天二爷突然想要吃莲叶羹,这道菜只有碧荷姑娘会做,便让碧荷姑娘在小厨房里一并把午膳备齐了。” 项庭真不由留了神,“碧荷?”为着稳妥,二哥哥身边的几个贴身伺候的丫鬟均是母亲沈氏所给,这碧荷她也是在母亲房中见过的,虽比不得一等大丫鬟的精细练达,却也是个老实本分的,倒不似会是出幺娥子的人。 文竹点了点头,“碧荷姑娘厨艺过人,二爷一向爱吃她做的小菜。” 项庭真侧过脸去暗自思量,若说是旁人,她必是毫不犹豫就寻了来问个究竟了,可碧荷毕竟是母亲的人,怎么也不该疑到她身上去,想来母亲也不会容许有二心的人留在二哥哥身边。她这么想着,才想要放过,文竹不知怎的想起一事来,迟疑着道:“三姑娘,有一件事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 项庭真道:“你且道来。” “二爷出事的几天前,奴才曾眼见碧荷跟二太太房里的彩珠说话,奴才当时还笑问碧荷,可有好吃的剩给奴才们的,碧荷素日里性子和善,没想到那次她却拉长了脸,狠狠地瞪了奴才一眼,便拉着那彩珠走远了。” 项庭真不由凝神,“真有此事?” 文竹郑重地连连点头,“千真万确!” 项庭真脑中念头急转,碧荷虽是母亲的人,但人心难测,且从母亲房中出来已有一段光景,不见得还如当初的忠心耿耿,若是庄氏存了加害二哥哥之心,必定是无所不用其极,威迫利诱二哥哥身边的一个丫鬟,难道不是轻而易举之事么? 可是,她手中并无确凿证据,贸贸然盘问,对方抵死不认,她不仅徒劳无功,还会打草惊蛇。 她思忖须臾,站起身来对文竹道:“二哥哥的小厨房在哪儿?带我去瞧瞧。” 第七章 初见端倪 项府里的几位头等主子,大多会在自己院子里开设小厨房,就是为了偶尔大厨房的膳食不对胃口,尚可以开个私厨应付一下。项庭真自己的小厨房就很精致,各色时令蔬菜,新鲜活禽,一应俱全。可此时走进二哥哥的小厨房,却发现内里除了寻常的炊具外,只余几把蔫萎的青菜,再无别的存菜。 “谁负责掌管二哥哥的小厨房?”项庭真不觉皱眉。 “正是碧荷。” “平日里也是如此?” 文竹看着眼前景况,亦觉奇怪,摇头道:“碧荷一向把小厨房打点得井井有条,什么菜式都有,只不知今日……” 项庭真越发感觉事有蹊跷,道:“碧荷何在?” 文竹知意,忙去把碧荷寻来。那碧荷来到门前,却踌躇了脚步,面上为难着似是不愿入内。项庭真察觉了,轻轻咳嗽了一声,给身旁的元妙递了一个眼色,元妙知意,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前,一把扯住了碧荷,高声道:“要不是三姑娘亲自来看了,还不知你把二爷的小厨房打点成这个样子!你且进来说说,二爷的份例都上哪儿去了?” 碧荷进内一眼瞧见项庭真,面上一阵青一阵白,只垂下头来行了个礼,却是什么也没说。 项庭真沉一沉气,和言相询:“都说你是个妥当人儿,如今这小厨房究竟是何缘故?” 碧荷嗫嚅着,硬是没有吭声。 元妙一扬手便往碧荷脸上掴去,“三姑娘问你话呢,你还扭扭捏捏什么?” 碧荷吃痛,捂着脸便流下了泪,声如蚊鸣:“是我的不是……” 项庭真没有听清:“你说什么?” 碧荷流着泪道:“是我的不是,二爷的份例,我都……我都私取了,给我老子娘送去了……” 项庭真冷眼注视着她,转头问元香道:“你可记得,她的老子娘是谁?在不在府里?” 元香稍一思索,便回道:“她并非家生子,她老子娘并不在府里。” 项庭真“哦”了一声,道:“无妨,在不在府里,我也有的是法子见到她的老子娘。元香,你即刻出府去,把她的老子娘带进来!” 碧荷闻得此节,早已吓得面无人色,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“三姑娘,求你不要抓我娘,一切都是我的不是!你要打要赶,碧荷都愿意承受……” 项庭真靠近她,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,道:“一切都是你的不是?你倒好好说说,你究竟有何不是?” 碧荷满眼惊恐:“私取……私取二爷份例……” “我听文竹所说,你厨艺过人,来到二爷身边这一年多以来,你悉心照顾二爷,把这小厨房打点得井井有条。按理说,对你,该是赏,而不是罚。”项庭真手下微微用劲,捏紧了她的下巴,“何以会在今日,你才来私取份例?这一夜之间,所有的膳食都消失无踪?你竟也不怕被人察觉?还是你没想到,我会来看,所以你干脆一不做二不休,反正,小厨房只有你一个人掌管,是不是?” 碧荷骇得浑身颤抖,哑声道,“三姑娘,碧荷知错了!三姑娘饶命!” 项庭真微微蹙眉,道:“你若是肯告诉我实话,我非但不罚你,还会赏你,你若是还想隐瞒,我必不轻饶你!” 碧荷连连磕头,“三姑娘,奴婢所言每句属实,不敢隐瞒!” 项庭真眼见对方果真是抵死不认,如此这般逼问下去,恐怕也不能问出真相来。她强压下心头的焦急,想起文竹提起的彩珠一事,脑中不由生起一念,旋即放松下来,吩咐元香和元妙道:“既然如此,你们把她带回房中,好生看着,待我回过太太,再行处置。” 元香和元妙应了,把碧荷带了下去。 项庭真从小厨房里出来,才想要跟文竹说什么,一眼看到了远远站在廊下的项云杨。 项庭真不意兄长会在,刚才审问碧荷的情状,不知被他看去了多少。她想了想,还是走上了前去,道:“二哥哥,你身子才见好转,怎的不好生歇息?” 项云杨扶着朱砂红的石柱,目光越过妹妹眺望着远方,答非所问:“不要再查。” 项庭真不明所以,疑惑地看着哥哥。 项云杨眼光移到妹妹身上,重复道:“不要再查。” 项庭真难以置信,“你是说,让我不要再查下去?” 项云杨点了点头。 项庭真啼笑皆非,“为何?” 兄长仍然是简短的四字:“卦上指示。” 她一下明白过来,不由嗤之以鼻,“你的卦?你为此事算卦了?”她的目光一掠,不无讥诮道,“你既然潜心于此等占算之技,又以此为志,不知此次可曾算出你会惨遭小人算计,饱受剧毒之痛?” 他面上有云淡风轻的平静,“算出了。” 项庭真秀美的脸庞上难掩轻蔑,“那你为何不趋吉避凶?” 他安之若素,“避无可避。” 她冷笑了一声,无意再跟兄长论说下去,径自转身对文竹道:“碧荷一事,内里定另有乾坤,我绝不会就此放过。你这就到外头去把话传开,只说三姑娘找过碧荷,碧荷全都招了。不能多,不能少,就此一句。” 文竹看了项云杨一眼,终究还是依着项庭真之言去了。 待文竹去后,项庭真便命元香和元妙放了碧荷,元妙很是不解:“姑娘,这小蹄子嘴巴虽硬,若是用刑,怕是一定会招的。” 项庭真命元香泡了一壶六安茶,她品茗清润了一下嗓子,方道:“依我看,就是用刑,她也未必会招。如此一来,恐怕就会伤及太太和二爷的颜面,得不偿失。” 元香到底心思沉稳,“所以,姑娘让文竹传出话去,让旁人以为碧荷都招了?” 茶香袅袅,项庭真的面容浮泛起了一丝笃定:“再没有比自投罗网更万无一失的法子了。” 子时更鼓响过,偌大府内万籁俱寂。泰半的院落房舍均已熄灭了灯火,一如往常的静夜里,不一样的只是各怀鬼胎的心机。沉沉夜幕上一轮半弯月散发着朦胧的光息,照不明阴暗不明的天地。 一抹影子悄声无息地靠近房舍的屋檐底下,有人迫不及待地从屋内一头扑将出来,带着哭腔道:“妈妈,大事不好,求你救救我!” 来人不由分说,凌厉掌风劈头盖脸地就打了下来,压着声浪斥道:“没眼色的小蹄子!竟敢全招了!你死不足惜,还敢求我救你?” “妈妈,我没有,三姑娘来问,我什么都没说!”碧荷一声声哭得凄凉,“我的老子娘还在你们手里,我万万不敢招啊!” 来人一怔,霎时明白了过来,沉声道:“不好!咱们中计了。” 旋即,周遭灯火明亮,项庭真提着灯笼,领着心腹的几名丫鬟婆子走近,从容道:“把她们拿下!” 第八章 进退两难(一) 那人听得这一声,慌得转身就想逃。元妙何等机灵,早就率了几个粗壮的婆子堵在了前头,后方又有元香领着几名丫鬟紧追过来,那人一时被困在了中央,无处可逃。 项庭真越过众人,来到那人跟前,四处蒙昧一片,那人只低着头,看不真切面容。她提起手中八角风灯,才想往那人脸上比照过去,那人突然往地下跪倒,刻意压低了声音道:“三姑娘,是我。” 项庭真未及反应过来,唯见眼前灯火一闪,映得目内迷蒙不清。 那人头脸伏倒在地上,话音幽幽飘散于夜风之中:“姑娘若是想顾全大局,便先让奴才们退下,老身自会对姑娘坦白一切。” 这一刻,项庭真方听清了那人的声音,她脑子里猛地一震,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的身影,怔忡良久,方朝元香和元妙二人扬手道:“你们先退下!” 少了人烟气息的庭院之中,只余得深夜里的阴冷寒慑,让人无端端地心生恐惧。 项庭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道:“郑妈妈,你起来罢。” 那人慢慢地从地上站起了身来,抬头朝主子姑娘看去,一张上了年岁的脸庞上蕴含着几许不甘,口中道:“真没想到,这就让你发现了。” 项庭真再度提起八角风灯,摇曳的光息之下,是那张熟悉的面容,那是陪伴在母亲身边数十年的忠仆郑妈妈,那是在母亲未出阁前便侍候在侧的娘家陪嫁,这么些年来,母亲不管是经风历雨,都谨守在母亲身边同舟共济的贴心人。 她虽名为奴仆,但在母亲眼里,她是姐妹,就连项庭真平日里见着她,都会客客气气地点头招呼,敬她一声“妈妈”。 母亲曾不止一次在她面前感叹:“这辈子最称心的两件事,一是得了你这个灵秀的闺女,二就是有郑玉这样的得力臂膀,这在项府中,若是少了她,为娘的日子,还不知要难过多少分呢!” 项庭真整个儿呆住了,只知道怔怔地瞪着眼前人,一时不知该如何进退。 郑妈妈看出了她的迷惘与为难,叹了一口气,道:“借一步说话罢,这儿可是耳目众多。” 于是二人便移至耳房内,掩紧了门窗,郑妈妈细致地点了灯,一边用剪子修着发黑了的灯芯子,一边道:“百密总有一疏,我千算万算,怎么也没算着,会落入姑娘的手中。” 项庭真坐在绣墩上,惊疑未定地注视着她,道:“为什么会是你?” 郑妈妈笑了一笑,道:“有些事,总要有人去做。” 项庭真心中疑问更深,却又犹豫着不敢问出口,唯恐事实会成为最残酷的真相。 郑妈妈垂手站立在主子姑娘跟前,道:“老身说过,自会向姑娘坦白一切,姑娘若想知道什么,直说便是。” 项庭真理一理心头的乱麻,强自镇定道:“是你指使碧荷在二爷的午膳中下毒?” 郑妈妈面不改色:“正是。” 项庭真倒抽了一口冷气,道:“是谁指使你?” 郑妈妈凝神思量片刻,似是下定了决心,直勾勾地看着主子姑娘道:“事已至此,干脆姑娘便去回禀太太,只说老奴是受庄氏指使,下毒谋害二爷性命便了。” 项庭真惊了一惊,“你是说,你是受了庄氏指使?” “谁指使我,并不重要。”郑妈妈淡然一笑,“重要的是,对太太来说,什么才是最有利的。” 分明已然离真相最近,然而项庭真只觉得一切都变得益发扑朔迷离,她不觉有点怯意,忧心事情真如她所想的那样,二哥哥中毒,并非小人所为,而是相爱相杀。 她鼓起了最大的勇气,颤声问道:“你老实回答我,谁,才是真正指使你的人?” 第九章 进退两难(二) 她鼓起了最大的勇气,颤声问道:“你老实回答我,谁,才是真正指使你的人?” 郑妈妈却摇了摇头,“没有人。” “你说什么?” “老身是说,向二爷下毒,是老身自己的意思。”郑妈妈坦然相告,“没有人指使老身。” 项庭真不知自己是否该为这样的回答而松一口气,只是疑惑未减分毫:“既然没有人指使你,你这样做就是谋害主人,而且你毒害的还是太太的亲儿,太太一直将你视为亲人,你就不怕无颜面对太太么?” “若不是为了太太,我绝对不会这样做。”郑妈妈的神色带上了一点忧戚,“你是太太最疼爱的女儿,也是最了解太太的人,你应该知道,自从庄氏过门后,太太的日子就从来没有好过。当年老爷年少风流,成亲没多久就收了几房侍妾,太太为了一个贤惠之名,忍气吞声。没想到老爷还不知满足,又招惹上了庄家的女儿,因那庄家是书香世代,家里还有人当官,所以老爷一开口就说要娶平妻,太太百般劝阻也没用,那庄氏依足了娶妻的礼数进门,真可谓风光,只苦了太太罢了!”她忆及往事,还有些鸣不平,重重地叹了一口气,再道,“庄氏一直自恃美貌,又是个有心计的,得尽老爷宠爱,太太在府里的地位,眼见是岌岌可危,要不是后来生了二爷和三姑娘你,指不定就要把正房之位拱手相让了!” 项庭真听到母亲的苦处,心里亦是戚戚然,只道:“这些事,与你毒害二爷有何相干?” “老爷的外宠为何一直不断?庄氏为何可以和太太平起平坐?这都是太太自己的缘故!太太心性耿直,并不是擅于谋算之人,这要是在寻常人家无碍,偏偏是遇上老爷这一大家子。太太纵然表面上要强,可却是色厉内荏,要真遇着有心思的,她对付不来就会想退,这一退便退了二十载!外人都以为太太压着庄氏,只有我们这些自己人知道,根本就是庄氏压着太太,每一处都忌讳着,就是放不开手脚去对付。” 项庭真心知她所言的都是实情,母亲从来不曾与庄氏有过正面的交锋,在大是大非面前,要么息事宁人,要么避之则吉。 郑妈妈续道:“三姑娘你一向聪慧,不知可曾察觉,庄氏一房人自从大爷入仕,便愈发嚣张了。有人给我传话,说那庄氏总是不时向老爷吹枕头风,说什么大爷在官场最要讲究出身,若亲娘是正室,那是更有利于平步青云。”言及此,她狠狠地“啐”了一口,“谁不知道她安的什么心思?越发不把太太放眼里了!可是咱们的太太啊……”她摇头叹息起来,“虽然知道这些事情,也看穿了庄氏的盘算,可太太就是不晓得为自己打算,老身提醒她,她反还说老身杞人忧天,说什么,她一个大活生生的正室太太在这儿,那庄氏能打什么主意,我倒也没敢回她,说若真要打你的主意,还不是狠一狠心的事儿,又有何难?” 夜深之时,在阴暗幽静的小房舍内,听着老妈妈说那红墙绿瓦内的勾心斗角,项庭真只觉得连背脊都是慑人的发凉。不是不曾料想过这些尔虞我诈的残酷,只是当自身实实在在地直面之时,却又是另一番的惊心动魄。 郑妈妈面上泛起了一丝决绝,“太太优柔寡断,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甘于现状,要逼太太出手,只好牺牲二爷。由我暗里布这个局,是最合适不过。只有让太太知觉到二爷中毒与庄氏一房人有关,太太才能一鼓作气对付他们,太太和庄氏二人,是不可能长久共存的!” 项庭真静一静心神,道:“可是庄氏他们却在事发后,意欲嫁祸给六妹妹,你就不怕事未成,却替人作嫁衣裳吗?” “自然,要圆满地布好这个局,还需要花费许多心思,我这还没有功成身退,三姑娘你便雷厉风行,将我这满盘心思打得落花流水了。”郑妈妈苦笑,“只不过,此事如今全凭姑娘心意了,不知在姑娘心里,是孝道为重,还是公义为重?” 项庭真茫然自问:“孰轻孰重?” “若是选择孝道,老身便听从姑娘之命,到太太跟前去承认受庄氏指使,设法坐实庄氏之罪咎,太太从此应可安枕无忧。若姑娘选择公义……”郑妈妈笔直直地跪了下来,正色道,“就请姑娘把老身给捆了,发送到太太跟前,告诉太太我是毒害二爷的主谋,赐我一死便罢!” 对方的话音森森然落于耳中,惊得项庭真满心悸动。这哪里是让她选择?分明自她拿下郑妈妈的那一刻开始,她便陷入了一条两难全的不归路,无论她怎么选择,面对的都是烧心挠肺的煎熬。 “姑娘,过了丑时,这儿便会有值夜的人巡守。”郑妈妈不动声色地催促,“若不想多生事端,请姑娘当机立断。” 项庭真扶着酸枝木八仙圆桌站起来,脑中思绪纷纷,始终是无以落定。她摇了摇头,道:“不,不行,我无法当机立断。” 郑妈妈面无表情,“请姑娘莫要迟疑。” 项庭真闭一闭眼睛,猛地转身朝门外扬声道:“来人!替我把郑氏捆起来!” 第十章 举棋不定 当天明的日光自云端倾泻于大地,她睁开疲倦的双眸,放眼窗外,唯见树影斑剥,似是那繁密不清的重重心事。一下便更觉沉郁,她立即便吩咐元香等人进来侍奉梳洗,匀面更衣过后,便出门往项云杨的凌昌阁而去。 让她意想不到的是,闻意远竟然也在。看到她的前来,项云杨似乎并不意外,只与闻意远一同摆开了一盘棋局,头也不抬地吩咐文竹:“备茶。” 项庭真站在厅堂中注视着气定神闲的兄长,冷不丁地开口道:“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内情了?” 项云杨放下一枚黑子,“一知半解。” 闻意远手中捏着白子迟迟未落,嘴角微微扬起,“云杨兄又进益了,一子落下,干净利落,少了往日的拖泥带水。” 项云杨眼睛只盯着棋盘看,“但求速战速决。” 闻意远从从容容地把手中白子放下,含笑道:“速战速决固然是省时省力,只不过,根基未稳,急于求成只会事倍功半,收效甚微。” 项云杨眉头微微一挑,道:“敌进我退,不过时日罢了。” 闻意远爽朗一笑,再度落子,彻彻底底地堵住了项云杨的棋路,“莫不是忘了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之理?胜负未分之前,何必言败在先?” 项庭真在旁听着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,心只觉,那话中的机锋可谓九曲十三弯,内里的意味万千,却又参不透个中暗示。 她耐不住打断他们,追问项云杨道:“二哥哥,你既然事前便有所知悉,为何不直言相告?” 项云杨看了她一眼,道:“我劝过你。” 项庭真蹙起柳眉,不满地摇了摇头,发髻上斜斜坠下的一枚绢织宫花压发,那垂下的一绺细银流苏漱漱地打在她白皙的颊边,“你若是有心相劝,便不会故弄玄虚。我诚心来问你,你却欺瞒于我,我为了替你讨回公道,如今陷入两难境地,你又于心何忍?” 项云杨垂下眼帘,“依卦直说,并非故弄玄虚。” “什么依卦直说?”项庭真不觉气上心头,“人心岂是卦象能算?你分明是早知端倪,只不肯如实相告!” “卦便是人心。”项云杨把棋子一粒接一粒地收起,“你若不信,可算一卦。” 算一卦?项庭真怔住了,直勾勾地看着兄长从书桌上取来三枚铜钱及纸笔,心下禁不住动摇。与其苦苦思虑不得其果,不如算一卦? 项云杨以钱三文,熏于炉上,一字一句地带引着项庭真祝曰:“天何言哉,叩之即应;神之灵矣,感而遂通。今有庭真有事关心,不知休咎,罔释厥疑,惟神惟灵,若可若否,望垂昭报。” 祝毕掷钱。项庭真将三枚铜钱一一排在掌心,双手合十,心中默念所求之事,进行抛掷,如是共反复抛掷六次,项云杨则在旁记下每次落下铜钱的正反。 项庭真摇毕最后一次铜钱,不由深觉此举荒谬,向来虽说她不如爹娘般对占卜星相深恶痛绝,但亦知此为不甚入流,非名门子女该行之事,如今她竟然明知故犯,日后还有何底气劝说兄长?还何颜面在爹娘面前自傲幼承庭训,深知礼仪廉耻? 思及此,她一把将铜钱推开,道:“我不算!” 项云杨没有言语,立在原地默默将铜钱收捡起。 项庭真深吸了一口气,转身便走。 及至行到屋外,步履匆匆间,听到内里传来话语声:“妹妹的这一卦,变爻太多了……” 她心悬了起来,情不自禁地站定在糊着雨过天青色纱的窗前,凝神细听。 “若是心中迷惘,何不听人一言,何必坐困愁城?” 身后忽然传来这一声,项庭真一惊,转头看到那张俊脸面若春风,眉目含笑。她顿觉脸颊如火烧一般,似是被人察觉了自以为掩藏至深的秘密,霎时只觉无可遁形的尴尬和羞怯。 “这是咱们家的事。”她别开了头,看也不看他,“旁的人又能明白多少?” 闻意远声音带着飞扬的笑意:“姑娘难道忘记了,上回闻某曾经说过,当局者迷,旁观者清。往往真的是旁的人,看得比较真切。” 初夏明艳五月天,四处皆是芳草青绿如茵,园子里一溜儿的应季花树绽放着满枝满叶的艳红翠绿,阳光和煦地照过树影灿烂而斑斓,就连清芬的花香也夹杂着沁人心脾的晴好意味。 项庭真一身锦茜色粉线绣碎花纹对襟长衣,底下是渐变绿的松绫裙子,裙子尾摆绣了两道缠枝月季纹襕边,此时亭亭玉立于绿草花间,半点也不负那花团锦簇的映衬,娇美更胜繁花。她转脸望去,密密匝匝的花影之下,身着一袭雪白色外绣纱缀藏暗纹长袍的他,恍若一阵清凉爽怡的轻风,无端端地便让人安了心神,舒了烦闷。 “既然如此,不知此次公子又看到了什么,不妨赐教。” 闻意远澹然一笑,道:“恐怕姑娘要失望了,本次闻某没有看到什么,只除了一样。” 项庭真看向他的眼眸内泛起疑惑,“除了什么?” 第十一章 山雨欲来 “我只看到了一个辗转反侧,找不着北的你。”他言简意赅。 她脸上又泛起潮红,难免不服,“我何曾辗转反侧?我又怎么找不着北了?事情已经有了头绪,结果很快就会水落石出。” 闻意远突然话锋一转:“你想知道你刚才摇出了一个什么卦么?” 项庭真本能地抬一抬眼,带着几分迫切,旋即又强自镇定下来,装作毫不在意:“什么怪力乱神的,我并不相信,只当玩笑话听罢了。” 闻意远低低一笑:“其实我也并不知道,我只知,你可以骗得住我,可骗不了你自己。想不想求卦,相不相信卦象,这都不重要,有时候,人更看重的,是自己想要的那个结果。” 项庭真暗里想了想,道:“你究竟想说什么?” “你心里已经有了决定,难道你不知道么?”闻意远微笑着,“还是你需要一个让你堂而皇之的理由,才能让你毫无畏惧地下定决心?比如,摇卦?” 她雪白的贝齿咬住了朱唇,片刻,方道:“你错了,我心里什么决定都没有,我把最要紧的那个人拿下了,可我虽然把她关押了起来,却是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。若你真的是智者,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?” 闻意远摇了摇头:“姑娘太抬举闻某了,我并不是什么智者。”他从衣袖里掏出一枚铜钱,笑道,“其实论说占卜之术,我是远远不如你的哥哥。不过我也曾经和你一样,有过举棋不定,左右为难的时候,我不知道该去找谁来摇卦问前程,就只好靠自己。”他把那枚铜钱放手心里,“正面是往左走,背面是往右走,把问题交给它,比自己决定来得轻松。” 语毕,他动作利索地将铜钱往上空一掷,那铜钱凌空转起,再度落下,他精准接住,用另一只手掩盖铜钱,朝她扬一扬嘴角,方移开手掌,“你瞧,是不是马上就有答案了?” 项庭真看着他手中的铜钱,忍俊不禁。 闻意远把铜钱递给她,道:“把它给你,看看它会告诉你什么。” 她犹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从他手中接过了铜钱,那上面似乎还带着他掌心的温热。 待他离开后,她方把铜钱抛起,当看到结果后,她面上微微一沉,迷惘已久的心头似乎清晰了些许。 也许他说得对,她早就知道应该怎么做,所差的只是下决定的勇气。 理清了思绪,她正想离去,却见凌妈妈神色慌张地奔了过来,一瞧见她,方才稍松口气,道:“姑娘,奴才们正四处找您呢,院子里出事了!” 项庭真一愣,当即道:“我不是让元妙她们守着南边屋子么?怎么出事了?” 凌妈妈道:“回姑娘的话,不是南边屋子,是六姑娘出事了。” 项庭真听闻并非郑妈妈这里出岔子,稍稍安心,忙问道:“六姑娘怎么了?” 凌妈妈擦一擦额头的汗,马上道:“四姑娘这一大早的就到咱们院子里闹开了,说是老爷让她过来,要彻查二爷中毒一事,她一口咬定是六姑娘所为,还说已经把证据交给了老爷……” 项庭真蹙了蹙眉头,一边快步往外赶去,一边道:“只她一人前来?还有旁人么?” “没有,只有她领着下人们过来,我和陈妈妈拦在外头,她还命人把我们俩推开,一行人便往里冲。我说这是三姑娘的院子,谁敢冒犯,回头太太和三姑娘必定会重罚!可那些奴才们都得了四姑娘的令,没有肯罢休的,当真是乱套了!”凌妈妈火急火燎地道,“四姑娘领着人往六姑娘屋里去,没等我们跟进去,他们便把六姑娘给押着带出来了!” 项庭真上了轿子,掀开帘子问凌妈妈道:“他们把六妹妹带到了何处?” “四姑娘口口声声说着要把六姑娘带到老爷跟前,但我瞧着,她分明就是把人往自己院子里带去了。” 项庭真定一定神,道:“咱们马上过去!” 第十二章 对峙 项庭真来到项庭茵的绮梅院外,守在门前的小丫鬟看到她来,一闪身就往门内走,凌妈妈快步上前,一把揪住了小丫鬟的衣领子,啐道:“小蹄子往哪里去,见着三姑娘也不晓得行礼,敢情是阎罗王召你通风报信去?” 项庭真径直走进绮梅院,及至廊下,只见院中正厅的镂花朱漆高门大开,厅门前左右两侧的廊下整整齐齐地站立着数名下人,每人均屏息敛气,眼光落在大院中跪着的一名女子身上。 项庭茵人坐在大厅门前的一张黄花梨木椅上,旁边一个高脚的梅花小几上搁着清心火的冰镇酸梅汤,她的心腹大丫鬟夏至,正在旁小心翼翼地将酸梅汤奉到她的手边。她也不伸手接,只抬眼看向突然出现的三姐姐,嫣红的朱唇边勾起了一抹轻蔑的笑意。 项庭真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项庭秀,只见素来楚楚可怜的六妹妹此时更显瑟缩,整个儿蜷成了一团,膝盖所跪之处,竟全是碎裂的瓦片,地上有斑斑的血迹,她只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,一动也不敢动。 项庭真并不着急,只冷笑道:“没想到四妹妹这院子里竟成了严刑逼供之所,没的浪费了这满院的好风光。” 项庭茵身上所穿的是胭脂红的绸缎对襟长衣,下面是银丝线绣着双蝶云纹的罗裙,近腰处还用金线作了点缀,无不透着精心打扮的贵气,她扬一扬下巴,道:“今日我是奉爹爹之命查清二哥哥中毒之事,与三姐姐你没有干系,你还是请回罢。” 项庭真扬手阻止了想要说话的凌妈妈,仍旧微笑着道:“四妹妹恐怕有所不知,太太早便将此事交由庭真去办,所以,一切与此事有干系的人和事,都与我有关。” 项庭茵轻“哼”了一声,道:“我只听到爹爹之命,没有听到太太的吩咐,你若是不想遭爹爹怪罪,便趁早离开!”她说完,当即命令底下的大丫鬟冬至道,“六姑娘还不愿招认,给我用刑!” 冬至得了令,立即取过荆条,扬手便往项庭秀身上狠狠打下。那荆条足有两指粗,利刺横生,项庭秀哪里受得了这般毒打,嘴里只凄声惨叫,身上早已是鲜血淋漓,惨不忍睹。 项庭真见状不免有点心惊,当即命凌妈妈上前去阻止,可没等凌妈妈靠近,项庭茵便一手拿过酸梅汤,猛地一下砸在了项庭秀膝前,冷声道:“敬酒不吃吃罚酒,既然我好言相劝你不听,那我便没有什么好说的。” 项庭秀被打得遍体鳞伤,只晓得抱着头脸闷声痛哭。 凌妈妈心知不好,回头犹豫地看了主子一眼。项庭真沉一沉气,亲自走上前来,喝止冬至道:“住手!” 项庭茵从椅上站起身来,目光犀利地注视着三姐姐,道:“看来你是不把爹爹放在眼里呢。” “不把爹爹放在眼里的人,是你。”项庭真冷眼逼视着她,“爹爹素来希望我们谨守礼数规矩,我是长姊,你对我的话置之不理,便已经是有失规矩!庭秀是妹妹,我们作为姐姐,理应是爱护,而不是像如今这般,狠下毒手!今日之事倘若传出去了,只会让爹爹蒙羞,只会让爹爹受尽旁人质疑,为何堂堂礼部侍郎家的千金,会干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?” 项庭茵对姐姐话不以为然,只讥诮一笑,道:“何为丧尽天良?是非分明不是丧尽天良,谋害手足性命,才是真正的丧尽天良!我想,即便是爹爹在此,也不会反对我的所为。”语毕,她转头扬声吩咐道,“冬至,不可以停。” 第十三章 逼供 冬至眉眼间尽是有恃无恐的得意,看也不看项庭真,举起手中荆条继续打在了项庭秀身上,全然不顾底下人儿已然是痛不欲生。 项庭真转一转念头,小声对凌妈妈言语了几句,凌妈妈知意,匆匆去了。 项庭秀眼角余光看到凌妈妈离开,生怕项庭真也会走,心中一阵仓皇的寒意,只觉得喉头发涩,似有无尽的苦楚迸流而出,她揪紧自己的衣领,痛呼道:“我没有做过!姐姐救我!” 项庭茵杏眼一抬,鄙薄地横了她一眼,慢条斯理地走到她跟前道:“要想少受点罪,只要如实招供便好,你要是一开始便老老实实,本本分分,做姐姐的也不忍心折磨你。” 项庭真看到六妹妹身上几乎都是鲜血,心中又是惊又是怜,遂正了神色,厉声喝道:“给我住手!谁再敢打六姑娘,便是跟我项府的规矩过不去!” 冬至听得这一声,手下不禁顿住了。项庭秀颤颤栗栗地伏倒在地上,满头满脸的冷汗血污,只余一丝力气抬头期期艾艾地看向项庭真。 项庭真走近四妹妹,道:“你凭什么认定她就是谋害二哥哥之人?” 项庭茵眼睫毛一颤,扬首直视她:“我有证据!” “你有证据?”项庭真眼里透着怀疑,“那你何不把证据拿出来,好让六妹妹无从抵赖?” “我的证据……我的证据自然会拿出来,可也轮不着你来过问!”项庭茵的目光有点闪烁。 项庭真思疑地“哦”了一声,“我这个做姐姐的只是担心,若是妹妹你手中没有那所谓的证据,爹爹前来问起六妹妹为何会受伤,你会不晓得该如何应对呢。” 项庭茵咬了咬牙,道:“我自然会有办法让她招认,只要她在爹爹跟前认罪,就算没有证据,爹爹也不会放过她!” 项庭真挑了一挑眉头,冷笑道:“是么?你觉得爹爹会是如此不辨是非之人么?” 项庭茵才想说话,却听院子外头有下人们恭恭敬敬地行礼声:“奴才见过老爷、见过太太!”她脸色不由一变,连忙转头看向冬至和夏至,二人亦慌了神,急急想把项庭秀扶起带走,项庭真却一手拦在了前面,道:“谁敢轻举妄动,立即家法伺候!” 正纠缠间,项府大老爷项景天和沈氏二人便已步进了大院之内,项景天一眼看到地上鲜血淋漓的项庭秀,不觉一惊,道:“我听凌妈妈说这边庭秀被打,还道言过其实,没想却是真的么?” 凌妈妈从沈氏后头走了出来,项庭真满意地朝她微微点头。 项庭茵没想到父亲会在此时前来,一时难掩惊慌,只讷讷道:“六妹妹犯下不可轻恕之罪,女儿只是小惩大诫。” 沈氏走近两步细看,不觉皱眉道:“什么样的错值得把妹妹打成这样?再说了,就算要行家法,也得经过老爷和我定夺才是,你一个闺阁里的姑娘家,这下手也忒重了些。” 当家主母的这几句话份量可不轻,当即便听进了项景天的耳里,他目光含怒地扫视过在场的几个女儿,沉声道: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?” 第十四章 对质(一) 项庭真不等项庭茵说话,马上便跪了下来,愧疚道:“是庭真教引妹妹不力,保护妹妹不周,请爹爹责罚。” 项景天脸色缓了缓,道:“你起来说话,好生告诉为父,到底是怎么一回事。” 项庭真慢慢起来,看了一眼面容僵冷的项庭茵,道:“二哥哥中毒,娘把彻查真相一事交给了女儿,女儿为了弄清事实真相,便把身涉其中的六妹妹留在了恰芳院中。不曾想四妹妹今儿个竟来到女儿的院中,强把六妹妹押走,女儿赶来看时,四妹妹已经对六妹妹用了刑。女儿屡劝无果,生怕会闹出人命,不得已才让凌妈妈前去把爹娘请来。” 项庭茵听得这一番说辞,每句直指自己的不是,又是急又是怒,开口道:“我没有强把六妹妹押走,我是奉了爹爹之命查明真相,才去把六妹妹寻来!” 沈氏素来不喜项庭茵的骄蛮自大,此次自是不愿轻轻放过:“茵丫头可不得了!就算老爷真的把事情交给你,你还是项府的姑娘,你还是得守项府的规矩,你要寻什么人问什么事情,这上边还有哥哥姐姐们,断断没有你一个姑娘家冲到姐姐的院子里,把妹妹押走这样的理。” 项景天大为不满,板下了脸道:“庭茵,你此行太过了!” 项庭茵慌忙辩解:“女儿答应过爹爹,一定会替二哥哥讨回公道,情急之下,才会有此行举!女儿这样做,自有女儿的道理,想六妹妹一门心思毒害二哥哥,内里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原因,女儿想直截了当地查知内情,便只好逼问六妹妹,并不是太太所说的罔顾府中的规矩!爹爹,求你体谅女儿的一片苦心。” 项庭真干脆穷追猛打:“原来妹妹是存了这样的苦心么?原来你也并不知道六妹妹为何要毒害二哥哥?那你先前口口声声言说的证据,究竟有还是没有?” 项庭茵底气不足,虽觉忿忿,却也不敢直接回应她,只咬牙不语。 这时,项景天身边的掌事总管赖孝荣过来道:“老爷,二太太来了。”沈氏在旁闻言,脸色一沉,唯见项景天面无表情,只扬一扬手示意允许二太太庄氏进来。 庄氏进得院中来,她一身秋香色烟罗软纱裙,外头罩了件银色缎面绣花挽袖,面容上妆容精致,唇上一抹丹色胭脂红,整个儿显得格外明艳动人。她看也没看沈氏,径直施施然地朝项景天欠一欠身,柔声道:“老爷,今儿个你无需上值,原说好了一起去城郊赏花,没想却还是耽搁了。” 项景天看着她,目内泛起一抹温情,声音中没有了刚才的肃然,“事发突然,咱们改日再去也一样。” 在场之人听着,无不感觉到项老爷对待庄氏的与别不同,一时心思各异。项庭真目带安抚地看向母亲,果见沈氏面露黯然,只默默垂首,已然无意留神女儿的关心。 项庭秀看到庄氏前来,顿时如吃了颗定心丸也似,一下镇定了下来,高声道:“证据自然是有的,当日六妹妹给二哥哥送去的米粥,是她亲手所做,曾有人看到她往米粥里下药,我有人证!” 项庭真看到母亲并不说话,只好代为出头:“既然你有人证,为何到如今才来说?若是你真的有证据,又何必瞒着爹娘在院子里对六妹妹用刑?你原便想着屈打成招,不是么?” 项庭茵只想着有庄氏在旁,却没有注意到母亲的脸色已变得难看,嘴上犹自逞强:“你们若是不信,我这就把人证召来,让六妹妹和她当面对质!” 项景天听到她如此言之凿凿,遂道:“甚好,既然有人证,那便让她来说个明白。” 庄氏却面露不豫,不满地瞪了女儿一眼,只按捺着不发一言。 过不多时,夏至便把两个婆子带了进来,项庭茵指着她们对父亲道:“爹爹,便是她们看到六妹妹往米粥里下药。” 项庭真着意地看向沈氏,只见沈氏终于平复下了心情,强自淡定地开口道:“这两个奴才看着面生,如今在哪儿当值?” 项庭茵才想搭话,沈氏横了她一眼,厉声道:“让她们自己说!” 第十五章 对质(二) 项庭茵才想搭话,沈氏横了她一眼,厉声道:“让她们自己说!” 其中一个婆子胆子大些,便率先回道:“回太太的话,奴才二人均在大爷的院子里当值。”另一个则在旁唯唯附和。 “是大爷院子里的人?”沈氏看了看庄氏,“既然是大爷底下的奴才,怎么六姑娘做米粥,竟被你们给遇上了?” 那胆子大的婆子怔了一怔,方道:“那日大爷让奴才们给四姑娘送点心,奴才们来到四姑娘的小厨房里,便瞧见六姑娘在米粥里放脏东西。” 项庭真和沈氏对视了一眼,似笑非笑道:“这事儿可真是奇了怪了,怎的六姑娘做米粥,会是在四姑娘的小厨房里?” 项庭秀这时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,道:“给二哥哥送米粥,是四姐姐的主意,妹妹想着一尽手足之情,所以才会亲自下厨。”她红肿的眼睛里透着一丝祈求:“可是,我绝对没有在粥里下药,求老爷和太太明鉴!” 项庭茵没想到一向胆小懦弱的六妹妹竟敢在此时说出实情,不由大怒,才想说话,庄氏心知女儿早已失了分寸,唯恐错上加错,遂抢先了一步道:“可不是么?茵丫头本来是想对哥哥们尽尽心,命人做些吃食给哥哥们送去,也是一片心意。只不过秀丫头偏生要自己动手,这里面可有内情,茵丫头事前也不一定知晓。” 项景天并不怀疑项庭茵,听庄氏这么一说,更是半分思疑也不存,只道:“她们可看清了?秀丫头究竟有没有下药?” 那婆子二人忙道:“奴才看得清楚,是六姑娘下的药。” 项庭秀泪如雨下:“我没有……” 项庭真上前一步,问那两个婆子道:“你们真的看得一清二楚?既然如此,你们不妨说说,六姑娘往粥里下的是什么样的药?” 婆子二人面面相觑,犹豫着没说话。 “不敢说?记不清?还是你们压根儿就没有看清楚?抑或……”项庭真气定神闲地在两个婆子身旁踱步,“抑或这一切都是你们的凭空捏造,意欲诬蔑他人?” 那两个婆子一惊,趴在地上连连磕头:“奴才们不敢!奴才们说的都是实话!” “刚才太太说看着你们面生,我瞧着你们俩该是新近入府的。”项庭真若有所思,“据掌管下人进出的崔妈妈所报,最近曾买了新奴才进府的,只有四姑娘房里。这么说来,你们是经由四姑娘之手,再到大爷院子里伺候的,可是如此?” 项庭茵没料到三姐姐竟对府里之事这般了如指掌,心中大为恼恨,偏偏庄氏在她说话前便已开口回应:“真丫头好一副玲珑心肠,真不愧是大姊一手教养出来的姑娘。确是如此,这两个蠢物,茵丫头怜她们上了年纪,便买进府里来,后来云柏院子里人手短缺,方才送了过去。话说回来,她们俩老眼昏花,看到什么也未必是真,只不过是一时情急了,要是能有一点线索也是好的,茵丫头才暂信了她们的话。”庄氏言及此,又转向项景天,“老爷,依我看,此次不过是女儿着急想替您分忧,虽没有弄清实情,却是费尽了心思,难为她一片孝心,纵然是有错,也是情有可愿。” 项庭真和沈氏不觉暗叹,庄氏果然聪明,明知女儿所为漏洞百出,与其强撑下去,不如索性自认糊涂,再倚着情分在老爷面前卖几句好,反倒能顺势大事化小,小事化无。 项景天亦知这所谓人证并不可信,不过正如庄氏所言,庭茵本着要查清真相的心,一时犯错,也是有的。遂也并没有动怒,只冷下了脸来,语气严厉地教训了项庭茵几句。 项庭真命人将项庭秀扶起,对父亲道:“爹爹,您无需着急,虽然四妹妹没能明察秋毫,不过庭真却是另有发现。谁是毒害二哥哥的人,我已经寻着了蛛丝马迹,只是为了万无一失,不错伤无辜,庭真还需要花点心思去证实真伪。所以,为求不再旁生枝节,请父亲把此事全权交给女儿处置,女儿必定会还府内一个安宁。” 项景天思量片刻,终是颔首答应:“为父知道你一向行事妥贴,此事便交给你了。只是事发这几日,府里人心不安,流言四起,实在是该及早肃清那包藏祸心之人了。” 项庭真恭谨道:“爹爹请放心,女儿不会让您久等,女儿只需要一天的辰光,便能查知内情。” “甚好。”项景天点头道:“一天后,我便要知道谁才是真凶。” 第十六章 一天之内(一) 长春院内,门窗紧闭的内堂里,沈氏满目惊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郑妈妈,不可置信道:“你是说,给云杨下毒的人,是你?” 坐在母亲下首的项庭真道:“娘,下毒的人是郑妈妈,但是,幕后的主谋另有其人。” 郑妈妈目含了然地朝项庭真点了点头,道:“三姑娘说的是,老奴只是奉命行事。” 沈氏惊愕得无以复加,半晌,方道:“你们倒是给我说个明白,你们究竟想怎么做?” 郑妈妈匍匐在地,“老奴伺候太太二十余年,深受太太眷顾之恩,此生感戴莫忘。如今已是老奴回报太太恩情之时,唯求太太此次务必为自己狠心一次,方能绝那小人之心,保自己万全!” 沈氏已然明白过来,颤巍巍地自座上站起,来到郑妈妈跟前,“你何必牺牲自己?” 项庭真叹息了一声,道:“只有这样做,才有机会将她一举弹压下去,免绝后患。” 与此同时,绮梅院中,人的意绪亦是起伏未定。 庄氏怒目注视着立在跟前的女儿,严声道:“你可知,你此次轻举妄动,对你对我都会有何等的不利?!谁让你去真丫头院子里去拿人了?谁让你在自家院子里打人了?谁让你在老爷跟前逞能查真相了?你根本做不到,没有我之命,你为何要答应老爷?” 项庭茵心下发虚,却也不大服气,只道:“我从别处得知,太太让三姐姐彻查真相,据闻她已经查到一点眉目了,我就是不相信,她能做到的,我做不到。” “是,她能做到的,你的的确确是做不到!”庄氏霍然起身,怒其不争,“她轻轻易易就能让你在老爷跟前没脸,你能做到什么?你能做的就是丑态百出,让人看笑话!” 项庭茵甚是委屈,益发不甘不忿:“要不是她,兴许秀丫头就招认了!” “你还想着秀丫头!你成天盯着一个不受宠的下作胚子做什么?”庄氏眼看女儿不开窍,气急攻心,“让你把秀丫头给撵走了又何用?你前面最大的障碍不是她,这道理,你何日才能明白!” 项庭茵险些便要落下泪来,只拼命忍住。 庄氏重重坐回原处,握紧了广袖下的拳手,道:“这真丫头答应老爷一天之内找到真凶,不知内里打的什么主意。我冷眼瞧着,这次二爷中毒一事很有点邪乎,不知什么人在里边斡旋,恐怕不会这么简单便了事。” 项庭茵吸一吸鼻子,道:“那咱们该如何是好?” 庄氏冷冷盯了女儿一眼,目光若有所思地移至远处,缓了一口狠劲,咬牙道:“一天之内?好个一天之内。”她娟好的面容上有入骨的凌厉,“倘若她们想用一天辰光大获全胜,我也可以在一天之内让她们徒劳无功!” 至夜戌时,天幕暗沉如黑缎,竟是无星无月的一夜,低低沉沉地气息压在偌大院落之上,无端地让人觉着不知内里究竟的迷惘。 在这草木皆兵的时刻,庄氏唯恐女儿再度轻举妄动,便将她留在自己的芳靖院中,以图后算。 这半日里项家大宅内却是风平浪静,不仅无事发生,庄氏派去听壁角的人也一无所获,半点风声也收不到。 只是戌时更鼓响过后,便有人进来道:“太太,郑妈妈人在院子偏门那儿徘徊了好一阵,奴才发现了过去问,她竟说是在等太太,还说有要紧的事要寻太太。” 庄氏眉毛一挑,道:“哪个郑妈妈?” “回太太,便是大太太身边的掌事郑妈妈。” 大叶紫檀木桌上的灯火随着风动一阵摇曳不定,映得庄氏面上阴晴不明,她想一想,道:“是她?若真是太太有事找我,以她的身份大可直接进来,大可不必闪闪缩缩。” 项庭茵亦觉疑惑:“可不是,这大夜晚的,她为何会在偏门那里,却也不进来?” 庄氏不动声色吩咐下人道:“让她走,我不见她。” 过不多时,又有下人来报:“太太,郑妈妈仍旧候在外头,说是见不着太太便不走。” 庄氏心中益发觉得有异,蹙眉道:“万万不可让她进来!你们去吩咐外头值夜的人,今夜把门禁看牢,任凭是谁来,都不能放行!” 项庭茵犹豫了一下,道:“娘,这姓郑的巴巴地来求见,会不会真的有什么要紧的事?” 庄氏没好气地瞪了女儿一眼,转脸看向镂花长窗外黑沉沉的夜空,道:“若真把她放了进来,不晓得会沾了多少不是,我断不能如了她们所愿!” javasc日pt:; 第十七章 一天之内(二) 如此防备着过了一夜,及至天明,庄氏把人叫进来问,得知郑妈妈一直候至半夜才走,旁的也并没有任何异样。庄氏方才稍稍安了心,因项庭茵一夜没有回绮梅院,不知那边可有异动,便让女儿先行回去。 项庭茵领着夏至等人走在林荫小道上,郁郁葱葱的树木枝叶繁盛,在炽热的阳光底下,不失为一道清凉的屏障。行至约摸一盏茶的辰光,她身后的夏至忽而小声道:“姑娘,你看那边。” 项庭茵顺着她手指之处看去,竟见枝桠垂绿的树影之下,郑妈妈正跪在地上,向跟前的一个人苦苦哀求着什么。项庭茵一时心中大奇,悄声无息地走近前去细看,原来郑妈妈所求之人便是项庭真! 她们的话声随风飘来,郑妈妈一把眼泪地苦求道:“三姑娘,老奴这一把年纪可受不了这个啊!您想在老爷太太跟前争功,可不该把老奴也牵扯进去啊!求您另做打算,放过老奴罢!” 项庭真完全不为所动:“你是太太的人,也就是我的人,如今正是用得着你的时候,你如此推托,可知平日里对太太的忠心是假。” 郑妈妈还想再求,项庭真不容分说,把一个物事塞进了她手里,道:“这个你务必要拿回去,所谓铁证如山,断不能少了此物!”言罢,她转身便离去了。 郑妈妈万般无奈,跪在原地抽泣不止。 项庭茵猜想这必是与彻查真凶一事有关,只不知项庭真打的是什么主意,这下可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功夫。她忙快步走了上前,朝郑妈妈低喝道:“光天白日的,你在这儿哭什么?” 郑妈妈唬了一跳,抬头看到是她,顿时哭得更厉害:“四姑娘,老奴总算是见着您了!求您救救我!” 项庭茵一愣,道:“你昨夜便到我娘院子来求见,究竟所为何事?” 郑妈妈膝行至她脚下,“太太和三姑娘要我出头认罪,自认是二爷中毒一事的凶手,这怎生使得?我走投无路,便想求二太太出手相助,不曾想二太太不肯见我……四姑娘,求你代我向二太太说项,求她帮帮我。” 项庭茵闻言,只不屑地冷笑了两声,轻声自语:“还道她有何高明之处,原来不过如此。”她低头看向郑妈妈,只见对方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油纸包,心念一动,问道:“这是何物?” 郑妈妈诚惶诚恐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物事,摇头道:“这是方才三姑娘所给,老奴并不知里面是何物。” 项庭茵想了想,转头看了一眼夏至。夏至知意,忙上前去从郑妈妈手里拿过油纸包,小心翼翼地一层接一层地揭开,那油纸包得谨慎之极,外头数层均是无物,极至最末,方看到内里拇指大的一小黄纸包,再打开来一看,却是白白细细的粉末。 郑妈妈到底是经过事的,一眼看到这粉末,便惊叹道:“这不是砒霜么?” 项庭茵听闻这是毒药,忙掩住了口鼻。 郑妈妈流泪道:“三姑娘这是铁了心要我认罪呢!若我不依了她,恐怕服下这砒霜的,便是老奴了……” 项庭茵盘算了片刻,道:“你若想我帮你,不是不可以,但你也得帮我。”她眼珠子骨碌一转,蹲下来凑近郑妈妈的耳际道,“你只要在老爷跟前说出实情,我和我娘一定会保你周全。” 郑妈妈大喜过望:“只要四姑娘和二太太肯出面保我,我一切听任吩咐!” 项庭茵满意地点了点头,嘴角旁扬起一抹狡狯的笑意。 然而当庄氏听了女儿所说的这一切时,不仅没有夸赞女儿把握住了先机,反倒是疾言厉色道:“你回绮梅院便回绮梅院了,做什么要去管旁人的闲事?那郑氏和真丫头说话,这么巧便让你给遇上了?你真是糊涂猪油蒙了心!” 项庭茵心下自觉这是反击的好时机,对母亲所言并不赞同,面上却不敢流露,只咬着牙不作一声。 庄氏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,道:“除了这些,她们还说了什么?做了什么?” 项庭茵原想把那包砒霜交给母亲,可眼见母亲这般瞧不起自己,又觉得气恼不甘,暗存了一丝争强好胜的心思,便暗自把此事压下不提,遂轻描淡写道:“你只管放心,并没有别的了,料她们也闹不出什么幺蛾子来。” javasc日pt:; 第十八章 指证 及至傍晚,项庭真所说的一天之期已到,项景天命各房各人均至正院之内。 一时祥瑞厅中齐集了项府的大大小小主子,主位之上的是项景天和沈氏,庄氏坐在项景天的左侧。下首一溜儿的黄花梨木椅上,右侧分别是大爷项云柏及其妻子阮氏,二爷项云杨,三姑娘项庭真,四姑娘项庭茵,左侧则是庶房周姨娘及其子五爷项云枫,六姑娘项庭秀,江姨娘及其女七姑娘项庭欢,底下便是无所出的宋姨娘、方姨娘等侧室。 项景天没有发话,所有人都噤若寒蝉,只闻得下人们在厅中点燃灯火的细微声响。 待得灯火通明,项景天方缓声道:“我让所有人都来,是想让所有人都看一看,谁存了如此恶毒的心肠,有这样恶毒心肠的人,会有什么下场。你们自是好生谨守德礼,切莫自毁其身!” 众人心思各异,此时均唯唯称是。 项庭真亭亭而立,朝主位上的爹娘福一福身道:“庭真此番得爹爹信任,彻查真相,到了如今可算是不负爹爹所托,寻得了真凶。”她转身吩咐凌妈妈等人道:“来人,把她带进来!” 项庭茵不由留了心,眼见被带进来的人果然是郑妈妈。 郑妈妈才在厅中跪下,项景天便皱了皱眉,问一旁的沈氏道:“她可是你的陪嫁?伺候你多年了,怎的她与此事有关?” 沈氏看到丈夫脸上的疑色,心头一突,忙道:“是,她是我身边的老人了,不过事情究竟是怎样,且再看看。” 庄氏听着,面上讥诮一笑,只摇着手中的双面绣蔷薇花样纨扇,闲闲如是隔岸观火。 项庭真神色并不严厉,只和颜悦色道:“郑妈妈,如今在老爷和太太跟前,只管把真相告知便可,不必顾虑。” 郑妈妈磕了磕头,道:“是老奴的不是,若非老奴心中别有顾虑,此事亦不会拖延至今日才能真相大白!二爷中毒一事,老奴亦是罪人!” 项庭茵道是郑妈妈要依约行事,心头又是紧张又是迫切,恨不能马上揭穿项庭真的把戏。 项庭真微微一笑,“妈妈莫要自责,慢慢道清真相不迟。” 郑妈妈直起身来,看了一眼沈氏,似是有千万般为难,片刻方道:“老奴早知,当日指使下人在二爷吃食中下毒之人,便是……便是……” 项庭真追问:“便是何人?” “便是她!”郑妈妈猛地往上方一指,颤抖的食指指向的,却是庄氏,“是二太太!” 项庭茵大吃一惊,庄氏则停了一停手中的纨扇,略带意外地看着郑妈妈。 项景天无疑是始料未及,道:“你何出此言?” 郑妈妈如同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,“二太太对二爷存了杀心,布局多时,为的便是取二爷性命。二爷身边掌管膳食的奴仆,全都被二太太所收买,她们全都可以证明,此事的主谋,便是二太太!” 郑妈妈此言一出,在场众人均大觉惊异。项庭茵不觉有点气急败坏,站起来道:“你一派胡言!你心里明白,事实并非如此!” 项庭真眼光落定在庄氏身上,道:“妹妹着急,也是人之常情。只是我谨记爹爹教诲,既然要力查真相,便一定会以证据服人,妹妹稍安勿躁。” 庄氏定了定神,冷笑道:“甚好,我倒是想看看,三姑娘手里的证据,究竟都是些什么。” 第十九章 确凿 项庭真回头向元香她们点头示意,元香出去,从外边领进来了两位丫鬟,一个是项云杨院子里的碧荷,另一个,竟是庄氏手底下得脸的大丫鬟彩珠。 碧荷跪下,脸色煞白,声音发颤:“老爷,太太,奴婢知错了!求老爷太太饶命!” 项庭真道:“你先别急着认错,且先向老爷太太道个明白,你因何犯错?” 碧荷哭丧着脸:“那日彩珠来寻我,说有极要紧的事,我随她去了,竟瞧见我老子娘被关在一间小屋子里。彩珠说,这是二太太的意思,若我是个机灵的,替她们成了事,自然会放了我的老子娘,还会给我许多银子。我虽然知道她们没安好心,但又怕我娘有何不测,只好听她们的,在二爷的膳食里下毒药。”她说着,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,“我也知道断不能害了二爷的性命,我不想折了阴骘,所以我下药的时候,趁彩珠不留神,没有把药放全。” 项景天大为震惊,不可置信地看向庄氏。沈氏只连连摇头,扼腕低叹:“妹妹若有何计较,只管跟我这个做大姊的直说便是,何必拿孩子们作筏子?” 庄氏脸色沉了一沉,对项景天道:“老爷,只不过是一家之言,你也信么?” 项云柏眼见矛头直指亲娘,也有点紧张,“既然说是查明真相,断断不能只听下人的几句言语。” 项庭真冷嘲一笑,“二娘和大哥说的是,倘若只是碧荷一家之言,我也断断不会相信,更不会把她带到老爷跟前来。只不过,彩珠姑娘的话,恐怕是不容忽视了。” 彩珠不敢接触庄氏的目光,只垂下眼帘,讷讷道:“碧荷所言……非虚。的确是二太太指派我去把碧荷的娘给关起来,以威胁她替二太太行事。” 郑妈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,“怪只怪老奴,虽然早就觉察到彩珠和碧荷二人有异,但却因着顾念与彩珠的同乡之情,没有及早告知太太和三姑娘,以致事延至今。万幸的是,碧荷虽受人所制,终究良心未泯,二爷方能性命无虞。” 项景天目光深沉地注视着庄氏,道:“你有何话可讲?” 庄氏拂一拂银线绣千叶莲纹的广袖,身姿优雅地从座上站起,妩媚的丹凤眼淡淡地朝沈氏一掠,道:“我不是料不到你们会如此行事。既然这奴才说是彩珠关了她的老子娘,逼迫她行事,那么彩珠也可以被你们拿住了短处,在老爷面前嫁祸于我。” 项庭真不慌不忙,微笑道:“二娘睿智,确是这个理,不是没有这个可能。所以,捉贼拿赃,若是能从二娘的院子里搜出剩余的毒药,那庭真此次,方算是不枉不纵了!” 项景天暗觉痛心,迟疑片刻,点头应允道:“去搜。” 项庭茵听得此节,面上顿时惨白一片,失魂落魄地跌坐回原处。 庄氏不是没有留心到女儿的反常,心猛地一跳,顿觉不祥。她想一想,转身情深意切地对项景天道:“老爷,你我夫妻二十余载,以我对老爷的情分,别说是毒害云杨,就是平日里待老爷的其他儿女,都是视为己出。此次之事,当真与英岚无关啊!” 项景天略略动容,看一看庄氏,才想说话,项庭真便道:“二娘平日里待爹爹的其他儿女如何,恐怕只有我们自己最清楚。”她说完,伤重未愈的项庭秀在小丫鬟的搀扶下站出来,弱声道:“此次四姐姐对庭秀用刑,就是因为我平日对二太太和四姐姐言听计从,后来我发现她们包藏祸心,不愿再受她们摆布,方会惨遭四姐姐的报复。”她一步一步走近项景天,瘦削的面容上流露出一股坚执的决绝,“老爷,二太太多次利用庭秀造谣生事,诬蔑太太,陷害二哥哥,她根本没有做到将我们视为己出!” 庄氏面上一阵青一阵白,怒喝道:“胡说八道!” 这时,前去搜院子的总管赖孝荣领着下人们走了进来,禀道:“老爷,奴才在芳靖院东暖阁里搜到一个纸包,内里之物,似是毒药砒霜。”他一边说着,一边将手中的油纸包呈给了项景天。 庄氏一听是东暖阁,知是女儿在这一天之内的居所,不由整个儿怔住了,猛地转过头去看向女儿,却见项庭茵呆若木鸡,只惊得满头冷汗。 第二十章 轻恕 项景天打开看得真切,眉头紧蹙,只冷眼瞪着不复淡定的庄氏,严声道:“搜院子的是我的人,他们不会栽赃嫁祸!你且说实话,为何毒害云杨?” 庄氏满心惊怒,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女儿跟前,急道:“为何会有这个纸包?你究竟瞒着我做了什么?” 项庭茵怔怔的,半晌才回过了神来,眼光顿时变得犀利,如刀子般剜住了郑妈妈和项庭真二人,手往前一指:“是她们!她们布下的陷阱,是她们害我!” 庄氏眼见大势全不在自己的掌握之内,怒急攻心,一掌掴落在女儿脸颊上,厉声道:“你这个狠心短命的,竟然藏了私心!” 项庭茵吃痛地捂着脸,泪水盈眶,她一下冲到项景天跟前,高声道:“爹爹,这毒药不是我们的!是庭真,是庭真亲手交给郑妈妈,郑妈妈再给我……是她们害我!” 项庭真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:“四妹妹,姐姐知道你心疼亲娘,可也不能胡言乱语至此。我和郑妈妈如何会把毒药交给你?即便是真的交给了你,你自己却也不知留神,把这毒药带回芳靖院去?这不是荒天下之大谬么?错已铸成,你再另生事端,亦是于事无补。” 项景天大为震动,一时心乱如麻,只含怨带怒地注视着庄氏,良久,方道:“竟是你,竟是你。” 庄氏双目含泪,幽幽道:“老爷,我一直以为,我的心性只有你最了解,我既在乎你,此事绝非我所为。” 项云柏和妻子阮氏一同站起身,对父亲道:“爹,娘素来与人为善,贤良温和,一定不会做出此等灭绝人性之事。” 沈氏此时流下泪来,哽咽道:“妹妹,你已经有了云柏这般才智过人的儿子,老爷最心疼的人也是你,你想要主持府中的中馈,我也让权给你,你还有何不知足?你为何还要对我的亲儿狠下毒手?” 项景天目睹两位妻子的泪眼,一边是不忍责罚,一边是心疼有加,不由更觉烦扰,索性转过头去,谁也不看。 项庭真见状,只面沉若水,道:“铁证如山,真相已经大白,还请爹爹尽早处置为上。” 庄氏哭得梨花带雨,凄凄然道:“想我伴在老爷身边多年,无一日不以真心相待,如今我惨遭陷害,老爷对我竟没有半分相信,这真真是教英岚寒透了心……” 项云柏不知父亲会如何发落亲娘,心急如焚:“爹,娘一向教导云柏行事须顶天立地,问心无愧,儿子相信她一定不会毒害云杨!再者,来日云柏上值,在上峰面前行走,不知旁人会如何看待儿子这亲娘的名声,难道爹忍心儿子陷于人言纷扰之中,仕途不畅?” 长子的这番话彻底动摇了项景天的心思,他思忖半晌,抬眼看向沈氏和项云杨,目内隐含着一抹愧色。在旁的项庭真将父亲这抹神色看在了眼里,心下一沉,略带失望地望向母亲。 项景天落定了念头后,方开口道:“如今人证,物证,都指向英岚,可算是证据确凿。为免再起事端,此事往后不可再提。至于英岚……”他目带不舍地看着庄氏,迟疑片刻,方续道:“至于英岚,暂且移居至城西庄院内,并罚一年月钱。” 只不过是移居城西庄院。项庭真和沈氏始料未及地对视了一眼,城西庄院虽地处偏僻,但山田肥沃,收入甚丰,若是闲时游历,不失为一处山明水秀的驿所。如今庄氏背负着毒杀嫡子的罪名,竟然只是移居该处,无疑是项景天格外怜惜的缘故。此次一击,不可谓不漂亮,可是却未能将庄氏彻底扳倒,反而看清了她在项景天心目中的地位,是这般不可动撼!这无法不让沈氏心生戚然。 项景天扫视了一下地上跪着的几个下人,心中的恶气全数发在了她们身上:“碧荷和彩珠未能安守本分,包藏祸心,投毒弑主,罪不可轻恕!来人,把她们二人押下去重打六十板,受足板子后,再将她们撵出府去!” 看着赖孝荣带人把吓得面无人色的碧荷和彩珠押下去后,项庭真向郑妈妈递了一个眼色,郑妈妈知意,再回头看一看副总管白福家的,那白福家的忙跟在后头一起去了。 第二十一章 欺凌 待与沈氏一同返回到长春院中时,已届戌时。 郑妈妈拿起火折子,就着珐琅高足园盘烛台点亮了烛火,又小心笼上白纱笼灯罩,方对沈氏道:“太太,您消消气。” 沈氏盘膝坐于紫檀长榻上,满脸阴云。项庭真在旁用美人锤替母亲锤着肩背,柔声道:“娘,此次虽然没能让爹爹把庄氏休了,可终归还是把她赶出了项府,她不在身边,日子一长,爹爹指不定就淡忘了。” 沈氏并不为此宽颜,只长长叹息了一口气,“这次让你们卯足了劲,差点连郑妈妈都陪上了,还不能把她给斩草除根,往后若再想动手,估计便难了。” 郑妈妈侍立在一旁,道:“太太您且宽心,此次幸亏三姑娘提出行那声东击西之计,老奴恐怕真的要亲自出头认罪了。也亏得那彩珠有把柄在我手里,若是不依了我,她横竖也难逃被撵,如今咱们跟白福家的通过了关节,她自然会让底下人手轻些,想碧荷和彩珠也不会遭多大的罪。” 项庭真知道母亲心里的担忧,道:“眼下咱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,虽然未能斩草除根,但总算是压了他们一房人的气焰,从此府里没有了庄氏,这已是极好的,娘你大可不必过虑。” 沈氏稍稍安了心,抬眼欣慰地望向爱女,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,“我的儿,千幸万幸还是多亏了你!还是苍天见怜,知道我的亲儿不争气,又给了我这样一个七窍玲珑心的聪慧女儿。” 项庭真甜笑着钻进了母亲的怀里,“谁让您是我娘呢,女儿这辈子只愿留在娘身边,替娘分忧。” 沈氏爱怜地抚着女儿的头发,回想起今夜的一幕幕,感叹道:“想那云柏真真是比你哥哥强上百倍,若不是他那几句话,想必你爹也是不能这般轻易就放过庄氏了。” 项庭真仍旧笑着,道:“大哥是强,只可惜了,她有一个人才出众的儿子,却没有一个心思慎密的女儿。她此次是亲儿救了她,亲女却害了她。” 沈氏嘴角边嚼了一缕快意的微笑:“可不是么,若非庭茵草包,此次也不能这般顺利。” 项庭真看母亲心绪好转,方才放下心来,便又多留了一会儿,陪母亲吃过红枣雪耳汤,伺候她睡下后,才离去。 翌日一早,项庭真便吩咐元香和元妙二人备下吃食,一同前往项庭秀所在的沁芳轩。 沁芳轩原是无所出的几位姨娘的居所,因着项庭秀生母早逝,又是尚未及笄的庶出之女,因而不能有自己专属的庭院,便与姨娘们共居一所。 此处向来门庭冷落,几位姨娘宠遇不渥,却也明里暗里的勾心斗角,因而甚少往来。一方庭院虽是艳阳普照,花草葱笼,却是僻静冷清,人声不闻,生机黯然。 项庭秀的西厢房位于院落中最不起眼之处,元妙走在前面,才想推门进去,却听得屋里传来一声震耳脆响,随即有人在里内尖声道:“镇日家要热的温的伺候着你,你这身上受伤可比正院里的姑娘还要金贵不成?茶水便在这里搁着,你非要我替你拿过去,连个好歹也不知,怪道四姑娘要打你!” 项庭真在外头听得真切,眉头一蹙。元妙看到主子的神色,便率先推门而入,只见厢房内光影昏暗,项庭秀坐在床头默默垂泪,桌前那名小婢一脸刻薄地瞪着她,底下是满地的茶壶碎片。 那小婢听到门响,道是院子里的姨娘,连身子也不转,依旧骂道:“茶洒了,难道你还要我替你打扫不成?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……” 元妙一言不发,一手揪住了那小婢的衣领,没等她反应过来,扬手便打。 第二十二章 情义 那小婢这冷不丁地被打得鼻青脸肿的,好不容易才定下神来,看清楚眼前的是正院里的大丫鬟,眼神再往前一溜,竟瞧见了嫡姑娘项庭真,不由吓得魂都没了,忙跪倒在地:“三姑娘……奴婢不知三姑娘来了……” 项庭真进了屋,看了看地上的碎片,道:“才刚谁说不想打扫了?既然不想打扫,不想伺候主子,那就撵出去罢。” 那小婢忙不迭磕头求饶:“奴婢一时犯诨,没的污了三姑娘的耳朵,求三姑娘恕罪!” 项庭真想了想,问项庭秀道:“六妹妹,她是你的奴才,你想怎么处置?” 项庭秀似是有点意想不到,睁圆了泪眼,慢慢地摇头道:“算了罢,由她去了。” 项庭真不动声色,只命那小婢把地上清理干净了,再由元妙带出去好生教训。 元香随后把朱漆祥云食盒中的点心取出,一碟是芙蓉糕,一碟是藕粉桂花糖糕,再一碟是山药糕,均是极为精致的糕点,平日里别说是吃,就是看一看,项庭秀也没有机会。 项庭真亲自扶了妹妹到桌前坐下,微笑道:“今日太太免了咱们请安,我便想着过来和妹妹一道用早膳,顺道说说体己话儿。” 项庭秀未免受宠若惊,“妹妹以为……论理,姐姐救了妹妹,妹妹无以为报,该叩谢姐姐才是。”说完,她强撑着受伤的身子要起来,项庭真连忙拉住了她,含笑道:“我救了你,你也帮了我,此次之事,原也说不上谁对谁有恩。” 项庭秀一时百感交集,泪盈于睫:“姐姐不嫌弃,妹妹已经觉得难得。难得姐姐相信我,难得姐姐肯把庭秀,视作妹妹。” 项庭真提起银箸夹了一块芙蓉糕到她跟前,和声道:“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?你不是我妹妹是谁?话说回来,妹妹从今往后再不要妄自菲薄,你是我妹妹,更是项府的姑娘,也是主子,不必对下人们退让。才刚姐姐原想让你立威,你怎么就轻轻放过了呢?” 项庭秀面上浮起几许无奈,“姐姐有所不知,庭秀与姐姐不同,难免让人轻视。她们在姐姐跟前也许会忌惮,我若是对她们发难,待姐姐一走,她们只会变本加厉。我又何必自讨苦吃。” 项庭真看着她哀怜的模样,不免有点疼惜,“既然如此,你索性搬离沁芳轩,到我院子来住下,咱们姐妹也好有个伴。” 项庭秀眼睛一亮,只不敢马上答应:“妹妹哪里配……” 项庭真笑道:“你就别推辞了,我恰芳院只我一人住着,空落落的,你来了便热闹些。” 得嫡姐姐如此厚待,项庭秀心下欢欣,忙应承了。 早膳用过后,项庭真留了几个小丫鬟在沁芳轩帮项庭秀收拾。在返回恰芳院的路上,元妙心下不解,忍不住问道:“姑娘,即便六姑娘在二太太之事上出过头,也算不上什么功劳,为何如此厚待她?” 项庭真举起银丝绣双蝶图案的团扇,遮一遮耀眼的斜阳,微笑道:“庄氏走了,大爷和四姑娘还在府里,六姑娘终究曾经是他们的人,如今我把背叛他们的人留在身边,也好让他们知道,他们还有把柄在我手里,切勿妄想多生事端。” 元香想了想,道:“正如姑娘所言,六姑娘曾经是他们的人,姑娘怕不怕她会首鼠两端?” 项庭真妙目半眯,“人心固然难测,与其时时提防,不如将她收归己用,多一个妹妹,总比多一个敌人来得省心。” 待回到恰芳院后,她想起一事,命元香去把文竹唤了来,问道:“上回请闻家公子过来替二爷医治,我曾答应他,若是二爷好了,会向他重谢。只不知他有何喜好,或是闻家有何讲究,你只管告诉我。” 文竹笑道:“这可是赶巧,今儿个闻公子正好来了,不如三姑娘亲自到二爷院子里去问他?” 项庭真闻言,不由莞尔一笑,遂随同文竹一起前往项云杨的撷阳居。 才踏进堂屋的廊下,隐隐听闻内里有人声交错,间集着铜钱落下的响声,项庭真猜想兄长必定又是在卜卦。 她来到朱漆镂空雕花长窗之下,看到屋内除了项云杨和闻意远外,还有一位衣着考究的年轻男子。她不由伫足不前,回头探询地看了文竹一眼。文竹吐了吐舌头,道:“我还道方公子已经走了,没想还在。”他看是瞒不过,只好如实道,“这方公子是闻公子的表亲,因听闻二爷擅于卜卦,倒比那外头的男女先儿要算得准,所以便托闻公子把他带来,请二爷替他算卦。” 此举无疑是犯了府内的忌讳了。项庭真皱一皱眉,转头看向窗内,听闻项云杨正细细向那方公子解说卦象,想兄长向来沉默寡言,惜字如金,现下他一心专注于解卦之中,倒是出口成章,字字珠玑。不仅方公子深为折服,就连项庭真亦听得入神。 正凝神间,忽闻身后传来惊慌一声:“不好了,老爷突然回府,正往二爷院子里赶过来呢!”那前来通报的小厮急急奔来,抬头瞧见项庭真,唬得浑身一颤,忙跪了下来,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。 屋里的人想是听到了动静,都走了出来察看究竟。看到门前的项庭真,项云杨不觉有点意外,方公子不知底里,闻意远则仍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,嘴角含着淡笑。 项庭真环视了一下此间的诸人,抿一抿唇,对文竹道:“还不赶紧把方公子带走?从后院出去。” 文竹会意,连忙领了方公子从后头匆匆离去。 项庭真看向兄长,道:“爹爹要来,你屋子里也该收拾了。” 项云杨目带感激,朝妹妹点一点头,方进内去将桌上的卜卦之物收起。 项庭真看闻意远立在原地纹丝未动,便道:“家父家母都生怕二哥哥近墨者黑,而且家父此番过来,恐怕二哥哥难逃责难,公子在此多有不便,还是先行回去罢。” 闻意远掸一掸水蓝色绣暗海云纹的衣袖,道:“别的人走留都不相干,唯独是我,不会在这要紧关头离去。倘若云杨兄蒙受责难,不管是不是因我而起,指不定我能帮他开脱一二,大不了一同受罚,断不能一走了之。” 项庭真哭笑不得:“还当真是情同手足?只怕我爹爹不会罚你,只会把怪罪加诸在我哥哥身上。” 她话音未落,院落大门外已经传来通传声:“老爷来了,奴才见过老爷!” 第二十三章 择善固执 项景天率着几个管事的家丁快步走了进来,项庭真敛一敛神,忙上前去见礼。项景天看到女儿,冷硬的神色稍霁,道:“你也在?” 项庭真侧过脸,眼角余光落在闻意远身上,微笑回应道:“正是,女儿听闻二哥哥结交了一个胸有千壑的良朋,此时正在以文相会,女儿一时好奇,便过来瞧瞧。” 项景天看向门前的闻意远,目内闪过一丝鄙薄,冷哼了一声道:“什么以文相会,我在外听到,你哥哥今儿个又摆起了卦阵,替人求神问卜!别以为我人不在府中,便可以瞒天过海!骗得过旁人,也骗不过老身!” 耳闻着这话明摆着是冲着闻意远而来,项云杨从屋里走出,平平静静地朝父亲行了一礼,道:“算卦是云杨所为,与闻公子无关。” 项景天顿时气不打一处来,朝身后的下人们一扬手,厉声道:“来人,到二爷屋里去,把所有占卦星相的书本、物什都找出来,一把火烧了!” 项云杨拦在门前,硬是不让家丁们进内。项景天大怒,喝令道:“绑起来,给我打!” 项庭真才想劝,闻意远上前了一步,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,道:“项老爷,可否听在下一言?” 项景天冷瞪了他一眼,想其父翰林院侍讲学士闻志不过是从五品的小官,当下也不怎么放在眼内,毫不客气道:“长无言,退恭立,黄口小儿尚且明白的道理,难道令尊没有教会你么?” 闻意远不以为杵,维持着得体的笑意道:“家父不仅教会在下长无言,退恭立,还教会了在下诚之者,择善而固执之者也。在在下眼中,云杨便是择善固执之人,未尝不是一件好事。” 项景天怒意更甚,“若要择善,必先知善,而知善以良知为源头,这蠢钝儿所行之事无以上台面,何以谈得上知善择善?!” 闻意远垂一垂眼帘,不愠不火道:“项老爷只知云杨今日摆下卦阵,却不知前来求卦之人为谁。卜卦一举可以是上不了台面的末流把戏,若用得其所,亦是洞察先机的途径。” 项景天略有犹疑:“前来算卦者何人?” 闻意远一字一眼道:“翰林院大学士卢大人的得意门生,晋王门内谋士。” 项景天闻言一惊,翰林院大学士门生尚算平常,但晋王谋士这一来头却是非同一般。当今皇上的众位皇子当中,唯晋王、魏王及齐王三人最为出类拔萃,而三位皇子当中,又数晋王最得朝臣拥戴,据皇上身边侍臣传出的消息,更是指圣意所属,必是晋王无疑。 项景天本就对此别有打算,此时听得晋王的人曾到临府中,心下一突,望向闻意远的眼光少了几分轻蔑,多了几分郑重。 闻意远察颜观色,知道对方已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,遂续道:“换言之,如今贵人有求而来,云杨的卜卦便不再是末流伎俩,而是价值连城的关键所在,无人可替。项老爷是睿智之人,各中种种深意,想必亦无需小辈明言罢?” 项景天心中的怒意渐平,冷静了意绪,定神注视闻意远片刻,道:“犬儿愚鲁,断没有结识贵人的能耐,看来是有人从中牵线。” 闻意远摆出一副谦卑模样,“项老爷言重了,小辈在您面前自然是愚鲁不堪,所谓因缘际会,恰巧而已。” 项景天缓和了神情,让家丁们退了下去,想了一想,问闻意远道:“听你言谈,可是熟读《中庸》?” 闻意远谦逊依旧:“略读过一二。” 项景天有心想试他,便道:“哀公问政,子曰:文武之政,布在方策。其人存,则其政举。其人亡,则其政息。” 闻意远从容不迫地接下去道:“人道敏政,地道敏树。夫政也者,蒲庐也。故为政在人,取人以身,修身以道,修道以仁。” 项景天又道:“故至诚无息,不息则久,久则征,征则悠远,悠远则博厚,博厚则高明。” 闻意远微微一笑,道:“博厚所以载物也,高明所以覆物也,悠久所以成物也。博厚配地,高明配天,悠久无疆。如此者,不见而章,不动而变,无为而成。” 项景天如此便知其果真是饱读诗书之人,心下暗觉赞赏,面上只不动声色,转向项云杨道:“既然你与闻公子相交,平素只管与他一同多读诗书,至于旁的还是该多加收敛,免得惹人闲话。”言下之意,便是不反对儿子与闻意远来往了。 项庭真看哥哥静静地不言语,便开口打圆场道:“爹爹教训的是,哥哥想必是有分寸的。” 这边正好赖孝荣来寻项景天示下,项景天忙着处理府中之事,便先行离去了,临走前只再三叮嘱儿子和闻意远切不可将晋王府来人之事外传。 把父亲送走后,项庭真方松了一口气,回头看去,只见项云杨面带沉郁之色,语气中夹着几分不满:“来者身份,你没有如实相告。” 闻意远有一点不好意思,“要是告诉你了,我怕你不干。” 项云杨顿了一顿,道:“虽然你没说,不过我从卦里还是看出了一点端倪。只是没想到会是晋王。” 项庭真走上前,一身碧青色的苏绣缎锦长裙在曼曼杨柳之侧,益衬得她身姿轻盈婀娜。她侧一侧头,翠玉镶银的叶子耳坠轻轻摇曳,为白嫩的脸颊平添了几分灵动。她望着闻意远笑道:“公子深藏不露,果真是让人刮目相看,也难怪哥哥意想不到。” 闻意远抹了抹鼻尖,“深藏不露么?我一直觉得,我是霸气外露。” “什么?”项庭真一时没听明白。 “没什么。”闻意远展开手中纸扇,掩下含笑的半边俊脸,“事情过去了就好。” 第二十四章 愿望 项云杨诚挚道:“多谢你们。” 项庭真垂一垂眼帘,道:“哥哥,别怪我这个做妹妹的不分尊卑,我倒是想劝劝你,娘为你的事操心得不少,纵然你是有志在此,亦不能不顾爹娘的颜面。咱们并非寻常人家,你是嫡子,外头多少眼睛在看着。此番爹爹人在外面都能知道你在府里的动静,料也可知是府里有人递信儿,你便收敛着些,好歹让爹娘安心,你自个儿也少些受罪。” 项云杨却不为所动,只道:“我是择善固执,你也该从善如流。” 项庭真不由气结,才想反驳,项云杨已不想多说,转身便返回了内屋。 闻意远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扇子,叹一叹道:“都说人各有志,姑娘又何必如世俗人一般见识,徒若烦恼呢?” 项庭真道:“今日之事,倘若不是你在,倘若求卦的并非晋王府之人,哥哥都是难逃一罚,若是哥哥被罚,传进娘耳中,只会让娘伤心。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忍见亲娘不快,除了劝一劝哥哥,还能如何?” “确是恰巧如此,可这恰巧却非偶然而是必然,方公子是我带来,事因我起,也由我来了结,这都是寻常事。”闻意远看到有一枝杨柳沾在了项庭真的发髻上,遂向她伸出手去,她不知缘故,只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。闻意远轻轻一笑,再度伸手,将那枝柳叶从她发髻上拂将下来,道:“莫说是云杨受罚,即便是此次云杨中毒,贵府里真正关心他的人又有几个?不过是局中的一环罢了。” 项庭真看着那柳叶落进他的手中,只觉有真相被堪破的不甘不愿:“形势逼人,情非得已,身不由己,这些滋味,你又明白几分?” 闻意远低头笑了笑,“这些字眼,恐怕最不能明白的人,是姑娘自己罢?”他竖起一根食指,示意她无需言语,“罢了罢了,刻下争论什么是非对错,不是白费唇舌是什么?横竖姑娘是赢了,胜者为王,历史都是你说了算。” 项庭真瞪了他一眼,道:“我原还想要重谢你呢,看来你并不稀罕。” 闻意远一副惊喜模样:“是了,你说过要是我把云杨救活了,你便会谢我,既然有言在先,不管我稀罕不稀罕,你都不能食言!” 项庭真忍不住“嗤”一声笑了,用涂了玫瑰红蔻丹的纤手掩住了唇,皓腕上的白玉手镯圆润光泽流转,映得她笑靥如花,“我要谢你,倒不仅为了你救我哥哥。还有……”她眉眼含笑,低低道,“还有你的多番提点。” 清风拂柳,她亭亭玉立于此间,恍若一株出尘脱俗的容谷幽兰。闻意远注视她片刻,又匆匆移开了视线,若无其事道:“既然如此,我也不必客气了。只不过,这谢礼,可是由我说了算?” 项庭真想了想,道:“只要是我能承担的,便随你喜好罢。” 闻意远抬手敲一敲额头,故作思索,须臾,方道:“这一时半刻地我也想不出来要什么,要不这样,你把这谢礼变成一个愿望,你只需要在今后满足我的一个愿望,便可以了,成不成?” 项庭真心下觉得他的说法新奇,歪头看他,“一个愿望?” “是,我只要一个愿望。”闻意远静静凝视她,“一个便够了。” 她的笑意柔软似轻风,点了点头道:“成,我答应你。” 第二十五章 进宫(一) 彼时正是立夏时分。这一日,沈氏正带着项庭真清理府中的账目,白福家的忽然来报,只说宫里来了位女官,只命沈氏前去接皇后口谕。沈氏一时不知端的,慌忙换了身衣裳,急急去了。 女官朗声道:“奉皇后娘娘谕,御花园百花盛放,为不负美夏胜景,邀众公卿千金于明日巳时,进宫同赏繁花。” 沈氏谢过恩,给了女官赏银,又请过茶后,方问道:“借问姑姑,此次进宫的,单就咱们项府么?可有别的公侯府?” 那女官笑道:“此次邀众位千金进宫赏花,是皇后娘娘、皇贵妃娘娘还有雅贵妃娘娘三人之意,自然不单是项府。” 沈氏闻言,心中有数,客客气气地把人送出府后,方回到正厅,命人把项庭真唤来。 沈氏牵着女儿的手,让她坐在自己跟前,细细端详她良久,方道:“娘不妨跟你说实话,此次皇后娘娘邀你们这些公侯千金进宫,美其名曰是赏花,实则,却是替三位皇子相看正妃。” 项庭真到底面皮薄,不免有点羞怯,只抿着唇一言不发。 沈氏怜爱地替女儿抚平鬓旁的碎发,“其实你爹在此事上早有打算了,在当中花费了不少心力,就是想为你铺路。”她顿一顿,续道,“你爹爹心里,属意皇贵妃娘娘所出的晋王,眼下只不知皇贵妃娘娘意下如何。既是贵为皇贵妃,必是宠冠六宫,明日你进宫,切记谨守礼数,不能少了也不能多了,为免不落好,还平白遭来祸端。” 项庭真平生第一回面临这种排场,心下亦觉忐忑,如此怀揣着紧张不安度过一夜,翌日一早起来,仔细梳洗更衣,元香和元妙二人着意将华美的衣裳首饰取出,供主子选择。 因是进宫,项庭真便命元香替自己梳一个高雅大方的垂鬟分肖髻,在发髻上饰以千叶镶珍珠莲花钗,枝枝叶叶串珍珠绕银丝,与鬓旁的白玉薄翅蝴蝶压发相映相连,雅致中透着几分贵气。身上着浅蓝色双绣缎裳,配以秋香色齐胸瑞锦百褶襦裙,十分轻盈秀丽。 她正对镜理妆,元妙便从外头绕进来,小声道:“姑娘,听绮梅院的叶妈妈说,四姑娘昨夜不知怎的竟说服了老爷,让她今日一同进宫去。” 项庭真画眉的手停了一停,“她也去?倒也是,皇后娘娘的口谕中,只说邀请众位千金,并未指名道姓,也并未限定人数。”她细细描出了远山黛,含了一缕讥诮的笑意,对元香道,“你去,到南厢房把六姑娘找来,替她好生装扮了,随我一同进宫去。” 元香明白主子的心意,没有多问便去了。元妙不免有点瞧不起项庭秀,只道:“进宫见皇后娘娘这般的大事,把六姑娘带上,怕是不妥当罢?” 项庭真低头揉着手中的茉莉花粉,道:“说到底,我是公卿千金,四姑娘是,六姑娘自然也是。既然四姑娘可以同去,六姑娘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,既然如此,在身份高低上,她们又有何区别呢?” 元妙这才明白过来,方知主子是利用六姑娘弹压四姑娘气焰之意。 项庭真替项庭秀选了一袭簇新的嫩黄色交领短衣,外罩藕荷色对襟半袖,下面是淡蓝色的马面裙。因她尚未及笄,一头发丝便长长披于脑后,只用一枚累丝珠钗将鬓旁的头发绾起,端的是整整洁洁,秀气大方。 项庭秀难掩惶恐:“三姐姐,庭秀生怕举止不周,有失项家颜面。” 项庭真拉着她的手走在廊下,瞥了一眼从前面过来的项庭茵,淡然笑道:“旁人能做到的,你也能做到,毕竟你们都是项家姑娘,没有什么不一样的。” 第二十六章 进宫(二) 项庭茵目带不屑的横了项庭秀一眼,一言未发,旋身便往府外走,她穿一件嫣红色绣月季花的曲裾长裙,浅浅的月白色窄袖重莲绫衣,臂间薄薄的缠绕着一缕轻绡,随着她的动作迎风飘曳,甚为清艳。头上以白玉扇形梳插从侧边固定住发髻,垂下长长一束玉珠子流苏,竟是与项庭真身上的白玉有所冲撞了。 元妙看不过去,原想说话,项庭真却并不在意,扬手止住,径自上了七宝玲珑轿。 轿行至宫门外,由内监引路从顺贞侧门进宫。待进入御花园宫苑时,项府三千金一同下轿,放眼满目花团锦簇,繁花似锦,蝶舞鸟鸣,可谓是活色生色引人入胜。 与项府三千金同时到达的,还有赵府千金、吴府千金以及秦府千金。一时众位姑娘间互为问好寒暄,百花盛开的皇城宫苑之内,唯见人面桃花,笑语盈盈,衣香鬓影之间,婉转袅娜美不胜收。 距离巳时尚有一盏茶的工夫,后宫的娘娘们尚未来临,主事女官们便过来请众位千金们先行落座。 项庭茵与赵府千金赵宜兰素来交好,此时在宫中得见,十分欢喜,只拉着赵宜兰说话,全然不理会自家的两位姐妹。 那赵宜兰觑一觑项庭秀,目光落在项庭真身上,笑道:“庭真姐姐当真是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,咱们进宫皆知宫里礼数不比寻常,自然会有宫人伺候,都是只身前来。唯独是庭真姐姐,这般小心谨慎,把自家的婢女也带进宫里来了。” 她说着,一旁的项庭茵只目带讥讽,掩嘴低笑。 项庭秀心知这是四姐姐联同他人来挤兑自己,奈何人微言轻,又是在宫中,一时只得垂首沉默。 项庭真却好整以暇,闲闲笑道:“赵妹妹白生了这么一双水灵妙目,也难为你跟咱们家庭茵交好,竟连我和庭茵的妹妹都不认得了。今儿你误把我六妹妹认作婢女,明儿指不定便把我四妹妹认作丫鬟了,这可是使不得!” 项庭茵冷哼了一声,讥诮道:“也难怪人赵妹妹认不出来,这模样这行头都怪寒碜的,小家子气难登大雅之堂,姐姐你竟把她带进宫来,也不怕皇后娘娘问罪。” 项庭真轻轻笑道:“依我看,寒碜的并非是模样行头。四妹妹眼睛只盯着六妹妹,却不知本是同根生。在府里,若非太太所出的,又有何小家大家之分呢?你们都是我的妹妹,在我眼里,你们是一样的人,我一样的疼爱。所以,你们都随我一同进宫来,皇后娘娘母仪天下,必然心怀慈悲,怜我姐妹之情,哪里会问罪?” 这一番话分明便是指项庭茵并非正经嫡出之女,与庶出的项庭秀并无不同。项庭茵平素最恨人提及出身之事,此时项庭真在人前堂而皇之地说来,她不觉更为恼怒,却无从反驳之。只咬着牙暗自生气。 众闺秀正说笑间,苑门外便传来内监的敬呼:“皇后娘娘驾到,皇贵妃娘娘驾到,雅贵妃娘娘驾到——” 众人闻声,均敛了容神,纷纷起身跪倒在地,战战兢兢行礼道:“皇后娘娘万福金安!皇贵妃娘娘万安,贵妃娘娘万安。” 三位后宫之中最为尊贵和受宠的主子娘娘分别在主位上落了座,皇后朝地上众人虚抬了一下手,声音温和:“众位千金不必多礼,都起来吧。” 众人恭恭敬敬地谢了恩,方站起身来。只是没听到赐座,一时便也不敢动,皆维持着最为优雅得体的姿势亭立在原地。也不敢抬头,只在垂眉敛目之间,感觉到有品评的目光自上而下,一一扫视而过。 须臾,皇后方道:“赐座。” 虽坐下了,可众闺秀们一刻也不敢放松,唯听得皇后在上缓声道:“今儿御花园百花齐放,又正值夏初胜景,本宫邀请各位千金进宫,便是本着同赏美景的心,方不辜负这满园繁华。” 众人便又齐声谢恩。皇贵妃一边打量着底下的这些姑娘,一边含笑道:“本宫瞧着,今日来的这些千金都出挑得很,出身自是不必论,模样儿是各有千秋,举止也端庄。真真是人比花娇。” 雅贵妃神色有点淡淡的,道:“姐姐可别看花了眼,仔细知人口面不知心。” 皇贵妃却并不理会雅贵妃,只看着众闺秀,问道:“不知哪位是项府的千金?” 项庭真始料未及,才想要起身回应,那边项庭茵已然站起,俏生生地福一福身道:“回皇贵妃娘娘,民女是礼部侍郎项景天之女,项庭茵。” 第二十七章 满庭芳 项庭真听她说得一板一眼的,竟是早有准备的。那皇贵妃看向项庭茵,目内带着几分疑惑,道:“原来项家的千金闺名是庭茵么?本宫依稀记得,仿佛是庭真?” 项庭真这时施施然地站起来,行礼如仪,“承蒙皇贵妃娘娘眷顾,民女便是礼部侍郎项景天的嫡长女庭真,庭茵是民女的庶妹。” 皇贵妃目光落在她身上,这才舒心一笑,道:“原来如此。去岁外命妇进宫拜见时,令堂沈夫人曾跟本宫提及你,因你与本宫的婉徽公主同年同月同日生,本宫便一直想见见你。” 项庭真不忘恭谨,“民女何其有幸,得与公主同岁。” 项庭茵原想抢在姐姐前面博得皇贵妃垂青,不曾想还是棋差一着。此时在旁听着,心下妒意更甚,遂生出一念,大着胆子往前一步道:“娘娘,姐姐在家中时以习舞为乐,昨儿得知今日进宫,姐姐便有意要在娘娘们跟前献舞,以助赏花之兴。还请娘娘准予姐姐一展舞艺罢。” 她此言一出,项庭真整个儿怔了怔。什么以习舞为乐,意欲在宫中献舞,自然全是假话。但项庭茵言已既出,她却不能直刺刺否认,一来会让皇后等人得知她们姐妹不睦,有损项家颜面,二来显得她本人无甚心意,不愿为主上献技。然而她亦不能当即便答应了,一则她并不擅舞,二则公侯闺秀素来以谨守端庄礼数为荣,视歌舞悦人为耻,她身为项家嫡女,万万不能在后宫这几位贵人面前失了方寸,落下一个轻佻妖调的名声。 项庭真不由侧头望一望满脸得意的项庭茵,此举轻易便让她陷入了两难之境,想必是有人在事前授计于项庭茵。 皇后和皇贵妃本就不喜歌舞,当下并没有马上表态,倒是雅贵妃饶有兴味地道:“看项家千金举止如此娴静,原来竟是好舞之人么?甚好,那就舞一曲,替咱们助一助兴罢。” 项庭真顿觉如芒刺在背,抬头看到皇贵妃面容略显出一丝不豫来,不由更觉心惊,心下只知,无论如何,她不能舞! 她压一压心底不安,垂首道:“民女有自知之明,在御花园此等繁花胜景面前,再美的舞姿亦是黯然失色,无以入各位娘娘之目,民女不敢贸然献舞,以免扫了各位娘娘的雅兴。” 雅贵妃扶一扶云鬓上的金步摇,“既然有了献舞的心思,又何必推托呢?”她不无嘲讽地看向皇贵妃,“前次婉微公主私下里跟宫中舞伎学舞,姐姐大动肝火。既然不愿看亲女习舞,那如今便欣赏公侯千金的舞姿,亦不失为有趣。” 皇贵妃面上再无笑意,看也不看项庭真,只冷冷地别开了脸。 皇后道:“罢了,既然妹妹想看,那便只管舞一曲罢。横竖宫中久未闻乐声,趁着今儿便尽兴一番也好。” 项庭真听得皇后开口,已知无转圜余地,正暗觉心焦之际,忽闻身后传来项庭秀的声音:“娘娘容禀,民女是项府庶女项庭秀,也是庭真和庭茵两位姐姐的妹妹。因此次姐姐有意献舞,才让民女在家中习了一支百花舞,由姐姐弹奏古琴相和。” 皇贵妃闻言,脸色稍有缓和,道:“原来是姐姐弹琴,妹妹跳舞,倒也别有一番意境。” 项庭真心下震动,回头看向项庭秀,只见对方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,紧张得两手握紧,当接触到姐姐的目光,她不由递来一个会心的眼神。项庭真只觉心头一暖,感激之情油然而起。 皇后命人取来了古琴一台,项庭真来到琴前坐下,道:“民女姐妹二人为三位娘娘所献之曲,乃是秦观所作的《满庭芳》。民女琴技拙劣,还望诸位娘娘包涵。” 项庭秀略微犹豫了一下,走到项庭茵面前,道:“可否借姐姐的轻绡一用?” 项庭茵本欲为难项庭真,却没想到这一向不起眼的六妹妹竟敢在此时出头,替项庭真给圆过了场去,心里虽是百般不情愿,却也不敢当场流露出来,只一言不发地把臂间轻绡脱下,递了过去。 项庭真一双纤纤玉手缓拨琴弦,偌大御花园中顿时安静下来,只闻得琴声清扬醇和,如小溪般淙淙流淌于耳畔,她伴着琴音轻呤浅唱: 红蓼花繁,黄芦叶乱,夜深玉露初零。霁天空阔,云淡楚江清。 独棹孤逢小艇,悠悠过、烟渚沙汀。金钩细,丝纶慢卷,牵动一潭星。 时时横短笛,清风皓月,相与忘形。任人笑生涯,泛梗飘萍。 饮罢不妨醉卧,尘劳事、有耳谁听?江风静,日高未起,枕上酒微醒。 项庭秀立在百花之间,轻轻一旋身,双手柔柔展开,飘逸的轻绡顺着风动轻舞飞扬。她和韵起舞,步步如生莲,身裙袂飘飘,如花瓣盛放。 项庭真凝神抚琴,琴声顺着夹杂着花香的清风飘来,如舒缓的高山流水,如清柔的春莺婉啼,绵绵密密宛若斛珠倾落,醉动人心。 项庭秀在白玉兰下舞,花白如玉,花香似兰,她曼步婉转盘旋,手中轻绡拂过,芳香四溢。她身姿婉如游龙,翩若惊鸿,柔美自如更胜风中娇花。 在座诸人的目光均被吸引,欣赏得如痴如醉。皇贵妃赞叹道:“曲好,琴艺更好,真不愧是琴棋书画俱精的大家闺秀。” 皇后点头道:“极是。舞也不错。” 项庭茵把二位娘娘的话听得分明,一张妆容精致的脸庞泛起了妒意,只用力地绞着手中的绢子。 一曲将罢,项庭真手下愈缓,慢慢地收住了琴音,只余得一缕清绝妙韵,萦绕不息,直如绕梁三日。 项庭秀身姿轻盈如凌步微步,踏着最后的韵乐飞扬旋转。如牡丹盛开。待得最后一个音韵落下,她脚下纤柔地一个屈膝,正正朝着三位娘娘所在的位置,扬起手中轻绡,恍若是飞花漫天,优美之至。 皇后笑赞道:“好,甚好!” 皇贵妃亦笑,道:“便请二位千金上前听赏罢。” 项庭真和项庭秀依言上前,正欲跪下,突然听到后方传来一阵骚动,一个侍卫装扮的男子手持利刀横刺里冲了出来,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主位方向奔来。 javasc日pt:; 第二十八章 晋王(一) 底下的姑娘们顿时被吓得花容失色,尖声惊叫。因是后宫几位主子在御花园赏花,公侯女眷也在,因而除了宫女和内监外,并没有过多安排内庭侍卫值守。一时众人手无寸铁,只眼睁睁地看着来人持刀向前乱挥,都不知该如何是好。三位娘娘凤座两旁的宫人眼见那刺客飞快而来,无不吓得魂不附体。站在跟前的项庭真和项庭秀二人,只惊得脸色大变,那刺客已然逼近于前,闪避已是不及,耳中只闻身后有人大叫:“保护三位娘娘!”项庭真唯见那刺客凶神恶煞,一手朝着自己举起了手中利刀,她不由大惊失色,竟无从躲避,只得闭起双眼听天由命—— 不知是否命悬一线间的错觉,她只觉骤然从不知名的方向来了一股巨大的力量,一下子将她整个儿往后推了开去,那陌生的温热气息牢牢地围拢在她身边,如是最为坚实的屏障,将她妥妥当当地保护了起来。 在这生死关头,她且惊且慌地睁开眼睛,目光所及之处,是一个器宇轩昂的身影。他一手展开,将她和项庭秀二人护在身后,另一手握住一把真武剑,挥刃而起,与那刺客刀剑交锋兵刃相见。与此同时,自四面八方奔进来数十羽林军,团团将那刺客包围了起来。 那刺客几招后便败下阵来,他将真武剑架于刺客脖颈之上,语调清冷,声音却是醇厚沉稳:“谁派你来?” 那刺客面容凄厉,带着几分歇斯底里:“皇后害死我母亲,我誓取她性命!” 皇后由宫女搀扶着上前,细看之下认出了刺客来,口中连连念佛。 皇贵妃看到亲儿前来救驾,一颗心终是落定了,只瞪着那刺客道:“你好大的胆子,区区一个侍卫竟敢行刺皇后娘娘?你母亲死是咎由自取,怨不了皇后娘娘!皇儿,你快把他押下,将他凌迟处死。” 项庭真听得皇贵妃唤他为皇儿,心知这便是晋王了,不知怎的心竟突突地跳得厉害,脸颊只觉潮热一片。 晋王言溥博命令羽林军将那刺客押走后,方回过头来看向项庭真姐妹二人,道:“你们要不要紧?” 项庭真目光落定在他身上,唯见他身长玉立,着一袭墨色锦缎长衣,腰间配剑益显得雄姿飒爽,一头乌发以金冠束起,清风轻轻拂动他鬓旁的几缕发丝,神态翩然,面如冠玉。他星眸内透着几分鹰隼般的锐利,浓黑的剑眉间又渗着果敢的气息,一如他适才的英勇相救。 彼时园内数千株的凤仙花开得正盛,恍若是青葱绿草间的万千花蝶,粉红、大红、紫、白黄、洒金遍布满园的姹紫嫣红,鲜艳艳,粉嫩嫩,映得身在其间的少女面如春花,眉眼娇俏。 项庭真垂下头,似是生怕旁人察觉自己面容的绯红,轻声道:“多谢王爷出手相救,小女子无碍。” 言溥博澹然颔首,道:“只怪本王,原该留心到有人图谋不轨,却还是掉以轻心了,害母后和母妃受惊,还连累了众位姑娘。” 皇贵妃道:“倒不好怪罪于你,让你在亭外赏花,哪里能料到这一出变故?” 项庭真心念一动,不曾想他一直在附近,想来刚才她和妹妹的琴瑟和舞都落进了他眼内。 乱事虽已然平息,皇后却没有了赏花的兴致。皇贵妃心中有数,知是时候结束了,只一宗未曾忘却,她把项庭真和项庭秀姐妹二人唤到了跟前来,和声道:“才刚本是要赏你们俩的,不过若是赏金银倒是俗了。今日花开得好,本宫回头命人依着鲜花的样子,织两朵宫花送到你们府上去,你们可是喜欢?” 项庭真和项庭秀只觉欣喜不已,忙不迭一同谢恩承情。 皇贵妃看一看言溥博,又道:“项府的两位姑娘受了惊,为显皇家眷护之情,皇儿你便亲自护送她们回项府罢,以安侍郎项大人之心。” 言溥博当即应允。 一时众闺秀们亦纷纷向三位娘娘行礼告退。项庭茵立在原地没有动,暗自盘算了一下,眼看雅贵妃正由宫女们簇拥着往御花园外离去,她不及多想,快步迎上前去,朝雅贵妃欠一欠身道:“贵妃娘娘,适才事发突然,为免伤及娘娘心神,切记回去后服点珍珠末定惊。” 雅贵妃淡淡看她一眼,道:“姑娘心思倒是细,只怕是用错了神,受惊的是另有其人,并非本宫。” 项庭茵一心想趁此机会讨好雅贵妃,殷切道:“是,娘娘贵妃之尊,自是胸怀宽广,从容自若,全不似咱们这些经不得事的,娘娘英明。” 雅贵妃冷笑一声,并不回应,转身就走。项庭茵赶紧行大礼道:“侍郎项景天之女项庭茵恭送贵妃娘娘!” 第二十九章 晋王(二) 项庭真冷眼旁观着四妹妹的行举,不是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,无非是自觉无法获得皇贵妃青眼,却又不甘心就此白进宫一趟,于是便临急讨好齐王之母雅贵妃,以期对方能记住自己。 “你何至如此?”项庭真低声提点妹妹,“此事若让爹爹得知,他必会怪罪下来。” 项庭茵不以为意,“你既然能讨得皇贵妃欢心,我自然也可以求得雅贵妃喜欢,凡事总不见得只有你一人得了好。” 项庭真摇了摇头,只见言溥博命人备下了翠盖珠缨八宝车,有小宫女过来请她们姐妹上车。项庭茵无意与她们同行,则自行乘坐自家的朱轮华盖车回府。她遂不再多言,由宫人扶着坐进了车内。 一路上只闻车马的辘辘声响。言溥博坐在将近车门的座上,项庭真和项庭秀二人紧挨着坐在内里。不知是因着路途颠簸,还是心头有莫名的紧张,姐妹二人不约而同地握紧了对方的手,一松也不敢松。 言溥博回头看到姐妹二人如此情状,不由失笑,俊朗的面容上添了几分可亲:“还觉得害怕么?你们只管放心,外头有羽林军随护,这里有我在,不会有刺客了。” 项庭真的脸不自觉地红了红,柔婉道:“自然是,有王爷在,不必害怕刺客。” 言溥博嘴角的微笑如细碎的阳光,暖暖地渗进人的心田:“姑娘弹得一手好琴,本王听了,只觉得此曲只应天上有,人间难得几回闻。甚是佩服。” 项庭真愈加面红,显出几分腼腆来,“小女子不知原来王爷也在,当真是献丑了。” 言溥博朗声一笑,眼光越过项庭真,落在一直未曾出言的项庭秀身上,道:“平素陪父皇观舞,宫中之舞虽是极美,独缺灵气。今日姑娘一舞,却是极备灵动之韵,也是极好。” 项庭秀显得有点手足无措,嗫嚅着迟迟未敢言声。 项庭真为免妹妹窘迫,便婉声道:“多谢王爷夸赞。实不相瞒,今日咱们姐妹二人在娘娘们面前献艺,实属仓促,能博得娘娘和王爷一笑,亦可算是侥幸了。” 言溥博微微笑着,道:“仓促之间,尚能如此美妙,倘若是有心,岂非是惊为天人?” 项庭真忍俊不禁,掩唇笑道:“王爷海量汪涵,自然看什么都觉美妙。” 言溥博道:“不知来日,可还有机会再欣赏二位姑娘的琴韵舞乐?” 项庭真不觉含羞带怯,“以琴会友,王爷若有此雅兴,来日自然会有机会。” 言溥博注视着她,轻轻点头。 车行不多时,已至项府门前,宫人前来掀开了车帘子,摆了矮墩。言溥博亲自护着项庭真姐妹二人下车,又亲送了她们二人进入府门。一时项景天和沈氏忙出来拜见,言溥博倒也不拘着王爷之尊,只一手扶起了二老,和气道:“大人不必多礼。”随后大致提了一下刺客之事,再叮嘱道:“二位姑娘受惊了,请大人务必好生照顾为上。” 言溥博临走前,项庭真朝他盈盈福身一拜,道:“恭送王爷。”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,项庭秀却在这时亭亭曼曼地欠身道:“多谢王爷。” 言溥博转过身,看向项庭秀的目光里有些微意绪,却是稍纵即逝。他敛一敛容,客气笑道:“举手之劳,无足挂齿。” 第三十章 姐妹 项景天和沈氏知道女儿在宫中遇险,不禁后怕地拉着女儿细看有无受伤。项庭真含笑安慰双亲,又在沈氏的安排下回院子里沐浴更衣,又进食了珍珠末人参汤定惊,如此又是一番扰攘。 项庭真待得母亲放心离去后,便命凌妈妈过来,特选了两名行事利落,性子温顺的二等丫鬟,让该二人捧了新衣和首饰,亲自领着到项庭秀厢房中去。 项庭秀看到姐姐来,忙起身迎接,项庭真笑吟吟上前道:“且别忙,只管坐着。”回头吩咐两名丫鬟道,“把东西放下,好好儿地一件一件给六姑娘过目了。” 项庭秀看着这满桌的绮罗锦缎衣裳,还有那满满一匣子的金银首饰,不觉愣了神,道:“姐姐这是何意?” 项庭真笑道:“不止这些,还有她们两个,翠竹、红菱,从今儿个开始,她们便是你的贴身丫鬟。由她们伺候你,我才放心。” 项庭秀止不住受宠若惊:“妹妹何德何能?” “你受得起。”项庭真拉过她的手,“此番进宫,若非有你,姐姐不知会陷入怎样的困境。” 项庭秀忙道:“姐姐是指献舞一事么?妹妹知道姐姐素来不喜习舞,老爷也不喜姐姐们习舞,总说大家闺秀不可以歌舞侍人,试问姐姐又如何会在家中练舞,要在娘娘们面前献艺呢?四姐姐这么说,无非是想让姐姐为难,害姐姐出丑。”她停了一停,又道,“妹妹心知肚明,也替姐姐着急。说句心里话,我也害怕得紧,不知该不该出来,但一想到姐姐对我的仁厚,我便什么也顾不上了。” 项庭真从妆匣子里挑了一支翡翠嵌红玛瑙珠子的双结如意钗,斜斜地插进了项庭秀的发髻上,道:“我是大家闺秀,妹妹也是。妹妹不顾自己,只成全了姐姐,这让姐姐打心底里感激。从今往后,姐姐再不会容许旁人欺负你。” 项庭秀眼眶红了,哽咽道:“前番妹妹被四姐姐严刑拷问,若非得姐姐相救,妹妹早就没命了。我自知命薄,在府里,没有人会在意我,那次我被打得奄奄一息,满屋子除了姐姐,没有人看我一眼。姐姐聪慧,后来虽然查明了真相,老爷却只是轻轻责骂了四姐姐,早已忘记了我的含冤受屈……”她情不自禁流下泪来,“倘若不是姐姐,庭秀在这府里,不是比尘埃还要低贱么?” 项庭真听得心里酸楚,抱住了她的肩头,诚挚道:“不瞒你说,我之前待你仁厚,还是出自私心,我怕你暗藏机心,也怕你心里还向着四妹妹一房人。我把你留在院子里,也是防着你,留心着你的行举。可是这么些天了,我眼里的你除了谨慎小心,还是谨慎小心,我可真是傻,你无非是想得到一点庇护罢了,如何便会算计我呢?直到在宫里你代我献舞,我才知道,你是真心向着我。” 项庭秀依在姐姐怀里落泪,语气恳切:“姐姐的心思,妹妹不是没有觉察,只不过在这府里活一日,便是一日的如履薄冰,我已经习惯了。只要姐姐还愿意唤我一声妹妹,还愿意对我客客气气,那便是极好的了。”她拭去泪水,“代姐姐献舞,有什么要紧,只有姐姐安好,妹妹才有可能得到一点温情。” 项庭真拿出帕子,替妹妹擦去脸上泪痕,“以后再不要轻易掉泪了。咱们过了这一关,便是福气,应该欢喜才是。”她想起了什么,忙问道,“是了,你既然知道爹爹不喜咱们习舞,自然也是不敢舞,怎的你的舞技却似有多年的功底?” 第三十一章 赏赐 项庭秀有点不好意思,怯怯道:“我哪里能和姐姐们一样?老爷不让你和四姐姐习舞,那是因着你们是正经的嫡女,而我……终究是无人留心,我又与宋姨娘她们一个院子。”她娓娓地如实道来,“不知姐姐可晓得,宋姨娘没进府前,原是映月楼里的红牌舞伎,老爷近些年到沁芳院的日子不多,她长日寂寞,便在院子里起舞。我在旁边看多了,有时也会跟着舞一段,遇上她心绪好的时候,也会对我指点几句……便是这样,我学会了舞。” 项庭真握一握她的手:“难为你了。”接着,又回头命翠竹、红菱二人去小厨房把炖好的珍珠末人参汤取来,陪着她把汤喝下了,再絮絮地说了一会体已话,方才离去。 如此过了一日,至翌日清晨,项庭真和项庭秀一同用早膳时,听元妙提起,绮梅院那位昨天从宫里回来后,便把项庭秀借用的那缕轻绡给烧成了灰,弃在阴沟里了。姐妹二人只是一笑置之而已。 再过得两日后,这天的晌午,从宫里来了内监,奉的是皇贵妃娘娘谕,先是给项府的庭真和庭秀两位姑娘赏赐,每人一朵纯金丝织的凌霄花样宫花。另还有一对沉香木银丝吉祥紫玉如意,是单赏给项庭真一人的。 项景天领着妻女谢过恩后,笑问那内监道:“敢问李公公,娘娘可还有话?” 李公公接了赏银,扬了一扬手中的尘拂道:“洒家从皇贵妃娘娘宫里出来前,只隐约听闻娘娘说了一句,项府的姑娘德言容功俱佳,委实该赏。” 项景天和沈氏听闻,喜出望外,遂又添了些茶钱,欢欢喜喜地送了李公公出去。 项庭真手里拿着那一对如意,细细观赏着,心里却是万般的滋味。眼前似乎浮现起言溥博清朗的笑容,以及生死一线间那义不容辞的守护。那一刻,他们这么近,他说有他在,他说她琴音动人,他说期望有朝一日,可再闻佳音。 倘若真有命中注定,她与他之间,亦可算是有缘相会罢? 思及此,她只觉脸颊滚烫,慌忙压下自己无尽的遐思,耳闻得母亲欣慰的声音:“庭真确是不负咱们的厚望!此次进宫的公侯千金都是百里挑一的,为娘本来还有点担心,不知皇贵妃娘娘意下如何,幸得娘娘慧眼识珠,庭真方不负此这一行!” 项景天亦笑道:“夫人说的是,有了皇贵妃娘娘的示下,晋王的这一门亲可算是有眉目了。” 项庭秀捧着宫花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,方才反应过来,她来到项庭真跟前微微笑道:“恭喜姐姐。” 项庭真羞得面红耳赤,小声道:“可还早着呢。” 正厅的彩绘山水花梨木雕镂屏风之后,项庭茵侧身掩藏其中,目睹着三姐姐获赏赐的一幕,不是不明白个中的意味,却也是早有预料之事,妒忌的挠心很快便过去,取而代之的是前路未知的迷茫与不甘。 直待大厅中诸人散去,她方从屏风后出来,疾步追上父亲,带着几分委屈道:“原是咱们三姐妹一起进的宫,没想今日受赏的只有三姐姐和六妹妹。女儿不争,爹爹可会怪罪?” 项景天宽慰她道:“赏赐之事本不可强求,也无以论过错,为父更不会怪罪于你,你不要多心。” 项庭茵仍旧是闷闷不乐,道:“皇贵妃娘娘的赏既然下来了,爹爹可曾听闻雅贵妃有赏?赏给谁家姑娘了?” 项景天道:“才刚李公公告知,皇后娘娘赏了内阁学士秦大人的千金。雅贵妃倒是尚未有赏赐的意思。”他察觉到女儿神色间的异样,道,“你怎的偏生问起雅贵妃来?” 项庭茵听说雅贵妃还没有动静,心头大石稍落了落,紧接着又悬了起来,只强作镇定道:“女儿进宫时,自觉与雅贵妃甚是投缘,女儿以为,雅贵妃会像皇贵妃一样,早早便有决定。” 项景天闻言,脸色不觉大变,语气一下变得严厉起来:“你为何会与雅贵妃投缘?你进宫之前,我已再三叮嘱你只跟在你姐姐后头,切勿轻举妄动,你做什么要去靠拢雅贵妃?”他心头发急,“什么雅贵妃像皇贵妃一样?哪里会一样?什么早有决定?你镇日家自作聪明的琢磨什么?可莫要坏我大事!” 项庭茵瞧着父亲这副模样,心下害怕,一时慌不择言,脱口而出道:“女儿以为,项家可以出一个晋王妃,也可以再出一个齐王妃!” 项景天顿时怒不可遏,额上青筋暴现,他扬手便把身侧的一个青花瓷瓶打翻在地,碎片飞溅,惊得女儿瑟缩着往后退去。他指着女儿厉声低喝:“谁教你痴心妄想?简直混账!” 项庭茵吓得眼泪直流,掩着嘴低低地哭了出声,含含糊糊道:“女儿只是为了项家,为了爹爹……” “胡闹!”项景天横眉怒斥,“你这句话,什么晋王妃、齐王妃的,要是传进了皇上耳中,莫说是我,就是项府上下数十人口亦是性命不保了!提自然是不许再提,连想,你也休得再想!” 凭什么庭真可以,我却不可以?这句话生生地咽进了项庭茵的喉头,只是泪眼婆娑地望着暴跳如雷的父亲,泣不成声。 项景天大好心情一扫而空,心烦意乱瞪了四女儿几眼,不想再多说,径自拂袖离去。 第三十二章 缘分 老爷冲四姑娘大发雷霆之事,不胫而走,很快便传进了项庭真的耳中。这日她正在前往二哥哥院落的路上,元妙和元香在后头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此事,无不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。 项庭真听了只是淡淡一笑,仅关心一件事:“后来听说雅贵妃的赏赐还是下来了,不知是给了谁家的姑娘。” 元妙向来擅于打听消息,此时便伶牙俐齿回道:“我从赖总管那儿听到信儿,说是雅贵妃赏了赵家的姑娘。那赵家的姑娘,便是平素与四姑娘来往密切的御史千金,赵二姑娘。” 项庭真心知这便是出口贬辱项庭秀的那位赵宜兰。想必项庭茵已经知道此事了,大好的齐王妃之位落入了自己闺中知交的手中,料定是恨煞了心肠。 正思虑间,已踏进了院落大门。一眼看到项云杨和闻意远二人正在庭院中对帖临摹,她也不出声惊扰,悄声无息地来到二人身后,看到他们正临的是欧阳询的《九成宫醴泉铭》,大理石长桌上宣纸铺就,已满满是他们书写的字张。 项庭真一时也起了兴致,只不跟他们二人招呼,径自提起羊毫笔,沾一沾紫石端砚上的墨,才想下笔,闻意远回头便瞧见了她,展颜笑道:“姑娘总是这样悄悄地来,未免让人不及设防。” 项庭真也不看他,凭着心底的那一丝感觉,任手下笔墨缱绻。待得一句写就,她方停下,怔怔地望着纸上的字,思绪万千。 “溥博如天,渊泉如渊。”闻意远含笑念出声来,不觉想到了什么,俊脸上的笑意稍微黯了一黯,遂又若无其事道:“溥博渊泉,而时出之。都是《中庸》里的名句,姑娘不仅写得一手好字,还满腹才情。” 项庭真静静地放下了手中的笔,道:“难得今日二哥哥有此雅兴,我才东施效颦。”她看一看闻意远,“公子果真如家父所言,带着家兄一心向好。” 闻意远不禁失笑,摇头道:“倒真不是。姑娘来之前,云杨摇了一卦,说你会来,咱们横竖是要等你,与其闲着百无聊赖,不如练练书法。” 项庭真瞪了他一眼,看向一旁仍在专心写字的项云杨,道:“我只是想来问一问哥哥,上回你替方公子算卦,我在外头听着甚是玄妙,当时只觉不懂,可事后细想,才知道卦象所指与晋王有关。”她停了一停,再道,“未知哥哥可否把卦象细细解予我听?” 项云杨提笔蘸一蘸墨水,淡然道:“一卦一人一心一神,有缘人自对有缘卦,无缘人……”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妹妹一眼,“得卦而无所知。” 项庭真甚为不解,“何为有缘人,何为无缘人?那日你们摇卦,我本该一无所知,可偏偏在窗外一览无遗,难道这并非有缘?” 项云杨的叹息若有似无,“即便是有缘,亦是有缘无分。” 不知是凑巧,还是冥冥中的注定,哥哥这话音刚落,便有一阵阴凉的风吹过,将她所写的那一纸张拂落于地上。她正想去捡,风势一旋,那纸随即便飘飘零零地卷入了水潭之中,转瞬便融成了浮软的一片,不复当初。 项庭真怔怔忡忡地立在原地,没来由地觉得不祥。她回过头,疑惑道:“哥哥可是意有所指?” 第三十三章 天雨 项庭真怔怔忡忡地立在原地,没来由地觉得不祥。她回过头,疑惑道:“哥哥可是意有所指?” 项云杨收了笔,认认真真地望着她:“你说的没错,那日所占之卦,的确与晋王有关。但内里乾坤,风云变幻,并非是我三言两语可解。亦非妹妹这般的闺阁之女可知悉。倘若妹妹真的关心,我只能赠你一句,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。” 哥哥向来寡言少语,此刻一席话,却似是苦口婆心,想必是发自肺腑。项庭真心内的疑惑没有因此而褪减,反倒更为心乱如麻。 项云杨自顾卷了字张往廊下走去。闻意远看到项庭真大惑不解的样子,暗觉不忍,便伫了足道:“都说难得糊涂,凡事知道得太多,反而容易失了本心。你便顺其自然罢!” 项庭真深吸了口气,“也许你说的对。我本不该问的。” 六月的天,阴晴不定。这一刻忽而阴云密布,天边传来阵阵雷鸣,震得人心头发闷。雨水说来就来,洋洋洒洒,让人猝不及防。 下人们避得太远,一时未及前来送伞。项庭真用手挡雨,正自觉狼狈间,闻意远便一手拉住了她,往假山后的凉亭奔去。 好不容易躲进了亭内,二人均是面带雨湿。项庭真看着渐大的雨势,一边掏出了帕子拭脸,不经意地转头间,却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。她不由奇道:“你看什么?” 闻意远避开了目光,掩饰地笑笑道:“没什么,没想到雨这么突然。” 项庭真把手中那绣着五彩莲花的锦帕递给他,“你也擦擦罢。” 闻意远怔了怔,若有所思地从她手里接过锦帕。 她仰首眺望亭外烟雨濛濛的天际,阴云依旧,雨愈发下得绵绵密密,似无停歇之势。她面上蕴起一抹浅轻的笑意,道:“倒真有点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的意思了。” 闻意远把那锦帕攥在手里,深深看她一眼,“姑娘前番进宫,想必是与晋王见过面了?” 项庭真脸颊微微泛红,轻轻点头。 他心头紧了紧,只平和依旧:“看来姑娘是良缘天定。来日,闻某只能尊称姑娘一声王妃了。” 她娇嗔地横了他一眼,嘴角却是含笑的:“都只晓得拿我来笑话!” 这时,元香打着油纸伞匆匆赶了过来,急切道:“奴婢来迟了,姑娘身上可都湿了,轿子已经在院子外头了,姑娘快回去换身衣裳罢。” 项庭真便随元香去了。他站在亭畔,无声地目送着她的背影,手里仍旧拿着她给的那方锦帕。未曾想她却在数步后回过了头,在伞下朝他扬一扬手,笑生两靥:“你在这儿等着,我回头让他们给你送伞来!” 闻意远忍不住笑了,点头道:“我晓得了。”眼看着她窈窕的身影渐行渐远,他只觉心头有莫名的失落,这样的失落带着苦涩,一点一滴地渗进胸臆间,并不好受。他压一压思绪,不再多想。 第三十四章 私生女(一) 日子自此便是缓缓流淌过去,如是岁月静好的细水长流。府里的人事依旧,变化的只有两样,其一是大爷项云柏之妻阮氏喜怀贵子,已有孕三月。其二是沈氏把府中的大权都交予了项庭真,项府形同有两位女主人。与此同时,项庭真还是抽空在闺房里打点着各种各样的绣活,面子上虽然没有明说,众人心里都知道,这是三姑娘在绣嫁妆呢。 五彩丝绳打的络子,团绣鸳鸯的荷包,双面刺绣的巾帕,蝶恋花样的香囊,无一不是赠予家姑妯娌的上好佳品,需要未出阁的姑娘花着双倍的心思密密缝绣,将那对夫家的向往与希冀都一针一线地绣成精美绝伦的图案,再缝成圆满精致的绣品,这便是女子对未来最为美好的寄望了。 这日用过午膳,项庭真正伏在炕几上描着花样,沈氏便遣人过来把女儿给叫了过去。 项庭真才刚一进内屋大门,郑妈妈便快步迎了出来,神色不安地道:“姑娘来了就好,太太头风症又犯了,您赶紧上里边去看看太太罢。” 小丫鬟打起了珠帘子,项庭真一迳儿往里走,问郑妈妈道:“早上我来理账时母亲还好好的,怎的突然就犯头风症了?” 郑妈妈脸色沉重,压低了声浪道:“大事不妙,府里这阵子才稍安生些,老爷外头又闹出了事来。” 项庭真来到里屋,一眼瞧见沈氏正躺在紫檀长榻上,那戴着镶翠玉抹额的头上,贴着两块膏药。她两眼无神,脸上淡淡的有点发黄,唇上是一团发青,竟是一副病重的模样。 项庭真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母亲榻前,忧心道:“娘,您这是怎么了?大夫来过了么?” 沈氏看到女儿来,眼睛方稍稍提起了一丝精神。她伸手握住女儿的手,神情显出几分悲愤来,颤声道:“你爹他……你爹他做出这些事来,就是想要我的命罢!” 项庭真听得真切,心下大惊,忙问道:“爹爹究竟做了什么,让娘这样生气?” 沈氏眼眶一下红了,只闭上眼睛哽咽不语。 郑妈妈义愤填膺:“老爷简直是欺人太甚!那庄氏自打去了庄园后,老爷竟是隔三岔五地去看望,好吃好住地供着,奴役成群,竟是比在府里过得更金贵!倒是在那边摆起了正房太太的派头来!这些倒也罢了,不曾想……”她愤怒难平,喘了一口气,方续道,“不曾想,还有更过分的!老爷在十八年前惹下的风流账,竟是结下了孽种!如今老爷倒是有脸面跟太太说,要把那孽种接回到府里来将养着,让太太接纳!”她狠狠地啐了一口,“不要怪老奴说话没轻重,老爷跟太太说出这些话,做出这些事来,分明就没摆太太放在眼里,生生负了太太这数十年来的贤惠!” 项庭真震惊不已,睁圆了眼睛看着母亲,好不容易方定下了心神,惊疑道:“十八年前的风流账?孽种?难道……爹爹在外头……另有子嗣?” 沈氏眼角渗出泪水,益发显得容神憔悴萧索,声音如气若游丝:“那一个是寒门出身的,老爷跟她,育了一女。如今老爷便是要把这外头的女儿给接回府里来,让她名入族谱,认祖归宗。” 项庭真心头大震,满目的不可置信:“这些年来,从来不曾听爹爹提起此事,女儿无从得知,竟有这么一宗。” 郑妈妈痛心疾首,捂着胸口道:“这本就是上不得台面之事,老爷哪里会让姑娘晓得?这么些年,这么些年了,老爷都不曾提起,偏生这时要把那女娃接回来,不晓得老爷安的什么心!” 沈氏咳嗽了几声,哑声道:“安的什么心思?左右不过就是老爷余情不忘,才一门心思地要让那女娃回府。” 第三十五章 私生女(二) 项庭真赶紧替母亲顺着背,皱眉道:“既然要把人接回来,爹爹除了让外头的女儿认祖归宗,可是又要纳姨娘了?” 沈氏脸色微微一悚,旋即又敛一敛容,低声道:“那狐媚子早已不在人世,只剩得一个女娃。” 项庭真心绪慢慢平稳下来,细细思量此事,既然是父亲亲自发话,那便是板上钉钉之事,即便母亲万般不愿,亦是无以转圜之余地了。她压下心头愤然,冷静道:“娘把女儿叫来,可是商量如何打点这认祖归宗之事?” 沈氏心下明白,拿绢子拭一拭泪水,道:“我既然是当家主母,此事不是我主理还能交给谁?我这几滴眼泪,私下里流过便算了了,要让老爷瞧见了,不知又要怎样怪罪我善妒不贤呢。”她抬眼看一看女儿,“罢了,不管是庄氏、周氏还是宋氏,老爷性子如此,我就算是哭瞎了眼睛也无法让他改变心意。好歹我还是光光鲜鲜的项府当家主母,正二品诰命夫人。”她长长叹了一口气,苦笑道,“这辈子,得尽的都是这些面子上的风光体面,这便是我的命罢!” 郑妈妈在旁听得落下了泪来,心疼唤道:“太太……” 项庭真亦觉心酸,只抱住了母亲,道:“娘,你还有我。这件事让你揪心,你不想主理便不要管,只全交给女儿便是,女儿必定会替你打点得妥妥当当。” 沈氏反手搂住了女儿,含泪道:“幸而有你。” 接下来,项庭真问清了那私生之女的回府之期、生辰八字等事,便着手打点起那日的记名族谱之事来。若要真真正正地得到项府子嗣的名分,除了记名族谱外,还需要拜见族中诸位耆老,这些事一件件一宗宗地安排下来,着实要花费不少心思。 元妙看主子甚是费心,便道:“姑娘,说到底不过就是一个庶姑娘记名,还没根没底的,何必这样大费周张?” 项庭真低头细看族中耆老们的名帖,道:“老爷一心想把她接回来,还把记族谱的事交给了太太,想必还是看重的。我以太太的名义行事,要是打点得粗疏了,老爷心里会怎么想?” 元香周到地替主子理着名帖,瞥了元妙一眼,道:“姑娘心细如尘,自然是考虑周详。这样细致的安排,不仅老爷看着舒心,还能显出太太的宽容大方,反倒能让老爷多念太太的好。” 项庭真赞许地看向元香:“便是这理。” 元妙一时讪讪的,略带了几分忌惮地掠了元香一眼,抿紧唇不再言语。 如此过得数日后,便是那私生女回府之时。 这天是项景天亲自所选的良辰吉日,辰时方届,赖总管派去接人的七宝玲珑轿便回来了。项景天和沈氏二人候在正厅里,项庭真坐在父母下首,只等着白福家的把那姑娘给接进府里来。 过不多时,白福家的先进了门,紧随在她身后的,是一个身段颀长的女子。她一进门,略略停了停脚步,方又继续往前走。她头上挽着漆黑光洁的倾髻,一张鹅蛋脸脂粉未施,面若银盆,清清秀秀的柳眉杏眼,身上是一袭七成新的水绿色苏绣月华对襟短衫,下面是暗花细丝曲裾长裙。无论是样貌还是装扮,均非特别出挑,只是神色举止间一派自若从容,倒是平添了几分优雅的气韵。 沈氏见了她,面上不觉泛起一抹憎恶,只别过了脸不再正眼相视。 项景天含着笑朝她伸了伸手,示意她到跟前来,慈蔼道:“沛儿,从此以后,这儿便是你的家。你快来,给太太和妹妹见个礼。” 项庭真施施然地从座上立起,朝她欠一欠身,道:“庭真见过姐姐。” 她目光淡淡地从沈氏脸上扫过,方落在项庭真身上,唇边绽出一个可心的笑容来,柔声道:“妹妹客气,我不过痴长了你两岁,忝居了这姐姐的身份。” 项庭真看她落落大方的样子,倒也观之可亲,只不远不近道:“礼数所在,还望姐姐受落。” 她微笑着点头:“这是自然。”一边往前走了两步,更接近了沈氏。沈氏拿眼角斜斜地盯着她,面冷如霜。她只作不知,垂眉敛目,福一福道:“沛若见过太太,太太万安。” 沈氏嘴唇咧了一咧,勉为其难地道:“回来了便好。” 项庭真唯恐父亲察觉出母亲的不快,遂道:“是时候要到祖祠去拜祖宗了,还有族谱记名一事,只不知姐姐的名讳?” 项景天想了想,道:“她娘原给她取名沛若,如今既然回府了,便还是依着庭字辈,末字为沛。”他目带爱怜地看向沛若,“从今日起,你便更名项庭沛,可好?” 她带着欣喜的容色,甜声道:“自然是极好的,女儿甚是喜欢,多谢爹爹。” 第三十六章 阴魂不散 拜过了祖宗,再由族长主持了记名族谱之事,项庭真方领着项庭沛去拜见族中各位耆老。如此这般的规矩礼数过后,已是大半日过去,项庭沛的认祖归宗方算是妥当完事。 及至晚膳时分,项庭真命人去把府中上下人等均请到偏厅用膳,算是让府中诸人与项庭沛见一面,权当知会。 项景天眼见嫡女儿将事情打点得井井有条,一丝不乱,且得体又合乎礼数,心下极为满意。待得晚膳结束后,他把妻子和嫡女儿请进了书房中,目带赞赏地看着女儿道:“庭真果真进益不少,此次沛儿回府,虽算不上什么大事,你还是打点得一丝不苟,倒深具你娘的风范。” 项庭真沉静道:“爹爹谬赞,女儿所做的不过是娘的意思,要说一丝不苟,那也是娘的心意周到。” 项景天带了点愧疚地看向妻子,道:“我晓得,灵云,你辛苦了。” 沈氏多久不曾听闻丈夫唤自己的闺名,原该是举案齐眉的伉俪情深,没想到却在这般的情状之下方得他一星半点的怜惜,她心下暗怮,面上只不动声色,平和道:“老爷言重,原是我份内之事。” 项景天静默片刻,眉眼间有些微的凝重,似是略感为难,却终是下了决定,开口道:“灵云,有一事,恐怕还需让你费心。” 沈氏吸了口气,放柔了语调道:“你我夫妻,也不必说这费不费心的话。替你分忧,难道不是我该做的么?” 项景天握住了她的手,迟疑着道:“我寻思着,沛儿既然回府了,名分也定了,这个……她娘虽不在了,但我……我还是想给她一个姨娘的名分,给她立一个牌位,入供项府祠堂……” 沈氏猛地从丈夫掌中抽回自己的手,惊痛道:“给她立牌位?!” 项景天看到妻子的神色,虽是再度犹豫了片刻,终还是道:“既然你已经接受了沛儿,她娘也不在人世了,只不过是一个牌位,权当安一安沛儿的心罢。” 沈氏心被刺痛得厉害,无以冷静如初,怒形于色道:“给那贱人立牌位,安的不是那孽种的心,安的是你的心!你这一出认女的好戏,我已经给足了你颜面,但这立牌位之事,我是万万不能答应!” 项庭真亦觉父亲太过,忙道:“爹爹,这立牌位之事,实在是不宜操之过急,还是先缓一缓为上。” 项景天听妻子口出不逊,顿觉不悦,沉下了脸来道:“沛儿如今是名正言顺的项家女儿,你身为当家主母,满口污言,不是有失身份么?既然承认了沛儿,不给她娘一个名分,岂非于理不合?” 沈氏心如刀绞,只捂着心胸,斩钉截铁道:“即便老爷你要怪罪,我也是做不到,我不能接受她的牌位进入项家祠堂!” 项景天重重地“哼”了一声,虽觉有气在心头,却亦知不可强来,只转脸对项庭真道:“你母亲冥顽不灵!你却是个明理的,给沛儿的娘立牌位是势在必行之事,你给好生劝劝你母亲!” 项庭真才想说话,又听父亲道:“我把你也叫进来,就是想把此事交予你。你母亲身体不好,这些微末小事便不劳她费神了!” “爹……” 项景天不等女儿出言,拂一拂袖,转身便走。 沈氏伏在酸枝木雕花炕几上,捶胸低泣,悲愤交集:“阴魂不散,阴魂不散!安荷你这个贱蹄子就是阴魂不散!老爷就是鬼迷心窍!好不好的偏生把那孽种寻了回来,如今得寸进尺,还想登堂入室!” 项庭真从来没见过母亲这般失态,心下惊惶,忙上前安抚道:“娘,事已至此,切勿自乱阵脚。立牌位之事爹爹不过就是一提,咱们再好生想想对付的法子。” 沈氏涕泗纵横,扯着女儿的手,哭着道:“你爹这般厚待那孽种,全因着他还惦念着那贱人!一口一个沛儿,秀丫头不也是姨娘生的,倒没见你爹放在心上。我晓得,我自然晓得,你爹当年动了真情,待那贱人自是与别不同!” 项庭真头一次听闻这些事,只觉心惊,一边握紧了母亲的手,一边道:“娘,咱们先冷静下来,一定有解决的办法。” “没有别的法子,唯一的法子,便是我白脸唱到底,绝不让你老爷给那贱人立牌位!”沈氏狠狠地抹了一把泪,红肿的眼眶内透出几分决绝,“允许那孽种回项府,已是一错,我决不会再犯二错!”她咬牙切齿道,“只要我沈灵云一息尚存,安荷,你这个小贱人休想进门!” 第三十七章 下马威 事发突然,闹得人心忐忑不安。项庭真辗转难眠了一夜,翌日一早她强打起精神,梳洗装扮过后便前往长春院去陪伴母亲。 这日沈氏告病,免去了众人的请安。项庭真来时,唯见院落中亭亭地立着一名女子,垂首敛目,姿态极为恭谨。走近方看得真切,原来是项庭沛。她穿着藕荷色对襟半袖上衫,下穿秋香色襕边裙子,面上依旧是淡妆浅抹,只是神色间笼着如烟似雾的哀伤和恳切,当看到项庭真时,她方抬一抬头,显出一丝温柔,欠身道:“真妹妹早安。” 项庭真朝她还了礼,不再多言,径自进了内堂。 沈氏想是一夜没有睡好,眼底下有淡淡的乌青色,此时正就着郑妈妈的手喝下宁神的药汤,看到女儿来了,她方转过脸来,道:“你进来时,可瞧见那孽种了?” 项庭真点了点头,道:“估摸她是一心来给娘您请安,只不知娘您病了罢。” 郑妈妈冷哼了一声,道:“哪里是不知道,一大早便过来了,老奴怕太太见着她要闹心,亲去请她回了,她说什么有事相求太太,见不着太太便不走。” 项庭真听了,只替母亲觉得心疼:“可真真是不知轻重,昨儿才进的府,今儿便来给母亲为难。” 沈氏揉着额头,“我早便晓得,让她进了府,从此便不得安生了!” 项庭真来到朱漆雕花长窗前,往外看去,树影婆娑之间,隐约可见那纤长的身影仍亭立在原处,纹丝未动。 郑妈妈皱眉道:“再过一个时辰,恐怕老爷便要下朝回府了,要是让老爷瞧见了,不知又会生出多少猜忌来,没的让太太遭责。” 沈氏眼里迸出一股子恨意来,却又知眼下不可对项庭沛用强的。正烦扰间,项庭真便道:“母亲不想见她,便由女儿出面罢。” 她再度出现在项庭沛面前时,项庭沛抬起了头,轻风吹乱了那鬓旁的发丝,显出了几分柔弱无力。 “真妹妹。”项庭沛轻声唤道。 项庭真牵了牵嘴角,淡淡道:“今日太太抱恙,姐姐不必到跟前请安了。趁早回罢。” 项庭沛面带恳求:“我有事相求太太,求妹妹通融。” “你有事相求,他有事相求,这府里的每个人,又有哪个是无欲无求?”项庭真面沉如水,声音中没有任何温情,“今日你在这里候上一天,明日他在这里等上一宿,太太能有多少精气神成天与你们周旋?太太只是个凡人,做不到有求必应。” 院落中的石榴花开得正艳,一株株石榴树嫩叶抽绿,婀娜多姿;枝头繁花似锦,灿烂阳光之下映得正红的花瓣俏生生,恍如美人笑面。只是风过云动,茂叶瑟缩,繁花再艳,亦如空中飘零燕,摇曳茬弱。 项庭沛欲言又止,只静默无声。 项庭真神色间添了几分凝重:“姐姐昨儿才回府,说到底,咱们的姐妹情分也不过是一天两天。昨日让姐姐认祖归宗,那是花费了多少心思,不管是在太太,还是在妹妹,都已是尽足了本分,给足了面子,姐姐也该是赚足了里子。有句话是,见好就收,姐姐可是明白?” 她顿了一顿,缓声续道:“不瞒你说,昨夜老爷便提出了你想求的事。老爷心疼你,我们都看在了眼里,只是我也心疼我的母亲。咱们能接受你回来,那是因为太太爱重老爷,不愿意让老爷失望,可是再要往前多走一步,便是诛心之事了。”她定定地盯着项庭沛的脸庞,“姐姐是个聪明人,应该晓得,这府里当家作主的是太太,你一来便诛了太太的心,往后这你来我往的相处,教人怎么面对你呢?” 项庭沛默默地垂下了眼帘,抿紧了嘴唇。 项庭真深吸了一口气,又道:“即便是天大的事,在这府里,自然有作主的人。既然太太已经知道了你想要的,成与不成太太自然会好生思量,姐姐一味不依不饶,为难了别人,也为难了自己。倒不如先缓一缓,让人喘一口气,指不定反倒有转机呢?” 项庭沛轻轻地叹息了一声,仍旧是没有言语。 项庭真话已至此,唤过凌妈妈道:“替大姑娘备轿,你亲送大姑娘回去。” 待凌妈妈答应后,项庭真便转身返回了内堂内。 一盏茶工夫后,郑妈妈进来道:“太太,三姑娘,她终于走了。” 沈氏紧绷着的那根神经这才放松了下来。项庭真握住母亲的手,亦暗自松了口气。 第三十八章 项庭沛(一) 如此过得两日,项庭沛虽然没有在沈氏面前提立牌位之事,然项景天却没有放下,每逢与沈氏在一块,脸色总不见好,冷冷的就是不肯示好。沈氏眼见丈夫是铁了一条心,更觉愤郁揪心,益发硬了心肠,无论如何就是不松口,誓将项庭沛之母安氏挡在项府门外。 这一日六月十九,正好是观世音菩萨成道日。依着往年的例,应由沈氏领着府里一众哥儿姐儿前往灵若寺祭拜祈福,今年沈氏虽然心里大不痛快,可旧例不可废,又是这样阖府祭祀的大日子,自然是如期前往。 于是乎沈氏的八人大轿在前,项云柏夫妇的四人轿在后。项云杨独坐一乘二人小轿。项庭真与项庭秀共坐一辆华盖朱轮车。紧随其后的便是项庭沛和项庭茵的翠盖珠缨八宝车,还有七姨娘和项庭欢母女的二人小轿,以及周姨娘和项云枫母子的二人小轿等。一行人浩浩荡荡,车水马龙地越过繁华长街,在平民百姓们艳羡的目光中往灵若寺而去。 到达灵若寺后,循着既定的做法拜祭过后,沈氏因心中烦躁不安,欲私下寻了住持师父问禅,便让众人各自自行于寺中礼佛,只需在一个时辰后在雄宝大殿中等候即可。 如此正合各人心意,每人所求之事都不一样,原也不必拘在一块儿。 项庭真和项庭秀礼拜完了各殿的菩萨,便往寺中的后庭花园走去,唯见满院菩提树枝繁叶茂,树冠亭亭如盖,为此等吉祥宝地平添了宁和清静的气息。 姐妹二人路经白石雕栏之时,转头瞥见栏外正站着一对年迈的夫妇,他们相互搀扶着对跟前的一位女子说着什么,细细絮絮的,不时地还举袖抹泪,似是依依不舍之态。 项庭真不由伫了足,看清了那女子的面貌,却是项庭沛无疑。 只见她面带泪痕,一手拉住二老,哽声道:“养父养母对沛儿的养育之恩,沛儿没齿难忘,只是日后再难向你们尽孝,沛儿心痛得紧……” 当中的老妇抹着泪道:“你跟着咱们的这些年,也没少受苦,你原可以尽早与亲父团聚,却为了要照顾咱们,迟迟不愿成行,你这般孝心,也算是咱们两个几生修来的福气了。” 项庭沛伸手替她擦泪,道:“女儿以后不在你们身边,你们要好生保重。”她边说着,边把自己发髻上的银簪子并几个珍珠压发取了下来,放进了两位老人手中,“这些都是我过去织布所得的,如今都给你们了,还有这个……”她又把手腕上一个翠玉手镯褪了下来,“都留给你们,让你们留个念想也好,或是变卖了留些银钱也好,权当是女儿的一点心意。” 送走了二老后,项庭沛回过身来,正欲将眼角的泪水拭去,却在看到不远处的项庭真时怔住了,只愣愣地抬着手,不知所措。 项庭真不意会被她看到,不知如何反应方妥,只得朝她微笑了一下。 项庭沛定下神来,赶紧抹了泪,走上前来道:“我养父母知我今日随太太前来,便在这儿等我,他们心里惦记着我。”她不好意思地道,“让妹妹们见笑了。” 项庭秀觑着项庭真的神色,并不敢回应。项庭真笑笑道:“无妨,赶巧罢了。”她停一停,道,“姐姐孝心,确是难得。” 项庭沛眼光停在前方的多宝塔上,只见塔刹雄伟矫健,高耸挺拔,檐角舒展。她衷诚地道:“听闻灵若寺的多宝塔上风景独好,姐姐想邀妹妹一同登塔,或许换个眼界,心境亦会不同。” 项庭真回头看一看塔刹,点头应允,正想与项庭秀一同前去,项庭沛便道:“有些话,姐姐想单独告诉真妹妹。秀妹妹,下回再与你同行,可好?” 项庭真想一想,便让项庭秀在塔下候着,独与项庭沛进了塔内。 放眼塔底,首层平台较宽,顶层四角饰有蕉叶山花,四周栏下是四个石雕龙头,栩栩如生,每个均张口作吐水状,似有漫天雨水从龙口流溢,意取神龙垂涎之意。 项庭沛扶着红木扶手,一步一步往上走,项庭真则缓缓地跟随在她身后,只听得她声音幽幽传来:“想来妹妹是从来不曾知道有姐姐这么一个人,姐姐自己也不敢奢望,可以有得到名分的那一天。相比起我娘,我是极其有福气的。”她略略缓了一缓,又道,“我娘与爹爹相识的时候,只有十六岁,比现下的我还要年幼一岁。本来爹爹是京官,我娘只是地方小县城里的商户女儿,每日不过帮衬着替家里做点绣活度日,怎么会想到爹爹那年奉了皇命,到这个名不经传的小地方来办事?又怎会想到,不过是在雨天的夜里收留了爹爹一宿,便与爹爹暗生情愫?” 她们二人来到了第二层,只见墙面四周的观音三十二应身小像,神态温和凝重,给人以亲切端庄之感。项庭沛双手合十,虔诚地望着观音像,续道:“爹爹本该刻日回京,因为娘的缘故,他又多留了几天,直到京城有信来催,他方启程回去。我娘说,爹爹走的那天,答应她一定会回来,会把她带到京城去,给她一个名分,只让她安心等待。” 项庭真静静地听着,似乎能亲身感受到当日的一幕幕。项庭沛复又再往上一层走去,“可是这一等便是无了期了,相信妹妹你也能想到,爹爹没有回来,可是娘已经有了我。日子一天一天过去,即便是娘有心要瞒,也是瞒不过去了。我的姥姥姥爷很快便发现了娘身体有异,女子未成亲便有孕,即便是在寒门小户,亦是奇耻大辱,见不得光的。倘若家中只有姥姥姥爷便也罢了,顶多娘只是受一下皮肉之苦,但是上面还有太奶奶太爷爷,事情便不能这般简单就放过。” 第三十九章 项庭沛(二) 多宝塔每层均挑出塔檐,飞檐翘角,檐角下悬着风铃,此时虽是云淡风轻,风铃轻盈,仍旧是飘摆着发出阵阵铃声,清清脆脆,每一下都似是落在人的心上,带着几分警醒的意味。 项庭沛背对着项庭真,虽然看不到她表情,却仍然从她的声音中听出哀绝的气息:“娘当时已有六月身孕,被村民们五花大绑,押到祖祠去受审。娘年纪轻轻,哪里抵受得住这样的折磨,一路哭着求饶,没有人放过她,都往她身上扔臭鸡蛋,骂她是淫妇,诅咒她不得好死。到了祖祠,还有人冲上前来,兜头盖脸地打我娘,我娘生不如死,险些就要一头碰死在石柱上。可是人能拉住她的寻死之心,却拉不住她的逃生之意。” 第三层、第四层,一路往高处上去,墙面四面均凿龛雕佛,造型别致,气韵古雅。 “我娘当晚被关在祖祠里,有一个与娘打小青梅竹马的知交,不忍我娘就此送命,便偷偷把我娘给放了。我娘一无所有,只挺着见不得光的肚子,连夜逃离了生活了十六年的家乡。从此流落异乡,一路往京城而来,还是以绣活为生,大多数时候,便是饥一顿,饱一顿。自从我出生后,日子便更艰难了,我不知道娘是怎么熬过来的,从我记事开始,娘就告诉我,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,所有的苦,都会过去的。” 项庭真不禁问道:“为何你娘不早些找到爹爹,这么多年了,你一直和你娘流落在外?” 项庭沛苦笑道:“看似很简单的事,可就是做不到。我娘一个妇道人家,根本不知道该怎样找到爹爹。千辛万苦来到了京城,却是茫无头绪,无计可施,只好到布坊去做女工,养活自己和我。这么一停留,便是好几年的光景。” 项庭真心绪亦随之起起落落,“听我娘说,你娘很早便过世了,那时爹爹找到你了么?” 风势渐大,檐角下的风铃声此起彼伏,连绵不绝。项庭沛转头望向塔外,只见峰峦起伏,云烟缭绕,甚是悦目。她咽一咽喉咙,维持着平静道:“我娘过世那年,我刚好八岁。在她走之前,她心心念念的,还是想与爹爹重聚。可是天不从人愿,直到娘咽气,还是没能见到爹爹。从此,就剩下我一个人了。” 项庭真听到此节,已觉心头酸楚,只叹息了一下。 项庭沛垂一垂头,继续往上走,她一手抚着墙身上的浮雕,慢慢道:“娘走后,我孤身一人。为了生存,我做过女工,那些人欺负我小,把我赶走了,我便去酒肆做粗活,有一阵迫不得已,还到勾栏伎所里当小丫鬟,颠沛游离,人情冷暖,这样的生活,我过了足足有三年。” 项庭真在她身后注意到她的手,果然是不同寻常闺阁女子的细嫩粉白,竟是厚茧遍布,竟比府中粗使丫鬟的手还要粗糙。 “幸而遇着了我的养父母,我方能过上一点人过的日子。”项庭沛语气稍稍比适才轻快,“也合该是苍天见怜,有一日,我陪我养母到法华寺上香,正好遇到从里头出来的爹爹。就凭着娘生前给我留下的画像和信物,我方得以与爹爹重逢。”她转身看向项庭真,“正如妹妹所说,我得以回府,哪怕是做一个小丫鬟,对我也是恩赐,更遑论是给我庶女的名分了。” 项庭真对当日的冷言冷语不免有点后悔,愧疚道:“我不知姐姐背后受过的苦,若是言语有冒犯,姐姐不要记在心上。” 项庭沛温和一笑,摇摇头道:“我并不介意。当日你说了很多,我只记住了一句,便是你说你也心疼你的母亲。你对我所做的,全因你心疼你母亲。正如我所做的,也是因着我心疼我母亲。” 项庭真不由唏嘘,只抿唇不语。 “我原想着,我娘受了这么多苦,只身在外寻找了这么久,还是没能与爹爹重遇,如今我得以进入项府,怎么可以不为她争一个名分呢?”项庭沛双目微红,“只有我知道,我娘如何日以继夜地对着爹爹的画像苦忍思念。我娘为了爹爹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,若是我不为娘提立牌位之事,我这个做女儿的如何能安心?我如何能理所当然地安享这府里的养尊处优,而不去为娘争一个名分?妹妹,你可明白姐姐的苦处?” 项庭真垂下头,“我明白。” 项庭沛轻轻地拉过她的手,与她一同来到塔边,举目远眺,映入眼帘的是幽谷浮翠,松青水秀。远有,小桥流水,碧波荡漾,湖城人家,尽收眼底。 “无论结果是否能如愿,姐姐今日得以向妹妹一诉衷肠,便已是心满意足。”项庭沛笑意轻柔。 耳闻着清悦的风铃声,似是荡涤心灵的梵音,无端地让人心境平静。项庭真心下落定了念头,并未与她细说,只默默地朝她点了点头。 当夜返回至项府内,项庭沛才踏进项景天特为她而设的留菁阁,便有下人来报:“大姑娘,北偏门外有两个老人说是您的旧亲,等了您一晌午了,说是有要紧事要寻您。” 项庭沛眉头轻轻一挑,也不让下人把人给请进来,只径自往偏门外走去。 已是戌时,正是无月之夜,漫天黑夜暗暗沉沉地压于上空。连人的面目亦是模糊不清的,看不透真与伪。 项庭沛来到静僻的北偏门外,一眼瞧见那两个佝偻的身影蜷缩在墙角下,面上止不住泛起一抹嫌恶。 “我说过,让你们不能靠近项府地界,为何你们还要来?” 老妇先颤巍巍地站起来,道:“今儿白天的时候,咱们还没看够咱们的好孝女,所以再来瞧瞧你,让咱们好生瞧瞧你,过的是怎样的好日子。” 项庭沛立在原地,冷冷地瞪着她:“我让你们给我做一出好戏,赏钱已经给足你们了,还想怎样?” 老汉拄着拐杖走过来,皮笑肉不笑地道:“咱们养了你六年,你只给了那么点首饰便想结了?堂堂的项府大姑娘,出手也忒小气了些!” 老妇冷笑道:“咱们俩年纪大了,记性不好,旁的倒不要紧,只怕一个不小心,到三姑娘跟前去说出了点什么,可是真不好!” 项庭沛眼内尽是怨毒:“这么些年,我在你们家做牛做马,受尽委屈,已是报尽了你们的米饭之恩!” “多了咱们二老也不要,我们只是要你每月给咱们家一点赏银,捎带着享享你这个大姑娘的福,便是妥妥的了。” 项庭沛面上闪过一丝阴狠,道:“甚好。我答应你们。明日午时,我会让人给你们送去山珍海错,让你们阖府好好享福。” 第四十章 争执 是夜,项庭真命小厨房炖了一盅血燕粥,亲自给母亲送过去。 沈氏正让人把从灵若寺请回来的白玉观音安放在神龛里,看到女儿来,便道:“劳累了一日,你怎么不歇着?为娘这儿都好,你不用时时来看了。” 项庭真看母亲的气色是比早上出发前要好,想必是在寺里得了住持法师的点拨,明心见性了不少。不觉笑道:“我过来看看我娘,总不必挑着好坏,想来便来了,谁让我记挂着娘呢!“ 沈氏宠溺地捏了捏女儿的鼻尖,笑道:“油腔滑调,没有半点千金风范!” 项庭真替母亲把粥盛在成窑五彩小碗盅里,道:“只要娘欢喜,我不要什么千金风范。”她柔声道,“娘,以后都喜喜乐乐的,不要再为那些事劳心了,可好?” 沈氏接过女儿手中的碗盅,一边在炕上坐下,一边叹着气道:“今日明觉师父也是劝我放下固执。理儿我是明白,就是难做到。” 项庭真坐在母亲身旁,挽着她的手臂道:“依我看,也不难。还是眼不见为净,把那立牌位的事交给女儿,你不用问不必管,只当作没有这回事。” 沈氏才想喝粥,听得女儿这话,一下愣住了,道:“你说什么?” 项庭真道:“只不过是替姨娘立个牌位,不是什么大事,不值得娘操心,交给女儿便好。” 沈氏立马把碗盅搁在了炕几上,不可置信地瞪着女儿:“你说要替那贱人立牌位?” 项庭真一下坐直了身子,看着母亲道:“娘,归根到底,安姨娘还是没有名正言顺进门的福气,如今横竖她人是不在了,一张牌位,说穿了,也就是一块木头。咱们何必跟一块木头过不去呢?” 沈氏睁圆了眼睛,气上心头:“谁教你说这些话?!谁让你称呼那贱人安姨娘?她是哪门子的姨娘?她也配?!” 项庭真拉着母亲的手道:“娘,女儿是不忍心看您终日为此事烦恼,也不想看到爹爹为此事与您置气。总不能为了这些,您无了期地与爹爹僵持下去,纵然不立这个牌位,对娘又有什么好处呢?” 沈氏用力甩开了女儿的手,“我道你怎么巴巴地给我献孝心来,原来是替你爹说项!你只管去告诉你爹,要想给那贱人立牌位,不是不可以,只等明儿我大限了,给她腾出位置了,你们只管给她立牌位便是!” 项庭真心惊不已,急忙道:“娘,您快别这么说!”她心中犹疑不定,忍不住道,“府里的姨娘成群,为何娘偏偏不能容安氏一个?” 沈氏面上微微一搐,目内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阴翳,只以怒气掩饰:“是,我不能容她!没有因由,没有道理,我便是不能容她!这么多年来我都顺着你爹的性子,偏偏这一次我不想让步,你休得再提!” 项庭真还想再说,却见母亲气得连连咳嗽,便咬住了下唇不语。郑妈妈在外头听得动静,忙进来道:“三姑娘,这大夜里的,怎么惹得太太发这么大脾气?太太也是时候歇息了,姑娘你还是先回罢。” 项庭真心中无奈,只得出了来。郑妈妈一边把她往外送,一边含怨带气地道:“那一个大姑娘,真真是个不祥人,才进府没几天,又是给太太添堵,又是挑得你们母女俩争吵,晦气!” 第四十一章 居心 如此过了一夜。至翌日午时,项庭真正闷闷地在屋子里绣着五彩牡丹,凌妈妈便来通传:“三姑娘,大姑娘来了。” 项庭真犹豫了一下,方允了让人进来。 项庭沛手里挽着个镂花藤萝筐子,施施然地进了屋,朝项庭真暖暖一笑,道:“真妹妹,姐姐这个时候来,可有叨扰?” 项庭真略略看她一眼,又埋头在绣架上穿针引线,漫不经心道:“姐姐若是有话,便只管说罢。” 项庭沛把手中那小巧的镂花藤萝筐放下,从里头拿出一大把彩绳丝线来,细细地摊在了紫檀桌上,微笑道:“姐姐从前也爱做绣活,最偏爱打络子。每次得了工钱,便去把最亮眼的丝线买下,自己却又舍不得用,攒着攒着,便余下这么多了。”她显出几分腼腆,“姐姐知道妹妹在做绣品,便专挑了些好的彩线拿来,只不过在姐姐眼中的好,可能未必入得了妹妹的眼。” 项庭真看了一下那满桌的彩线,道:“既然是姐姐一片心意,妹妹便谢过了。” 项庭沛却不走,仍立在原地,道:“还有一件事,姐姐想要跟妹妹说。” 项庭真抬眼看了看她,“若是还与立牌位一事有关,那请姐姐不必说了。” 项庭沛两手揉着宝蓝色素纹绣花上衫的下摆,期期艾艾道:“此事让妹妹和太太都添了烦恼,是姐姐的不是。所以……姐姐想告诉妹妹,这个牌位,先不必立了。” 项庭真闻言,始料未及地望向她,停下了手中的针线。 项庭沛面上带着深深的内疚:“今日姐姐到长春院请安,听闻妹妹与太太为了立牌位之事闹得不安生,姐姐心里愧疚。我告诉妹妹那么多,原意不是想妹妹帮着说话,只是觉得妹妹可亲,可以让我安心说出心里话。没想却平白生出这样的事端来,这原是姐姐的不是。”她注视着项庭真,“我知道母女亲情的可贵,我不想你们再为了我或我娘费心。立牌位的事,我从此不会再提,你和太太只管放心。” 项庭真缓缓地站起身来,意外地看着她,道:“可是立牌位也是爹爹的意思。” “老爷这边,你们更不用担心,我自会与他细细分说,他会明白的。”项庭沛朝她欠一欠身,“为这件事,白让妹妹伤神了。” 项庭真走到她跟前,“这对安姨娘却是不公平。” 项庭沛苦笑了一下,道:“对我娘来说,我能回项府已是万幸,她在泉下得知,必会安心的。妹妹你说得对,见好就收,咱们原是一家人,何必为了莫须有的事伤了和气?” 项庭真从她眼里看出了诚挚,知她所言均出自真心,先前对她怀有的一点芥蒂此时消褪无踪,不由握住了她的手,道:“姐姐,委屈你了。” 项庭沛摇了摇头,回身拿起桌上的丝线,娓娓道来:“这是大红的,这是胭脂红的,还有桃红的,这一络是嫣红的,几种红色若是放在一块轻易便看混了,我都细细分了出来,用银线束了,妹妹用时不必再分。还有这葱绿柳黄的,再有这藏青、石青的,在外头不太好寻得到。还有松花色、黑色,给配着艳一点线便极为好看。” 项庭真含笑听着,道:“姐姐既然打络子有一手,那往后便帮着妹妹一块做罢。只怕日后劳烦姐姐的时候多了,姐姐别嫌累。” 项庭沛笑得眉梢眼角都是喜悦:“哪里会?这是姐姐的荣幸。” 从恰芳院离开后,项庭沛面上的笑意转瞬即逝,只剩得一片阴冷。她返回到留菁阁后,一个专责府外跑腿办差的小厮进来,道:“大姑娘,今日奴才给那洪家送吃食时,发现那人家正办丧事呢,奴才一打听,原来是一家五口都得了怪病,这一早就暴毙而亡了。” 项庭沛面上并不意外,气定神闲地落了座,道:“一家五口,可是两个老的,两个年青的,一个孩童?” 那小厮道:“正是。” 项庭沛点了点头,低头品了一口碧螺春,方道:“我晓得了,你替我去把那家主持后事的人请来,洪家对本姑娘有恩,他们虽去了,我还是应当好好尽尽孝心。” 那小厮答应着去了。 项庭沛一边用青花瓷的杯盖抚着茶叶,一边冷冽地半眯起双眸,每一个字都是刻骨的恨:“你们不知好歹,休怪我狠心无情。既然你们死于非命,本姑娘自然有办法让你们在阎罗王面前,口不能言,目不能视,耳不能听,让你们有冤无路诉!” 自从项庭沛那日来过后,项景天果然没有再到沈氏面前提立牌位的事,对待沈氏的态度也好转了不少,沈氏不知底里,自以为是自己坚持的缘故,只有项庭真知道,项庭沛在父亲面前费尽了口舌,方让父亲打消了为安氏立牌位的念头。她如此顾全大局,深明大义,让项庭真刮目相看,自此便将其视作亲姐姐一般厚待。 时日渐过,尚有数日,便是七夕之期。这一日项庭真接到晋王府的帖子,邀其于七夕当日与项庭秀二人共赴晋王府,一同共度佳节云云。 项景天和沈氏得知此事,甚觉欣悦,可待得看清帖子,沈氏便纳闷道:“七夕佳期,若是单邀庭真到晋王府,确是美事一桩。可这里怎么把秀丫头也捎带上了?” 项庭真觉得并无不妥,笑道:“娘,上回进宫,我与庭秀在三位娘娘面前献艺,王爷也看到了,后来也提到希望日后可再欣赏咱们姐妹俩的艺技。七夕当日若是女儿有幸在王爷面前弹奏妙韵,便由秀妹妹伴舞一曲,也不失为美事。” 项景天想了想,道:“王爷自有王爷的道理,这帖子里主要邀请的还是庭真,秀丫头同去,不妨事。” 沈氏方不再多想,只对女儿道:“你自个儿留心着便是。” 第四十二章 七夕 七夕当日,项庭真依旧是悉心装扮,一身秋香色的芙蓉花团纹轻绸长裙,暗银丝织出繁复细密的碧霞云纹花样,乌黑如缎的青丝挽成了光洁的回心髻,斜斜地插着红珊瑚的双结如意钗,钗头垂下五串翠金流苏,流苏最底端用红宝石作坠角,摇曳生姿。 项庭秀看着姐姐,眼中闪过一抹艳羡,赞叹道:“姐姐真美。” 项庭真替她扶一扶堕马髻上的嵌红珊瑚圆珠的乌银扁钗,笑道:“乞巧佳节,又是首次到晋王府中作客,自然要好生装扮,方才不失咱们侍郎千金的身份。” 到达晋王府后,王府的总管及掌事侍女一行十数人迎了出来,礼数周到地向项氏姐妹见了礼,便领着她们一路穿过正门,前花园,及至正殿,沿路唯见崇阁巍峨,雕梁画栋,面面琳宫合抱,直如众星拱月般,无处不透露着富丽堂皇的王府气派。 项庭真和项项庭秀才步进正殿内院之中,只见自殿中宝顶上垂下延绵锦缎,缎上遍绣精妙人像并瓜果酒炙花样,栩栩如生,远远看去几可乱真。底下团团围坐着一圈身着粉红宫装的侍女,皆手拈绣花针穿针引线。当中设着黑檀木案桌,桌上摆香茶、醇酒、时令果子并桂圆、红枣、榛子、花生,瓜子等祭品;旁边一个玉石花瓶,内里插着几株开得正艳的芍药,花瓶前是一个小黄铜香炉,燃点着清芬怡人的檀香。 项庭真目睹此情此景,盈盈笑着叹道:“王爷真好心思。” 她话音刚落,便见言溥博从内殿中款款走出,他身着一袭宽衽儒袖的群青色长袍,头戴爵弁,丰神俊朗中透着几分贵气。他负手翩然而至,明亮的星眸中带着点点笑意,使得他线条硬朗的脸庞多了一份柔和,显出了几许温润如玉的气息来。 项庭真看到他来,忙领着妹妹垂眉欠身,曼声轻盈道:“民女庭真(庭秀)见过王爷,王爷万安。” 言溥博伸手虚扶了她们一下,微笑道:“二位姑娘是贵客,不必拘礼。”一边把她们往座上请,一边又道:“这百尺锦楼,原是母妃特地命人依着宫中乞巧习俗缝制,让本王悬置于府中,好让姑娘来时得以一睹宫中佳节美景,如是身临其景。还有这九孔针五色线的巧艺,原也是宫中节日礼俗,一并让姑娘欣赏了。” 项庭真听他话里只提了姑娘二字,却是意指自己一人,心下虽然欢喜,却也生怕庭秀吃心,便笑吟吟地道:“皇贵妃娘娘记挂着咱们姐妹俩,借王爷之手让咱们一饱眼福,真是民女的福气。” 项庭秀先是怯生生地随在姐姐身后,默然无声。待得分别依着主次落了座后,她方迟疑着从黛色碎花暗纹的袖中取出一物来,小心翼翼道:“今日七夕,小女子托了姐姐的福,承蒙王爷款待,无以为报……这是小女子亲手缝制的拙劣之物,送给姐姐和王爷,还望二位笑纳。” 言溥博目光落在她身上,边命人到项庭秀跟前去取了东西过来,拿到手中见是一方万字福锦盒,打开锦盒,方看到内里竟是一只线络的五彩喜蛛,旁边还用细线绣上了圆满的蛛网,以此应了“喜蛛应巧”的吉祥寓意,甚是精巧。 项庭真看着手中的“喜蛛”,喜出望外地看着妹妹道:“没想到秀妹妹这般手巧,心思也妙。” 项庭秀不好意思地垂下头,收回了注视言溥博的视线,差赧道:“姐姐和王爷喜欢便好。” 言溥博把锦盒收了起来,道:“难得的却是心意。” 项庭秀悄悄抬眼看向他,唇边微微地扬起会心的笑意。 第四十三章 暗通款曲 项庭真粲然一笑,“妹妹既然备下了这般细巧的好礼,我这个做姐姐的岂能两手空空?”她回头示意元妙把古琴捧上前来,“今日我把自家的九霄环佩带来,便是意在为王爷弹奏一曲,以报皇贵妃娘娘和王爷的厚待之恩。” 言溥博见了琴,抚掌笑道:“庭真妹妹的九霄环佩甚好,正好与我的玉屏箫相配,今日不如妹妹弹琴,本王以箫和应,一尽雅兴?” 项庭真听得他这般称呼自己,两颊顿时如火烧一般滚烫,如玉凝脂般的面容上,泛起了俏丽的一片嫣红。她低眉浅笑,“有幸得闻王爷箫音,当真是意外之福。” 她在琴前坐下,轻轻调了调弦,如水葱似的玉手拨动琴弦试准了音,方又道:“既然小女子弹琴,王爷吹箫,那秀妹妹便仍以舞相伴,如何?” 项庭秀正欲答应,言溥博却摇头道:“琴箫和奏,已是极具韵味,舞便罢了。” 项庭真并不十分在意,随即展颜笑道:“也好,王爷自有道理。” 项庭秀整个儿怔住了,面上的光彩霎时黯淡了下去,只仓仓皇皇地把头垂下去,掩饰住那满目的失望与落寞。 古琴的音律清越幽深,于项庭真指尖缓缓流转,如是雨露自绿叶枝头滴落,轻轻忽忽地坠入清溪小涧之内。和淳的箫声仿佛是清空中拂过的风,与恬静的琴音融和成了和风细雨般的缠绵悱恻,牵动心扉的轻柔婉转,诉不尽的温柔缱绻,煞是动人心神。 不知何时,言溥博来到了项庭真的身侧,琴音和箫声更是交融无隙,如是树荫间鸟儿的交颈私语,自有一番琴瑟和谐,情意两悦的甜蜜和美。 仿佛这般和奏下去,便是矢志不渝的天长地久,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的情深意长。 所谓琴箫良缘,佳偶天成,便是如此罢。 项庭真侧首,一双剪水秋眸里盈盈含着笑意,与言溥博四目相投,从他的俊目内捕捉到几许绵绵的深意,也许是赞赏,也许是爱怜,更多的也许是得遇知音的喜悦。 她嫣然一笑百媚生,唇边的梨涡醉人亦自醉。 一曲终了,二人意犹未尽,又就琴韵箫音之别畅谈不止,相谈甚欢。 待得用膳时,项庭真发觉所有的菜式均为自己平素喜爱的,情不自禁道:“知庭真者莫或王爷,就连这些佳肴点心,亦全是庭真所喜。”言溥博饮下一杯桂花酿,浅浅笑道:“庭真妹妹见笑了,这是本王前日派人问准了侍郎大人,方定下的菜式。” 项庭真不意他用心至此,心头暖意融融,朝他绽出如花笑颜。 一席膳罢,时候已经不早,项庭真心下纵有不舍,亦知该行告辞了,正欲开口间,府内的掌事侍女便来到她身侧,附在她耳畔轻声道:“姑娘衣裳上沾了一点桂花酿,不如随奴婢进内殿去清理一下罢?”项庭真不疑有他,随之而去了。 项庭秀正独自在席位上垂首出神,却有一名侍女轻轻盈盈地靠近了她,往她手心里塞进了一张薄纸,便又快步退开了。她始料未及,抬头看一看主位上的言溥博,只见他正埋首斟酒,似是并不察觉她这边的动静。她犹豫了一下,方将手中的纸条取出,慢慢地打开来看了,竟见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:明日午时,城东大街如意斋见。 她心头一惊,再度向他望去,只见他也朝她看了过来,轻轻颔首。 她心中的惊讶慢慢散去,只余得一股莫名的喜悦笼罩于胸臆间,遂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拢进了袖子里,直到姐姐回席告辞,她随在姐姐身后离去,一直均是若无其事那般,低眉顺眼,沉默如初。 第四十四章 别有幽愁暗恨生 翌日,项庭秀开了姐姐送来的那一箱子衣裳,原想挑一件最华美的,却又唯恐姐姐看出端倪,只得放弃,便选了一袭寻常的莲青色隐芙蓉纹的对襟长衣,梳了一个倾髻,再配一枝素色珠钗便作罢了。她才想要出门,又折回来,从妆匣子里找了一对翠金花形镶米珠的耳坠,对镜细细戴上了,始觉自己淡施脂粉的脸颊添了几分娟好的柔美。 午时正好是项庭真在屋子里做绣品的时候,不会得空留心旁人,项庭秀胡诌了一个由头,只说是与庶吉士汪家的四姑娘有约,同去如意斋选些胭脂水粉,便出门去了。 来到城东大街的如意斋内,她正自踌躇间,那掌柜的便上前来道:“这位是项六姑娘罢?请随我来,轿子在院子后头。” 项庭秀心内暗自纳罕,来到后院,果见一乘二人抬小轿,她不及多想,上了轿后,便是听天由命了。 轿行得一柱香工夫,到达时闻得满鼻清香,有人在轿门前道:“项六姑娘请下轿。”她定一定神,方挑开帘子,迟迟疑疑地踏出步子。 才出了轿,项庭秀便被眼前美景给惊得目瞪口呆,眼前的路是一条以汉白玉石铺就的两车宽小道,两旁是一池清澈如明镜的湖水,湖中遍种荷花,此时正值新荷绽放之期,荷叶碧莹莹如是翠玉盈盘,盛着粉白如玉的荷花,如是千万个娇嫩甜美的佳人玉面,出尘清艳,美不胜收。 她兀自惊叹不已,一步一步往前走去,忽耳闻得一阵如泣如诉的箫声夹在荷露清风中吹送而来,只见前方回廊上悬挂着薄如蝉翼的雪白帷幔,长长曳于湖面之上,风过幔幕如云如雾般飘拂而动,使人如坠云海仙境。 渐渐方看得真切,回廊末端,正有一名长身玉立的男子伫立于此,手握玉箫,那幽深哀远的箫声便是自他而来。 项庭秀停一停脚步,踏着箫音乐韵翩翩起舞,她两臂柔婉如水,身姿轻盈如风,莲步曼妙如花,浅青色的长裙旋转如初绽的繁花,与她灵动的舞姿相得益彰,在随风飞扬的帐帷之间,如流云般婉转飘逸,漫成了他心头那一抹不可淡忘的窈窕芳姿。 她舞姿翩若惊鸿,婉如游龙,如是凌波微步一般渐舞渐近,风止时,纷飞的帷幔缓缓飘落,露出了他清俊如明阳的面容,仍旧是那般的贵不可言,带着天地不惧的英伟与担当,将她卑微的心惊胆战包容其中。 她心不觉为之牵动,面红若桃花,眸柔如春光,轻展双臂慢慢地旋转出夺人心神的胡旋舞步,一圈接一圈,似是忘我盛放的莲花,中人欲醉。 他放下玉箫,上前一步一手握住了她的手,她正好转毕一圈,腰身如柳轻烟般软软往后靠去,落入了他的臂弯之中,他扶稳了她,探身向前,两眼深深地望进她的眸子中,她不由芳心大乱,慌慌张张地别过了脸。 他轻轻一笑,小心地放开了她,道:“舞得甚好。” 项庭秀娇羞地垂下头,道:“姐姐晓得以琴配王爷的箫,小女子不通琴艺,只好以舞代之。” 言溥博听她提起项庭真,眼内闪过一丝凝重,转瞬便又恢复如常,淡淡道:“母妃很喜欢她。” 项庭秀抬头看着他,依依道:“人人都说姐姐与王爷是天造地设的一对,庭秀亦觉得如此。” 他转头望向她,“可知我为何把你带来?” 她迷惑道:“庭秀不知。” “你的舞姿,像极了一个人。”他的目光似是艳阳中掠过的一丝风,悄声无息地落进荷香醉人的莲池之内,“那日在宫中见着你的舞,错眼之下,我还以为是她。今日你这一舞,我瞧着甚具她当日的神韵,害我以为,是她回来了。” 项庭秀略觉意外,惊讶之余,却又觉几分失落,原来他注目于她,只因为她酷似旧人。她眼中带上了一抹哀怜,幽幽地凝视他,只见他面上犹带深刻的思念和爱重,她脑中猛地升起一念,如若这样的思念和爱重,从今往后只给她一人,那即便是只把她视作旧人,又有何不可? 这样的念头才起,她自己先被吓了一跳,难道为了得到他的珍视,她可以牺牲一切? 他清眸一扬,含着期望向她道:“这里是我的城郊别苑,来日若是咱们在此以箫舞相会,姑娘可是愿意?” 项庭秀没有马上答应,只是静静地望着他,那样的安静,如是一株迎着微风的白玉兰,自有一番楚楚动人之姿。言溥博看到这样的她,不觉怔怔良久,情动地牵住了她的手,声音轻柔如梦呓:“秀儿,答应我,好不好?” 她再止不住微微颔首,秋水含烟的双眸内是满满的柔情,“承蒙王爷错爱,庭秀愿为王爷起舞,只要王爷不弃,庭秀自是不离。” 言溥博朝远远侍立在廊下的侍女扬一扬手,侍女当即手捧锦盒上前,他从锦盒中取出一枚金錾花镶碧玉玉翠珠钗,亲自替项庭秀簪在了发髻之上,他的手自珠钗垂落的水晶流苏缓缓滑下,悠悠叹道:“秀儿戴上这枚珠钗,又是另一种风韵了。终究还是该有个新主人了,这珠钗便送予你罢。” 项庭秀盈盈一笑,眉梢眼角尽是妩媚:“多谢王爷。” 至未时返回时,她坐于轿中,并未舍得将那金錾花镶碧玉玉翠珠钗摘下,一路不时地拿手去抚着那摇曳的水晶流苏,触指清凉,仿佛还能感受到他眷眷的目光,以及他掌心微薄的汗湿。 待轿行至项府门前,她方把珠钗摘下收起,敛衣笼袖地往府里走,一如既往的小心谨慎。 返至恰芳院时,她轻步从姐姐的东厢正堂走过,路经敞开的镂花长窗时,她瞥眼睢见姐姐正在里边打着络子,止不住心头一慌,才想低下头去匆匆走过,却是怕什么偏来什么,项庭真这时抬起头,一眼便看到了窗外的她,笑着招呼道:“秀妹妹,你可是回来了?进来说话罢!” 项庭秀心里发虚,却是避无可避,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屋里来。 紫檀木八仙桌上满满地摆着各色丝线,项庭真玉指灵动地在丝线间穿梭,却是一块石青色配大红色的汗巾子,攒心梅花的花样,十分精巧。她笑着一指跟前的绣墩,示意妹妹坐下,道:“今日正好沛姐姐过来一块打络子,原想把你也叫上,没想你竟出门去了,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。” 项庭秀一颗心七上八下,如坐针毡,强笑着道:“早知姐姐有此意,妹妹说什么也不会出去了。” 项庭真掩嘴笑道:“不是什么要紧的事,难得妹妹出府一趟,如意斋的胭脂却是上好的,妹妹好眼光。” 项庭秀极力维持着镇定,道:“姐姐说的是,那胭脂极好,却是妹妹不配那颜色,终是作罢了。” 项庭真端详她片刻,“妹妹肌肤胜雪,什么颜色都配得上。”她的眼光从对方的翠金花形镶米珠耳坠上掠过,“今儿妹妹这一身打扮倒与往日不同,却是好看得多,更像是个闺阁千金了。” 项庭秀心头一突,谦卑地垂下头:“姐姐见笑了,妹妹再怎么打扮,也还是这副粗蠢模样。” 项庭真对她的妄自菲薄见怪不怪,遂也没说什么,只低头继续打络子。 项庭秀看着姐姐手中的汗巾子,忍不住问道:“这样式看着甚好,比前次姐姐打给二哥哥的方胜花样好看,可是再给二哥哥打一条?” 项庭真笑意里夹着一丝入心的温柔,“这个是给王爷打的,来日新房相见,这便是我送予王爷的新婚之礼。”言及此处,她两颊飞红如霞。 似有冰凉的水雾兜头盖脸地浇下,项庭秀整个儿僵了僵,两手不自在地绞在了一块,犹犹犹豫豫地唤道:“姐姐……” 项庭真轻轻地“嗯”了一声,“什么?” 项庭秀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倏地眼前似乎浮现起言溥博温情脉脉的脸庞。他是如日中天的皇子,是炙手可热的晋王。得蒙他的另眼相看,于她而言,是莫大的荣幸,是卑微如她的奢望。教她如何能就此放弃?一无所有,受尽白眼的日子,她已承受日久,真的不想来日,因着庶出的身份,面临低嫁的命运,再于荆钗布衣的落魄之中了却余生。 倘若此时狠一狠心,便是尊卑两重天,那么她何乐而不为? 她压下了几欲脱口而出的真话,微微地转过头去,不再看姐姐的眼睛,轻声道:“王爷他,真的很好,姐姐来日,一定会过得喜乐。” 项庭真不觉感慨:“我并不是不晓得,像咱们这样人家的女儿,婚配之事全不由自己作主,这当中牵系的是宗族的兴衰。如今爹爹怜我,替我选了这么一位人中之龙,难得的是,为人性子俱佳……”她甜甜而笑,两眉如弯月,“这也是我的福气罢。” 项庭秀心中难受,只吸一吸气,道:“明日我来陪你一道打络子,可好?” 项庭真微笑道:“自然是再好不过。” 项庭秀心中有事,只垂首替姐姐理着桌上的丝线,一根一根,如同是心中的乱麻,只需要冷硬了心思,便能轻易将其理清,不成困扰。 至酉时三刻,项庭真方欲命小厨房准备晚膳,白福家的便过来通传,说是老爷之意,请三姑娘到昌荣正厅去用膳。自各房各院设立小厨房以来,若非大节或是另有要事,府中鲜少有聚于一堂用膳的时候,今儿项景天特命她至正厅,料定该是不同寻常了。 她依时而至,才进厅中,却见父亲已候在金丝楠木圆桌旁的主位之上,下首左侧坐着项云柏夫妇、项庭茵三人,右侧便是沈氏以及项云杨二人。她眼见母亲神色不悦,心知不好,遂行过礼后便在二哥哥身旁落座,不敢多言。 下人们上前来伺候上菜,项庭真始知今夜在正厅用膳的便是他们几个了,人虽不多,却隐隐地感觉到山雨欲来的压抑,一时无心进食,只静静等待着父亲引话入正题。 待得膳罢,项景天以清茶漱口后,方缓声道:“今夜你们都在,有一事,必须由云柏亲自向大娘说清楚,你们在旁都好好听着,当是作个见证也好,知会也好,左右说不上什么好事,你们都好生留心着便是。” 项云柏煞有介事地来到沈氏跟前,冷不丁地跪在了她脚下,沈氏尚未及反应,便听他满怀歉意道:“大娘,云柏这一跪,是替了我娘的。我娘过去多有冒犯之处,还请大娘海量汪涵,莫要与她一般见识。我娘是因为云杨二弟中毒一事离府,至今已半载有余,她在庄院静心思过,已深明错之根源,当自悔改!”他的语气中添了几许沉痛,“如今我娘在庄院染了疟疾,病情一天重比一天,城郊寒湿之地,更是让我娘深受病痛折磨,云柏知娘身有罪孽,却也不忍见其痛不欲生,唯今……只得恳请大娘,大发慈悲之心,给我娘一条生路,允许云柏把娘从庄院接回府中养病……”他深深地叩首,“求大娘慈悲,准许我娘回府!” 他这一席话下来,沈氏面色一阵青一阵白,心绪在胸臆间九转千回,终是成了一口呼之欲出的愤怨之气。她压一压怒火,眼光在项云柏、项庭茵二人身上逡巡片刻,最后方落在丈夫身上,冷笑道:“才刚听老爷所言,说是让儿女们作个见证,权当知会,可是意指此事已成定局,容不得我反驳?” 项景天咳嗽了两声,看了看项云杨道:“此事最受委屈的是云杨。英岚当日虽然一时糊涂,但也没有下狠手,云杨无碍,倒也算不上弥天大错。如今英岚在庄院已劳作了半载有余,算是受了罚,身上又染了重病,回府养病亦不为过。”他顿了顿,问二儿子道,“云杨,你还怪不怪你二娘?”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沉默寡言的项云杨身上,他面无表情,只默默半晌,方轻声道:“何必问我?” 二儿子轻飘飘的四个字,却似软钉子似的碰得项景天一脸灰沉。沈氏听闻,头一次觉得儿子得力,她止不住讥诮道:“老爷当日口口声声说存了那样恶毒心肠的人,不会有好下场。如今老爷却说算不上弥天大错,言下之意,便是云杨不死,庄氏也算不上犯错,是不是?” 项云柏赶在父亲前面道:“爹爹自然不是这个意思,爹爹只是可怜我娘缠绵病榻,命悬一线,他只是怕云柏和庭茵再见不着亲娘,并没有宽恕我娘的意思。即便我娘回府,亦是戴罪之身,再不如从前,请大娘和云杨二弟安心。” 沈氏冷哼了一声,只是有些话实在不便当着丈夫和儿女的面说出,只死命撑着一口气。项庭真看出母亲为难,遂开口道:“可是据妹妹所知,二娘在庄院也并非一心思过,不仅没有伏罪劳作,还养尊处优,每处有人伺候着。妹妹只是奇怪,二娘并未受苦,一如在府中安逸,为何还会身染疟疾?” 项庭茵看她搭话,心下不服,便也道:“姐姐足不出户,从何得知庄院中的景况?道听途说,岂可当真?我和我哥哥前次蒙爹爹恩准前去探望,亲眼目睹我娘日夜椿稻,极其辛劳,这也是养尊处优么?” 项庭真拿绢子抿一抿唇,道:“既然爹爹可以允许大哥哥和四妹妹前去探望,也可以另派了大夫去医治,如若你们真的是一片孝心,大可留在庄院一阵子陪着二娘,待二娘好全了,你们再回来也无不可,不必把二娘接回来,给旁人添了莫须有的话柄。” 沈氏马上道:“庭真说的是,我明日便寻了刘太医来,让他去给庄氏医治,若在庄院痊愈了,是不必回府。” 项景天冷瞪了妻子一眼,“庄院哪里是养病之地?刘太医是宫廷御医,你怎好让他千里迢迢到城郊去替英岚诊脉?” 一直不言不语的柏大奶奶阮玉瑶这时施施然地站起身,她一身水蓝色的暗花交领对襟长衣掩不下微微隆起的腹部,她手扶一扶腰身,圆润的脸庞上含着一缕恰到好处的微笑,恭敬对沈氏道:“大娘,云柏的心意是想尽孝,并没有抹掉过往不是的意思。咱们这些当小辈的,谁都不敢忘记老爷当日的教诲,行那恶毒之事,必自受恶果。不管她人在哪里,只要是她做过的事,上天都会记着,还是会有因果的。” 沈氏和项庭真把项景天的态度看在眼里,又知庄氏一房人必是有备而来,此时争执再多,亦是徒劳无功,还会招来项景天更多的不满。沈氏遂不再作声,项庭真看向大嫂,也站起来扶住了对方的臂膀,和声道:“大嫂身怀六甲,便不要为这些事费神了。庭真以为,二娘回府一事还该从长计议,不管她最终回来还是不回来,都不是这一夜半日能理清之事。不如给我娘留一点余地,让她好生安置安置,倒不至于这般仓促。” 项景天虽然一心想将庄氏接回府来,但亦知女儿所言有理,便也不再往下说,只对妻子道:“英岚的病不能再拖,你须尽早决断。” 项庭真和沈氏一道回到长春院里,一众下人迎出来伺候更衣的伺候更衣,递茶水的递茶水,沈氏僵着一张脸庞由下人们打点,待一切妥当后,她躺倒在长榻上,从牙缝里冷冷迸出一句:“这便是当日没斩草除根的后果!” 项庭真沉一沉气,拿了美人锤替母亲锤腿,道:“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。此次爹爹突然执意让庄氏回府,想必是庄氏下足了工夫,既然爹爹没有逼娘您当即答应,那咱们便还有扭转的机会。” 沈氏脑仁儿突突地疼得厉害,烦躁地一甩手:“你别再说什么扭转不扭转了,当日若非没能狠下杀心,怎么会让那庄氏仍旧带着项二太太的名分到庄院去,韬光养晦这半载,她什么手段使不出来?” 项庭真忙替母亲取来舒缓头风的膏药,一边用簪子挑了蘸在纱布上,一边道:“眼下再提当日,也是于事无补,不如好生想想明日该如何应对。”她细致地用剪子把纱布剪成小方块,往母亲太阳穴上贴去,“今夜爹爹让咱们几个都来,如此周密安排,背后恐怕筹谋已久,咱们更不能乱,一乱便败给他们了。” 沈氏闭了闭眼睛,恨恨道:“这会子倒闹出劳什子疟疾,那庄院是咱们项家最为上等的产业,哪里寒湿了?还让云柏这么一跪,就连玉瑶也发了话,从头到尾,全是有人一手安排的好戏!说得好听,是他们给足了我面子,说得难听,便是我蛮横固执,不肯饶人!” 项庭真替母亲顺着背,脑中思绪急转,不由心生一计,忙让屋子里的婢仆们都退了出去,靠在母亲身旁道:“娘,既然那庄氏想藉疟疾的由头回府,索性咱们先下手为强,想法子把她这个说法给堵回去,要是她没有了这个理由,便也没什么回府的必要了,爹爹自己也不好坏了规矩来硬的。” 沈氏忙道:“你想到了什么法子?” “明日一早,我便带同府里的蒋大夫到庄院去一趟。”她胸有成竹,“给庄氏好生诊一诊脉,且瞧瞧她是真病假病。不管她是真病假病,蒋大夫是医术高明的医者,必会有所断定,让老爷安下心来,不必劳师动众接庄氏回府。” 沈氏听了,顿时明白过来,了然一笑,握住了女儿的手道:“此次只看你了。” 如此与母亲细细商量了对策,项庭真直至戌时方返回恰芳院中。一进屋门,竟见项庭沛正候在桌旁,对着灯火埋头打着络子。 项庭真不觉意外,走上前去道:“沛姐姐,这个时候了,你怎么会来?” 项庭沛放下手中活计站起身来,眼内带上一抹关切:“今夜我在院子里遇上大哥和四妹妹他们,听他们说要接什么人回府,还提起太太和真妹妹,只说你们不高兴。我就是担心呢,不知发生什么事,就想来陪陪你。” 第四十五章 螳螂捕蝉(一) 项庭真叹了一口气,让元妙进来添了茶,方将当日云杨中毒之事告知了项庭沛,末了叹道:“要不是我二哥哥命大,早就成那庄氏手下亡魂了,她原是罪该万死的戴罪之人,如今倒好,一句病重,便将过去一笔勾销,重回府中。别说是太太,便是旁人,也是看不过去的。” 项庭沛点头道:“大哥哥模样看着敦厚,没想却有这般深的城府。真妹妹,你别怪姐姐多管闲事,依姐姐看着,你们万万不能让庄氏回府。她人尚在外头,便能让爹爹这般费尽心思,若是真回来了,恐怕后患无穷。” 项庭真深以为然,正想说什么,却见元香捧了茶点进来,不由沉一沉脸,道:“我正和姐姐说话,没有吩咐,你们都不必进来伺候。” 元香原想着元妙正在屋里伺候茶水,便到小厨房去端了点心来,以示周到。不曾想却被主子这般冷待,心里不免发窘,看一看侍奉在主子身侧的元妙,仿佛从对方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得意,她不由更觉难堪。一时只得默默退了出去。 项庭真看向项庭沛,道:“姐姐说的,何曾不是我和母亲担心的呢?” “事不宜迟,你们可有应对的法子?” 项庭真顿了一顿,心下只想着事关重大,万不能向外露了风声,于是道:“哪里有什么法子?庄氏有备而来,我和母亲都是一筹莫展。” 项庭沛想了一想:“姐姐倒是有一愚见,未知可否助妹妹解燃眉之急?”她压低了声浪,“妹妹大可先下手为强,到那庄院去看一看究竟,至少弄清那庄氏的底里,再图后计。” 项庭真没想到她的主意竟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,遂道:“姐姐说的甚是,合该如此。” 项庭沛道,“可是城效庄院路途遥远,你贵为一府千金,独自上路多有不便,不如这样,便由姐姐陪你一同前往,不管在路上也好,在庄院也好,咱们两个人总算有个照应,妹妹你意下如何?” 项庭真本来想要推却,又听项庭沛道:“我听妹妹话中所言,那庄氏攻于心计,只不知有多少后着,妹妹一人前去,势单力弱。姐姐虽粗蠢,但毕竟是新近进府的,庄氏不知我底里,兴许会防备着点,不敢太过放肆。”她满目诚挚,“妹妹的事,便是我的事,我断断不能袖手旁观。” 项庭真不觉动容,方点了点头,“那明日便有劳姐姐了。” 项庭沛从内屋出来的时候,特意绕过回廊,来到元香身后,掩唇低笑道:“今夜分明是姑娘值夜,何故在里屋伺候的人并非姑娘?” 元香心里正难受,听她这么一说,更是尴尬,只一言未发。 项庭沛拿绢子掩下唇边冷笑:“姑娘行事进退有度,伶俐不失稳重,若是没能碰上知遇的主子,那是当真可惜了。” 元香心头暗惊,回过头来才想回应,却见项庭沛已转身离去,灯火明灭不定的长廊之中,唯觉那纤瘦背影蒙蒙昧昧,恍若是雾里看花。 待得天边泛起鱼肚白,项庭真便起来梳洗打扮,命人去将蒋大夫请来后,项庭沛也到了,于是一行三人便上了马车,匆匆往城效庄院赶去。 正如沈氏所言,该处的庄院是项氏一族较为上等的产业,田坝肥沃,水产丰盛,整个庄子兴旺有加,院子的房舍堪比京城的大宅,虽算不上富丽堂皇,却也层台累谢,鳞次栉比。 项庭真下了马车,问明了庄氏所在之处,也不待庄子里的下人通传,径自便进去了。 她推门而入,一眼便瞧见庄氏正坐在炕上,就着小丫鬟的手喝红枣桂圆茶。骤然看到她来,庄氏不免一惊,忙将小丫鬟手里的成窑彩瓷茶盅推开,抹着嘴角道:“三姑娘竟来了,怎么外头没有人通传?” 项庭真亭亭立在她跟前,面上带着笑,声音里却是冷嘲一片,“若是有人给二娘你报了信儿,我又怎么能看到你在这儿享福的模样呢?” 庄氏身上穿着银红色的妆花褙子,下配鸭卵青散花百褶裙,头上松松挽着一个垂髻,簪着累丝金凤钗,面上浓妆艳抹,果真是处处透着安逸舒适的痕迹。她眼神不觉闪烁,抬手抚着脸颊道:“老爷怜我病重,方让我吃些好的养身子。” 项庭真冷笑一声,道:“二娘病重?要不是二娘自个儿亲口说出来,庭真还真看不出来。” 庄氏看一看她身后的蒋大夫和项庭沛,面上露出几分不安,“此地偏远,三姑娘你平素三步不出闺门的,今儿个竟亲自前来,不知老爷可是晓得?” 项庭真环视着房内的陈设布置,讥诮道:“真真是个山高皇帝远的绝佳之处,二娘在此高床软枕,远胜于在府里,又何必费尽心思回去呢?”她在炕旁的楠木圈椅上坐下,“自从二娘来了庄院上,庭真便没来向您尽过孝心,心里正惭愧着呢,此番老爷说您病了,庭真不趁此机会来探视一番,更待何时?” 庄氏一双美目内满是戒备,“你究竟想怎么样?” 项庭真回头朝蒋大夫使了一个眼色,道:“二娘既然自称病重,庭真如何能够袖手旁观?自然是要请大夫好生替二娘诊治,方能妥妥当当地安老爷和大哥他们的心。” 蒋大夫知意,取出号脉枕道:“二太太,便让老夫替您把一把脉罢。” 庄氏脸上泛起一抹怒意,道:“老爷自会给我请大夫,无需三姑娘费心!” “蒋大夫是咱们项府的第一医士,即便是爹爹出面,请来的也是他。”项庭真嘴角的笑意却似凌厉的刀锋,“二娘不必担心,蒋大夫医术高明,为人正直,一定会让您药到病除。” 一旁的项庭沛声音和缓道:“三姑娘所言甚是,二太太此时若是不领了三姑娘的情,恐怕说不过去,号一号脉,不论结果如何,总算是给旁人一个交待。” 庄氏强压着心中愤恨,勉为其难地将手腕搁在了号脉枕上。蒋大夫隔了丝帕替她把脉,静静半晌,额头皱成了深刻的川字,眼光疑虑地看向项庭真,似是有极为难之事不知如何定夺。项庭真清一清嗓子,道:“二娘病情如何,大夫不妨直说。” 第四十六章 螳螂捕蝉(二) 蒋大夫敛一敛容色,直起身道:“据老夫一番望闻问切,二太太肝气郁结,乃为肝失疏泄引起,只待老夫开一副疏肝解郁,理气和胃的药方,二太太依方服药,便可痊愈。” 项庭真宽心一笑,“原来只是肝气郁结么?倒也不至于是要人命的疟疾,对二娘来说,反倒是好事。” 庄氏脸色大变,指着她厉声道:“你道我不晓得,这蒋大夫是你娘的远房亲戚,他自然是听你们母女二人之命行事!我分明身染疟疾,根本不是肝气郁结,你想阻止我回府,你想欺骗老爷!” 项庭真不想旁生枝节,原想就此离开,却听项庭沛叹息着道:“二太太这般说法倒有点过了,本来您便是犯了过错才到庄子上来,还是事关人命的大错,老爷没有把您送官查办,已是开恩了。如今您要借病回府,不是痴心妄想是什么?你如何还能指责三妹妹?” 庄氏目光如利刃一般狠狠地剜着项庭真,“我究竟有没有犯错,三姑娘你自个儿心知肚明!是,我在这里养尊处优,吃穿用度半点不输府里,那又如何?我心安理得!因为我根本没有犯错,那莫须有的罪名,是三姑娘你嫁祸到我头上的,云杨中毒,根本与我无关!” 项庭真直勾勾地盯着她:“当日人证物证俱全,倘若你是清白,如何会留下那些证据?” 庄氏霍然站起身来,逼近她一步:“如何会有那些证据?只有你心里最清楚!你若非利用庭茵,你以为你能得逞么?你千方百计阻止我回府,不是为了你娘,是为了你自己,你怕事情会败露,累及你自己!” 项庭真心头微微一震,扬眸直视着庄氏,“多行不义必自弊!即便你没有做过这一宗,你背后又行过多少阴损之事,老天爷都记着呢!你以为你躲得过报应么?” 庄氏冷笑道:“这么说来,三姑娘是承认云杨中毒一事与我无关了?” 项庭沛一副心惊胆战的模样,抚着心口道:“二太太说到底,还是不愿安安分分留在庄院里,何必拉着三妹妹说这些?敢情是您如意算盘打得太响,却被三姑娘识破,恼羞成怒不成?” 项庭真心底对庄氏厌恶更甚,只冷声道:“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,你留在庄院已成定局!当日之事,与你有关也好无关也好,我必不会让你如愿回府,你只管收起你那一副恶毒心肠!” 她话音刚落,庄氏便流着眼泪唤了一声:“老爷!你可都听到了!” 项庭真震惊不已,回头一看,竟见项景天正负手立于房门前,此时正满面诧异地望着自己。她直觉脑门似有重锤敲落,闷闷地沉痛不堪,尚不及思索因由,她忽而醒悟过来,这分明是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,难道此番她所行的每一步,竟是全数落进了旁人的算计之中? 项庭沛和蒋大夫见着项景天,忙不迭行礼如仪,退开了一旁不敢言声。 项景天缓缓踱进了内屋,目光如炬地注视着项庭真,良久方沉声道:“你为何而来?” 项庭真不知父亲究竟听去了多少话,也不知这背后还有多少陷阱,一时只是沉默不语,静观其变。 项景天虽觉不豫,但却不动声色,只是冷冷地横了蒋大夫一眼:“你来说,到这里来做什么?” 蒋大夫看了看项庭真,诚惶诚恐地道:“老夫奉了三姑娘之命,前来为二太太诊脉治病。” 项景天脸色凝重地看向女儿道:“庭真行事一向稳重审慎,为何如今私带大夫前来庄院,竟是全不依府中规矩?你帮着你娘打点府中之事日久,怎么连这点规矩都拿捏不清?” 项庭真面上安之若素,“女儿并非不依规矩,而是太清楚规矩了。爹爹既然重视二娘的病情,我既然代我娘主一府中馈,自然不能坐视不理。今日带同蒋大夫前来,乃是一尽孝道,亦是替爹爹分忧,试问后宅有事,哪里能劳烦爹爹操心?自然应该是女儿的本分。” 庄氏哭得梨花带雨,哑声道:“老爷,她和蒋大夫根本是串通一气,妾身病重如斯,她竟然想扭曲事实!” 蒋大夫整个儿一怵,慌忙跪下来道:“老夫并不敢!” 项庭真镇定道:“二娘确是有病在身,不过并非疟疾。想来是被困于此地,不能心甘情愿,便日夜苦思脱身之计,方会肝失疏泄,忧思成病。” 庄氏泪如雨下,万般委屈:“妾身若有半句假话,便教天打雷劈,不得好死!” 项景天皱一皱眉,转头朝门外唤道:“赖总管,把李大夫请进来!” 项庭真听闻父亲另行请了大夫,不由一怔。庄氏虽犹在低头啜泣不止,却在拭泪的间隙向她投来了一抹嘲讽的眼光。 李大夫进来后,项景天便命他为庄氏把脉断症。须臾,李大夫神情沉重道:“回老爷,二太太所患的确是疟疾。适才我替二太太把脉,发觉她手腕温热非比寻常,该是邪风入体使得病情加重的缘故,宜趁早用药医治为妙。” 项景天闻言,不禁勃然大怒,指着蒋大夫高声道:“你为何说二太太并非疟疾?可知此为会危及二太太之性命?” 蒋大夫惊得浑身哆嗦,战战兢兢道:“身患疟疾者,可见寒战、多汗,口唇、指甲均会发绀,颜面苍白。老夫诊视之下,二太太并无这些症状。” 庄氏当即命人取了水来,将面上浓厚的脂粉全数洗去,露出了一张苍白发紫的脸庞,口唇果然是全无血色,只浮着一层触目惊心的紫绀。她哀哀泣道:“女为己悦者容,妾身心心念念期盼老爷会来,才会以浓妆饰之,唯恐老爷瞧见妾身病容丑陋,心生厌恶……怎知这竟成了旁人指鹿为马的由头!” 项景天自是心疼有加,止不住将庄氏拥进怀里,一边扶她拭泪,一边怒目瞪向蒋大夫道:“我还道你医术高明,原来竟是庸医!” 庄氏如扶风弱柳般依偎在他怀中,一双泪眼内凌厉毕现:“妾身以为,蒋大夫并非庸医,而是受人指使,方会罔顾妾身病情。” 第四十七章 黄雀在后(一) 项景天不可置信地看着项庭真,指责的话语梗在喉头,只是强忍着没有发作。 项庭真并非不晓得父亲隐忍的原因,若非顾念她将为晋王之妻,想必父亲早就向自己发难了。只是眼见父亲目中的怒意,她心下却是难受非常。向来,她都是父亲的掌中珠,备爱重,莫说是愤怒,便是话重一点都未曾有过。只是事已至此,难道仅仅是因着她百密一疏,技不如人么? 她尚不及细思前因后果,便听项景天安慰庄氏道:“不要紧,我马上便把你带回府去好生医治,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。” 庄氏没有了脂粉的掩映,一张素面病容楚楚可怜,只柔柔道:“老爷待妾身,自是最尽心不过。只是英岚心中最大的委屈,不是身置庄院,不是身患重病,而是蒙受不白之冤,平白连累了儿女受人白眼,也连累老爷为妾身伤心。” 项景天不是没有听清适才女儿所说的话,只是心中别有顾忌,无意在此时追究女儿,遂道:“不管怎样,庭真是孩子,她的所作所为都非她个人之意,你切莫与她计较。旁的事,咱们回府再说!” 庄氏虽觉忿怨难平,却又心知项景天的性子,一时只得暂且偃旗息鼓。 待得沈氏在项府正厅中见到庄氏时,尚未来得及问清事由,项景天便命下人们全数退了出去,板下脸孔道:“你来说说,你都干了哪些好事?!” 沈氏正为庄氏的突然回府纳闷,一时不解丈夫之意,只怔怔地不知如何回应。项庭真忙道:“爹爹,一切与母亲无关,都是女儿的主意。” “怎么会是你的主意?”项景天冷眼盯着沈氏,“没有你母亲的示下,你哪里会晓得设计欺瞒你二娘的病情,你哪里会干得出栽赃嫁祸这样的龌龊事?” 沈氏闻言大惊失色,险些便要跳了起来:“老爷,你说什么?” “我说什么,只有你自己最清楚!”项景天脸色僵冷,“你让庭真带了大夫到庄院去,意图谎报英岚并非身患疟疾,这倒也罢了,你还让庭真出手诬陷英岚,让她平白背负着下毒的罪名,白白在庄院受了半载的苦!我倒是不敢想,你平素百般贤惠,竟是这么一个心狠手辣之人!” 沈氏不知这半日辰光里究竟发生了什么,使得丈夫这般冷面相向,她焦灼地看向项庭真,摇头道:“我真是不明白,我最看重的只有老爷您一人之意,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老爷,我哪里会做出有违老爷心意之事?” 项庭真心急如焚,对父亲道:“爹爹,你不要怪母亲,全都是因为我,要到庄院去隐瞒二娘病情全是我一人所为!至于下毒一事,当中是非曲直,哪里是三言两语能说清?更不能全怪在母亲身上,正所谓空穴来风,未必无因,二娘若真是清白无辜,怎么能被轻易定了罪?爹爹你千万不要受小人蒙蔽!” 庄氏虚弱无力地靠坐在花梨木椅上,一把抓紧了扶手,道:“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?你们当日滴水不漏,有心人害无心人,我哪里躲得过?若非三姑娘你今日自个儿说漏了嘴,老爷又如何能得知真相?”她转脸看向沈氏,泫然欲泣,“大姊,我不求你们还我清白,只求你能高抬贵手,饶了我一命,让我能在府里安度余生,便是英岚的福气了。” 沈氏大抵明白了一些,当日之事竟然被丈夫探知了内里,她不由深感张皇,一时亦未敢太过强硬,只戚戚然道:“当初的事,人证物证都摆在那里,兴许是有疏漏,兴许是大意了,若真的是冤了妹妹,那也是我一时糊涂,老爷你别怪庭真。” “自然是你糊涂!此事要怪,只能怪你一人!”项景天怒形于色,“你这般是非不分,简直不配为一府当家主母!从今日起,府中诸事不劳你费神,你好生在你院子里静思己过罢!” 项庭真急切唤道:“爹爹……” 项景天心烦意乱,已不想再触及这团乱麻,一扬手打断了女儿道:“不要再说了!此事到此为止,休得再牵扯不清!”语毕,径自唤了白福家的进来,嘱咐了把庄氏送回芳靖院中养病之事后,便亲自陪同庄氏一道离开了正厅。 沈氏整个儿瘫软在了座上,双目失神地注视着丈夫远去的背影。 项庭真心如刀绞,跪倒在母亲脚下,道:“娘,都怪女儿不得力……” 沈氏静静半晌,方自嘲一笑,道:“最不想庄氏回来,她却大摇大摆地回来了;最想抓紧的当家之权,说没就没了。原来都是这么轻易之事,跟你有什么干系?都是我的命罢了!” 项庭真深觉挫败:“原本一切都很顺利,只不知怎么爹爹会突然出现,倒似是早知我会去一样。与其说是天助庄氏,不如说是她早有预谋,只不知她是如何洞悉先机的。” 沈氏听着,只问道:“昨夜你回去后,可曾向旁人漏了口风?” 项庭真心头“咯噔”一下,迟疑着道:“昨晚沛姐姐来过我屋子里,说要与我一同到庄院去,今日……我便与她一同去了。” “庭沛?”沈氏一下坐直了身子,急急道,“此人万万不可交心!你聪明一世,怎么就糊涂一时了呢?” 项庭真暗自思疑,一时只觉后悔莫及。眼下事败连累了母亲,她心头惴然不安,倒是沈氏心知女儿已尽力而为,并不曾怪罪,只是接连受了打击,意绪未免低落。母女二人相对无言良久,最终只得无奈散去。 项庭真才出了正厅,走到廊下,便见项庭沛正候在前院中,踌躇徘徊,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。她心下存了芥蒂,面上不觉冷淡了下来,自顾往前走去。项庭沛看到她出来,忙快步迎上前,急切道:“真妹妹,你和太太无碍罢?老爷可曾有怪罪下来?要不要紧?” 项庭真冷冷端详着她,缓缓道:“姐姐要想知道要不要紧,原不必来问我,自然有人会告诉你,不是么?” 第四十七章 黄雀在后(二) 项庭沛怔了怔,不解道:“妹妹此话何意?才刚老爷他们出来,我并不敢多问。” 项庭真咬一咬牙,“姐姐昨晚上得知妹妹的打算后,可曾向旁人透露?” 项庭沛面上一惊,慌忙道:“妹妹竟是疑我么?我替妹妹担心还来不及,哪里会存了加害妹妹之心?断断不能啊!”她想了想,又道,“妹妹若是不信,大可把我留菁阁里的奴才都找了来,细细盘问,看我昨夜可曾有异?又或者你从此派人在我身边,留神着我的一举一动,倘若这样做能让妹妹安心,姐姐甘之如饴!” 项庭真看她神情一派坦诚,并不似惺惺作态,语气不由缓了一缓,“倘若姐姐未曾告知旁人,今日爹爹何故会得知我到庄院去?一定是有人通风报信。” 项庭沛垂首思忖片刻,似是想到了什么,犹豫着道:“昨夜妹妹屋子里,除了姐姐外,似乎还有一个人。” 项庭真不觉也想到了,只是不动声色,道:“究竟是谁泄漏了风声,我自会查明真相。今日姐姐辛苦了,还是趁早回去歇着罢。”语毕,她不再多言,径自走出了前院。 项庭沛立在原地,注视她身影的眼眸中,渐渐地笼上了一层阴冷。 恰芳院中,项庭真把元妙、元香和凌妈妈三人都叫进了内屋。她坐在绣墩上,一手靠着紫檀木八仙桌,目光在此三人面上来回逡巡,须臾,方才道:“昨晚值夜的该是元香,只不知何故,该进来伺候茶水的时候,元香你不进来,倒让元妙进来了?” 元香略微显出一丝为难,犹豫地看了元妙一眼,方道:“原该是奴婢进来伺候,只是元妙总说姑娘喜欢她沏的茶水,每每到递茶的时候,便都让她来。” 元妙忙道:“奴婢是曾这样说过,也是为了更尽心侍奉姑娘,并没有旁的心思。” 项庭真垂一垂眼帘,淡淡道:“旁的心思?旁的什么心思,你倒来说说。” 元妙不觉有几分窘迫,支支吾吾着:“奴婢行事,一向以姑娘之意为先,并不敢有别的主意。” 元香这时垂下头,低低道:“昨夜你本已回去歇息了,不知为何又折了回来,若是只为了姑娘的茶水,那当真是用心良苦,让吾等望尘莫及。” 凌妈妈早就看不惯元妙自恃主子看重,拿乔做大的模样,此时便也不留情道:“姑娘若是有要紧之事,必会让咱们退下在外头候着,咱们就都知趣了。只有元妙,偏生要往里凑,那知道的,便说她是恪尽己任,那不知道的,还道她是要存心打听呢!” 元妙听得她们句句针锋相对,心下又是急又是恼,眼看项庭真面露疑色,她忙不迭道:“昨晚奴婢是已经回去了,但忽而想起新领的六安瓜片还在库房里,奴婢唯恐姑娘回来要喝,才又折回来取茶。只是这么碰巧,姑娘从正厅用膳回来,又见着了奴婢,才让奴婢进来伺候的,并非奴婢存心为之!” 项庭真并非不知元妙的性子,平日里行事最是泼辣要强,兴许会因此树敌,却是一心向着自己的,只要是对自己有利,她也不管会不会得罪人,全凭自己的指示罢了。当下只是暗暗叹一叹气,道:“那你从我屋子里出去后,可是直接回去歇下了?” 元妙不过略一迟疑间,元香便道:“姑娘,奴婢亲眼所见,元妙从姑娘房里出来后,并没有直接回去,而是往东边小径去了,奴婢当时还觉得奇怪,问了她一声,她爱理不理的,只说是有事。” 项庭真望向元妙,“可有其事?” 元妙心下犯难,期期艾艾道:“奴婢……昨夜确是有事……却是奴婢自己的事,与姑娘完全无关。” 凌妈妈斜斜横了她一眼,“究竟是何事,你竟也不敢说么?可不是做贼心虚,存心欺瞒?” 元妙咬着下唇,片刻才道:“姑娘规矩严明,我昨夜便是一时放肆,与东边小院的几个丫头打牌去了。” 元香正想追问是哪几个丫头,项庭真闭了一闭眼睛,神色间泛起几分疲惫,抬手示意她们噤声,静一静方道:“罢了,元妙不守规矩,也是因着我调教无方。既然我伏不了你,这内屋里的活计也是用不着你了。”她顿一顿,又道,“打今儿起,元妙不必进内伺候,只在外院打点罢。” 元妙脸色一沉,“扑通”一声跪下来道:“姑娘,元妙知错了!求姑娘不要打发奴婢!奴婢再不敢了!” 项庭真垂下眼帘,摆一摆手。元香和凌妈妈知意,两人一同把元妙拉了出去。耳闻着那声声求饶,她只觉心烦意乱,起来走进了里间,一眼看见那紫檀木镶黄铜镜里自己的容颜,竟满是犹疑不定,不知从何时开始,她失了稳重,乱了阵脚。 她怔怔在妆台旁坐下,眼光落在妆匣子里,唯见里内一枚方孔铜钱静置于此。她心念一动,把铜钱拿起,隐约记得在她举棋不定之时,曾有人告诉她,也许答案已经在心中。 她把铜钱攥紧在手心,带着一胸一腔的疑虑,来到二哥哥的院落之中。走进廊下,从那一扇一扇的朱漆雕花长窗往里看去,映入眼帘的只有空空如也的厢房。及至书房门前,方见到兄长项云杨正在埋头读书,待得走近,毫无意外地看清那是《易经》。 项云杨抬头看到妹妹,似是早有知觉,轻轻道:“你来了?” 项庭真把手中的铜钱收进了袖子里,道:“今日只有你一人?” 项云杨揭过一页,似是叹息:“意远有一段时日没来了。” 项庭真微微有点失落,她定一定神,看着兄长平静无澜的脸庞,不知为何,心底竟泛起一丝内疚,不禁道:“二哥哥,对不起。” 项云杨怔了一怔,疑惑地看向妹妹。 “我们还是没能阻止庄氏回府。”项庭真心里的沉郁似涟漪散开,一圈一圈渐渐扩大,“爹爹知道了当日之事别有内情,但除了怪罪母亲,并没有继续往下追查。只有妹妹心里知道,这件事是我们负了你,从你中毒开始,伤害你的人并非别人,最该归咎的人,便是我。” 项云杨放下了手中的书,站起来道:“都过去了。” 项庭真苦笑了一下,“是,这是我当初的选择,是我没有听从你的劝告,执迷不悟往下越陷越深,方会给旁人留了把柄,造成今日之困。”她深吸一口气,“罢了,都过去了,我日后必会备加小心。” 她才想要走,项云杨在背后叫住了她,“庭真,当日你来算的那一卦,是屯卦,也就是《易经》六十四卦之第三卦,起始维艰。你要记住,绝处亦可逢生。” 项庭真并不知其中深意,只道兄长是安抚自己,便朝他感激一笑,颔首道:“我晓得了,我会好生保重。” 第四十八章 难灭情人一片心 正在她前往项云杨院落之时,元香才和凌妈妈一起把元妙遣出了内院,瞅着主子离开的当儿,便悄悄地来到了后花院里,抄了林荫小道往前走,到得一处幽深僻静之地,果见项庭沛正坐在小凉亭里等待。 她快步走上前去,欠身行礼道:“奴婢见过大姑娘!” 项庭沛手里拿着湘色腰圆式的梅烙柄纨扇,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,闲闲道:“事成了么?” 元香敛目道:“元妙已被遣离三姑娘身边。” 项庭沛仰首面迎着和煦阳光,双眸半眯,微笑着道:“三姑娘的事坏了,必会思疑身边的人,也不枉费我昨夜让茉玉、兰芳几个来寻元妙打牌,以坐实三姑娘的疑影儿。”她似笑非笑地望着元香,“也是助你一把,让你成为三姑娘身边唯一的臂膀。” 元香不敢露出得色,只沉稳道:“多谢大姑娘成全。” 项庭沛摇着手中的纨扇,碧玉叶子耳坠迎风微微摇曳,映得她的脸颊凝白如玉:“要真想谢我,原不在言语上。”她愈加意味深长,“这个三妹妹我可是心疼着呢,她的事,我可是要多加留心。你也一样。” 元香会意,低头道:“奴婢明白。” 如此过了两日,少了元妙这个听壁角的灵巧人儿,项庭真却还是从凌妈妈和元香二人口中得知不少有关庄氏的事,大到项景天为了更好地照顾她,特让她迁居到了自己的颐明院,小到每日的养身补品都是翻新着来,厨房里尽是忙乎庄氏的日常吃食,便已是不可开交了。 项庭真眼看母亲心绪一天比一天低落,也随之郁郁寡欢,就连做绣品的心思也淡了,只是压抑着烦心度日。 这日傍晚,她用过晚膳后,在屋子里绣一张双面蝶恋花的帕子,丝线缠绕间,未免有点意兴阑珊,正对着绣架怔怔出神间,忽闻窗外有人惊呼:“三姑娘,您快来瞧!” 项庭真缓缓站起身来,放眼外头,墨黑如缎的夜空之上,竟见团团明亮火光耀目生辉,有如明月夺目,映得夜幕金光烁烁。临窗细看,始知是数盏孔明灯冉冉升空,逶逶迤迤地漫漫融于夜空,恍若星辰。 她叹为观止,情不自禁从屋内走出,来到廊下仰首眺望那飘飘缈缈的孔明灯,道:“这像是咱们府里放出去的,去看看是谁这般好心思。” 凌妈妈从前院进来,笑道:“姑娘聪慧,便是二爷和闻家的公子放的,他们还在大花园湖心亭里,旁边还有许多个孔明灯。二爷让老身来请姑娘前去呢!” 项庭真听闻闻意远也在,撑不住笑了,这般接连地放孔明灯,想必是闻意远的主意,也只有他,才有这样别出心裁的心思了。 她提了一盏玻璃绣球灯往大花园走去,远远便见湖心亭那儿灯火通明。此时虽是夏季,夜来风却有沁人的清凉,行至通往亭心的九曲回廊桥时,她身上的月白色如意锦纹青缎外裳下的绣花绸带迎风飘动,随着暗花彩绣绫裙的裙摆摇曳生姿,因着是夜晚,她一头青丝散开,只取了几撮头发松松挽起,以碧玉云纹六菱长簪固定发髻,银丝流苏长长垂下,漱漱地轻晃在她的脸颊旁。 闻意远正提笔在孔明灯上写着什么,听闻动静回过头来,映入眼帘的便是她婀娜娉婷的身姿,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情愫,站直身子朝她清朗笑道:“三姑娘终于来了。” 项庭真目光一一扫过地上的几盏未曾放飞的孔明灯,只见白结方纸上除了书写祈福的文句外,末端均有一句:唯愿庭真逢凶化吉。 她心头一暖,眼眶止不住微微湿润,感怀地看向项云杨和闻意远二人道:“你们有心了。” 项云杨为一盏孔明灯点燃了灯火,缓缓放飞,语气云淡风轻:“不过是聊表心意,终究还是要尽人事,听天命。” 项庭真转过脸来,眼光落在闻意远跟前的那盏孔明灯上,却见上头题着一首诗,近看低低吟出: 名门娇女态翩翩,阅尽倾城觉汝贤,比似园林多少树,枝头一果娉鮓妍。 闻意远唇角的笑意如和缓春风:“这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诗作,私觉得诗中的名门娇女堪比姑娘,意态翩翩,倾城贤妍。闻某便祈愿姑娘顺天应命,终可得欣欣向荣。” 项庭真连日来积聚在心头的阴翳于此时一扫而空,不觉笑逐颜开:“你们今日都全为了我,可真是用足了心。便是有这么个主意,该及早告诉我,我好命人备下茶点,咱们品茗赏灯方为美。” 闻意远笑道:“所谓美事,原是心到、意到便足矣。不拘什么形式,最最要紧的,还是你明白咱们的这份心意。” 夜风微凉,夹杂着院中轻淡的湖水清芬缠绵吹送而来,若有似无地一阵一阵拂在身上,消褪了不少心头的躁闷不安,余下一片澄明和宁静。项庭真微笑着看他道:“我不知原来孔明灯可以放出这般美景,想必是公子之意罢?” 闻意远温声道:“云杨兄前日提起姑娘,只说姑娘心绪不佳。闻某便想着,今日是处暑,也算得上是个辞旧迎新的节气,便提议和云杨兄放孔明灯祈福,但愿能让姑娘舒解一下心中郁结。” 项庭真的笑意蔓延到了眉梢眼角间,脸颊旁泛着浅浅的梨涡。她看着闻意远把跟前的孔明灯冉冉放飞,天边漫漫飘扬的十数团火光灿若星河,似几重天外的仙林胜景,分外明媚。 闻意远侧头凝视她的如花笑颜片刻,只悄声无息地退后了数步,将身旁的最后一盏孔明灯点燃,金黄的火光映得白结方纸耀如明月,他的目光定定落在纸上的一行诗句之上: 手写瑶笺被雨淋,模糊点画费探寻,纵然灭却书中字,难灭情人一片心。 这是唯一一盏属于他自己的灯,是他不能言说的秘密,不可告知于人的心思。只能任由灯火把他的念想带到苍穹,任凭轻风吹送到无名之处,也许并不能得到祈福的庇佑,也许陨落无于无踪,也许消散于无影,也许最终化成了灰烬,终究如他的这份不该有的情意,不容于世。 这一夜过后,项庭真的心绪不复低落,第二日起来后如平常一般细细梳洗妆扮了,镜里的她恢复了往日的光彩照人、神采奕奕,就连伺候盥洗的小丫鬟亦忍不住道:“今日三姑娘精气神真真是好,便是不用胭脂,也是极美的了。” 元香拿了小靶镜站在项庭真身后,让主子从镜子里端详新梳的流云髻,一边道:“姑娘终是想通了,不再为那莫须有的事烦心。” 项庭真抚着鬓发上的珍珠压发,笑道:“可不是,事既已过去,原不必揪着不放。一味地消沉下去,不过是亲者痛,仇者快罢了。眼下最要紧的,还是重整旗鼓。”她想一想,回头吩咐元香道,“太太素来喜欢听戏,后院新搭的戏台子刚好可以派用场,你去找白福家的把功底了得的戏班子请来,晌午后我陪太太听戏。” 元香应着即刻便去了。及至巳时,白福家的便将闻名京城的昆曲班社请进了府里来。沈氏由女儿牵着手来到后院戏园子里时,看到戏台边上设着乐床一架,上面已坐有四个女伶人,正在奏鸣筚篥、笛、拍板等乐器。沈氏一下便听出了个中韵妙,惊喜道:“竟把集秀班给请来了?当真难得。” 项庭真拉着母亲在楠木圈椅上坐下,笑道:“娘这阵子一直闷在房中,女儿便想着,唯有把戏班子请来,方能让娘一解烦闷。”语毕,便让沈氏点戏,沈氏想也不想便点了一出《紫钗记》中的《折柳阳关》,还道:“这是集秀班小旦柳梦喜的成名之戏,不得不看。” 这一出戏以情致缠绵,令人欲泣著称,故而并非热热闹闹的锣鼓喧天。小生和小旦踏着悠扬幽远的乐声翩然而至,声声清婉遏云,如泣如诉,凄绝哀怨断人心肠。那小旦柳梦喜扮相甚为清艳,浓墨重彩的眉梢眼角间全是摄人心魂的柔媚风情,水袖如云之中,如秋水含烟般惹人怜爱。 沈氏看得入神,如是人在戏中,眼角止不住湿润。 一曲终了,项庭真又点了一出柳梦喜的首本名曲《牡丹亭.寻梦》。沈氏甚为喜欢,依旧是沉浸戏中,如痴如醉。 如此听戏至未时,沈氏仍是意犹未尽,项庭真为让母亲欢喜,便命白福家的去留那戏班子一夜,明日再唱一天。 入夜后,项庭真才想宽衣就寝,凌妈妈慌里慌张地从门外进来道:“三姑娘,太太屋里出事了,您快去看看罢!” 她闻言一惊,不及多问,急急赶至长春院,只见赖孝荣正率着一众粗壮的家丁守在院子门前,神色凝重。她忙上前问道:“赖总管,究竟出了何事?”赖孝荣道:“回三姑娘,才刚有一个黑影从太太院子里翻了出来,奴才们来得晚了,没能把那宵小抓住。太太受了惊,大夫正在里边呢。” 第四十九章 疑忌 项庭真快步走进内堂,看到沈氏正披着一件湖水色寿山福海暗花绫衣坐在炕上,两手发颤地捧着成窑五彩小盖盅,脸色发黄,两眼直直地盯着前方,想来是被吓得不轻。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母亲身边,问一旁的郑妈妈道:“可看清了进来的是什么人?” 郑妈妈摇了摇头:“那人影一闪便过去了,压根儿看不清脸面,不知意欲为何。” 前来为沈氏开了安神药方的李大夫此时告退离去。项庭真命人送出去后,扶住了母亲的臂膀,小声道:“娘,您要不要紧?” 沈氏缓缓地喝了一口珍珠末人参汤,方道:“我无碍,只是事发突然,让人心慌。” 项庭真亦觉蹊跷,遂道:“长春院这一带的门禁森严,按理可不该有宵小。屋里物什可有丢失?” 郑妈妈道:“竟是什么也没丢,此事当真古怪,不知何人所为!” 项庭真看母亲面上带着倦意,此时夜已深沉,一时半刻也不能查出端倪,便先陪伴着母亲睡下,让郑妈妈并几个心腹的近侍在外头守着,如此一夜并无异样。 至天明时分,项景天方前来看望沈氏。自从庄氏回府,沈氏是久不曾得见丈夫了,此时一见到他,不觉有余惊后的一点暖意,柔声道:“老爷放心,灵云尚且安好。” 项景天颔首道:“无碍便好,这几日让赖总管派人守着便是。” 项庭真看到父亲前来,正想退出去让父母二人独处一会儿,门外却突然传来一声高呼:“太太,柳倌人不在了,怎生是好?”这声刚落,便听到郑妈妈并几个婆子媳妇的遣责声:“好个没眼色的蠢物,谁允你在太太院子里大呼小叫的?”“好没规矩,拉下去掌嘴!” 沈氏和项庭真正疑惑间,又听那声惶惶然响起:“太太,是您让奴才去请的柳倌啊!奴才一时情急,求太太恕罪。” 项庭真看母亲神色迷惑,似是全不知情,当下便要出去一看究竟,项景天听着言语中似有古怪,先一步开口道:“外边说话的是什么人?让她进来。” 外头听老爷子发了话,不敢再阻拦,只得让那媳妇进了内屋。 沈氏和项庭真打量那媳妇,竟是个面生的,才要问话,那媳妇便跪下来道:“奴才周达显家的,见过老爷!太太安好,三姑娘安好。” 项庭真道:“以前没见过你,你什么时候进府的?” 那媳妇恭恭敬敬道:“奴才是白福家的远房大嫂,前日进府看望白福家的,太太见着了奴才,觉得奴才做事伶俐,便让奴才留下听差。” 项庭真探询地望向母亲,沈氏想了想,道:“是有这么回事,前儿白福家的拉着她进来,说要向我请个安,她又说她老家发了洪灾,谋生艰难,怕是回不去了。我看她言行举止像个周到人,便让她留下了。” 项景天心有疑虑,问道:“你刚才说什么柳倌人不在的,究竟何事?” 那媳妇面带顾虑,觑一觑沈氏,方道:“昨儿集秀班的进府堂会,在府里留了一夜,今儿一早太太便命奴才去把名角儿柳梦喜请过来,奴才去了集秀班留宿的水芳苑,方知柳梦喜连夜出府了,竟连戏班主也不曾知道他的去向。” 沈氏脸色一变,指着那媳妇道:“你这奴才怎的满口胡言乱语?我何曾让你去找柳梦喜了?休得信口胡诌!” 那媳妇满脸惶恐:“太太,这请集秀班进府堂会之事,是奴才帮着白福家的一块儿打点的,您想要见柳倌,自然得让奴才去请,奴才绝不敢信口雌黄啊!” 项庭真心知当中有诈,遂沉下了脸道:“我一夜陪在太太身边,太太有没有让你去请柳梦喜我最是清楚,你休得在老爷面前弄虚作假!” 那媳妇惊得肩头颤抖不止,连连磕头道:“奴才每句属实,不敢弄虚作假。”她动作之间,有两件物事从她袖子里掉落下来,却是一张纸笺并一个白玉鸳鸯配。 项景天瞧见了,当即道:“那是何物?” 那媳妇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,忙把物事收进掌中,“这是太太之物,奴才不敢说。” 沈氏已知此人是有备而来,难掩怒色:“你究竟有何居心?是谁让你这样做?” 项景天心有疑忌,妻子的言行看在他眼里便成了欲盖弥彰,他喝令那媳妇道:“把东西给我!” 那媳妇当即不敢迟疑,战战兢兢地把物事交给了项景天。 沈氏并不知内里究竟,心急如焚地看着丈夫。只见他展开了纸笺细看,眼光才落下,便已经勃然变色,一手将纸笺朝她脸面扔去,怒不可遏道:“简直混帐!你还要脸不要?!” 沈氏急急忙忙地把那纸笺捡起来看,竟见上面的字迹与自己的十足相似,上书: 问世间情是何物,直教生死相许。天南地北双飞客,老翅几回寒暑。欢乐趣,离别苦,就中更有痴儿女。君应有语,渺万里层云,千山暮雪,只影向谁去。闻君一曲妙音,胜十年寒暑。唯君使吾念念不忘,今送汝白玉鸳鸯配,为寄情之物,以证吾心。灵云留字。 沈氏整个儿脑中一震,僵立在原地,纸笺从她手中缓缓飘落。项庭真忙接过来看了,到底是女儿家面皮薄,她也不敢细看,只把信纸往下一掷,强压着心头惊骇道:“这必定不是娘的字,一定不是!” 项景天满心满脑都是怒意,厉声道:“若非英岚劝我过来瞧瞧你,我也不得知你这些龌龊事!想必昨晚那翻进你院子里的人影,是你贼喊捉贼的把戏罢!你与戏子私会,生怕真相败露,才生生说成是宵小潜入!” 沈氏重重跌坐在椅上,喃喃道:“是她叫你来,是她一手安排的好戏,她要害我,无所不用其极……” 项景天闻言,更为恼怒:“你休得顾左右而言他!若非你加害英岚,她便无需到庄院去,更不会染上重病!你压根儿不配为一府主母!如今还做出此等不守妇道之事,你还敢往旁人头上怪罪?!” 沈氏望着暴跳如雷的丈夫,眼中是浓不可化的失望:“我沈灵云嫁与你二十多年,咱们同床共枕了二十余载,难道你竟半点也不知我的心性么?我为何会做出这样辱没颜面之事?我为何会与戏子私通?在你眼里,我竟是这么一个不知廉耻之人么?” 项景天指着那纸笺,食指因为气愤而微微抖动:“铁证如山!你的字迹,你派去的人!还有,柳梦喜为何会无缘无故连夜离去?莫不是心知事败,一走了之?” 沈氏只觉浑身发软得厉害,一口气闷闷地堵在了胸口,半天也喘息不过来。项庭真何曾见过父母间如此争持不下,一时心慌意乱得紧,急道:“此事一定是有人陷害母亲,请戏班子进府堂会原是女儿的主意,母亲事前并不得知。白福家的把集秀班的请来,女儿也是事后才知,什么柳梦喜,母亲绝不会跟他有牵扯!” 那媳妇低低道:“太太待柳倌与别个不同,昨夜酉时,还特地将他请进了长春院,赏了他一碗血燕粥。” 项景天闻言,看向沈氏的双眼如迸火一般,“可有其事?” 沈氏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有心人的眼中,此时深悔自己行事太过大意,一边抚着隐痛的胸口,一边道:“虽有其事,但我只是欣赏他的曲艺,给他血燕粥,也不过是寻常打赏,并无苛且之事!” 项景天将那白玉鸳鸯配拿起,狠狠地往地上摔去,掷出一地玉碎,“你既然心有外鹜,自是无心府里了,那便再不要从长春院里出来,自个儿捧着你这些污物度日罢!” 沈氏两眼通红,泪盈于睫:“老爷不信我,我也无话可说。” 项景天冷冷地“哼”了一声,转身便离去。那媳妇瞅着时机,赶紧随在他身后一同退了出屋外。 项庭真不及把她拦下,这边便见母亲脸色阵阵发青,捧着头颅连声喊痛,遂慌忙喊人去请大夫,一边扶着母亲上了炕床,郑妈妈亦从外面进了来,急急替主子取来止头风的药膏。 项庭真眼见母亲疼得眼泪直流,顿觉心如刀绞,悔恨难当,“都是庭真不好,做什么要请戏班子进府?是庭真行事不慎,方让旁人钻了空子。” 沈氏由郑妈妈替自己贴上药膏,忍一忍痛楚,道:“庄氏那贱人有句话说得好,有心人害无心人,暗箭难防。若是她要害你,即便你什么都没做,她还是能害你,哪里是你的错?” 项庭真拿绢子为母亲擦去眼泪,道:“娘你只管放心,女儿这次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,还你清白!” 沈氏不禁悲从中来:“想来也是可笑,我与他一起多年,从来都是我对他百般迁就,宽容哑忍,他要纳姨娘娶平妻,我从来没说一个“不”字。我以为,只要我忍下去,终有一天,他会看到我的好,会明白我的一片心,不说要他改变,哪怕只是待我有另眼相看的情分,亦是一分收获了……”她泪水潸然而淌,“我怎么也想不到,我等不来这一天,反倒让他思疑我心有外鹜。他倒来思疑我,我这一颗心都在他身上,他难道是死人不成?竟是半点也感觉不到么?!他连我的心都感觉不到么?” 第五十章 安胎(一) 母亲幽怨的呜咽一声接一声敲打在项庭真的心房,那痛彻五内的哀伤铺天盖地而来,击得人无以喘息。她不觉鼻中酸楚,哽咽着道:“娘,须知有一句话是关心则乱,倘若爹爹不在乎您,便不会在此事上乱了方寸。他只是一时受人蒙蔽,只待女儿去查清真相,爹爹一定会知道您是清白的。” 沈氏心痛难耐,已然没有心力分说,只是有气无力地摆一摆手,便闭眼不语了。 项庭真待母亲痛症缓解后,方离开长春院。她当即把白福家的找来问话,问起那自称周达显家的底里,白福家的只说那是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本家,连远房亲戚都算不上,那日来了只说老家日子艰难,惦记着本家姐妹便过来探望,还一迳儿说既然来了该去拜见太太才是,白福家的终是拗不过,才带了她前去,谁料到太太便把她留下了。 细听下来,往深处想一想,始觉无处不透着刻意为之的谋算。项庭真忙让白福家的把周达显家的绑了来,不曾想人早已逃之夭夭。 这边厢戏班的班主过来回话,亦是对柳梦喜出走一事不甚了了,只依稀记得在进项府堂会之前,柳梦喜曾私底下会见了一个妇人。至于妇人的模样,据戏班主的所言,却与周达显家的有九分相近。 项庭真刻不容缓,马上让此二人到项景天面前去陈明来龙去脉。项景天心头猜疑甚深,听了这些人的言辞,再派了赖孝荣去寻周达显家的,亦是一无所获,方有些微感觉事有蹊跷,对沈氏的恼怒便减了几分,却只是淡淡了事,并没有到沈氏跟前去宽其心。 沈氏经此一事,只觉夫妻情薄,无论丈夫是否得知真相,夫妻间的感情已经伤及了里子,心绪日渐消沉起来,忧能伤身,身子便一天差比一天,终日只是卧床养神罢了,再无心过问府中诸事。 项庭真眼见母亲精气神大不如前,心底暗自焦急,只是每日前来陪伴,与郑妈妈二人悉心伺候在侧,母亲始终是抑郁不乐,心伤得彻底,再多的温情,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。 这一日,项庭真正在长春院里做绣活,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母亲说着话,白福家的突然过来通传,只说老爷在大爷的院子里候着,请太太过去一趟,有事相商。 沈氏不觉诧异,强撑着更了衣,便与项庭真一起往项云柏的文祺院而去。 进得内堂,项景天和项云柏父子二人正坐在炕上,神色间均带着几分凝重。项庭真扶着母亲的手进来,朝父兄行过礼后,沈氏方淡淡地扫了项景天一眼,道:“有何要紧之事,日后只管吩咐下人来告之便可,不必你亲自来。” 项景天低头咳嗽了一声,似是掩饰面上的尴尬。项云柏察言观色,忙下来朝沈氏恭谨道:“大娘,原是云柏的不是。因着玉瑶身子不适,事发突然,所以才劳烦了爹爹和大娘前来,若有叨扰,还请大娘莫要见怪。”边说着,边把沈氏往主位上请。 沈氏落座后,道:“玉瑶身子怎么了?她如今已有五月身孕,可得当心着点。” 项云柏浓眉皱起,眼中浮起忧色:“许是玉瑶身底子羸弱,自怀胎以来,她便多有不适。先前呕吐不止,后来又添了晨起犯昏,服了药后倒是见好了,不曾想这几日竟有了下红之症,大夫来看了,只是让服药安胎。云柏和玉瑶都没了主意,我娘的疟疾又有反复之兆,哪里顾得上咱们,只好请了爹爹和大娘过来,看是日后该如何照顾玉瑶保胎一事。” 项景天瞥了妻子一眼,道:“让大媳妇腹中胎儿安安稳稳地降生,是咱们府里头等的大事,原该是英岚亲自打点大媳妇安胎一事,可英岚身子总不见好,这两个小辈都没经过事,不能没有长辈帮衬着。我寻思,唯有劳烦你费点心思,好生照顾大媳妇保胎,只等她胎像稳固了便可,未知你意下如何?” 沈氏嘴角垂了一垂,没有马上回应。项庭真抿一抿唇,道:“娘的精气神最近也不太爽利,要把照顾大嫂安胎一事全交给娘,女儿唯恐娘会吃不消。要是爹爹和大哥相信庭真的话,不若把此事交给庭真,庭真必定会悉心照料大嫂。” 女儿毕竟是未经人事的闺中之女,项景天不觉有点犹豫:“这个……” 沈氏深吸一口气,开口道:“罢了,大媳妇这一胎事关重大,既然英岚兼顾不了,那便交给我罢。庭真只需在我身边多留点神便是。” 项云柏不觉放下心来,松一口气道:“有劳大娘费心了。” 紧接着,沈氏和项庭真母女二人一同进入里屋,看到阮玉瑶正躺在玉簟铺就的楠木床上,脸色隐见青白,神气颇为虚弱,看到沈氏她们进来,她身子亦不便行动,只得轻轻点头以示礼敬。 在沈氏心里,庄氏一房人中唯有阮氏性子最为温顺敦厚,虽然平素相交不多,却也甚喜她的谦恭知理,只想来日若为云杨议亲,便以阮氏为楷即可。当下眼见其深受胎像不稳之苦,心下不免替其心疼,遂和声细语地叮嘱阮氏卧床养胎之事,回头又嘱项庭真每日前来照应,须得多加留心为上。 从文祺院出来后,郑妈妈知道沈氏答应了亲自照顾阮氏安胎之事,不由备觉担忧,戚戚然道:“这现放着庄氏这个亲的祖母呢,怎的她撒手不管,倒让太太来操这个心?大奶奶这一胎若是说不好,太太怎生是好?” 项庭真叹了一口气,“我何尝不是这么想?我原还想着自个儿把此事揽过去,可娘自己却又答应下来了。” 沈氏扶着女儿的手臂往前走,慢慢道:“我本想一口回绝了,心里没法忘记你爹说的那句,让我从此不要过问府里的事。可是不知怎的,事到临头,看他有求于我,竟还是没法狠下心来。说到底,他还能在这个时候想到我,终究还是离不了我,他待我的心再淡,我在这府里的地位还是无可替代的,他若能明白这点,已是足够。” 第五十一章 安胎(二) 项庭真放缓了脚步,好让母亲不必太累,“在女儿看来,娘心里还是看重爹爹,所以不想拂了爹爹的心意。” 沈氏淡淡一笑,“权当是可怜阮氏远嫁京城,没有娘家人在这边照应,身子骨这般弱,若是不能好好调理过来,怕也是难撑到生产之时。” 郑妈妈道:“话虽如此,怕是不能掉以轻心。” 项庭真深以为然:“咱们有前车之鉴,必定要事事小心。打从今日起,大嫂的一应饮食起居,女儿都会替母亲仔细用神,必不会再让那起小人有可乘之机!” 把母亲送回长春院后,项庭真方返至恰芳院。她才进屋门,迎面而来一股扑鼻芬芳,待小丫鬟把琉璃珠帘子掀开后,她才看到项庭沛正站在梅花式洋漆小几前,一手捧着新开的玉簪花,元香一边取了白玉花瓶来,看到主子回来了,忙笑道:“姑娘回来得正好,前院的玉簪全开了,大姑娘摘了好些过来,用这玉瓶供上倒是极好的。” 项庭真向来最喜玉簪,每年玉簪花期都要到前院去赏花。此时她的目光落在项庭沛手里的花朵上,只见花苞娇莹如玉,花色素嫩,碧叶莹润,直如少女发髻上的白玉玲珑簪,清秀挺拔,秀丽悦目。 项庭沛微笑道:“我听他们提起妹妹喜欢玉簪花,一心想着让妹妹看到开得正盛的花朵,摘下来后才后悔了,原该让那花仍旧长在那里,才不失了生气。可是错便是错了,这几朵玉簪便好生给供养在妹妹房里,倒也不会辜负了这花开嫣然。” 项庭真轻轻点了点头,当着项庭沛的面,也没有责问元香何故未经允许便由旁人进了屋里,只道:“姐姐总是来得突然,心意虽是好的,却让妹妹措手不及。” 项庭沛一边把玉簪插进白玉花瓶里,一边道:“原是姐姐的不是,只因心太殷切,生怕有所错过,便也不再犹豫。不曾想在妹妹这里,许是唐突了,妹妹切勿见怪。” 项庭真神色微微缓和了下来,“近日事忙,妹妹难免多生思虑,姐姐不要多心。” 项庭沛接过元香手中的小银壶,小心翼翼地往花瓶里倒水:“便是知道妹妹事忙,怕是无暇欣赏花景,姐姐才一时急切,巴巴地把花送来。待妹妹来日得空了,咱们再一起到花院里赏花。” 项庭真唇角方泛起一丝笑意:“姐姐若有雅兴,妹妹自是乐意奉陪。” 姐妹二人相视一笑,正想说什么,门外凌妈妈便来通传,说是大爷的文祺院里来了人,却是大奶奶阮玉瑶房里的大丫鬟雪青。 项庭真忙让凌妈妈把人请了进来,雪青行过礼后便道:“三姑娘,平日里这个时候大奶奶都会进食,今日奴婢原想按着往日的例替大奶奶备膳,大爷只命奴婢先来问明太太和三姑娘,该如何给大奶奶备膳方为妥当。奴婢才刚去过长春院,太太已经歇下了,郑妈妈便让奴婢前来问姑娘。” 项庭真问道:“平日里大奶奶最常吃的是什么?” 雪青掰着指头如数家珍:“红枣薏米汤、枸杞党参炖蛋、碧粳粥……”不待她说完,项庭沛便打断了她道:“且慢,你是说大奶奶最常吃的是薏米和枸杞?” 雪青点头称是。 项庭沛连忙道:“此二样万万不能再给大奶奶吃了!清汤之槐花,去寒之姜、桂,利湿之米仁,皆为犯胎之品,这薏米实属伤胎之物,妊妇忌食。枸杞性凉,皆非大奶奶进食的良品!” 雪青哪里晓得这些,不由大吃一惊。项庭真亦觉意外,奇道:“姐姐如何会懂得这些?” 项庭沛道:“妹妹有所不知,姐姐未进府前寄居的人家,那养父母的亲儿曾育一子,也曾因滑胎之像请过大夫,姐姐为悉心照顾义嫂而留心吃食禁忌,义嫂生产前的一应吃食俱由姐姐打点张罗,所以才会了然于胸。” 项庭真不觉喜道:“那敢情好,倘若我有不懂之处,便来问姐姐。” 项庭沛笑道:“只要妹妹有用得着的地方,姐姐自然乐意效劳。”未了,她便细细地询问起阮氏的日常饮食起居来,只与庭真你一言我一句地重新安排了每日的膳食,哪些宜吃哪些忌食,均一一列明在了纸上,交由雪青去厘清大奶奶小厨房里的食物。 如此打点周全后,项庭沛方告辞离去,项庭真才想亲自送她出门,便见项庭秀从院门外走了进来,不禁想起今日六妹妹又出府前往如意斋去了。 项庭秀瞧见三姐姐,暗暗地有点不安,只垂下眼帘走近,欠身道:“庭秀见过两位姐姐。” 项庭真看着她笑道:“最近妹妹可是看中哪一种胭脂了?那如意斋的掌柜最会挑主儿,要他觉着那颜色与你不配,便是你去上几次,他也不把那胭脂卖给你。要是妹妹真的喜欢,兴许明日姐姐可以陪你去一趟。” 项庭秀强展笑颜,柔柔道:“妹妹不过去了两三次,原也不是为了买胭脂,就是那汪家的四姑娘在如意斋定做了一支珠钗,着我陪她同去相看,没想做得不合心意,便改了又改,多跑了两趟。” 项庭沛打量着六妹妹,掩唇笑道:“不知怎的,近日瞧着秀妹妹总比往日俏丽,这身衣裳颜色亮眼,倒比秀妹妹平常穿的好看。” 项庭秀听得大姐姐这么一说,不觉整个儿惊了惊,面上含着羞怯地别过了脸去。她今日穿了一身碧霞云纹曲裙长衣,衣襟上绣的是绯红色的山茶花纹,下着松花色百褶如意长裙,确是比往日家常的襦裙要娇俏秀美得多。 项庭真亦留了心,道:“六妹妹每常至如意斋,似乎都会悉心打扮一番。” 项庭秀心头一跳,掌心有薄汗渗出。她掩饰地露出一笑,不好意思道:“毕竟是要出府,还是和别家的姑娘一起出去,自然要好生打扮,方不失项府颜面。” 项庭真不疑有他,转身就要陪项庭沛走出廊外。项庭秀心惊胆跳,一手拢着袖子,就要往里走,却是鬼使神差一般,手中一抖,袖子里边的物事“叮啷”一声掉落在了地上。 项庭真闻声回过头来,一眼看到地上那枚云脚珍珠卷须簪,不觉讶然,又见项庭秀忙不迭地俯身将之拾起,似是面带惴然,心下止不住起了疑心。 “这簪子看着不像是寻常人家之物。”项庭真犹疑地看向六妹妹,“这卷须簪做工巧夺天工,一般出自宫廷司珍房,上回进宫时,皇贵妃娘娘发髻上所戴的便是卷须簪。”她神色不禁凝重了起来,走近项庭秀一步,“你这支簪子从何得来?” 第五十二章 安胎(三) 项庭秀难掩张皇之色,一手攥紧簪子往袖子里藏,支支吾吾道:“这簪子……这簪子是从……是旁人送我……” 项庭真心知事态有异,遂唤了元香来,嘱她把项庭沛送出去后,方把项庭秀拉进内屋里去,掩了门窗方道:“你说是旁人送你,什么人能送你这样价值不菲的簪子?” 项庭秀纤纤柔柔地立在三姐姐跟前,垂着头不敢直视前方,小声道:“是汪家四姑娘,是她送给我。” 项庭真嗤笑了一下,在八仙桌旁坐下,抬头望着妹妹道:“你何必诓我?你道我不晓得那汪家的底里?汪大人不过是一个翰林院庶吉士,他的女儿如何能送你卷须簪?”她顿了一顿,“你老实告诉我,究竟是从何得来?” 项庭秀心头一阵阵发紧,额上早已是冷汗涔涔,她着实撑不住了,倏地一下跪在了姐姐脚下,那精绣绯红色的山茶花纹的广袖铺开了一地,如同是支离破碎的念想,“是庭秀德行有亏,随同汪四姑娘前去如意斋时,在那里见着那些锦衣华裳的贵妇人,一时起了贪念……这簪子,这簪子便是那家的太太试戴花钿时摘下,庭秀在旁……就没管住自己的手……” 项庭真倒抽了一口冷气,忙将妹妹扶起来,难免痛心疾首:“我就生怕是这样,没想到真的是如此!秀妹妹,自从你过来恰芳院与我同住,我何曾让你在衣食上短了缺了?这些个衣裳首饰,胭脂水粉的,姐姐有的你只管拿去,咱们府虽不比那公侯大府,却也不至于让自家姑娘失礼人前。你怎么能干出这等辱没身份之事?” 项庭秀觑着姐姐的脸,知她已然相信自己,心底的惊惶始慢慢散去,只含着眼泪道:“庭秀已经知错,才想把簪子还回去,可那家的太太人却走了。庭秀不得已,只好先带回来……三姐姐你相信我,我再也不敢了!” 项庭真道:“可知那是哪一家的太太?” 项庭秀摇了摇头:“并不曾听他们提及那太太的名号。” 项庭真叹了一口气,看一看妹妹手里的簪子,道:“既然如此,你便把卷须簪先放在我这里,来日我去打听打听,看是哪家太太丢的簪子,只说是咱们无意中捡回来的,给送还回去。” 项庭秀身子轻轻一抖,紧抓簪子的手就是不舍放开。 项庭真看着妹妹,只道她是尚存贪恋,便伸手过去要将她掌心中的簪子拿过来,没想到项庭秀却更攥紧了一些,两下使劲都没能把簪子拿下,项庭真的目光不由有点严厉,口气坚决:“把簪子给我。“ 项庭秀手心的汗几乎要把簪子给浸湿了,耳边似乎还能回荡起言溥博饱含深情的话语:“上回给你的玉翠珠钗是她从前的心爱之物,更契合她的气韵。而你有你的可爱之处,必得有属于你的饰物,方能衬出你的美态。我挑了几日,方选了这支云脚珍珠卷须簪,唯有它的灵秀清雅,才最合适你。” 她受宠若惊,总觉得自己不配:“王爷为庭秀费心至此,庭秀惶恐。” 言溥博亲手为她把簪子戴上,“你须得大大方方地展颜欢笑,才最是动人。”他凑近她耳畔,气息温热撩人,“我最爱看你娇羞过后的那一个笑容。” 如何能不笑呢?与他在一起,是天赐的莫大福分,更遑论是得到他的青睐。而他的心思,又是那样细腻,带着入心入肺的温柔,一丝一缕地进占她的心房。情至心底最深处时,她甚至会想,哪怕来日他不能给她一个得体的名分,只有如今这样的珍爱缱绻,亦于愿足矣。 这么想时,她的心最是坚定,有足够的勇气对他柔声道:“王爷,让庭秀陪着你罢,一直陪着你。” 他牵过她的手,送至唇边轻轻一吻,“静待时机,我必不会负你。” 他说他不会负她,她相信他。只是眼下,她还是那个卑微的项府六姑娘,她甚至连保住簪子的底气也没有。为何跟前的人,偏生是三姐姐?偏生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?否则,她哪怕拼尽所有,也决不会放手。 思绪纷繁间,她的手软软地松开了,眼睁睁地看着簪子落入了三姐姐的手中。 项庭真取了锦盒把簪子放好,方沉声对妹妹道:“此事到此为止,个中是非对错你须得心知肚明,日后切勿再犯。” 项庭秀收回了目中的恋恋不舍,抹去了眼角的泪水,轻轻点头:“妹妹晓得了。” 翌日一早,项庭真便和沈氏一同前往文祺院探望阮玉瑶。这日项云柏已去上值,因大奶奶在屋里静卧养胎,下人们行事均是小心翼翼的,不敢发出一点声响,偌大院落一时显得格外安静。 沈氏母女二人进得屋内,便见阮玉瑶靠坐在临窗的杨妃榻上,虽是面迎着阳光,容神间却带着几分阴郁。 沈氏摆手止住了想要起身行礼的她:“怎的坐在这儿?该进去躺着才是,身边伺候的人呢?也不晓得给大奶奶披一件薄披风。” 阮玉瑶无力一笑,道:“媳妇在里边躺了许久,甚觉烦闷,便出来坐坐。” 项庭真从雪青手中接过薄绫披风,亲自为阮玉瑶披上,道:“已经入秋了,天还是有点凉,大嫂身子要紧。” 阮玉瑶朝小姑子感激一笑,道:“幸亏有大娘和三妹妹相伴,不然玉瑶心里更觉难过。” 沈氏道:“你孕中难免多思,只是也不宜沉溺其中,还该放宽心才是。” 项庭真亦宽慰她道:“咱们已经吩咐大夫给大嫂开了安胎药方,您只要按时服药,静心休养,身子必定会好起来,不必过分担忧。” 阮玉瑶面上愁云不散,摇了摇头,道:“原不该让大娘和三妹妹担心才是,只是玉瑶最近总觉得身子不如从前。相公只知道玉瑶呕吐犯昏,却不知道玉瑶每常小腹坠痛,胸口翳闷。已经在吃食上很是留心了,但症状不减,玉瑶心绪终是难平。” 第五十三章 安胎(四) 沈氏毕竟是经过事的,一听便觉不妥,道:“要说有孕腹痛,却也是有的,只多见在头三月,大媳妇你这都五月身孕了,本该是胎像最为稳固之时,怎的还会小腹坠痛?” 项庭真便将昨日项庭沛所说的薏米、枸杞、桂圆、红枣等物忌食之事说了,未了道:“不知大嫂身子不适可与误食了这些有关?若是的话,从今往后再不要吃了,想必会有好转罢?” 沈氏点头道:“若单是事出误食,倒是不打紧,往后留心便是。” 阮玉瑶心知沈氏是用足了心待自己,纵然身子不适,意绪抑郁不散,只不好一味示于人前,没的遭人嫌弃。便也强展了笑颜道:“媳妇明白了,有大娘和三妹妹照顾着,没有什么可担心的。” 从阮氏房里出来后,沈氏便对项庭真道:“那大夫开的药,小厨房里的吃食,每一处经手之人,你今日都得好生检视一番,看看当中有没有不妥的。我瞧着玉瑶这副脸色似有不对,不知有没有着那有心人的道。” 项庭真一一应了下来,当即便去了。 查问之下,方知来替阮氏诊过脉的有两位大夫,一位是府中的常医方大夫,一位则是从府外请来的千金圣手胡大夫。项庭真又命人把两位大夫的药方子取来看了,不外是大同小异的安胎补药,无甚异样。 正忙乎间,项庭沛便挑了帘子进来,面带关切道:“才进门便见廊下满满的都是人,还道妹妹这里出什么事了,可都还好罢?” 项庭真放下手中药方,道:“无碍。他们都是大嫂院子里的人,为稳妥起见,今日得一一查问,一个也不可放过。” 项庭沛看了看桌上的药方子,点头道:“妹妹此举甚好。只是有一层,若光从这大夫开的药方上看来,咱们并不能看出端倪来,需知煎药的火候和工夫也是最最要紧的,换言之,煎药的人也是重中之重。” 项庭真听了,甚为赞同,忙让元香去把负责煎药的几个婆子请了进来,细细盘问之下,方知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煎药方法,有的是直接把药放下去煎,有的则是先把药经水浸泡再煎,这么一来,药性倒是拿捏不准了。 项庭真想一想,便把自己底下一个行事稳妥的妈妈叫了进来,吩咐她从此到大奶奶小厨房里去,依着大夫的方子领着几个婆子煎药,再不能有方法不一之事了。 紧接着便是阮氏的一应吃食,项庭真让负责掌厨的秦显家的进来回话,问起大奶奶的日常膳食,秦显家的道:“大奶奶自孕后口味喜甜,便命奴才们在汤粥里多放红枣桂圆,若是放得少了,味道偏淡,大奶奶便吃不下了。” 项庭沛“嗳哟”一声低呼,急忙道:“什么红枣桂圆,想前日我和三姑娘不是已经再三叮嘱雪青,哪些忌食哪些宜吃的,红枣桂圆那是万万不能碰的啊!” 秦显家的唯恐担责,忙道:“那日雪青是来吩咐过了,但大奶奶直说要吃,奴才们便无法了。” 项庭真冷肃了脸庞,道:“要说你们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,这些妊娠的忌讳竟是半点也不懂么?大奶奶要吃,你们就不知道劝着点么?再说这甜的也不只红枣桂圆这两样,现放着有饴呢,当真是全不用心,只知挑着轻巧的来!” 秦显家的唯唯诺诺的,半句也不敢反驳。 项庭沛想一想,对妹妹道:“雪青毕竟是大奶奶的贴身近侍,无暇调教这些底下人,再说大奶奶身边的几个大丫鬟都是年轻姑娘,兴许压不住这些老人也是有的。看来还是得妹妹你派了人过去。” 项庭真便叫了凌妈妈过来,让她给安排两个得力的妈妈跟秦显家的回去,须得好生依着吩咐替阮氏准备膳食,不得有半点失误。 如此细细安排妥当后,一日辰光也过去了。项庭真累得口干舌燥,项庭沛贴心地为她递来六安瓜片,温声道:“难为妹妹了,行事这般细致有度,可真是不容易。” 项庭真接过茶盅,一边用茶杯盖子拂着茶叶,一边道:“大嫂这一胎要紧,这伺候的人多了反倒容易出纰漏,要不是今日这般查问下来,也不知有这些疏忽。” 项庭沛注视着她的侧脸,有一缕冷嘲暗藏心底,面上只是微笑着道:“正是如此,若非有妹妹打点,只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。” 项庭真喝了一口茶,抬头朝她笑道:“幸亏有姐姐帮忙,不然庭真哪里晓得这些忌食宜吃的。” 项庭沛唇角的笑意蔓上眼际,掩住了双眸内那一闪而过的狠辣:“妹妹何必客气,能帮上忙便是姐姐的荣幸。” 接下来的几日,沈氏又命人打扫了一遍阮氏的厢房。名为清扫,实则是查看有无可疑的伤胎之物,虽并无发现,但好歹亦是安了各人的心,也算是排除了那阴损的可能性。 阮氏对沈氏母女的悉心照顾甚为感激,加之这几日饮食上的调理,又有项庭真陪着说话解闷,一时身子和心绪都有了莫大的好转,比之先前的憔悴虚弱直如判若二人。 项景天和项云柏父子二人眼见阮氏好转,亦深觉欣喜,项云柏便亲自前往长春院拜谢沈氏,沈氏欣然受了。一时府内的气氛更添了几分融洽,就连项景天看待沈氏的眼神,也少了冷淡多了温情。 一连清静了几日。这一日晌午,项庭真方陪着沈氏用过午膳,忽而听闻外间有人高声呼叫,雪青惊惶失措地冲了进来,一迭声道:“太太,太太,大事不好了!我们家奶奶见红了!” 沈氏和项庭真不约而同地站起了身来,大惊失色道:“究竟怎么回事?” 雪青哪里经过这种事,只惊得浑身颤抖,连说话都不得利索了:“我们家奶奶她……她用过午膳后便开始腹疼……疼得整个身子都发紧了,那红流了满地……流了满地……” 第五十四章 胎殇 沈氏一边扶着项庭真的手往外走,一边高声道:“快去请大夫!快去!” 母女二人步履匆匆地赶至文祺院时,项景天亦闻讯到来。项云柏正面无血色地站在阮氏房门前,眼底有不知所措的惶然与紧张,看到父亲他们前来,心方定了一定,颤声道:“李大夫和接生娘都进去了。” 沈氏才想说话,庄氏便由丫鬟扶着走了进来,一脸焦急道:“怎么会这样?怎么会这样?不是说胎像稳固了么?为何还会如此?” 项景天亦觉心急如焚,只握住了她的手,道:“大夫已经进去了,兴许会无碍。” 他话音刚落,便听得屋子里头传来一声声凄厉的惨叫,阮氏的声音如裂帛一般尖锐而悲绝,直捣向此间人心最痛之处,仿佛整个心胸都为此紧揪了起来。 项庭真听在耳中,顿觉不寒而栗,心里发慌得厉害,禁不住拉紧了母亲的手。沈氏到底沉着,只握紧了女儿的手,安慰了女儿,也稳住了自己的心神。 项云柏满脸不安,焦虑地在厅堂中来回踱步。庄氏流下了眼泪,虚弱地依偎在项景天怀里,哽咽道:“咱们的孙儿……求菩萨一定要保佑咱们的孙儿平平安安。” 众人正担心着,接生娘便从房里出来,诚惶诚恐道:“大奶奶想见大太太和三姑娘,请你们二位进来。” 沈氏和项庭真正巴不得这一声,快步进得里屋,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息。母女二人心头暗惊,一下来到阮氏床前,却见阮氏满头汗湿,衣襟几乎都已湿透,凌乱的发丝贴在脸面上,益发显得她面白如纸。 沈氏止不住握住了她的手,心疼道:“可怜见的,怎生会如此?孩子,你莫怕,咱们陪着你。” 阮玉瑶睁眼见着沈氏母女俩,泪水如缺堤的洪水般潸然而淌,无力道:“还是保不住,我的孩子,还是没保住……” 项庭真站在母亲身后,看到跟前的大夫和接生娘尚在忙碌,急问道:“大奶奶这一胎究竟如何?” 李大夫在屏风外头战战兢兢道:“大奶奶突然呈现生产之像,腹中胎儿已是保不住了,老夫已经用了催产的药,只等大奶奶将胎儿诞下,以免伤及母体。” 阮氏阵痛来袭,疼得整个儿都蜷缩了起来,使劲地摇着头哑声道:“我没福气,我没有福气留住孩子!我好恨,好恨自己!” 沈氏的手被她抓得生疼,只是由着她去,情不自禁淌下泪来:“孩子,你别这样,你以前说过因果的话,大娘很是赞同,咱们这些凡人都是带着因果来的,你的孩子也一样,他有他的业障,来不了这世上,原是他的命数,与你不相干。” 阮氏痛得撕心裂肺,豆大的汗珠渗满了一脸一身。项庭真在后头瞧见那绣着石榴喜鹊的褥衾上满是鲜血,触目惊心。她捂着胸口,眼眶发热,她想开口安慰大嫂,话到嘴边却无以成言,事已至此,似乎无话可说,无望可寄。 阮氏喘息着道:“玉瑶在这儿,没有娘家人,倘若没有大太太怜惜,恐怕连今日也撑不到……这是玉瑶自个儿的命数,玉瑶只是想请大太太还把这个孩子当作项家孙儿,替他立牌位,让他入宗祠,好使他在泉下不必孤苦无依……“ 沈氏抹着眼泪道:“成,成,不必你求,我和老爷也一定会这样做。你便不要说话了,好生把孩子生下来,旁的都不必操心。” 阮氏方缓了缓心中的郁结,咬着下唇不再说话,痛到极致时,嘴唇便被咬得鲜血直流。过不多时,底下的接生娘便道:“胎儿下来了。” 阮氏整个儿虚脱地昏睡了过去,面上犹自带着泪痕。沈氏掠眼看到接生娘用帛布包着带血的一团,一时忍不住悲痛,低低啜泣了起来。项庭真连看都不敢看,只扶着母亲的肩头,静静垂泪。 出得房门向项景天等人告知胎儿不保之事时,项庭沛及府中几个闻知消息的姨娘也来了,满满地站了一厅堂的人。 得悉噩耗后,项云柏双脚一软跌坐了下来。庄氏则哭倒在了项景天怀中,项景天面上阴云密布,紧紧地搂住庄氏,如泥胎木偶般一动没动。 项庭真陪着沈氏来到椅旁坐下。身后的李大夫提着药箱子出来,朝项景天行礼道:“老爷,大奶奶身子已是无大碍,只需卧床静养便可。” 项景天才想回应,一旁的项云柏木然地立起身来,盯着大夫的脸道:“胎儿为何会不保?究竟为何?” 李大夫不觉一震,似有顾忌地垂下头来,嗫嚅着不敢言声。 庄氏泪眼婆娑地转过脸来,看到大夫这副模样,不觉疑道:“李大夫,你替咱们项家行医多年,直如半个家人一般,有话不妨如实道来,大可不必犹豫。” 李大夫眼中一惊,依旧垂着头道:“实不相瞒,老夫瞧着大奶奶这副娩出胎儿的模样,倒不似是寻常的动了胎气,老夫心下思疑……” 项景天追问道:“思疑什么?” 一时厅堂中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李大夫身上,气氛变得尤其紧张。李大夫颤声道:“老夫不敢罔下判断,只不过从大奶奶的脉像看来,似是曾服下滑胎的药物……” 此话一出,言惊四座。项云柏哪里还沉得住气,一把揪住了李大夫的袖子:“玉瑶心心念念都是孩子,怎么可能服下滑胎药物?你一派胡言!” 庄氏仿佛明白了过来,高声道:“不会是媳妇自个儿服下的!” 沈氏惊愕不已,道:“李大夫,你敢肯定你所言不虚?” 李大夫慌得一额一脸都是冷汗:“回大太太,老夫只是依脉直言。” 项景天神色更为沉重,一手放开了庄氏,慢慢走到李大夫跟前,道:“你只管告诉我,如何才能查知大奶奶有没有服过滑胎药物?不需要顾忌旁人,只需听我之命。” 李大夫想一想,道:“不知大奶奶在腹痛之前,可曾有进食?若有进食,可把食物取来一看。”他停一停,又补充道,“不单单是饭食菜肴,还有日常的茶水点心,也有可能含有伤胎之物。” 第五十五章 伏变 沈氏和项庭真听得这一节,心下不由更觉难受,她们为使阮氏胎儿稳固,已经在一应吃食上费尽了心思,这每日派了人守着小厨房,每一道工序都不曾放过,不曾想在这要紧关头,却还是最受思疑的一环。只是清者自清,阮氏突然动了胎气,确是有可疑之处,先从吃食上排除了嫌疑,亦无可厚非。母女二人心思转了又转,最终还是沉住了气,没有出言多加辩解。 项景天当即让阮氏身边的雪青去取了午膳过来,正好这日阮氏胃口不佳,剩下的菜肴不少,独一味红豆莲子羹所剩无几,雪青道:“大奶奶素来爱甜,旁的菜式都不对胃口,便多吃了几口红豆莲子羹。” 李大夫举箸试遍了剩下的菜肴,又喝了两口汤羹,不举皱起了眉头。他又让雪青把炖煮汤羹的器皿取来,待雪青把紫砂锅拿来后,他接过去闻了一闻,又伸手揩了一点锅壁上的残渣,举在阳光底下细细瞧了,神色益为惊惶,只抿紧唇沉思不语。 项景天看大夫这副脸色,心知是有所发现,便道:“可是有异?” 庄氏早耐不住了,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,指着桌上的食物道:“这里边究竟有什么脏东西?是什么脏东西害我的孙儿?” 李大夫深吸一口气,道:“回老爷,老夫才刚查验过大奶奶的吃食,从这碗红豆莲子羹里,吃出了桃仁和红花的味道。老夫生怕味觉有误,又请这位姑娘去取了烹饪的器皿来,老夫果然从这紫砂锅里发现了桃仁的残渣……”他又道,“这桃仁和红花,皆是活血祛淤之药,若用得其所,自是良药,但大奶奶有孕在身,这两副药下去,胎儿必定是保不住了。” 在场诸人闻言,皆是大惊失色。沈氏霍然起身道:“不可能,大媳妇的膳食均由庭真派人严密打点,怎么会有桃仁和红花?” 李大夫见状,不觉欲言又止。 项景天阴沉着一张脸,道:“你只管说下去!” 李大夫方道:“依老夫看来,此次的桃仁和红花份量并不足以让大奶奶滑胎,之所以导致胎儿不保,要么是多种食物里都含有伤胎之药,要么是每次给大奶奶的吃食里放一定份量的药,日日如是进食,久而久之,药性积聚体内,大奶奶这一胎终究是要出事的。” 庄氏急痛攻心,险些便要晕倒过去,旁边一个小丫鬟眼疾手快将她扶住了。她连声道:“怎能如此,怎能如此……怎么可以这般毒害我的孙儿?” 沈氏心底一慌,一时怔住了。项庭真始料未及,站出来道:“大奶奶的膳食都有可靠之人打点,怎么会有桃仁和红花?李大夫,你可有查验清楚?” 一直不言不语的项云柏抬起头来,冷冷道:“眼下是再清楚没有了,三妹妹你还想要如何?” 项庭真定了定神,转向项景天道:“爹爹,事关重大,为免误判,不该只采信李大夫一家之言,庭真愚见,还该多请一位大夫前来验证,方为妥当!” 没等项景天回话,庄氏便泪水涟涟地凑近她道:“一位大夫不够,要两位,两位也不可信,要四位、五位,再把宫里的太医也请来,满京城的大夫都请了来,方能遂了三姑娘你所愿,是么?” 项庭真哪里遭遇过这种情状,心下不免惴然,退后了两步,道:“我只是不想错伤无辜,有失偏颇。” 项云柏眼眶通红,如同是隐忍的仇恨,他一字一眼道:“唯今,我只想知道,到底是谁在玉瑶膳食里下药。” 庄氏擦一擦眼泪,道:“这阵子,可是大姊和三姑娘在照顾玉瑶?” 项景天面上一搐,摇头道:“不会是她们!” 沈氏连忙道:“老爷,若想知道真相,大可把今日小厨房里的下人们都请来。我和庭真派去的人都是顶顶可信的,她们都知道大媳妇这一胎不容有失,眼睛都跟放亮着呢,若真有人在膳食里下药,那也是趁着她们不注意的当儿,料定不会是咱们的人干的。” 项景天点了点头,当即吩咐白福家的把人都带过来。 过不多时,小厨房的十余名下人都齐集于了一堂。项庭真才想逐一审问过去,当先的三个妈妈便不约而同地跪了下来,连连磕头道:“三姑娘,奴才们再不想干那阴损之事了,太伤阴骘了,折杀奴才们了!” 这三个妈妈正是项庭真房里派出去的,此时她们突然这般出言,不觉让项庭真大为意外,惊异道:“赵妈妈,程妈妈,钱妈妈,你们这是怎么了?” 程妈妈带着哭腔道:“三姑娘,现下大奶奶出事了,这当真是太残忍了,教奴才怎么承受得起?” 赵妈妈抹着泪道:“早知如此,奴才们该劝一劝三姑娘。” 项庭真整个儿怔住了,旋即,方隐约猜着了当中蹊跷,原来,这才是真正的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。 钱妈妈索性朝着项景天求饶道:“老爷,奴才并非有心毒害大奶奶!三姑娘只告诉奴才,那桃仁和红花是炖给大爷活血补身的,奴才并不知是给大奶奶喝的啊!” 项庭真顿时刷白了面孔:“你说什么?” 项景天大为震惊,不可置信地看着一向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,道:“真的是你?” 沈氏慌地来到女儿身边,道:“不会的,老爷,这些奴才的话不可尽信,不会是庭真授意的!” 庄氏泪眼中透出一缕锐利来:“不是庭真授意,那会是谁授意?” 项庭真冷眼盯着脚下的几个妈妈,道:“是了,你们几个是从我房里出去的,我平素待你们不薄,把你们当作心腹看待,连打点大奶奶膳食这样要紧的活儿也交给你们,你们何故出言诬蔑我?究竟是什么人在后头指使你们?你们只管明说了,老爷和太太必会替你们作主!” 这几个妈妈忙不迭地磕头道:“奴才们并不敢诬蔑姑娘,咱们说的都是实话!害大奶奶滑胎已是一错,再不敢犯二错啊!” 第五十六章 惊蛰 赵妈妈抽泣着道:“想来三姑娘亦是无可奈何,年纪轻轻的一个姑娘家,平素待奴才们确是极好的,哪里会存了这般歹毒的心肠?全都是为了……”她眼光惶恐地扫过沈氏,“全都是为了成全太太之意,才会如此。” 程妈妈亦道:“求老爷不要怪罪三姑娘,三姑娘也是奉命行事,怪不得她!” 项庭真没想到她们竟是意在沈氏,不由比指证自己更为紧张,怒道:“你们休得再胡言乱语!老爷是睿智之人,绝不会受你们一家之言蒙蔽!” 沈氏不由齿冷,怒极反笑:“好些个护主的奴才,护的倒不是庭真这个主儿,护的却是背后那个包藏祸心的歹毒之人!” 项景天冷冷瞪着这几个妈妈:“你们给我把话说清楚,究竟是怎么一回事!” 赵妈妈率先道:“那日三姑娘把奴才派到大奶奶的小厨房去,说是让奴才盯着那里的几个婆子煎药,奴才一心想把事儿办周全,便仔仔细细地照办了。没想第二日三姑娘又私下把奴才找去,给了奴才一包子物什,吩咐每日放几钱分量进药里,还说是太太之意,让奴才不得拂逆,务必听命。” 项庭真摇头道:“你们早就受人摆布,在老爷面前凭空捏造事实,这才是真真正正的有伤阴骘之事,仔细来日报应!” 程妈妈惊得脸色发白:“奴才们都是凭着良心说话,并不敢捏造事实!” 庄氏含泪看向项景天:“老爷,该验的验过了,该说的也说了,眼下玉瑶还在里边受着丧子之痛,您是不是该还咱们一个公道?” 沈氏一手揪着自己的衣襟,压下心胸中翳乱的意绪,眼角渗出泪水来,一声一声都是沉痛:“自打玉瑶有孕,我心里就有说不出来的高兴,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玉瑶,她嫁入咱们家一年有余,我虽没怎么与她亲近,却把她的贤淑温仁看在眼里。我喜欢她,也许是她初进门那日,柔柔软软地瞧着我,唤我一声“娘”。那日老爷把我寻来,说玉瑶胎像不稳,我心里发急得厉害,这急的就跟庭真小时候高热不退时一样,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,我恨不得替她给受了,巴不得求求天,求求地,放过我的儿,让她安安稳稳的罢,若有病苦,只管冲着我来罢,不要为难我的孩子……” 她泪如雨下,一边抽泣一边续道:“云柏求我,让我代替英岚照顾玉瑶,我没有跟老爷说,我自个儿亦是五病三灾的,我的心亦是倦透了;庭真劝我,让我不要接这烫手山芋,我没有听,我一心想着,倘若在玉瑶最需要关心的时候,我没有出一分力,我这辈子都会遗憾的。她腹中怀着的,不仅仅是老爷和英岚的孙儿,也是我的孙儿啊!他来日亦会唤我祖母,向我尽孝,我与老爷一样,多么多么期望他能平安降生!” 项庭真听母亲说到动情处,情不自禁流下眼泪,掩唇低泣。项景天深为动容,轻轻一叹,只沉默不语。 沈氏涕泗纵横,声音沙哑:“玉瑶身子那么弱,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妊妇像她这般瘦削,不知她怀这胎承受了多大的苦。我能做的就是好生保护她,不让旁人有可乘之机,我尽我所能,只要能让她有所好转,我只想她能有好转,不必愁着眉眼跟我和庭真说,她难受得紧,却又不知该把这难受怎么办。我能想到有人在她不适前便动了手脚,却没想到我们所做的每一步,都在旁人算计之内,我们每尽一份心,都是玉瑶胎儿的催命符,这对玉瑶是残忍,那对咱们呢?”她失声痛哭,“难道对我和庭真,就不是残忍了么?” 项庭真抱住了母亲的肩头,哭道:“大嫂动了胎气,最想见的还是咱们母女俩,那是大嫂心思清明,晓得咱们是真心待她。只有大嫂明白,咱们绝对不会伤害她!” 项景天哀然一叹,道:“罢了,此事先放一放罢,且等玉瑶身子好转再论处置。” 庄氏脸色一变,转头望向项云柏。项云柏两眼内的怨恨更为浓重:“爹爹莫非是打算不了了之?” 项庭真哽着声音道:“大哥你意下如何?难道凭着下人的几难辨真伪的句话,便让咱们母女俩给你们填命么?” 她话音刚落,忽闻角落里传来阵阵呜咽之声,如泣如诉,哀戚之极。众人不禁为之侧目,循声看去,竟见哭泣之人却是项庭沛,此时她正用绢子抹着眼泪,浅浅地一声起一声止,似有莫大的凄怨。 项景天心乱如麻,眼见素来沉静的大女儿竟也失态至此,不由更觉心烦,遂道:“你哭什么?” 项庭沛面上现出几许惊慌失措,忙不迭从座上站起,慢慢步到厅堂中央,道:“沛儿心痛难耐,不知该如何是好,除了哭泣,沛儿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。” 项景天皱眉道:“此事与你无关,你少些忧心罢。” 项庭沛眼泪却是不止,竟“扑通”一声跪在了地上,哭道:“爹爹,一切原是沛儿的错!若非沛儿一时迟疑,大嫂便不会胎死腹中!沛儿罪该万死!” 项景天不觉变了脸色,忙道:“如何会是你的错?” 项庭沛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庞,转头望向项庭真,啜泣道:“倘若我不是顾念姐妹之情,把妹妹所做的一切及早告知爹爹,大嫂便不必承受滑胎之痛!” 项庭真一惊,错愕地看着她,只听她哀婉道:“早在妹妹要替大嫂打点吃食之时,我便知道,妹妹是存了要谋害大嫂腹中胎儿的心。那日雪青来问,我本想着帮助妹妹甄别妊妇忌食之物,好不容易列齐了单子交给雪青。没想待雪青走后,妹妹却是变了脸,只说大嫂这一胎是二太太的亲孙儿,对大太太无利,就算大太太不开口,她也一定不能让胎儿顺利诞生。” 项庭真顿觉有如电殛,惊骇得无以复加,明明是九月温热的光天白天,却觉有彻骨的冰凉兜头盖脸浇下,直刺得遍体生寒。她直勾勾地盯着项庭沛的脸面看,喃喃道:“你为何害我?” 第五十七章 诛心(一) 项庭沛任由眼泪淌下,无所畏惧地回视着项庭真:“我又是惊又是怕,哪里想得到妹妹会有这般的心思?我劝她,用尽我能想到的话劝她回头,我说那即便不是你亲娘的孙子,也是咱们的亲侄儿,你怎么可以狠下心来?你怎么能忍心?哪怕是一只小猫,一条小狗,你也不能滥杀啊?你怎么能对你的亲侄儿狠下杀手?” 项庭真狠狠地打了个寒战,不可置信地瞪着她,下意识地摇头道:“为什么会这样?为什么我没有想到……” 沈氏心知不好,厉声喝止项庭沛道:“你一派胡言,给我住口!” “我一派胡言?那么大太太可还记得你当日对庭真说过的话?”项庭沛缓缓从地上站起,一步一步靠近沈氏,“是你对庭真说,阮玉瑶这一胎是你的克星,务必要除之而后快;是你对庭真说,二太太托病不照顾阮氏,目的就是要陷害你,你一定会把事情做得干净利落,不给二太太留了把柄;是你对庭真说,让她不要心软,心不狠,难成大事!”她悲哭出声,“大太太,庭真何辜,大嫂何辜,咱们亲侄儿何辜?你一个人的杀心,平白害人陷进了绝境,你于心何忍?” 庄氏和项云柏二人听得项庭沛这一番话,整个心神都被震住了。庄氏看向沈氏的目光有如利箭:“你的心忒狠了!” 项景天亦是大为意外,既惊且怒,额上的青筋暴突而起,咬牙道:“下人会撒谎,难道沛儿也会撒谎么?” “她撒谎!她就是撒谎!”项庭真一手指着项庭沛,残留在睫毛中的泪湿掩不住她眼内的悲怒,“她说的每一句话都非实言!她处心积虑,接近我,讨好我,取信于我,就是为了今日这一着!好,好,甚好,你早有预谋,我根本看不出来你的用心!可你害我便害我了,为何还要连累我娘?” “妹妹,为何到了这般田地,你还是执迷不悟?”项庭沛痛心疾首,“不是我害你,也不是我连累大太太,而是大太太害了你,是大太太连累了你。早在你助纣为虐那一日开始,你就无法回头了。”她深吸一口气,又道,“你既存了心,自然是想要滴水不漏,你借着打点大嫂吃食的由头,把这几个妈妈安插进了大嫂的小厨房里,你就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毒害大嫂,你想神不知鬼不觉,可是你却忘了,人在做,天在看。” 沈氏面上肌肉微微一抽,目内泛起一股阴翳,意味深长地看着项庭沛道:“你有备而来,从你回府那天开始,你就是有备而来。你今日所做的每一件事,所说的每一句话,都是冲着我来的,你等这一天很久了,是不是?” 项庭沛容神悲戚,转过身去,“我后悔,我悔不当初,我不该替妹妹将此事瞒下去。那天我在爹爹的颐明院外徘徊了好久,不知该不该如实相告。可我又想到,如若我就这么告诉了爹爹,妹妹该如何自处?这不是害妹妹不好过么?倒不如我再想法子劝劝妹妹,悄声无息地把事情掩下去,兴许什么都不会发生,兴许……” 庄氏抓住项庭沛的手,凄声道:“你为何不当机立断?你若非心存顾念,我的孙儿就不必惨死啊!” 项景天闭一闭眼睛,恨声道:“简直丧尽天良!” 沈氏来到丈夫跟前,急声道:“事实并非如此,老爷,你心里明白,灵云不是这样的人。我身为一府主母,我深明道德大义,我不可能这般做出这等灭绝人性之事!” 项景天睁圆眼睛瞪着妻子,冷冷吐出一句:“一府主母,你也配?” 沈氏触及到丈夫不带感情的眼神,心底一冷。庄氏扑将上来,一把揪住了沈氏的衣领子,带着哭腔道:“大姊,你为何狠心害我孙儿?是不是因为我得以回府,你记恨我?早知如此,我便躲在庄院里永不回来了!” 沈氏被她揪得生疼,使劲儿要推开她,却是无果:“你休得胡言乱语,我没有做过!我问心无愧,心里有鬼的是你们!是你们布下的局,想害我和庭真不得翻身!” 庄氏看她的眼神犀利如刀锋:“你真的问心无愧么?你真的没有做过阴损之事么?你敢对天发誓么?” 沈氏被她逼视得心底发慌,手上不觉更加重了力道,没想她却突然松开了手,顺着那推搡的手劲整个儿摔倒在了地上,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,碰出了一道深红的淤痕。 项景天耳闻着庄氏发出吃痛的惨叫声,心中一揪,下意识地扬手一下掴在了沈氏的脸上。因是心怀着怨恨,那掌风甚是凌厉,竟是半点也没有留情,偌大厅堂内只听得一声震耳脆响,众目睽睽之下,沈氏被丈夫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,顿觉脸颊火辣辣地生疼,两耳嗡鸣不止,整个儿都站不住了,踉跄着往后退去。 项庭真不及多想,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母亲,惊愕地望着父亲:“爹爹,你怎么可以如此?” 项景天一时也怔了怔,旋即又冷下了脸来,扶着哀哭不止的庄氏道:“沈氏心如蛇蝎,犯下弥天大错,还胆敢动手打人,实该严惩!” 沈氏半边脸马上便红肿了起来,只觉得脑仁突突地痛得厉害,然而这些肉体上的痛楚却敌不过心房的绝望之痛。她浑身发软,只依靠着女儿的手臂勉强站立着,从牙缝里迸出话来:“满屋子的算计,哪里是你这个糊涂心肠能看穿的!” 项云柏看到亲娘受伤,已是极为愤怒,走上前一步道:“大娘,你莫要欺人太甚!要知道,你做过的亏心事,可不止这一宗。”他言罢,当即吩咐心腹近侍道,“去把人给带进来!” 庄氏抚着肿痛的额头,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:“我已经多番规劝云柏,让他息事宁人,不要再重提旧事,可是没想到大姊竟不肯放过我们。看来云柏说得对,不是咱们不肯罢休,只是不能让老爷蒙在鼓里。” 第五十八章 诛心(二) 沈氏母女眼见庄氏一房人步步进逼,竟是要将她们母女赶尽杀绝的态势,不由暗惊于心。项庭真颤声道:“今日你们的目的已经达到,究竟还想如何?” 这时,项云柏的近侍领了两名妇人进入厅堂,那两位妇人一进门,便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,齐声道:“民妇见过项老爷!” 项庭真一听这声音,立马反应了过来,这当中的一个女子,正是当日被撵出了府去的碧荷! 而跪于碧荷身旁的,则是一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,看那与碧荷相似的面容,想必就是她的老子娘无疑。 项庭真顿时明白了,心头大震,直如五雷轰顶。 项景天疑惑道:“她们……” 项云柏冷冷看了沈氏母女一眼,方道:“爹爹,你可还认得她们?这是碧荷,原是云杨院子里的二等丫鬟,于大半年前出来指证我娘指使其毒害云杨,后来便出了府。这是她的娘何氏。” 项景天点了点头,道:“何故把她们找回来?” 项云柏冷笑道:“还是让她们自己说罢。” 碧荷怯怯地道:“回老爷,奴婢自出府以来,良心一直不安,恶梦缠身,我娘亦病重不愈。奴婢心知,这是因着行了有损阴骘之事的缘故。便于日前前来寻见大爷,向大爷和盘托出当日的事实真相……”她目光带着惧意地看向沈氏,“其实当日我与彩珠二人,所说的都并非真话,之所以那样做,全因着背后有人指使,她们……”她举起颤抖的手指,指向沈氏母女,“她们,把我老子娘软禁了起来,逼我听她们的命令行事,逼我嫁祸给二太太,害太太蒙受不白之冤。” 沈氏脸色灰白一片,脚下一软,几乎要摔倒下去。项庭真死命扶稳母亲,紧紧盯着底下的碧荷,想要反驳,然而胸腔中竟似空无一物,已然没有了抵御之力,再没有什么比事实为有力的重击了,她们所说的都是事实,都是她们当日的迫不得已。是她们自以为无后顾之忧的致命后患。 到了这一刻,她方真真切切地认识到,她们输了,全盘皆输了,没有分毫回旋的余地,只有束手待毙罢了。 项景天怒不可遏,“简直混账!” 项云柏沉着脸问道:“既然并非二太太指使你下毒,那究竟是谁指使你?” 碧荷深吸了一口气,毫无意外地如实道来:“是大太太手底下的郑妈妈。” 沈氏听到此节,眼角流下一行清泪,哑声道:“罢了,不必再说了,都是我的主意,全都是我的主意,与旁人无关。” 项景天却不肯就此罢休,只厉声道:“把郑氏带来!” 当郑妈妈被赖孝荣等人押送着进入厅堂时,沈氏颤巍巍地站起来,道:“你们放开她,她是我的陪嫁,是我娘家的人,你们谁都不能碰她!” 郑妈妈已然知晓境况,径自跪下,面上并无半点惧意,冷静道:“老身敢作敢当,当日之事,太太全不知情,都是老身一人所为!” 项庭真敛一敛心神,亦来到郑妈妈身边跪下,道:“让碧荷和彩珠作供一事,是女儿的主意,母亲与此事无关。”她抬头看着父亲,“倘若爹爹要怪罪,便让庭真一人承担罢!” 庄氏冷嘲道:“好一出主仆情深、母女情真的好戏,便是你们这般口径一致,当日才生生将我诬陷于不义。你们想替大姊脱罪,可曾把老爷放在眼里?可曾把家规放在眼里?” 项景天心底震怒不已,重重一掌击在楠木圈椅的扶手上,高声道:“人心不古!当真是我当年瞎了眼睛,把你迎娶进门!怎么也料不到你有这样歹毒的心肠!你有何脸面去见你的老父?虎毒尚且不食儿,你竟是……”他心中对沈氏最后一分怜惜也彻底烟消云散了,看向她的眼内尽是愤恨与忿怒,“你竟连亲儿也不放过?你连亲儿也能痛下杀手,更别说是云柏他们的孩子了!” 郑妈妈膝行几步到项景天脚下,“老爷,给二爷下毒之事太太当真一无所知!您不能怪罪太太!她多年来悉心伺候您,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都不言声,她心里只有您!她为了您承受了太多不为人知的苦楚,老爷您为何都不放在眼里?你为何不把太太放在眼里?” 项景天怒火中烧,一脚狠狠地朝郑妈妈胸肋处踢去,只听郑妈妈惨叫一声伏倒在地,他却不为所动,只愤然道:“有其主必有其仆!你们主仆二人串通一气,在府内横施毒手,我好好儿的一个女儿,都教你们给带累坏了!来人,把这姓郑的拖下去,重打八十大板,不必留情!” 听得这一声不必留情,沈氏便知这是要把郑氏往死里打的意思,她不由嚎啕痛哭,“扑通”一声扑倒在郑妈妈身旁,哭道:”千错万错,都是我的错!老爷您高抬贵手,饶过郑玉一条生路!” 项景天怒上心头,想起家法中有一条是妻不贤义,以鞭笞责之的例,遂冷声道:“自然都是你的错!今日要打的不仅是这姓郑的,还有你!”他想也不想,扬声道,“来人,把沈氏押下去,痛打三十大板!” 沈氏整个儿怔在了原地,定定地盯着项景天看,神情间慢慢地木然下来,似是他想要杖责的人并非自己。 项庭真却是无从冷静,她深知,以母亲的身子骨,这三十板子是绝对承受不住的。她倏然扑倒在母亲身边,一手护住了母亲的腰身,苦苦哀求道:“爹爹,当日之事娘并非主谋,求您饶恕娘!娘这身上还有旧疾,万万不能杖打啊!” 项景天却是横下了心,厉声命令赖孝荣道:“把姑娘拉开,将太太押下去!” 项庭真哪里肯松手,只用足了浑身的劲儿抱紧了母亲,口上一迭声道:“爹,女儿求您放过娘!求求您!” 赖孝荣先是不敢对她用强的,抬头看向项景天时,看到老爷子那决绝的眼神,心知是不会放过了,方命几个粗壮的婆子过来把项庭真拉开。那几个婆子七手八脚地抓住了项庭真的手臂和肩头,使劲往后一拖,便把她拉离了沈氏的身边,不论她怎么挣扎,亦是无济于事。 与此同时,另有几个媳妇上来抓沈氏的手,在旁的郑妈妈见状,强忍胸口的疼痛扑了过来,高声道:“哪里来的贱奴才,谁敢碰太太一根指头,老身跟你们拼命!” 项景天才要发作,却听厅堂大门处传来一个声音:“爹爹要清算旧账,原不该只冲着娘来。” 第五十九章 舐犊 众人转首看去,只见一身月白色长衫的项云杨箫然立于门前,风过处,薄绸的下摆飘飘然然,益发显得他形销骨立,容神凄冷。 项景天看到他,怒意却未减,只道:“你娘为了争宠,竟命人毒害你,我断断不可轻饶了她!” 项云杨纹丝未动,镇声道:“我娘争的不是宠,她争的是您的心。” 原本跪在地上僵化了神情的沈氏这时回过头来,看向儿子的眼眸里是满满的震惊,凝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滑落了下来。 项景天无意跟他说下去,扬一扬手道:“此事与你无关,你下去!” “服下毒药的是我,为何与我无关?”项云杨往前走了一步,面容间透着一股坚执,“爹爹在二娘回府之前,曾经问我,可曾怪罪二娘,我当日没有回答,今日可以给你们答案。”他慢慢地跪了下去,“我不怪她,因为我早知下毒的人并不是她。我也怪她,倘若不是因为她,我娘不会陷入两难的境地。倘若爹爹一碗水能端平,倘若爹爹明白妾不如妻,倘若爹爹能体会娘的苦心,便不会有今日。” 沈氏默默地垂泪,项庭真始未及地注视着二哥哥,心内五味杂陈。项景天脸色变了又变,握一握拳道:“你这个不通诗书的蠢饨儿,哪里晓得分辨是非?休得再顾左右而言他!赶紧下去!” 项云杨重重地叩了一下首,碰得额头青淤一片,平静道:“正如爹爹所言,云杨只不过是个蠢钝痴儿,不晓得孰对孰错,只知道亲情为重。当日郑妈妈向我下毒,我早已知情,只是为了助娘成其事,所以才甘心吃下毒物,倘若我这一死,能让爹爹你的心回到娘的身上,那也是值得。” 项景天大惊失色,沈氏亦是震动有加。只听项云杨又道:“所以若要论是非对错,我也有错,事因爹爹您而起,难道您没有半分错处么?”他轻淡一笑,“是了,爹爹是堂堂一家之主,自然不会有错,那就让儿子代为受罚,在此向当日受冤的二娘叩足一百个响头,以抵母亲的杖责之刑罢。”言罢,他也不管父亲答应不答应,自顾地叩起头来。他的每一下叩首都使尽了十足的力气,磕得青石地板“嗵嗵”作响,才不过五、六下,额头上便渗出了鲜血来。 沈氏泪如雨下,低哭道:“我的好儿子……” 项庭真挣开了钳制自己臂膀的那几个婆子,来到兄长身旁跪下,陪同他一起叩首,嘴里不停地道:“求爹爹饶恕娘,求爹爹饶恕娘……” 庄氏和项云柏母子目睹这一幕,面上泛起一抹鄙薄,再回头看向项景天,却见才刚还暴跳如雷的他此时已然安静了下来,面沉如水地注视着底下一双儿女,看不出他的心思,却也可知他必是被打动了,并没有再坚持命人把沈氏押下去。庄氏心暗自不甘,只冷冷地与儿子交换了一下眼神,没有说话。 项景天静默半晌,似乎是经过了一番内心交战,垂一垂嘴角方道:“罢了,你们都给我起来。”他目带厌恶的看向沈氏,“你自个儿瞧瞧,你把儿女们折磨成什么样子了?你这辈子的罪孽能洗得清么?你还配为人母么?” 沈氏怔怔忡忡的,满脸凄惘,喃喃道:“我不配,我不配……” 项景天闭眼长叹了一口气,压一压心头紊乱的意绪,冷声道:“杖责之刑免了,可咱们项家绝对容不下你这样心狠手辣的毒妇。”他下定了决心,沉沉道,“来人,取了笔墨来!我会给你备下一封出妻书,只是乃念孩子们在外的名声,我暂且不把出妻书公诸于从,倘若日后你再有不端之行,我必会毫不留情将你撵出府去。”他顿一顿,又道,“从今日起,在这府里,你再不是我的大夫人!” 已经不知是怎样返回的长春院,只觉得每踏出一步,都是虚虚软软地无力,眼前遍处的昏昏暗暗看不真切方向,就连各路人面也是模糊不清,不知是人是鬼,是哭是笑,是怜是嘲。 项庭真扶着母亲跌跌撞撞地在炕上坐下后,外头郑妈妈手底下的一个小丫鬟秋莺,便哭哭啼啼地冲进来道:“都往死里打,他们都往死里打,郑妈妈只挨了三十板子,便受不住了……临去前,只说了一句,留得青山在。” 沈氏听闻郑妈妈竟惨死在杖刑之下,整个儿抖了一抖,那最后紧绷着的一根弦似乎也断裂了开来,再无以继。 项庭真强忍着心头的痛楚,握紧母亲的手道:“娘,留得青山在,是郑妈妈劝诫您的。” 沈氏的神情却慢慢平静了下来,眼里并没有波澜,她注视了女儿半晌,方轻轻道:“云杨在哪儿?我想见他,让他来。” 项庭真忙去把二哥哥寻了来,项云杨才进了屋门,沈氏便朝他招了招手,柔声道:“云杨我的儿,到娘跟前来。” 项云杨来到母亲身边,低低地唤了一声:“娘。” 沈氏满目慈爱地端详着亲儿,抬手心疼地抚上他血迹斑斑的额头,指尖颤抖不已,切切道:“伤有点重,蒋大夫那有他祖传的化淤消肿药,药效比什么都好,你回头去问他要,晓得了吗?” 项云杨点了点头。 沈氏拉着他的手,让他坐在自己身侧,唇边泛起一抹笑意:“娘把你叫来,没什么要紧的事,就想跟你说说话。你能不能告诉娘,你为什么喜欢算卦?” 项云杨道:“小时候觉得,可以洞察先机。长大了,才发现里边大有学问。” 沈氏颔首微笑,道:“原来这对你来说,是一门大学问,你有你的志气,只可惜娘往日鼠目寸光,愚痴之人行愚痴之事,所以才落得如此下场。” 项云杨只是默然不语,神情间有几分哀伤。 沈氏爱怜地抚一抚儿子的鬓发,道:“你喜欢的事,只管去做罢,娘再也不阻止你了。” 项云杨泪盈于睫,哽声道:“多谢娘。” 沈氏把项庭真也拉了过来,让一儿一女都伴在自己身侧,她神情满足而欣慰,含泪笑道:“瞧瞧,上天待我不薄,我的儿子,我的女儿,都是这么好。” 第六十章 夜雨 项庭真伏在母亲怀里,道:“娘,柳暗花明又一村,咱们一定会有翻身之机的。” 沈氏轻笑着,不再说话,只是面上露出了一丝疲倦来,便让儿女俩先出去,她自个儿好生歇息。 项庭真和项云杨兄妹俩才出了房门,来到廊下,便见白福家的率着几个管事媳妇气势汹汹地赶过来,看到项庭真他们,只是略略行了一礼,便道:“奴才奉老爷之命,前来接沈氏移居存芳阁,请三姑娘和二爷给个方便。” 项庭真听她竟把称呼改为了“沈氏”,怒意无可遏止地涌上心头,几欲开口斥责,旋即转念想到,白福家的原是一府总管的副手,规矩礼数素来是分分明明的,此时这般所为,必定是父亲的授意,即便有再多不满,与这些下人争执再多亦是无济于事。 只是母亲自嫁入项家后便一直居住在长春院,这座院落更似是母亲二十余载的回忆所在,再加之母亲连受打击,精气神已是极为低落,于此时命母亲移居别处,恐怕会加深对母亲的伤害。 思及此,项庭真便坚定了主意,站定在原处一动未动,冷声道:“据我所知,长春院在我娘二十年前进门之初,曾经过修葺,这修葺的用度全数由我娘的嫁妆支出,并不曾动用公里的库银,所以当年老爷说过,长春院只属我娘一人所有。今日又何来让我娘移居别处之说?” 白福家的面上不由泛起一丝为难:“三姑娘,奴才等此番前来,乃是得了老爷之命,姑娘若是别有分说,恐怕还是得问准老爷方妥。” 项庭真沉一沉气,道:“我现下便前去寻爹爹说个明白,他一定不会让太太移居别处的,你们只管在外头候着,谁都不许惊扰太太!” 白福家的皱一皱眉,道:“奴才等人原只是听命行事,老爷只吩咐咱们接了沈氏到存芳阁,并没有二话,姑娘有再大的主意,恐怕亦是绕不过老爷去。此番倘若事有耽搁,老爷怪罪下来,咱们可是万万承担不起。眼下正值风口浪尖之时,姑娘还是莫要旁生事端为上。” 项庭真眼看她言行全不似往日的恭顺,已然明白这些个下人们最晓得跟红顶白,可又心知对方所言是实情,心头纵有万千怒意,亦只得先行压下,才想说话,身后的项云杨便静静开口道:“太太已经歇下,任凭是谁,都不能前去打扰她。” 白福家的看了一眼项云杨,眼前这位正正经经的嫡出二爷,却从来不曾端起主子架子教训下人,也是因着素来不甚受宠的缘故,当下也没有放在眼里,只朝身后的媳妇们一扬手,直刺刺便往院子里走去。没想项云杨竟高声喝令道:“通通给我站住!” 在场诸人均被这一声给惊住了,好几个胆子小的媳妇都吓得往后躲了躲。白福家的也怔住了,片刻方鼓起勇气道:“二爷,老爷之命不可违……” “这儿是太太的长春院,是太太的地方,自然由太太作主!”项云杨面沉如水,提高了声浪,“是走是留,与旁人无关,全凭太太自己作主,没有人可以过问!”他一手指向正欲开口驳斥的白福家的,“你更是不配。你只管回了老爷,这些话都是二爷所说,他若要问罪,冲我一人来便是。” 白福家的知是不能与项云杨正面冲突,一时无法,只得讪讪地领了一众媳妇们离开了长春院。 项庭真未及与兄长多言,正想前往颐明院去寻见父亲,项云杨便道:“求他无用。” 项庭真心头一酸,道:“除此,别无他法。”聊胜于无,总强于束手无策,任人摆布。 来到颐明院中,项景天的近侍范礼便把她拦在了廊下,好言相劝:“老爷尚气在心头,谁也不见,三姑娘暂且回去,改日再来罢。” 项庭真左顾右盼,一眼瞥见内屋窗内庄氏的身影,心下不觉泛起几分悲愤,道:“我且在这儿等着,爹爹不会不见我。” 这一等,便是好几个时辰。 夜沉更深,凉雨纷纷。 她孤身立于院落之中,雨水一开始淅淅沥沥的,渐次越发滂沱密集起来,洒得她遍身湿泠泠,如是瓢泼秋雨中的一抹不起眼的零落败花。 范礼几次来劝,她均是不理不睬,只一手抓紧臂上那遍湿的衣袖,似是藉此给自己多一点坚持下去的力量。 她透过满是水珠的眼帘,直勾勾地盯着父亲所在的厢房,强忍着身上彻骨的冷寒之意,颤声道:“我只求爹爹听我一言,只听我一言,求爹爹收回成命,莫要舍弃我娘……” 然而那房门始终紧闭,从她到来,直至此刻,已有四个时辰了,父亲始终闭门不出。 冷硬了心肠,终是断尽了夫妻情分。 她双脚虚软地跪倒在雨中,脸上水湿狼籍,雨泪夹杂,似是她眼前那晦暗未明的前路。 不是不知,在父亲心目中,她与母亲一样,罪不可恕。 茫茫的大雨一下接一下无情地鞭笞在她身上,如是无尽的谴责与惩罚,那样冰冷入心,凉蚀心志。 当她看到庄氏由小丫鬟打着伞从屋里走出来之时,便已知道,父亲今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见她了。 庄氏自回府以来一直自称病重,只是此时此刻,她一张玉面脂粉淡施,竟透着绝艳无双的动人风韵,不见半点病态。她朱唇轻扬,眼角眉梢间尽是自得的笑意,讥诮地望着跪坐在地的项庭真,含嘲带讽道:“这不是咱们府里最为大方得体的嫡姑娘么?怎生如此不知进退?老爷说不见你,便是你跪上一宿,也是不会见你。老爷瞧你在院子里候着烦心,才让我出来劝你回去呢。我寻思着,姑娘这般冥顽不灵,岂是我三言两语能劝得动的?” 项庭真咬一咬牙,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来,抬眼冷冷地瞄了庄氏一眼,转身就要走。庄氏冷嘲一笑,又道:“姑娘眼下才来识事务,恐怕也太迟了,在老爷心里,你早已不再是那个惠质兰心的三姑娘。休怪二娘不提点你,日后在这府里行事做人,还是小心留神为上。” 第六十一章 伤逝 项庭真这一日下来,已是心力交瘁,疲倦至极,当下只是沉默,没有回应半句,径自在庄氏轻蔑的眼光下离开了颐明院。 返回长春院的路上,风雨大作,没有下人来接项庭真,她冒着倾盘大雨疾步奔进院门。往日奴仆成群的长春院内此时竟然乌灯瞎火,不见值守的下人,便也无人为浑身湿透的三姑娘打点。她瑟瑟地穿过静寂一片的长廊,没有明火的吊顶灯笼在冷风中摇曳得七零八落,犹显萧条灰败,让人不寒而栗。 跌跌撞撞地来到母亲的厢房门前,唯见江宁织造的雨过天青色窗纱上,隐映着一团微弱的光影,便知母亲尚未就寝。 项庭真本想推门而入,却发现母亲从里内反锁了屋门,便拍门道:“娘,让女儿进来陪着您罢?” 过得须臾,她才想再拍门,方听闻沈氏声音低低传来:“你回罢,不必忧心我。” 项庭真倚在朱漆镂花的门边,额头抵在冰凉的门板上,无力道:“娘,你怪不怪庭真?过去你们总说,我是一个多么聪慧玲珑的人,可是到了如今,我才晓得,我不仅称不上聪慧玲珑,我简直就是愚不可及……” 沈氏在屋里静默了良久,才幽幽道:“娘从来不怪你。这一辈子,我沈灵云最为亏欠的,便是我的一双儿女。我只望,你们从此好生保重自己,安稳度日。” 许是累极了,项庭真只觉头脑间昏昏发沉,两脚虚软,只挨着门棂坐在了地上,嘴里下意识地喃喃道:“咱们不会轻易认输,每一次,咱们都有应对的办法,这一回也一样。等明儿天放晴了,女儿再好好想想,想想这一关怎么过去。” 初秋的夜雨是这样绵绵不绝,直直冲刷着这孤独的院落,打落了无数残叶败花,满地零落。 直至天明时分,雨势方渐渐收敛,剩下屋檐上滴落的清冷秋水,若有还无地延绵着风吹雨打的凄惶飘零。 她不知在门前睡了多久,不知哪儿来的一阵凉风,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,忽而醒转过来,方知已过了一宿。 已经没有下人前来伺候母亲梳洗了,她忙起来拍门,扬声道:“娘,您起了么?让女儿进来伺候您罢!” 里面并没有动静,她再度拍门:“娘,让女儿进来帮您盥洗罢!” 仍旧是悄无声息,仿佛此间只剩下了项庭真一人。 她顿觉不祥,使劲儿地推着门,奈何却是徒劳无功。她急急找来几个孔武有力的小厮,硬生生地把房门给撞开了。 门开的一瞬间,她两眼往屋内望去,唯见暗沉沉的蒙昧不清,精绘花鸟的云母插屏后,该是母亲的卧榻,可此时整个厢房内却是异样的安静,全不似有人的生气。 项庭真整颗心“突突”地跳得厉害,双脚犹如灌铅般沉重,每迈开一步,都似是踏在棉花上,无力支撑。 绕过了屏风,她眼光落在了铺就着绛红金钱蟒洋缎的楠木长榻上,只见她的母亲正端端正正地仰躺在那里,身上穿着一袭海蓝色寿山团福暗花绫衣,头上的抛家髻纹丝不乱,簪着一副鎏金掐丝点翠转珠钗,竟是悉心装扮过的。 项庭真踉跄着往前踱了一步,颤声唤道:“娘……” 然而母亲却是再也不会回应她了,再也不会。 如是熟睡一般,分明便是如同熟睡一般。 项庭真简直不敢相信,一手颤抖着放在母亲的手背上,只感觉到满掌心的冰凉僵硬。 仅余的一线希望仿佛于此时此刻烟消云散,她整个儿瘫倒在地,怔怔地凝视着已然全无气息的母亲,那个搂着自己轻唤“傻丫头”的母亲,那个嗔怪自己全无千金风范的母亲,那个牵着自己的手,淳淳教导闺阁礼数的母亲,那个无尽宽容自己的母亲,已经不在了。 母亲走了,甚至没有与她告别一声,便撒手离去了。 大夫来前来诊断,告诉项景天,沈氏乃为吞金自裁。 项庭真由始至终一言未发,怔怔愣愣地立在一旁,眼睁睁地看着旁人来把母亲的尸首抬出长春院,看着下人们进来收拾打点,她却是寸步不离,只静静地盯着那张空空如也的长榻,仿佛那上头有什么是她不能舍弃的。 接连的几日,她都没有返回恰芳院,只身留在长春院里,仿佛母亲还没有走,仿佛母亲还需要她的照应。 只是从项云杨那儿听到了消息,父亲思虑再三,仍是命人以项府大太太的规矩为母亲打点丧事。上等的杉木棺椁,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,单请五十单人众禅僧拜往生咒,如此一宗宗一件件无一遗漏。及至灵前供用拜祭等物,俱按正二品职例。上供灵牌上皆书“天朝诰授项门沈氏夫人之灵位”。 府内无人敢提及沈氏自裁之事,丧礼如此奢华隆重,外间各公侯府祭礼俱全,撑住的是项府的颜面,保全的是项景天的名声。 一身缟素的项庭真跪于母亲灵前时,目光落定在灵牌之上,不知为何,耳边却回荡起母亲当日自嘲的一句:“好歹我还是光光鲜鲜的项府当家主母,正二品诰命夫人。这辈子,得尽的都是这些面子上的风光体面,这便是我的命罢!” 她深深叩首下去,心内在这一刻忽而了然,为何母亲会选择自裁。 唯有一死,方可保住这维系半生的风光体面。 唯有一死,方能保住儿女的嫡出身份及地位。 唯有一死,方能保住这项府大夫人的名分。 她再度抬起头来之时,听得身旁传来一声凄厉嚎哭,侧首看去,映入眼帘的是身着白麻素服的庄氏,于此时跪伏在地上放声哀哭。那一张脸面上涕泗纵横,万般的悲切,直如掏心掏肺。 再把眼光放远一点,方发现项景天正领着几位公侯府的人往里走。项庭真目内一凉,险些冷笑出声,多少人藉着母亲的丧礼粉墨登场,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。 第六十二章 安荷(一) 不是没有听闻周遭有人窃窃私语,思疑为何项府三姑娘在亲母灵前竟是无半点悲痛之色,所谓亲儿哭孝,三姑娘却始终是木然着一张脸,莫说是泣声,就是眼泪亦未曾流过一滴。 项庭真置若罔闻,至如今田地,府内已然没有人会在意她的感受,她亦无需介怀外间的揣测。 母亲生前虔诚向佛,逝后便依着在家弟子的例在灵若寺立供长生牌位,将名讳供奉于敬先堂。 此也是母亲丧事的最末一节,项景天直接交由赖孝荣去打点,并未亲自过问,一时府中前往灵若寺的人便寥寥无几。 倒也清静也不少,项庭真总算是安下心来为母亲守灵。 她亲手折制了纸钱冥器,跪坐在灵若寺敬先堂前,往火盘里一份接一份地投着纸钱,火光映面,愈发显得她面容消瘦了不少,两颊青白一片,眼底黯然无神。 堂内僧尼低低沉沉的诵经声连绵不绝,掩下了自她身后而来的轻曼脚步声。 微风轻拂,扬起了那月白色菊纹素衣的裙摆,落入了项庭真的眼角余光之中,她转首看去,唯见那立于自己身旁之人正是项庭沛。 项庭真面无表情,再度垂下头去,将手中的纸元宝一个一个放入火团中。 项庭沛头上挽着倾髻,除了一支银簪子外再无装饰,面容上比往日更显得清淡。她目光轻轻掠过地上火盘,施施然俯身拾起纸钱,道:“太太还可以在泉下得到妹妹的心意,妹妹可比姐姐有福气多了。” 项庭真止住了她想要往火里扔纸钱的手,冷声道:“你这一声妹妹,我承受不起。” 项庭沛淡淡一笑,道:“我知道你心里恨我,你恨我欺骗你,恨我算计你,可是你却不会知道,有的人本是罪有应得,既然上天迟迟不让她遭受报应,那就由我替天行道。” 项庭真的脸色清冷:“举头三尺有神明,更何况此地是佛门清静地,又是太太的丧祭,你有再多打算,也请积点口德。” 项庭沛转身望向远处的多宝塔,塔檐的风铃迎风作响,一如往常悦耳。她微眯双目道:“你可晓得,原来人站在高处,可以看到许多旁人以为你看不到的真相。从这座塔的第七层往下看去,东边有一口井,如今已经被封填了,可是在九年前,那还是一口活井,里边的水甚是清甜,我和我娘总是不畏路途遥远,每日到那儿去打水。”她回头看着项庭真,“你可愿再随我走一趟?” 项庭真才想拒绝,又听她道:“当日我在塔上告知妹妹的,只是一部分真相,还有另外一部分,我已经不想瞒你。” 项庭真略略迟疑了一下,终还是随她一同来到多宝塔内,仍如前次一样,同父异母的姐妹二人一先一后地走在梯间,慢慢往上一层一层而上。 已是无心留神塔内的景物,只听项庭沛声音清泠泠的传来:“当日有些话,我并没有如实相告,我娘来到京城后,并非一直没能与爹爹重逢,自从我娘打听到项府所在后,便每日到府门前等候,奈何总是未能遇上爹爹。在我八岁那年,我娘总算等到了爹爹,那日爹爹回府晚了,府门外候着的下人不多,娘才有勇气上前去相认。” 当年的安荷年约二十五,本该是风华正茂之时,却因多年的颠沛流离而显得风霜满面,只隐隐在眉目之间透着几分清秀之姿。项景天险些认不出她来,亏得她取出他当日所赠的定情玉佩,他方恍然大悟。 “我后来曾回去寻你,可你当日的居所已是人去楼空,向周围的人打听,无一不避之则吉,我连细问的机会都没有。”项景天对她的情意不减当年,“你这便随我回府,我必不负你。” 安荷不是不知他如今已贵为正三品大员,而他的正房夫人更是江南诗礼大家的千金,她不过一介农庄妇孺,扪心自问是般配不上的。一时只是迟疑。 项景天信誓旦旦:“虽然我只能给你姨娘的名分,但我待你如结发妻子,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。” 安荷垂首静默,轻轻道:“我费尽心思与你重逢,并非为了姨娘的名分。能再见你一面,已是万幸。” 如此,她竟是没有跟随项景天回府,只因在她心目中,他是独一无二的,而她也是独一无二的,虽然配不上他,却不欲与旁人共侍一夫。 也许是因着情根深种,也许是因着求而不得,她虽不愿委身,项景天却愈发放不下她,每日探望,有时虽然相对无言,他却是紧紧握住她的手,痴痴地凝望着她,眼内的柔情仿佛要将人融化。 他万万料不到,这份深情,却是将安荷置诸死地的催命符。 “我娘以为便是这样亦是很好,只要爹爹未曾把她忘记,她已经于愿足矣,来日如何,只是顺应天命罢了。”项庭沛与项庭真一同登上了第七层,二人伫立在塔边,倚栏远眺。 她转过头来注视着项庭真,“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,我娘与世无争,偏偏有人不肯放过她。” 那是毕生难忘的一日,八岁的沛若与母亲安荷一起挑着担子,欢欢喜喜地来到灵若寺附近的泉井,沛若等母亲将绳索绑紧木桶后,正欲把桶投进井内,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:“这位可是安妹妹?” 安荷回过头去,当即便怔住了,只见眼前的是一位遍身锦衣环佩的贵妇人,面容端庄,只在眼神中透着几分不善。 安荷不禁有点惴惴,怯生生道:“正是奴家。不知这位是……” 那贵妇人身后的近侍媳妇走上前来,道:“见着御史夫人,你还不赶快行礼?” 安荷听是御史夫人,已知这便是项景天的元配沈夫人了,忙拉过沛若一同福身见礼。 沈氏吩咐道:“郑玉,你且带这女娃儿到寺里逛着玩去,我与安妹妹私下里说说话。” 沛若自小跟随母亲见尽人情冷暖,早已不是孩童心性。此时眼看母亲孤立,心下不免担忧,却又拗不过郑氏的拉扯,只得勉强跟着进了灵若寺内。一眼瞧见寺里的多宝塔,她心里估摸着可以登上塔顶往下看着母亲,便一头冲了进去。那郑氏只当她是没见过世面的丫头片子,并不曾放在眼里,只随她去了,径自返回了沈氏身边。 第六十三章 安荷(二) 沛若一口气来到第七层,寺外的动静果然尽收眼底,远远看到母亲仍旧站在泉井旁,不知与那沈氏说着什么。 “老爷曾向我提起你。”沈氏一边打量着安荷,一边道,“一直想要见一见你,正好有人告诉我你每日都会来这儿打水,我也趁这个机会来灵若寺进香,顺道与你见上一面。” 安荷垂眉敛目道:“奴家卑贱之身,不敢劳烦夫人。” 沈氏暗自冷笑,道:“既然老爷有心纳你为姨娘,你何不跟了我回府,不必流落在外受这些苦。” 安荷摇摇头道:“受苦已不是这一时半刻,奴家已经习惯。” 沈氏皱了皱眉,“你可知老爷日夜记挂着你?” 安荷诚惶诚恐:“奴家得景天如此看重,实乃奴家的福气。” 沈氏听她直呼丈夫的名字,心下止不住泛起一阵酸意,当下沉一沉脸色,道:“既然如此,你也不必再三推托,现下便跟我回去罢。” 不料安荷却在此时收起了那卑微的姿态,冷冷瞪着沈氏道:“夫人这般着急接奴家回去,莫不是生怕老爷的心意你无从掌握,想要及早将奴家降服在手里?” 沈氏怔了怔,意外地注视着她:“我只是不忍见老爷为了你而茶饭不思,你若是无意与老爷厮守,那不如趁早离去,以免累已累人。” 安荷不以为然地一笑,道:“我道夫人有何高见,原来只是想将奴家撵走,只怕夫人有此意,却无此力呢。眼下景天视我若珍宝,我要是真走了,恐怕他不止茶饭不思,还会肝肠寸断,夫人岂非更是心痛?” 沈氏万万料不到安氏竟是这样一个刁钻狡猾之人,目光不停地在她看似温顺的眉眼间逡巡着,索性也不再客气:“我原以为你是个本分之人,没想你这肚子里有这些见不得人的弯弯绕绕,亏得我一心要成全你和老爷!你既然并非真心相待,只管告诉我,你究竟待要如何?” 安荷面带愁苦之色,似有莫大的无奈,“夫人太抬举奴家了,奴家不过出身穷乡僻壤,得遇景天,不知是福还是祸。我一身清白已被玷污,有家归不得,走投无路才会到京城来寻找景天。八年以来,奴家吃尽苦头,早已看透最凉薄不过人心,景天之所以还对我有那么一点情分,不过是因为久别重逢的愧疚。要我真的随他回府,充其量就是一个末等的姨娘,日子一长,情分既尽,我又和贵府里的奴才有何分别呢?” 沈氏冷哼了一声,道:“你倒是看得分明。” “所以奴家是必然不会回项府的,但夫人若想我就此离去,那也是决不可能。”安荷眼神里透出一股子决绝,“风餐露宿的日子,我已经过够了,我再不要让沛若随我一同受苦。夫人要想我安分,不是不可以,只要景天在外给奴家一个妥当的安置,再把沛若的名字记入族谱,让她成为正正经经的项府姑娘,便算是厚待奴家了。” 沈氏脸色一变,身后的郑玉再听不下去,厉声斥责道:“好个不知进退的狐媚子!太太亲自来劝你回府,已是给足了你面子,你不仅不承情,还胆敢要求老爷为你另设外室?成何体统?” 安荷低低一叹,道:“夫人自然可以不要答应奴家,奴家流落在外不要紧,只辛苦景天每日惦记。只不过奴家相信,即便夫人不提,景天此时心系奴家,也必定会有安置外室的念头,只怕未必是夫人可以左右的。” 沈氏怒上心头,啐道:“寡廉鲜耻!”郑玉按捺不住,一个箭步冲上前,朝着安荷的脸面扬手便是一个耳光,骂道:“敬酒不吃吃罚酒!贱骨头就是该打!”语毕,不等安荷反应过来,劈头盖脸又是一顿痛打。 安荷身子骨毕竟单薄,哪里是郑玉的对手,实在招架不住只得是护着自己的头脸,一路往后退去,没几步便退到了井畔,郑玉干脆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,把她的头往凉森森的井口里按去,一边狠声道:“就你个贱蹄子替太太提鞋也不配!还敢要老爷为你立外室?你往水里好生瞧瞧你这副下作模样,你也配?你也配?” 安荷被打得头破血流,此时被郑玉按压着更是动弹不得,却犹自倔强:“你们只管把我打死,景天从此会记挂我一辈子,你永远也比不上我!” 沛若在多宝塔上看到母亲被打,心痛不已,慌忙从塔内下来,奔出了灵若寺,当她来到母亲身边时,沈氏一行人已经离去,只余母亲一人伤痕累累地伏倒在井边。 “她不会放过我的。”安荷扶着女儿的手坐起身来,嘴角边的鲜血蜿蜒而淌,如是毒蛇的信子,“倘若我不离开你爹,她一定会取我性命!” 沛若目光含恨地看着沈氏远去的方向,咬牙切齿道:“娘,我一定不会让她伤害你,我会好好保护你!” 如今的多宝塔风铃仍如当年一样,清脆灵动,本是祈福之音,听在项庭沛的耳里,却如丧考妣。她双眸含泪,哀切幽怨地看着项庭真,哽声道:“我娘不过是一介弱女子,她连姨娘的名分都不争,我怎么也想不明白,为何你娘不肯放过她?她什么都不要,她只想和我安安静静地过日子,她只不过是想偶尔见上爹爹一面,就连爹爹送来的银钱她都一概不收,这样无欲无求的弱女子,你娘怎么下得去手?” 项庭真震惊难平,心潮起伏不定,良久,方颤声道:“你才刚所说的,都是你娘的一家之言,即便郑妈妈真的动了手,也没有伤及你娘性命,你何故把人命算到我娘头上?” 项庭沛泪如泉涌,低哭道:“当晚,我娘便出事了。我和我娘一起就寝后,到了下半夜,我醒来竟见我娘的床铺是空的,我很害怕,不知我娘上哪去了。我一个人冲出了家门,找遍了大街小巷,我找不到我娘,我怎么也找不着她,那一刻我就晓得,我娘肯定是出事了,她不会一声不吭扔下我不管,她一定是出事了。果然……” 第六十四章 一命还一命? 安荷的尸首是从泉井底下找着的。井水把她的尸身泡得发肿,面容上、肢体上的伤痕便益发清晰了。沛若眼见母亲惨死的情状,几欲昏厥,只死死咬紧了牙关,硬撑着心志。 “她是被人推下井底的。”仵作断言。 “昨夜深更时分,我起夜之时,隐隐约约地听闻有人声,迷糊间探头看去,仿佛是一个华服贵人,前来接了安娘子去。我还道是做梦呢。”邻居的李大嫂如是所言。 那一刻,沛若已经认定,母亲是被沈氏害死的。 项庭真不可置信地摇着头,“不会的,我娘一向心慈手软,最是狠不下心肠,她一定不会对旁人痛下杀手,你娘不会是我娘害死的。” 项庭沛凄凄冷冷地一笑,提起往事,她的心还有隐痛,“自打我娘出事后,你娘便派了人前来把我带走,他们把我送上了船,吩咐船家的往南边去,不拘是哪儿,越远越好。我还听得当中有人说了一句,那贱人去了,孽种还在,老爷若见着了,难免伤心,还是趁早送走为上。”她眼里泛起了深刻的怨恨,“倘若你娘不是凶手,她何必在意我?何必着急把我送走?便是做贼心虚,生怕我把她找过我娘的事告诉爹爹罢!” 项庭真浑身一阵发软,只无力地倚靠着朱栏,接踵而来的打击,已非她的心力可承受得住了。 “我娘被迫远走他乡,我也一样。”项庭沛垂首看着自己厚茧满布的双手,稍稍止住了泪,戚然道,“我上回告诉过你,为了活这一口气,多苦的活儿我都干过。直至我遇上了我后来的养父母。”她抬起泪眼,喉头酸楚,“你以为我真的命大如斯,得遇善人么?不瞒你说,上回在寺里你所看到的,什么母慈女孝,全都是假的。那一家人,都是蛇蝎心肠,名义上是收为养女,事实上却把我视作奴婢,我日夜劳作,动辄得咎,他们非打即骂,全不把我当人看。这些苦楚,你贵为名门嫡女,又能明白多少?” 项庭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“所以,从你回府的那一天开始,就已经算计好了,要向我娘报复,是不是?你一步一步走近我,就是要利用我对付我娘,是不是?” 项庭沛拿绢子拭去眼角泪水,静静道:“你道我是怎么与爹爹相认的?我冒险从那家里偷跑出来,在府衙外跪足了三天三夜,磕破了头,流遍了血,方有人留心我。我说我是礼部侍郎项大人的女儿,没有人相信我,我便仍旧磕头,哀求从那儿出来的每一个人,求他们带我去见爹爹。到最后我见着爹爹之时,我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,若非我有我娘的玉佩,若非我身上有可验明正身的胎记,爹爹也是认不我来。”她容神凄绝,又道,“若非你娘当年心狠,我又何至如斯田地?” 项庭真悲从中来,哀哀道:“若非我大意,错信了你,我娘便不会死。” 项庭沛目内顿起凌厉,“自作孽不可活。你娘既然信奉佛法,便该知晓有因果报应。她曾犯杀孽,自然该一命还一命!” 项庭真强压着心头仓皇,“如此说来,大嫂滑胎一事,竟是你的主意?” 项庭沛好整以暇地将绢子收起,道:“你错了,此事早已在爹爹那里了结,下毒手的人是太太和你,从来都是愿意相信什么,什么就是真相,事实如何,根本不重要。” 分明是艳阳如炽的明媚天色,阳光洒落在身上,却全照不进项庭真阴云密布的心房,她只觉遍体生寒,心内的千怒万怨,最终只成了软弱一句:“他们都是无辜的,你为何可以狠心至此?” 项庭沛嘴角边嚼着阴冷的笑意,慢慢地从项庭真身边走过,白漫漫的缟衣素裙映得彼此的面容凄绝而哀冷。她发髻上的银簪子在日光底下闪熠出刺目的光折,似是掩藏在平静如水下的刀光剑影。她凑近项庭真的耳畔,轻轻道:“我从鬼门关里逃出来不容易,生死之间一切都是泡影,唯有心狠,方可以让我活下去。” 项庭真的花形银镶猫眼石耳坠子颤抖着来回轻荡,如同是她此刻惊骇难定的心绪。她转头惊疑地注视着项庭沛,看着对方翩然离去的身影,已是不知眼前所见的一切,究竟是真是伪。 只剩得她孤身一人留在塔内,她心内止不住翻起了惊涛骇浪,一阵接一阵地淹没了她的自持与希望,头脑间如雷鸣般痛苦纠缠,声声震得她透不过气来。 不晓得缓了多久,这一口闷气仍然在胸中挥之不散,她搀着红木扶手一步一步往下走去,双脚发抖得厉害,蹒跚着不知走了几层,眼前忽而一阵发黑,身上似是失去了所有的支撑,整个儿往下坠了下去。意识模糊间,感觉到肢体碰撞的痛楚,竟是失足滚落了楼梯,她已然无力抵挡,只等着更大的伤害冲击于身。 “庭真!” 谁人的一声呼唤,急切而焦灼地在四周响起,牵起阵阵回音,疑幻似真。 身子停止滚落之时,她猛地感觉到额头一阵剧痛,险些便要以为,命殒于此。倘若如是,她便不必再面对满目疮痍的今后了,她便可以,面见泉下的母亲,向她讨得一个明白。 “庭真!”有人快步冲上前来,一把将摔落得遍身是伤的她抱了起来,他在她耳边高呼:“你醒醒,不要睡!千万不要睡!” 她沉沉地依在他怀里,那般的温热而安稳,似乎是一方静土,足以承担起她的所有重担。不睡,不睡?然而她实在太累了,除了睡去,别无他法。 他顾不上什么,抱着她往外奔去,不停地在她耳畔道:“你睁眼看看我,你瞧我一眼,好歹瞧我一眼!” 这声音,这语调,除了闻意远,再无旁人了。她勉力睁开了双眸,眼光落在了他的脸庞上,那满面的焦急与担忧,在她睁眼的那一刻起,一下便收敛了起来,只余下轻淡的笑意:“这就对了,你不要闭眼,好好看着我,我今儿用了扶桑进口的胰子净脸,你瞧着可是比往日要白净些?” 她觉得脑子昏沉得难受,只虚弱地“嗯”了一声。 也不知过了多久,只是硬撑着一点气息不使自己昏睡过去罢了,便是这般没来由的相信闻意远,他让自己不睡去,定有他的缘由。他的眼神让她感觉到,他的着急与关怀都是真的,他没有像旁人一样,怀着叵测的心思接近她,他不会如旁人一般,乘她不备将她推入万丈深渊。他和她的哥哥一样,对待她的是一副至善心肠。 迷糊中,知道他在用他的那一套来为她疗伤,又听得项云杨在旁客客气气地道谢:“舍妹失足受伤,暂借贵寺客厢养伤,有劳明觉师父费心。” 闻意远为项庭真包扎妥当后,方小声对她道:“我知道你累了,你无大碍,想睡便睡吧。” 听得他这一声,她如是获得了莫大的安慰,意绪一下放松了下来,很快便熟睡了过去。 正睡得沉沉间,忽而感觉有一只柔软的手在怜爱地抚摸她的额头,这样的举动,像极了旧时母亲的陪伴,那指间及衣袖内的淡淡沉水香气,正正是母亲惯常所用的。她猛地一惊,慌忙坐起了身,一眼看到坐在床沿的正是母亲沈氏。 “娘!”她忙不迭握住了母亲的手,“你不要离开庭真!” 沈氏面上带着慈蔼的笑容,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,和声道:“我的儿,从此没有为娘相伴,你更要好生保重,莫要轻言放弃。” 她绝望地注视着母亲,“今后的路,我不晓得该怎么走。我不相信,我不相信庭沛说的那些,娘,你告诉我,当年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?你告诉我,不是你害死庭沛的娘,你能不能告诉我……” 然而沈氏只是含着一缕微笑,默默地站起身来,轻飘飘地往门外退去。 “娘!你不要走!娘!” “娘……”项庭真自凄迷的睡梦中惊醒,整个儿从床上坐了起来,一头一脸都是涔涔的冷汗,只是虚脱地大口喘息。 闻意远在门外听闻动静,忙上前来,隔着门问道:“你可还好?” 项庭真许是起来得急,眼前一阵晕眩,只托着包扎了纱布的头静默不语。 闻意远不免担心,敲了数下门均没有回应后,方推门而入。只见她面白如纸,两眼无神地呆坐在床上,因头颅受伤,长长的头发披散于脑后,额上一圈护伤的白纱布,更添了几分羸弱,已不复往日的娇丽神采。他眼见她如此情状,止不住一阵心疼,道:“你是不是被噩梦惊醒了?” 她木木然,依旧沉默着没有言声。 闻意远又道:“只是一场噩梦,不要紧。” 她睫毛微微抖了抖,哑声道:“为何要救我?死的本该是我,我死不足惜。” 他注视着她,“是了,要是连你也死了,你娘在项府辛苦累积的一切,就都拱手让人了,你这个孝女,便是这样当的么?” 第六十五章 真情假意 项庭真虚弱一叹,“我一直以为,我与旁人不同,我比他们聪明,我比他们看得通透,我比他们更有智慧,难道不是么?我的爹爹,我的娘,我身边的每一个人,都是这般夸赞我的,难道不是么?”她凄苦而笑,“原来真的不是,原来真的不是,我是世间上最为愚笨之人!那么多人抬举我,讨好我,取悦我,不是因为我聪慧,不是因为我得体,而是为了我的身份,因为我是项府的嫡女,因为我是我娘的女儿!” 闻意远缓步来到她的身侧,俊目内含着一缕不易觉察的怜惜,柔声道:“这些天以来,我陪同着云杨守丧,留心你与往日大不相同。旁人都说你冷硬无心,竟不为亲娘流一滴眼泪。我却晓得,你不是没有眼泪,你的眼泪都往心里流了,你把眼泪藏起来,也把希望藏起来了,你想要看到出路,没有希望怎么能如愿?” 她心头一震,始料未及地抬眼看向他。 闻意远在她床前的绣墩上坐下,平视着她:“这里只有你自己,而我,只不过是一个过客,你只管放心让你的眼泪下来,痛快地哭过一场后,才能安安心心地走往后的路。” 项庭真倔强地扬一扬脸,摇头道:“哭有何用?我不会哭。”此话才出口,她情不自禁地感觉鼻中一酸,一股热潮涌上了眼眶内,她强自压抑着,哽声道,“从小,我娘便告诉我,不要轻易掉泪,事到临头,眼泪最是无用的……”言至此处,泪水再止不住漱漱地往下滚落,她心底的委屈及悲怆如缺堤的洪水般一泄千里,化成了声声痛哭。 她抱着膝头失声大哭,一发不可收拾。 闻意远不言不语,静静陪伴在她身边。 这样一哭,便是良久。 最终泪尽之时,她一边用手使劲地擦去泪水,一边觑着他道:“这般失礼的模样,被你瞧去了,可把人给羞煞了。” 闻意远失笑道:“甚好,晓得知羞了,便是恢复过来了,不会寻死了罢?” 项庭真觉得胸臆间再不如先前那般闷得发慌,意绪也稍有好转,两眼虽哭得红肿,眸子里却比先前添了几分光彩。她抹去脸颊上的泪痕,轻轻绽出一笑:“不会了,我会好好活着,好好儿地活着。” 待她行动无碍后,项云杨方陪同她一起离开灵若寺。返至项府之时,已届戌时,项庭真从朱轮华盖车下来,回头看向闻家的马车,只见闻意远已下车,正向她走近。 苍茫夜色之下,项庭真朝他欠一欠身,轻声道:“今儿若不是有公子出手相救,庭真早已性命不保。庭真再承公子一恩,不知何日方可报还。” 闻意远深深注视着她,道:“如果姑娘非要把这视作恩情,那闻某只好说,施恩莫望报。只要姑娘安好,云杨安心,那便算是不负我的心意了。” 项庭真感激地点一点头,转身便往府里走去。 他立在原处纹丝未动,目送着她的背影。 她行至府门边,稍停了一停,不知何故,不期然地想要回头看一眼。她蓦然回首,唯见他已然转过身去,走向自家的马车。 她嘴角扬起一抹笑意,目送着他的背影,待看着他上了马车后,方走进了府内。 闻意远上了马车,却没有当即离去,只挑着帘子看向项府门前,直至那府内下人前来将府门紧闭后,他方依依不舍地放下了帘子。 项庭真回到恰芳院内,只觉院内冷冷清清的,平素在门前便殷勤打点伺候的凌妈妈早已不见了踪影,春英、桂兰、素云几个小丫鬟也走了。自那日母亲与她被父亲言定了罪名后,父亲便下令扣减她的月例,除了月钱削减,便是这些奴仆的定例减少。用父亲的话说,这就是对她的小惩大诫了。 她走进正房内厅后,元香方迎了出来,一眼看到她头上的包扎,元香便惊道:“姑娘,这是何故?怎的伤得这样重?” 项庭真深觉疲惫,软软地在椅上落座,并不想多说,只懒懒道:“替我打水盥浴,我想早点歇下。” 元香眉毛挑了一挑,答应着下去了。 项庭真抬手抚着前额,正出神间,忽听闻外头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。她循声看去,兄见厅堂大门边正倚着一个纤瘦的身影,迟迟疑疑地就是不敢进来。她支着倦极的身体勉强站起来,往前走了数步,道:“谁在那里?” 门前的项庭秀拢着衣服袖子,畏畏缩缩地垂着头,低声道:“姐姐,是我。” 项庭真见着她这副模样,不觉奇怪,才想出言询问,待得她走近,方察觉她两眼通红,左脸颊上竟有一道清晰的红印子,一眼便知是被人掌掴留下的。 项庭真心头一揪,忙把她拉了过来,没想这一触碰之下,项庭秀身子一抖,吃痛地惊叫了一声,慌地把手收了回去。她动作间袖子往下滑去,露出了半截手臂,那上面竟是淤青斑斑,触目惊心。 项庭真吃惊不已,急问道:“是谁?谁敢对你动手?” 项庭秀泪盈于睫,嗫嚅着就是说不出话来。 项庭真想一想,道:“是庭茵,她一向视咱们为眼中钉,眼下我失势,她必会寻衅子挑你的不是。” 项庭秀落下泪来,掩下了手上的伤,道:“今日姐姐到灵若寺去,庭秀原想去正厅替太太守灵,才走到前院,便有四姐姐的人过来把我带走。四姐姐问我,三姐姐你毒害大奶奶一事,我可有参与其中。我说没有,她只说不信,便打我……” 项庭真心里发疼,只牵过妹妹的手,静默半晌,方咬牙道:“她们这样对你,全因为我。为自保计,你从此不要再跟在我身边,咱们在人前做一出好戏,你便与我决裂反目,咱们分道扬镳,如此你才不会受我所累。” 项庭秀抹一抹泪水,静静地看着姐姐,坚定道:“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,姐姐义无反顾地把我救出生天,从那一刻起,我便暗暗立誓,此生决不会背叛姐姐。不管是为了什么,我都不会离开姐姐,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,他们要打要杀,我都不怕。” 项庭真才经历了项庭沛的诛心算计,不是不知人心难测,此时闻得此言,心下一时百感交集,只是紧紧地握住妹妹的手,良久,方叹息着道:“现下我今非昔比,恐怕不能如以往般护着你,往后在这府里的日子,还需你自己当心为上。” 项庭秀点一点头,“姐姐你不必为我担心,下回要是四姐姐再要为难我,我自会想法子躲开,不与她纠缠。” 项庭真心底酸楚难禁,已无力多言,便由着项庭秀把自己扶进厢房里歇息,如此一宿无话。 接下来的日子,便是冷寂入骨的安静。府中诸事已全不由项庭真作主,一应账册钥匙都全数移交给了项云柏。恰芳院内所剩的下人寥寥无几,更是无需她费心打点,每日只是与项庭秀二人窝在房中做绣活打发辰光罢了。 如此过得数日,这一天早膳过后,白福家的竟亲自前来通传道:“三姑娘,晋王大驾光临,老爷请您即刻到前厅去。” 项庭真听得言溥博竟亲自到临了府中,大感意外,旋即又涌起了一股欣喜之情,忙对白福家的道:“我这就更衣,马上过去。” 项庭秀眼见着姐姐的欢喜模样,心头一紧,面上只是不动声色,上前替姐姐理着浅蓝色齐胸襦裙的衣襟,未发一言。 因额头伤重,为了方便上药包扎,这些天项庭真均是披散着长发。眼下贵客到访,她有心想要绾一个端庄大方的发髻,然而取下了纱布后,始觉右额上的伤口尤其显眼,映得花容失色。正暗自懊恼间,项庭秀已摘来一朵木芙蓉花,小心翼翼地斜斜插进了项庭真的鬓发间,凝白如玉的芙蓉花瓣恰到好处地遮挡了那抹伤口。 打扮停当的项庭真来到前厅,果见言溥博正坐在主位的楠木圈椅上,与下首的项景天言笑晏晏。 她定一定神,缓步走了进来,盈盈福身行礼:“庭真拜见王爷,王爷万安。” 言溥博站起身来虚扶了她一把,微笑道:“庭真妹妹不必多礼。” 待项庭真落座后,言溥博方道:“本王此番前来,除了向先沈夫人敬送祭礼外,还有一宗儿。本王知庭真妹妹琴艺精湛,有心想让府中的琴娘随在妹妹身边,一来是拜学琴艺,二来亦可充作妹妹的侍婢,听任妹妹差遣,以作报答妹妹的教习之恩。如此不情之请,还望大人接纳。” 项景天闻言,忙道:“承蒙王爷看得起小女的琴艺,乃为下官的福气。只是王爷府中之人前来学琴可以,下官断断不能将其视为侍婢,只能奉为上宾啊!” 言溥博微笑着道:“大人言重了。若是大人和庭真妹妹不介意,那便如此说定了。”他说着,边把两名侍女唤了进来,又命她们向项景天和项庭真父女见礼。那两名侍女遂恭恭敬敬地行礼如仪,又特地朝着项庭真欠身恭谨称呼:“奴婢绿梅、奴婢白梅见过姑娘,姑娘安好。” 项庭真始料未及,抬头看向他,接触到他略带关切的目光,不禁又有所明了,他这样做,分明便是想要保护她。有温心的暖意融融包围了哀冷的心房,她感激得险些便要掉下泪来,只努力维持着平静得体的姿态,将绿梅和白梅二人扶起,和言道:“二位姑娘既是王爷府中琴师,想必琴技亦是极为了得的,日后咱们只管相互切磋,不必以奴婢自居,只当是我的妹妹便是了。” 第六十六章 一生开落任东风 如此一番礼数过后,项景天忙命人前往恰芳院去打点客厢,以供王府的二位侍女住下,为免侍奉不周,又命白福家的安排了不定数的丫鬟到恰芳院中,一时项庭真手底下的奴仆数量又与以往相差无几了,院中再度热闹起来。 言溥博离去时,项庭真亲自送他出府去。他没有乘坐轿辇,屏退了随侍的下人,一路上徒步慢行,与她并肩同行。 因是王爷到府,项府内诸人依着规矩回避了开去,一时只觉偌大院落内是难得的清静安宁,项庭真一颗心莫名地安稳下来,纵然是与他相对无言,仿佛亦是舒心的,哪怕是一阵清风,一片绿叶,一缕阳光,都是他们之间最为美妙的不言而喻。 行至前花院时,言溥博在开得正盛的木芙蓉花前伫足,唇边含着温煦如阳的笑意,轻浅低吟道:“小池南畔木芙蓉,雨后霜前着意红。犹胜无言旧桃李,一生开落任东风。”他转眸凝视着她鬓发上的芙蓉花,道,“唯有庭真妹妹,方配得起这样的白玉木芙蓉。” 因着高堂新丧,项庭真尚在守服期间,衣裙的颜色俱是一色的素雅,此时一身淡淡的暗蓝色襦裙在洁白清润的木芙蓉花畔,更显脱俗出尘。她不好意思地垂一垂头,赧然道:“王爷谬赞,想那芙蓉冰明玉润天然色,哪里是尘俗之人能比拟的?” 言溥博目光从她额头上掠过,语气中带着关切:“妹妹为何受伤?” 项庭真面上微微泛起哀色,旋即又压了下去,安之若素道:“那日在灵若寺里拜祭先母,庭真愚鲁,失足从梯阶上坠落。不过是皮肉之伤,无甚大碍。” “若只是皮肉之伤,倒是无碍,怕只怕,妹妹是心伤。”言溥博和声道,“先沈夫人去世时,本王正奉了父皇之命前往青州,一时没能亲身前来告慰妹妹,实是抱憾。逝者已矣,妹妹节哀顺变。” 项庭真眼眶微热,哽声道:“得王爷这一句关心,庭真纵然有再重的心伤,亦能走过去。”她抬头注视着他,满目的感激之情,“王爷今日亲自前来,想必不仅仅是为了学琴一事,把白梅和绿梅安排在我身边,可是因为王爷听闻家父扣减我月例之事?倘若如此,王爷可算是用心良苦了。” 言溥博心头掠过一丝不安,转瞬便平静下来,微笑道:“正如你所说的,我不知项大人为何要扣减你的月例,只是你刚刚经过丧母之痛,身边不能没有侍候的人,我不知该如何帮你,便只好出此下策。” 项庭真听得他言语切切,一片情真,心底甚觉欣慰。当下便柔声道:“王爷公务繁忙,又正值立秋,时节干燥,怕会上虚火。庭真晓得几味秋令滋润的药膳,王爷若有闲暇,可到敝府品尝,若是不便前来,庭真只让白梅或绿梅给王爷送去便好。” 言溥博含笑看着她,轻轻颔首。 二人再度往前走去,一路相谈甚欢,直至将他送出了府门,项庭真仍亭亭立在门前未愿离去,目送着他上了轿辇,渐次远去后方返回。 言溥博待轿辇行远后,方吩咐道:“先不回府,到别苑去。” 他在别苑等待了两个时辰,项庭秀方姗姗来迟。她一下轿,便带着歉意道:“我才想出门,姐姐竟拉着我说话,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,让王爷久等了。” 言溥博细细端详着她的左脸,道:“不妨事。那雪玉露果然使得,你脸上已经好全了。” 项庭秀抚着脸颊,低低道:“为怕旁人发现,庭秀都是深夜里才敢用,因是王爷的心意,也不舍得多用,每次一点,都觉得奢侈。” 他牵过她的手,“我给你了,就是你的,你若喜爱,便是价值连城,你若嫌弃,便是一文不值。你大可不必自轻自贱。” 她羞得耳根子都红了,又觉甜蜜,“不管怎样,王爷在我心里,都是世上唯一,什么都比不过。你给的东西,自然都是珍宝。” 他神色略略沉重,道:“如今朝堂正值风声鹤唳之时,我唯得谨慎应对罢了,在旁的事上也不能出岔子,否则……”他看向她,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尖,柔声道:“只等大局定下,我必会让你成为我名正言顺的妃子,再不让你过这种偷偷摸摸的苦日子。”他疼惜地握紧她的手,“我今日已经去过项府,让白梅和绿梅留在你姐姐身边。她们心中有数,会暗里保护你,你不必再担惊受怕。” 项庭秀垂下头,温婉道:“王爷有心,实乃庭秀之福。”她想一想,又抬头关切地望着他,“王爷不必太挂心庭秀,且保重自身便好。” 他深深凝睇,轻轻抚上她的发髻,青丝柔软如云如雾,他想起一事,不禁问道:“上回给你的卷须簪,为何总不见你戴?莫非你不喜欢?” 项庭秀面上一沉,只支吾不语,耐不过他再三追问,她方期期艾艾道:“那簪子,太过贵重,以庭秀的身份,实在是不能相配……被旁人看到,只会惹来思疑。” 言溥博皱一皱眉,“那卷须簪虽然做工精细,却非十分贵重之物,你戴着正好,旁人如何会思疑呢?” 项庭秀叹息道:“可是姐姐说,那簪子做工巧夺天工,乃为宫廷司珍房所出……”言及此处,她方觉自己说漏了嘴,忙噤了声。 “你是说,思疑的人是你姐姐?” 她面露难色,抿紧唇不敢再说。 他看她如此情状,已是明白,想了一想,冷声道:“纵然我眼下无法给你一个光明正大,可也不能眼睁睁看你受尽委屈。你姐姐这边,我自会有法子让她不再多管闲事。” 项庭秀颇为心惊,忙拉着他劝道:“说到底,理亏的人是我,王爷千万不要归咎于姐姐。” 言溥博脸色稍缓,拍一拍她的手背,道:“你放心,我不会让你为难。你姐姐这边,我自会小心处置。” 第六十七章 卷须簪 “小池南畔木芙蓉,雨后霜前着意红。犹胜无言旧桃李,一生开落任东风。” 项庭真这一天一夜,满心满脑都是这首吕本宗的《木芙蓉》。她特取来了一张崭新的缎锦,细致地压在绷架上,再用足了一个时辰挑出几络颜色沉稳的丝线,方开始绣上小池南畔的木芙蓉花样。言溥博的衣袍多为蓝、青、灰、绛红等色,她特意选了这茶白色的缎面,就是想着既能突出花样,又不压了衣袍的颜色,做荷包或是香囊都是最好不过的。 白梅和绿梅来学琴并非二人一起,总是一个先来一个后到,仿佛是有意岔开,总有一人可以在外头,也不总是留在恰芳院里,偶尔出去一趟,又无声无息地回来。项庭真本来没存了要使唤她们的心思,因此也不去在意她们的行踪。 这日一早,却有人来通传,说是内廷散秩大臣袁武的夫人孔氏到临府中,有事访见项庭真和项庭秀两位姑娘。一时姐妹二人不知端的,忙整了衣衫便迎了出去。 那孔氏正坐在前厅等候,身上是一袭重莲紫的团纹褙子,下着墨绿马面裙,衣着虽并不是十分华贵,只百合髻上的玉环同心七宝钗、莲纹赤金镶玉压发,并一双环金珊瑚珠子耳坠彰显出了从二品大员夫人的高雅贵气。 因项景天和项云柏二人均不在府中,便由庄氏出面接应贵客,待得二位姑娘前来,孔氏也不等庄氏引见,径自起身拉过了项庭秀的手,亲亲热热道:“原来你是项大人家的闺女,要是早点告诉我,倒不必费这般周折才把你寻着。” 庄氏心中暗奇,只笑道:“敢问孔夫人,这究竟是何缘故?” 孔氏笑道:“我与她曾有一面之缘。那日我在如意斋试戴新造的簪子,不曾想旧患复发,昏厥在地,幸亏有姑娘在旁照料。咱们本是素未谋面,她却心细如尘,不辞劳苦地照顾我,直至我醒来无恙,我一睁眼瞧见她,就觉得我与她有缘,为了报答她,我便将那新造的云脚珍珠卷须簪赠予了她。倒是忘了问她姓甚名谁,是哪家的姑娘。”她转向项庭真,又道,“前不久项三姑娘可是曾向外间打听,有没有一位夫人丢了这卷须簪的?我听闻消息,便猜想救我的该是这家的姑娘了,直待多番打听,我才敢确定必是项家的六姑娘无疑。” 项庭真有点始料未及,目光落在项庭秀脸上,只见六妹妹此时正含羞带怯地垂着头,看不清端倪。她心下存疑,面上只不好露出来,遂客气笑道:“听孔夫人这般说来,那般贵重的云脚珍珠卷须簪竟是夫人赠给我家六妹妹的?原来,我六妹妹曾经有此义举?我从来没听妹妹提起,直到今日方得知此事,真可谓后知后觉,没的让夫人见笑了。” 项庭秀眉心一跳,忙抬头对姐姐道:“当日我没有如实告知,全因生怕姐姐怪罪我在外多生事端。孔夫人毕竟是内廷官员的内眷,我不知如何拿捏分寸,便只好压下不提。” 孔夫人微笑道:“我瞧着六姑娘性子极为温顺,因一时顾忌不敢如实相告也是有的,三姑娘你千万不要因此怪罪她,否则,本夫人真是不该寻上门来,原想报恩,却生生连累六姑娘遭责了。” 项庭真听她们话已至此,便也不再往下追问。 孔夫人道:“那卷须簪原是我送给六姑娘以作答谢的,既然现下簪子在三姑娘手中,那便劳烦姑娘把簪子取来,好让我亲手为六姑娘戴上罢。” 项庭真略略迟疑了一下,方亲自返回房中将那云脚珍珠卷须簪取了来,交到了孔氏手里。 孔夫人把项庭秀拉到跟前,把那枚簪子小心地插进她的发髻中,含笑道:“六姑娘戴上了这簪子,便是本夫人的忘年之交了,来日本夫人必会在家中设下宴席,邀请六姑娘前往,自此六姑娘便是我袁府的上宾。” 如此一番话,听在项庭真和庄氏耳里,等同昭告,昭告项庭秀自此不再是全无根基的卑微庶女,昭告项庭秀以后的身份地位,不再如以往。 项庭秀满面惶恐,不安道:“夫人言重了,庭秀万万不配……” “你配得上。”孔夫人笑着道,语气中有不容置疑的坚定。 庄氏别具深意地看向项庭真,笑道:“真真是意想不到,想六姑娘平日在府里最是安静内敛,原来在外头竟有这般的际遇,又是那样的善仁心肠,真教咱们刮目相看。” 项庭真不是不明白庄氏的意下所指,当下只是维持着得体的微笑,目光落在项庭秀发髻上的卷须簪子上,沉默不语。 待孔夫人离去后,庄氏冷笑着站起身来,缓步往厅堂门外走,一边讥诮道:“后知后觉倒并不可怕,最可怕的,还是不知不觉。还有多少心思藏着掖着,只有自个儿才最为分明了。” 项庭真冷眼看着庄氏远去,方转头望向项庭秀。项庭秀心惊胆战的,小心翼翼道:“姐姐,你相信我,我真的无意瞒你,孔夫人之事……我真的……我当初不讲,只是不想你多心,我不晓得她竟会寻上门来。” 项庭真只是平静着神色,淡淡道:“你救了孔夫人,她上门致谢,原是好事。你没有错。” 项庭秀眸子里满是惴惴不安,一时无言以对。 这一日里,项庭真便没有让六妹妹过来陪自己做绣活,独自在屋子里绣着荷包,不知为何,总觉得心绪不宁,好好的一幅木芙蓉,几处都绣坏了。她索性放一放,行出屋外去透透气。来到前院,看到那木芙蓉迎风招展,分外美丽,她怔怔凝视,出神片刻后,回头唤身后的元香道:“你过来,仔细听着,你这就出府去,替我去问清个究竟。” 元香道:“姑娘只管告诉奴婢该上哪儿,奴婢马上就去。” 项庭真心下犹疑着,须臾,才想开口说出“翰林院庶吉士汪家”,忽见前方大门进来数人,为首的正是项庭沛,只见她手捧着一个长形的物事,用深黑的布帛遮蔽,并不知是何物。身后那跟随的正是白福家的和几个掌事的媳妇。她们匆匆过去,前往的方向正是项家祖祠。 第六十八章 灵牌 项庭真满腹疑虑,上前去扬停了一个小厮,问道:“大姑娘这是所为何事?” 那小厮打了个千儿,回道:“回三姑娘,老爷和大姑娘今日要替先安姨娘立牌位,这不,吉时快到了,奴才先过去听候差遣。” 项庭真闻言,一下愣住了。想母亲生前不惜与父亲反目,不允安氏的灵位入供项家祖祠,父亲本已作罢。不曾想眼下母亲尸骨未寒,父亲和庭沛竟要替安氏立牌位,这分明是对母亲的大不敬。 思及此,她心下怒不可遏,遂疾步往祠堂而去。 到得祠堂,一眼看到项景天负手站在堂中,项庭沛则跪在蒲团上,双手合十,边上族中司礼的老者正要将灵牌置放在供桌上。项庭真见状急急奔了进来,高声道:“住手!” 众人闻声,讶异地回过头来,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项庭真身上。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司礼者身旁,一把夺过灵牌,道:“为妾者,进门时需得元配首肯,方算是名正言顺。我娘生前并不允许安氏进门,爹爹,此事你是知道的。” 项景天面上一沉,低喝道:“放肆!项家列祖列宗面前,你休得无礼!把灵牌放下!” 项庭真不是不知此举实在有失分寸,但是父亲要为安氏立牌位已是势在必行,眼下她可以为母亲做的事已是太少,倘若再不能在安氏立牌位一事上尊重母亲意愿,她于心难安。一时立定了念头,倒是无畏无惧,只迎着父亲严厉的目光,道:“正是在项家列祖列宗面前,女儿才敢为娘说一句公道话,娘生前坚拒安氏入门,必定有她的道理,求爹爹三思!” 项庭沛缓缓站起身,哀然道:“妹妹,太太为何坚拒我娘进门,难道你不是心知肚明么?爹爹如今让我娘灵牌入供祠堂,本的是慈悲之心,他不忍我娘孤魂飘零,方给予一个安身立命之所。妹妹何必要跟一个不在世的人过不去呢?” 项庭真冷冷盯着她,道:“当年的是是非非,我无从可考,我只知遵从我娘的心意。”她顿一顿,鄙薄道,“当日姐姐你一副明理模样,前来告知你放弃替安氏立牌位,口口声声只说为了顾全大局,怎的到了如今,却又求爹爹大发慈悲了?原来从一开始,姐姐便是心口不一。” 项庭沛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,眼含委屈地望向项景天。项景天低咳了一声,道:“为沛儿的娘立牌位,是我的主意,与沛儿无关,你休得在此无理取闹。” 项庭真手里紧紧抓着那灵牌,压下了心头的怨怒,语带恳切道:“爹,女儿知道不该在此失了礼数,可是,现下母亲的七七之期才过,便要替安氏立牌位,此事难道不是有失规矩么?爹爹一向注重名声,此事若是传出去,不知外头的人会怎么揣测,爹爹千万要慎重啊!” 项庭沛走到她跟前,道:“不管怎样,请妹妹把先母的灵牌归还,莫要扰了先人的清静。” 项庭真看向她,从她眼眸中捕捉到一丝嘲讽的得色,才想要递出去的手不觉又往回收起,冷声道:“爹爹没有答应我将此事延缓,我便不能把灵牌归还。” 项庭沛面带悲愤,凄然道:“妹妹一向通情达理,为何如今偏生要为难姐姐?莫不是怪姐姐在爹爹跟前说了实话,揭穿了你和太太的诡计,所以妹妹心存怨怼,才在此时不依不饶?” 项庭真才想反驳,项景天便变了脸色,含怒道:“庭真,够了!此事我已经决定,你若再蛮不讲理,休怪为父责罚你!” 他话音刚落,只听祠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有人义无反顾地冲了进来道:“老爷,姐姐只是一时情切,求老爷莫要怪罪姐姐!” 随着阵阵凉风拂动,项庭秀扑到项景天跟前,重重跪在他脚下道:“老爷,姐姐此为全是因着一片孝心,求您看在姐姐日夜为先太太伤怀的份上,体谅姐姐的这一点苦心罢!” 项景天蹙眉看着她道:“你怎么来了?” 项庭秀跪伏在地上,道:“女儿听闻老爷和大姐姐今日要替安姨娘上灵位,心知三姐姐心系先太太,必会前来阻止,女儿担心三姐姐,便悄悄跟了过来。老爷,女儿斗胆说句您不爱听的话,女儿以为,三姐姐的话未尝没有道理。” 项庭真看着骤然挺身而出的项庭秀,惊讶不已。 项景天板着脸道:“此处是祖宗祠堂,非得我允许,你不可进来,这立牌位之事更与你无关,你马上给我出去!” 项庭秀惊得整个儿抖了一抖,鼓足了勇气道:“女儿自知不配进入祠堂,唯是自知不配,所以才该有自知之明,不是我的,不能去要,不合时宜的,不可去做。女儿愚钝,只晓得道理显浅如斯,大姐姐是个明白人,应该比妹妹更要明白事理才是。” 项庭沛叹了一叹,道:“罢了,罢了,女儿亦不想让爹爹为难,此事还是就此作罢了。左右我娘当年受足了苦头,直至去世亦是死不瞑目,这些年无主无依,恐怕我娘已经习惯了,原也不在乎这灵牌立还是不立。”言至此处,她止不住两眼湿润,“只怪我这个当女儿的无能为力,不能为娘争得一席安身立命之所。” 项景天听闻此节,心头一痛,遂沉下了气来,转头对赖孝荣下令道:“你去,把三姑娘手里的灵牌给取回来!” 项庭真下意识地往后退去,项庭秀慌忙起身挡在了三姐姐跟前,一迭声道:“求老爷听从姐姐的劝告,至少把此事稍缓一缓,求老爷不要一意孤行!” 赖孝荣得了大老爷的吩咐,因瞧项庭秀是个不受宠的庶姑娘,便也不对她手下留情,让几个婆子上来用力将她揪开。项庭秀吃痛地哀叫出声,那几个婆子也不管不顾,只一意将她拖向一旁。 项庭真心下暗自震动,忙上前道:“住手!你们放开她!” 第六十九章 叵测 项庭秀忍着痛楚,戚戚然道:“老爷,三姐姐只是想为先太太尽心,三姐姐只是不想先太太泉下有知,不得安心!即便您不愿听三姐姐的话,也求您明白三姐姐的用心良苦!” 项景天冷硬着神色,道:“你给我住口!今日任凭是谁,都不能阻止我替安姨娘立牌位!你们休得在此纠缠不放!” 项庭秀还想再说,项庭真目内泛起一抹凄怆之意,缓步越过众人走到供桌旁,一手将灵牌置于上头,道:“老爷执意如此,便是绝了对娘的情分了。既然没有了情分,我是不必再纠缠不放了。” 项景天听她改口称自己为老爷,却是极尽疏远之意,心底纵然有不安,很快便被对安氏的愧怜之情压了下去。他当即对司礼倌道:“吉时将过,一切礼数从简罢。” 项庭真闭一闭眼睛,转身快步走出了祠堂。 一路头也不回,直走到了后院深处,隐隐觉得脚下酸痛了,她方缓缓停下了脚步。猛地想起庭秀,忙回过头来,却见六妹妹正气喘吁吁地跟在她的后头,因是追得太急,那发髻微篷,一头一脸的都是汗。 项庭真不禁苦笑,往回走到她跟前,道:“你何苦来哉,原与你毫不相干,何必强自出头与老爷针锋相对?对你半点好处都没有。” 项庭秀擦一擦额上的汗珠,道:“先太太走了,姐姐在府里难免孤独,我这个做妹妹的,从前得过姐姐的恩,眼下虽帮不上大忙,却也是尽心的时候了。”她怯怯道,“妹妹人微言轻,劝不住老爷,妹妹真是百无一用。” 项庭真心头一软,道:“你有这份心,已是极为难得。今日之事,老爷铁了心,已非你我之力可以扭转。”她低低一叹,“罢了,只是再看清了一些,原来所谓父女亲情,不过如此。” 项庭秀默默片刻,方道:“正是深知世情薄,人情淡,所以妹妹才会存了一点心思,想往外寻求助力。只是结识孔夫人,实属意外,当日没有马上告诉姐姐,是妹妹的不是,求姐姐原谅。” 项庭真握了握妹妹的手,温和道:“你为自己打算,原是人之常情,细想也是在情理之中,没什么可怪罪的。只是日后若再得遇贵人,记得告知自己的姓名出身,莫让人小瞧了去。” 项庭秀不觉泛起了一抹笑意,连连点头称是。 姐妹二人结伴返回至恰芳院中,项庭秀自回房里去了,项庭真进了内屋,元香便过来小声问道:“姑娘,才刚您吩咐奴婢出府打听消息,可定下了前往何处?” 项庭真坐下来,揉一揉隐隐作痛的额头,垂眸思忖了一会儿,方摆手道:“罢了,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,由她去。你也不必前去打听了,此事日后不必再提。” “是,奴婢晓得了。” 项庭真觉得浑身有点虚虚软软地难受,便命元香为自己沏了醒神的茶水来,不再多言其他。 这边项庭沛亲眼目睹亲娘的牌位入供了项家祖祠后,心头的大石方妥妥地落了下来。把父亲送走后,她并没有马上返回留菁阁,而是折身前往庄氏的芳靖院。 跨进拱月门,便有掌事妈妈前来为她引路。进得庄氏所在的内厅之中,唯见庄氏正盘膝坐在矮板榻上,跟前一个小丫鬟正举着小靶镜,另一个小丫鬟用银簪子从白玉盒子里挑出一点胭脂,对着镜子替庄氏细细抹匀脸颊。 项庭沛朝她行过礼,便在福寿仙梨木桌边坐下,立时有小丫鬟端了洞庭碧螺春上来。项庭沛闻着馥郁的茶香,笑道:“每次来二太太这里,都会有好茶款待,沛儿当真是有福气。” 庄氏对镜端详着胭脂的颜色,将身边的下人全数屏退了,方道:“要说这算是赏你的礼,可是又忒轻了些,要不你自个儿说罢,想要什么谢礼?” 项庭沛仍旧微笑道:“最该谢的,难道不是二太太自己么?当日沛儿跟随义兄前往城郊庄院当差,沛儿认出老爷,无奈却不敢相认,辗转之下便冒昧前来求二太太,幸得二太太不曾嫌弃,万般信任沛儿,还让沛儿留在您身边伺候,不必干那些粗重的活儿。要不是二太太睿智,沛儿就是使出十分的力,也是不能一击即中啊。” 庄氏看了她一眼,满意一笑,“你这丫头聪明伶俐,我自是物尽其用。我帮你认祖归宗,你助我重返项府,各得其所罢了。只是论说功劳,你花费的心思倒是更多一些,要说那些个布局算计,全是你的筹谋,先是让真丫头信任你,再诱使她自乱阵脚,让老爷思疑之前云杨中毒一事别有内情,我方得以顺利扳回一局。” 项庭沛好整以暇地啜了一口香茶,含笑道:“难得太太把沛儿的辛劳记挂于心,倒不枉沛儿一心向着太太了。庭真心细如尘,要骗过她可不容易,我在她身边的那些日子,每天都是提心吊胆,如履薄冰,一步也不敢错啊!只是最终大功告成,成全了二太太的心愿,这些苦便算是没有白受了。” 庄氏想了一想,道:“我晓得,柳梦喜之事是你一手安排,意在削弱沈氏的心气,分化她和老爷之间的感情,只是有一宗儿……”她犹犹疑疑地看向项庭沛,“玉瑶滑胎一事,究竟与你有没有关系?” 项庭沛将紫砂小茶盅搁在了桌上,垂着眼帘道:“当日在庄院,沛儿前来投靠二太太之时,便答应过您无论使出什么法子,付出多大的代价,都会助太太成就大事。太太自个儿也说了,只要能把沈氏扳倒,一切全凭我的主意行事,太太只管在背后推波助澜便可。” 庄氏一把将小靶镜撂下,目内微微带上一抹惊怒:“你只管老实告诉我,是不是你在玉瑶的膳食中下药,致使玉瑶滑胎?” 项庭沛施施然站起身来,敛一敛月白色浅碎花暗纹的衣襟,面容上并无波澜:“柳梦喜一事过后,太太曾问我,老爷对沈氏的感情虽然大不如前,但沈氏尚身居正室名分,还有庭真在旁相助,难保日后不能扭转局面,可是还要下一把狠手,方能无后顾之忧?沛儿一心想要替太太分忧,自然是歇尽所能。”她眼眸内含着一丝清冷,“在行事之前,沛儿曾对太太说过,只消一着,便能将沈氏彻底打垮,但在事成前,太太不能过问沛儿如何筹谋,在事成后,太太亦不可秋后算帐。未知太太可是言而有信之人?” 第七十章 病心 庄氏心里不觉泛起一阵疑忌,冷眼瞪着项庭沛,片刻,方道:“那是我的亲孙儿。” 项庭沛低头拂一拂素绣蔷薇花纹的窄袖,气定神闲道:“一个来不及出生的亲孙儿,换来侍郎府当家主母之位,来日甚至有可能是正室之位,难道不是十分值当么?” 庄氏微微一震,只冷冷横了她一眼,不再说话。 项庭沛浅浅地笑着道:“有得必有失,我以为二太太早该明白这个理。在沛儿看来,只要太太大权在握,名分既定,大嫂尚且年轻,太太又是个有福气的,来日想要几个亲孙子都不会成问题,可是如此?” 庄氏压一压心头不快,道:“无论如何,日后你有何打算,都必须要如实告知我。” 项庭沛微笑道:“二太太大可不必担心,从沛儿投靠您的那一日开始,便认定了太太是沛儿的再生之母,在沛儿眼里,太太便是母亲。试问,女儿替母亲出头,不是理所当然么?只要女儿一心向着母亲,说的话,行的事,都是对母亲有利的,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为妥当呢?” 庄氏听出她的话中之意,皱眉道:“你言下所指……” “太太才刚不是问沛儿,想要什么谢礼么?”项庭沛笑道,“那些个金玉银宝的,沛儿都用不着,沛儿最想要的,还是能有太太这样慈爱端方的母亲。” 庄氏略觉意外,“你想要记名在我名下?” 项庭沛点了点头:“只不过沛儿并不着急,一切只等太太成为名正言顺的侍郎夫人之后,再把沛儿之名记在太太名下,便是最好的报答了。” 庄氏不觉别有思虑,只犹豫着没有马上答应。 项庭沛早有预料,嘴角含着一缕意味深长的笑意,“话说回来,女儿所做的一切,与母亲那是半点也脱不了干系呢,有句话说得好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。说到底,虽然沈氏去世了,但庭真还在,她背后还有晋王这样的靠山,来日之事,谁能预料呢?女儿只不过是想在母亲用得着的时候,及时出一把力罢了。” 庄氏心下明白,沉一沉气,方道:“如此言定,老爷扶正我之日,便是为你记名之时。” 项庭沛面上的笑意蔓进了眼角眉梢间,盈盈福身道:“多谢太太成全。” 那一日从祠堂里回来后,项庭真便病倒了。所谓病来如山倒,她连坐起来喝一口茶水的力气也没有,只是昏昏沉沉地软躺在床榻上。 迷迷糊糊中,只感觉自己的四肢百骸犹如泡在冰寒彻骨的冷水中,即便元香和项庭秀二人已经为她盖上了厚实的衾褥,她还是得不到半点温暖,浑身发颤不止。然而她的身体却是滚烫的,项庭秀摸着她的额头,惊得满脸慌怔,急急唤道:“元香,姑娘不好了,快去请大夫!” 元香待要去时,项庭真浑浑沌沌的头脑间莫名地升起了一念,下意识地伸出虚软无力的手,轻轻地抓住了项庭秀的手腕,双唇微动:“不……” 项庭秀连忙俯下身子,凑近姐姐的脸庞,“姐姐,你可是有话要说?” 项庭真弱声道:“不要……请大夫,去找二爷,找二爷请闻公子……” 项庭秀听得真切了,也不敢多问究竟,忙不迭吩咐元香依言照办。 过不多时,项云杨和闻意远二人匆匆赶来。闻意远进得内屋,细细向项庭秀问明了病情,已是心中有数,又上前去隔了帕子感觉项庭真的体温,因是男女之别也听不成心肺,只是看她满脸潮红,倒是无咳无喘,除了发热乏力,并无别的症状,心里便晓得这只是普通高热而已,并非大病。他当即放下了心来,便对项庭秀道:“劳烦六姑娘命人送来温水一盆,西洋毛巾一条,再让三姑娘的贴身侍女用毛巾替姑娘擦浴,直待三姑娘身上不再发烫,病情方算是好转了。”他顿一顿,又道,“还有这盖在三姑娘身上的被子,赶紧拿开,这一捂着,三姑娘身上更是难好了。” 项庭秀何曾见识过这些,一时只是愣愣怔怔的,不知如何反应。还是项云杨在屋门外高声道:“元香,快依闻公子的话去准备温水和毛巾。” 项庭真半梦半醒地躺着,依稀听得闻意远的声音,仿佛是梦中一般,带着安定人心的笃定与沉稳,让她迷乱不安的心神得以持静下来。 待温水送来后,项庭秀也不假手于人,亲自拿毛巾替项庭真擦浴,也不管自己双手酸软难受,只依着闻意远在外头的指点,一遍又一遍地湿了毛巾,用力拧干,再往姐姐身上擦去,如此反反复复,她腰身都僵硬发直了,才感觉到姐姐身上不再滚烫。 闻意远再度隔着巾帕摸了摸项庭真的额头,松了口气道:“终于退热了。” 项庭真出了一身子的汗,感觉身上舒服多了,意识慢慢地清醒起来,睁开眼睛的时候,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张嘴角含笑的俊脸,那双微微带着戏谑的眼眸,总是这样游戏人间般的潇洒,让她在难关面前举重若轻。她心怀感激,哑声道:“又是公子救了我,我又欠你了。” 闻意远摸着下巴笑道:“可不是么,你又欠我了,你还得了几次?” 项庭真笑了一下,想要起来,项庭秀赶紧上前来扶,没想两手发麻得厉害,止不住呻吟了一声。元香见状连忙过来将项庭真扶起,一边道:“原该是奴婢替姑娘擦身子,没想到六姑娘却不让奴婢动手,这大半日的都是六姑娘亲自替姑娘擦浴,当真是辛苦。” 项庭真心头一暖,紧紧握住了妹妹的手,热泪盈眶:“好秀儿,我的好妹妹,难得你这份心意。” 项庭秀柔柔一笑,道:“姐姐抱恙,忧心的是妹妹,只要姐姐安好,妹妹再苦也是值得的。” 随后,因项庭真暂且无碍,劳累至极的项庭秀便自回屋子去歇息。项云杨向来是闲云野鹤,也不愿在妹妹院子里久留。项庭真有心想出外头透透气,便与闻意远二人来到前院的凉亭里,双双在丛山云石圆桌旁落座。 第七十一章 牛鬼蛇神 闻意远笑道:“姑娘病得突然,怎的会想到闻某,而不去把贵府里的名医请来?” 项庭真由着元香替自己披上披风,瞧了他一眼,道:“我也不知为何,听到六妹妹说要请大夫的时候,突然想起你说的……什么未经考证的草药,什么不明功效,更是不明毒性。心里似乎有点害怕,也没多想,便让她们去把你请来了。” 闻意远一副乐呵呵的模样:“看来闻某当初的坚持还是奏效的,最起码救下了你和云杨兄妹俩。” 项庭真就是看不得他这自鸣得意的样子,笑嗔道:“说穿了,你那还是歪门邪道,离经叛道,一时的奏效,却也是难成气候。”她停一停,又道,“除了我和二哥哥,还有谁会相信你?” 闻意远也不在意,摇头道:“你们俩相信我便好,我要旁人相信我做什么。”他低低一笑,“在我看来,歪门邪道也好,离经叛道也罢,都比人面兽心来得上道。” 项庭真不觉心念一动,别有触动地看向他:“人面兽心?” 闻意远取出腰间折扇,利落地展开扇页,挡下嘴唇轻声道:“休怪我满嘴胡言,贵府这上下人等,若非有一张照妖镜,还真看不出来谁是人谁是鬼,满屋子的牛鬼蛇神。” 项庭真若有所思,喃喃道:“牛鬼蛇神?” 闻意远摇一摇扇子,掩下目中的担忧,“若是姑娘不能有一双慧目,恐怕这日后吃苦的时候要多了。” 项庭真茫茫然道:“我能有么?” 他叹息:“看造化吧。” 她转眸看向他,语气中带上了十分的恳切:“旁观者清,公子不妨直接告诉我,谁是人,谁是鬼。” 闻意远转过脸来回视她,“姑娘也算是历经了生关死劫,恐怕不必闻某多言,也该心知肚明了。” 深秋的风飒飒地凉入心扉,项庭真狠狠地打了个寒战,有潜藏已久的灰败与凄冷无声地蔓延于胸臆间,她敛一敛披风,道:“纵然心知肚明,可庭真也是无能为力。回想起当初娘曾说过狠话,只要她一天在世,便不能允那安氏的灵牌入供项家祖祠。万万料不到,竟是一语成谶。如今爹爹执意而为,我竟是半点办法也无,只是眼睁睁看着始作俑者得偿所愿。”她苦笑出声,“既是如此,知道与不知道,又有何分别呢?” 闻意远将扇子折起,道:“姑娘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?这可不是闻某认识的那个三姑娘。” 项庭真面容上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翳:“若不是过去我太自以为是,便不会在哥哥中毒一事上落了把柄给旁人,害得母亲全无翻身之机。我不敢,我不敢再相信自己,我怕我一步错,便是满盘皆输。” 闻意远心里有万般的怜惜,面上只不露出半点,正一正脸色道:“姑娘不敢争,不想争,却是给了有心人可乘之机。姑娘不妨想想,先沈夫人去世,谁有可能是最大的受益者?” 项庭真也想到了,柳眉一蹙,含恨道:“我娘不在了,庄氏便有了扶正的机会,我爹已经绝了对我娘的情分,想必也不会有所顾念。这一切,庄氏分明便是坐收渔人之利!” 闻意远点了点头:“你在明处,她在暗处,你会输,也是非战之罪。只是人在是非当中,恐怕是避无可避,姑娘还是该及早筹谋应对之法,即便不主动出击,也得有所防备,免遭不测。” 项庭真只觉满心沮丧,止不住哀哀叹息:“若非我当初一叶障目,亦不会惨遭暗算。” “罢了,还提当初做什么,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。”闻意远微觉不忍,又道,“吃一堑,长一智,姑娘还是看好日后的路为上。” 项庭真敛下心胸中的沉痛,强打起精神道:“你说的是,沉缅过去有何用?既然不能回头,那便勇往直前罢。” 闻意远留心她的神色,知她的心绪仍是沉浸在挫败的伤痛之中,心气已是大不如前,不由暗自忧心,却知不可操之过急,遂转了话锋道:“不知姑娘可曾听闻,当今皇上龙体违和,病情虽是讳莫如深,然而三王夺嫡,已在朝中牵起轩然大波,眼下真可谓是局势动荡,将来会是谁人的天下,当真是不甚明朗。” 项庭真闻言不觉大惊,回想起前儿与言溥博见面的情状,却是不曾发现有何端倪,也没听他提起半句与夺嫡有关的言语,一时怔怔道:“发生这样大的事,怎么没听他透露半句?” 闻意远略思虑了一下,看向她道:“指不定王爷是不想你为他担心,这么说来,我还是不要多说为妙。” 项庭真急忙道:“旁的事倒罢了,这样事关重大的变卦,你可不能瞒我。” 闻意远沉吟了片刻,方缓声道:“先前人人都道晋王最得圣心,可在月前皇上却又透露出立长之意。皇后膝下的皇长子魏王虽非皇后所出,却是皇后同族堂妹舒妃之子,自舒妃殁后,皇后便将魏王视作亲儿般抚养,可谓母子同心。皇后的宠遇虽然比不得皇贵妃和雅贵妃,却是皇上为王时的正妃,母家在皇上登基大业上劳苦功高,又与皇上有同甘共苦多年的情分在,皇上自是待皇后非同旁人。在这立储一事上,皇后表面上是谨守后宫不干政的礼德,背后究竟有没有出力,眼下是众说纷纭。有的说魏王自皇上病重后一直沉稳如常,并没有存了要夺嫡的心思;又有说魏王正在养精蓄锐,暗里集结了群臣势力,意图在关键时刻上疏皇上,立魏王为太子。” 项庭真听着,心下紧张不已,追问道:“那么晋王呢?晋王可是有意与魏王一争高下?” “晋王本是朝臣看好的皇子,如今形势急转,自从皇上立长之意传出后,朝中观望的人便占了多数。”闻意远停一停,又道,“不知你可还记得上回来寻云杨算卦的方仲?他如今已经是晋王麾下的头等谋士,我从他那儿听闻,晋王如今虽然一如既往钻营公务,以求可以政绩服人,可心内早已是稳不住了,就在闻知立长的消息后,晋王便把自己关在屋里,日以继夜地翻阅兵书,如此不眠不休三天三夜,最后从屋里出来,头一句话便是:父皇教诲,勤有功,戏无益,戒之哉,宜勉力。可想而知,他有多看重皇上的心意,如今面临变卦,他必是急在心头的。” 第七十二章 药膳 项庭真不觉为晋王感到心疼,使劲揪着披风的绦带,不安道:“急在心头那也是人之常情,晋王勤于政务,原是个好王爷,当今皇上英明,必定能把皇子的勤勉看在眼里,必定能晓得谁才有资格继承江山大统。” 闻意远却长长地叹息了一口气,轻轻摇头道:“事实远非如此简单,才刚说了宠遇,这皇贵妃原是宠冠六宫的主儿,可近日不知怎的,竟传出来她侍疾不周,害得皇上病情加重,即日被皇上降了位份,如今已非皇贵妃之尊,只屈居妃位罢了。” 项庭真心头一紧,讶然道:“竟出了这样的事?在这个风声鹤唳的时候,皇贵妃被降了位份?这当中可是另有内情?” 闻意远道:“可不就是另有内情么,听方仲所言,皇贵妃那日到御前侍疾,许是在言语中捎带着提了一句,晋王在地方上深得民心,皇上便大怒了,当即把皇贵妃手里的药汤都给洒了,还怒斥了皇贵妃,当即便传旨六宫,降皇贵妃为妃。”他再度使劲摇头,“皇上这一意无非是要向外透露,他不会立晋王为太子,晋王这回可是名符其实的大热倒灶啊!” 项庭真只觉惴然,脑子里的念头止不住急转,忽而想到了一层,只犹豫着道:“这些朝堂上的风云变幻,爹爹自然是不会向我提及,只是……只是不知你可曾听闻,爹爹对待晋王一事上,可有说法?” 闻意远已然明白她心中忧虑,心里纵然有点不好受,却还是温言安抚道:“项大人是个精于审时度势之人,眼下时局未稳,万般皆有可能,想必项大人不会贸然表明立场,姑娘你也不必太过担心。” 她心内阴云未曾散去,眼前的路似乎错综复杂,怎么也理不清头绪来,只是隐隐地察觉到内心深处有一股急切,急切于言溥博的安好与否,急切于他与她之间那未挑明的婚盟,不知会否因时局的动荡而改变。越往深想,她的心便越是慌乱,直教她无以安生。 闻意远瞧着她这副忧心忡忡的模样,不觉有些后悔,遂道:“原是不知是福,早知你做不到置身事外,我本不该如实道来。” 项庭真抿一抿唇,道:“但凡与他有关的事,我都想知道,我都关心,不管是好是坏,我不想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。” 闻意远顿时默然无声,片刻,方起来告辞:“闻某今日话是太多了,姑娘也没给赏个茶水,这会子口干舌燥,还是先行回去了。” 项庭真知他有心想要博自己一笑,却是无甚心思,只招手让远远候在凉亭外的元香进来,吩咐她送闻意远出府去。 闻意远往前走了没几步,一时放心不下回头看她,只见她仍旧坐在原处出神,心里不由揪了一揪,眼下只是无法,唯得无奈叹息罢了。 项庭真犹自愣愣地思前想后了许久,仍旧是理不清个所以然来,好不容易舒缓过来的头脑此时又开始“突突”地作痛了,她揉一揉脑仁,正巧看到白梅和绿梅二人从屋里出来,赶紧扬手将她们唤到跟前,拉着她们在旁边坐下,一边道:“敢问两位姐姐,不知王爷平素最喜进食的为何物?口味可有何好恶?有没有什么禁忌的?劳烦两位好生指点指点。” 白梅性子活络些,当下便微笑着道:“姑娘有什么用得着咱们的,直说便是,不必这么客气。要说王爷喜欢进食的,倒也不总是几样,只是口味上偏清淡些罢了,只要是色香味俱全的,王爷都会喜欢。” 绿梅想了一想,道:“王爷对甜腻之食不甚喜爱,每次上来的甜汤点心,王爷都是浅尝辄止,后来厨娘她们便也不单做点心了。” 项庭真留心听着,一一记下了,当即便想到小厨房去吩咐下人备下吃食,项庭秀这时过来道:“三姐姐还在病中,可得小心身子,这些奔走的活儿还是让妹妹代劳罢?” 项庭真一边往前走,一边道:“我想给王爷做点秋令补身的药膳送去,可是十分讲究的,我必得亲自吩咐他们才妥当。” 项庭秀扶着她走,“既然如此,妹妹便陪你一起过去。” 项庭真朝她微微一笑,遂与她一道前往小厨房。到得那里,掌厨的刘珍家的忙迎了出来,听项庭真说了来意,便问什么菜式,项庭真才想说话,项庭秀已经开口道:“荷莲一身宝,秋藕最补人,如今正是鲜藕当季,甚是清甜,不妨以藕入汤,最是滋补养身。” 项庭真赞许地点了点头,“妹妹说的甚是,一道是鲜藕汤,再另做一碗枣儿熬的碧粳粥,还有一道酒酿清蒸鸭子,正好是荤素搭配着,清淡不腻。” 刘珍家的连声答应着,殷勤道:“要说秋令进补,还有一味是银耳炖梨子,可生津润肺,又清甜可口。” 项庭秀闻言,忙道:“王爷不爱吃那甜腻腻的,这个倒也罢了。” 项庭真怔了一怔,转脸看着妹妹,疑惑道:“妹妹怎知王爷不爱吃甜?” 项庭秀敛下眉眼间的窘迫,嗫嚅着道:“这个……妹妹只是无意中闻知……有一日,白梅和绿梅她们提起过……” 项庭真犹疑地注视着她,却也是无从揣测起,一时便没再追问下去。只自顾吩咐刘珍家的仔细烹饪,待菜式都好了,再让人来告诉她。 两个时辰后,项庭真命人将膳食放进食盒里,便更衣前往晋王府去。 到得晋王府,府中的掌事侍女将她引进了偏殿,再前去向晋王通传。项庭真在殿中等了足有半个时辰,言溥博方缓步前来。 他身上穿着一件家常的绛色暗纹长袍,头上并没有戴爵弁,满头发丝只是随意地散落在脑后,为他落寞的神色添了几分萧败寥落。 项庭真有点始料未及,意外的是他的消沉与低落,倘若他连收拾神采的兴致都没有,那内心的挫败想必是极为伤重了。她心疼不已,他蒙受如此打击,她竟后知后觉至此,她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,当真是无能至极。 第七十三章 花树玉池 她忙不迭立起身,胸腔中的万语千言最终只能是一句,“王爷,庭真来迟了。” 言溥博抬眼看向她,黯沉无光的脸面上勉强勾起一抹笑弧,低低道:“你没有。我还好。” 她感觉到鼻中泛酸,只强忍了几欲夺眶而出的眼泪,挤出一笑来道:“我晓得,王爷乃为惊世之才,一定能化困境为顺境。来日功成,回想起今朝,便是苦尽甘来的福慧之根。” 他闻言,面上的阴云始有几分消散,和声道:“庭真妹妹方是真正的福慧双修,若本王真能如妹妹贵言,便是本王的福气了。” 项庭真温婉而笑,唇边梨涡轻浅:“庭真也曾经历起始维艰的困苦,如今身处逆境,便更能明白王爷身受之苦楚。然庭真在绝境之时,曾有人告知庭真,只是一场噩梦,不要紧。这句话,我便送给王爷,这一切都如幻梦,终会梦醒。只待王爷心志清明,尽力为之,便是不负皇天了。” 言溥博眸中微微漾起皓皓光辉,“庭真妹妹言之有理,本王实不必以一时成败为忤,来日方长,谁又可料结果如何?” 她轻轻颔首,转身将海棠花式雕漆食盒打开,诱人的菜肴香气顿时扑鼻而来,她悠悠道:“前次庭真曾答应王爷,会替王爷备下秋令药膳,只是王爷府中什么好菜式没有呢,庭真这点心意不过是巧在搭配和火候罢了,未知合不合王爷口味,还请王爷赏脸给尝一尝。” 言溥博来到桌旁坐下,看着项庭真把食盒里的菜一盘接一盘地端到桌上,耳闻她娓娓道来:“藕荷鲜肉汤、酒酿清蒸鸭子、鸡炒芦蒿,这三样都是秋补的上好菜式,再佐以枣儿熬的粳米粥,清润爽口,希望能让王爷胃口大开。”她从食盒底下端出一张白玉小盘,只见莹白的盘面上以文山玉指竹笋摆成花开富贵的样式,当中以炸得鲜黄的鸡髓点缀在鲜笋盘中,尤其的雅致清透,观之悦目,让人食欲大增。她微笑道,“因听白梅和绿梅二位姑娘提点,王爷不爱吃甜腻之食,可是主食过后,若没有小点消食,怕是不妥,我便特命人做下这味鸡髓笋,香脆鲜嫩,倒是比寻常点心要下胃。” 言溥博不觉展颜而笑,道:“妹妹好心思,这些菜式倒比王府里的要精巧多了,不曾想妹妹除了琴艺了得,连膳食亦如此精通,不知妹妹还有什么本王不晓得的本事,倒让本王时时有惊喜了。” 项庭真拿起乌木镶银箸,递给他道:“是不是真的好,光看着不晓得,得尝过了才分明。” 言溥博含笑接过,才想下箸,却又放了下来,径自把那盛着藕荷鲜肉汤的成窑彩瓷小盅拿起,用银勺舀了一口喝下,赞叹道:“这藕汤甚好,鲜藕清甜可口,这汤里都是藕的鲜甜,盖过了肉的油腻,真真是火候了得。” 项庭真听他说起“鲜藕清甜”,心念不觉一动,仿佛谁人口中也曾提及鲜藕清甜,细细回忆一番,才想起那是六妹妹庭秀所言。当下只觉恰巧,一时未及多想,只笑着应道:“因是晓得王爷偏喜清淡,便着意吩咐厨娘把那汤撇清,这样方不失了藕汤的鲜甜。” 言溥博笑着点头,便又尝了另外的几道小菜,均是赞叹连连,一时心情大好,俊脸上神采奕奕,再不如项庭真初到之时的那般阴郁沉重。 项庭真笑颜温柔地注视着他,方才放下心来。 待得他用膳完毕,项庭真心知不便久留,才想起来告辞,他却先行站了起来,道:“本王在月前狩猎之时,意外发现一处花树玉池,那儿奇花异草遍种,直如人间仙境,不知庭真妹妹现下可是愿意陪同本王前往?” 项庭真听他所言,难掩好奇之意,忙答应道:“有此等美妙之处?庭真自然是要前去见识一番的。” 言溥博但笑不言,当下便命人备下马匹,又取来玉屏箫,便与项庭真二人来至府外。他身姿矫健一跃上马,朝她伸出手来,朗声道:“那花树玉池便在三十里之外,策马前行,倒是自由自在,妹妹若是无畏,便与本王共乘一骑可好?” 项庭真脸上一红,稍稍犹豫了一下,方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中,由着他把自己拉上了马背。他手心的温热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她的指尖肌理之间,经久未散。 她坐在他前方,他一手牵着缰绳,整个身躯以保护的姿势在她身后,待她稳坐后,在她耳畔轻声道了一句:“起行了。”便策马往前而去。 迎面是清凉如水的轻风,悠悠拂拂地吹起她披散在脑后的青丝,那鬓发旁的白玉镶银的蝴蝶压发垂下几缕银丝流苏,亦随风漱漱地轻打在她的脸颊旁,凉凉的、酥酥的,如是她此时的心旌神摇,教她情不自禁地羞红了玉面,慌乱了神绪。 他兴许是感觉到了她的不安,一边收了收缰绳,一边小声安抚她道:“不用怕,马上就要到了。” 她压了压心底的娇羞,强作镇定道:“我不怕,王爷不必担心。” 马儿一路往前疾奔,跑进了宁静深幽的山径小路,穿过重重树林,放眼便是满山遍野的郁葱秀绿,路边娇花劲草迎风摆舞,重重密密的树冠上则是鸟鸣如歌,远处山涧瀑布如银河三千尺,蔚为壮观。尚未到达目的地,项庭真便已感觉到了此间的秀丽清奇。 渐往深处,慢慢映入眼帘的便是叹为观止的自然美景。前方垂柳成荫,绿丝绦条条悠然垂下,万条逶地轻扬,恍若碧玉成妆。这万千柳树临水而立,底下是清盈如明镜的池水,水面平静无澜,碧绿明澈地倒影着这绿树山林,远看时,仿佛是一幅生机盎然的明媚画卷。 言溥博策停了马匹,小心地扶着项庭真下了马,方笑道:“你瞧瞧,我给此处名为花树玉池,可是甚为贴切?” 项庭真欣赏着眼前美景,叹道:“真真是个人间仙境,便是天宫瑶池,也不过如此罢。” 脚下是不知名的奇花异草,十分张娇艳美好,幽香四溢,荡涤心神。柳树旁更有花树百株,时令的花朵灿然盛放,益显挺拔俊秀,此时风过云动,林中柳绿花红迎风招展,恍如是万千少女的绮丽玉面,观之心旷神怡。 言溥博取下腰间的玉屏箫,踏着遍地的如茵绿草,绕过玉池一圈,走到如幔如帐的柳树后,顿时隐去了他的身影。 项庭真看不见他,不由着急:“王爷,你上哪儿去?” 第七十四章 缘尽于此? 他的声音自杨柳间朗朗传来,越过波平如镜的玉池,犹显清越:“你仍站在原处,听听我在这儿吹奏的箫声,可与往日不同?” 项庭真方定下心来,依他所言一动没动,只凝神等待着。 那玉屏箫的音色本就分外圆润明亮,此地空旷无垠,伴着轻风树音,更显纯正浓醇。项庭真沉醉其中,索性闭上双眼,静心聆听箫音佳韵。这时这刻,唯觉细微的风动缠绕于身,月白色的轻绸齐胸襦裙随风轻扬,有如谪仙般轻盈出尘。 他的箫音隽永幽远,如泣如诉,似有万千情愫,动人心肠。她止不住和着音韵低吟浅唱: 东风夜放花千树,更吹落星如雨。宝马雕车香满路。凤箫声动,玉壶光转,一夜鱼龙舞。 蛾儿雪柳黄金缕,笑语盈盈暗香去。众里寻他千百度。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,灯火阑珊处。 一曲将尽,他缓缓收了萧音,只剩下余韵袅袅。项庭真睁开双目,凝眸眼前的醉人胜景,笑生两靥道:“在此等佳景之中,还能耳闻王爷玉箫之音,当真是人生一大乐事。” 言溥博却没有马上从重重杨柳后出来,只带着笑意道:“便权当是报答妹妹悉心准备的美味膳食罢。” 项庭真粲然一笑,曼声道:“如此看来,还是庭真的福气了,再多的美味,也比不过这里的清丽美景呢。” 他在林后笑道:“人说世外桃源难觅,依我看,这儿便是绝好的世外桃源。”他顿一顿,又道,“自从我意外获知此处后,每逢心绪不佳,便独身前来,如此静静藏身于万千杨柳之后,形如与世隔绝,便也与烦恼隔绝。静心听一听虫鸣鸟叫,倒胜似天籁,仰首放眼便是一望不到尽头的蓝天白云,始觉天大地大,我等不过是渺小如尘,心境便豁然开朗了。” 项庭真静静听着,不觉含了一缕柔婉的笑意:“倘若庭真日后有何烦心之事,也可以前来此地,效仿王爷之举,以期开阔心境。” 言溥博微笑道:“这是自然,只是曲径深幽,妹妹来时路上小心便可。” 项庭真蹲下摘取了一朵粉艳艳的花朵,来到池畔将花儿放入水中,眼看着那花朵悠悠然地飘浮在水面上,柔声道:“庭真却有个小小的不情之请,未知王爷能否答应庭真?” 他道:“你只管道来。” 她凝视着无波无澜的池面,片刻,方道:“庭真愚钝,也许并不能解决王爷的烦恼,但我虽是无能为力,却一心牵系,请王爷别要将烦心之事瞒过庭真,庭真不求能助王爷一臂之力,只求能在王爷孤独之时,能为王爷送上一碟可口的小菜,沏上一杯清香的茶水,或为王爷弹奏一曲舒心的乐韵,无论如何,尽我绵薄之力,替王爷分一点烦忧。” 他闻言,却并未马上回应,只是低头用锦帕一下一下地擦拭着玉屏箫,心下别有思虑。 她没能听到他的回答,心下不由有点不安,忙追问道:“王爷,可是庭真多虑了?难道,是你有意不想让庭真太过忧心?” 言溥博仍然是无声无息,他只自顾地将玉屏箫套进冰蚕软丝的箫套里。 项庭真不觉失落,讷讷道:“终究还是庭真冒昧了,王爷若觉不便,大可不必理会庭真之言。” 言溥博缓步从杨柳林中走出来,面上带着淡淡而温暖的神情,和声对她道:“你说的是,我没有马上告诉你,就是怕你会担惊受怕。如今时局未稳,朝堂中人人自危,包括令尊……本来,在这个时候,你不该来找我,我也不应该见你。为慎重起见,更为了保护项家,往后,我们还是该少些会面,直待大局定下,一切再从长计议方为妥当。” 项庭真听得他所言,整颗心顿时如置霏霏雨霜之中,一下寒凉无比。她怔忡片刻,目带苍茫地注视着他,喃喃道:“一切再从长计议?一切,一切?” 他垂下眼眸,沉声道:“正是。相信你已经闻知,我母妃如今已被贬降为妃,当日母妃尊居皇贵妃之位时,一应人事交集,如今已然不能作数。更有那精打细算之人,唯恐遭受牵连,早早便与母妃撇清关系。时至如今,还愿意与本王一脉近支接近的人,已经为数不多了。”他意味深长地抬眼看向她,“项大人审时度势,自然晓得该如何自处。” 项庭真心如坠落谷底,惊愕难禁,胸臆间充斥着满满的不可置信。然而再多的不愿与不解到得唇边,却是无以发出一言,任何的言语在此时都是那么的软弱无力,不足以支撑起她支离梦碎的失落与痛楚。 她纤纤玉立的窈窕身姿倒影在玉湖池水之上,有夹杂着秋凉的风拂过,吹皱了一池静水,涟漪一圈接一圈地四散开来,连带她的身影亦变得摇曳不稳,恍若是摇摇欲坠的一线希望,轻轻易易地便付予了东风。 良久,她方平静下心神,凝望着他道:“有的人会审时度势,有的人会静观其变,有的人是顺应天命。庭真愿做坚守如初的那一个,不管风云如何变迁,唯有一口气还在,唯有一颗心不变。” 他眉心轻轻一跳,只转首不再看她,道:“我晓得。我今日把你带到这儿,原便是想要报答你的一片心意。事到如今,我并不能给予你什么,只有这漫山遍野的美不胜收,我可以陪同你一起欣赏。” 她只觉眼眶一热,慌忙垂下如小扇般的睫毛,却已然来不及,泪珠骨碌碌地往下滚落,无从掩饰,她含泪而笑,哽声道:“多谢王爷,庭真会记住,这是弥足珍贵的一天,我不会忘记……” 他低低一叹,唯得默然而已。 返回至项府之时,项庭真失魂落魄般地提着食盒往恰芳院内走,全然没有理会一路上下人们的行礼。 项庭秀候在前厅中,一眼看到她回来,忙快步迎了出来,关切道:“姐姐去了这半日的,妹妹可担心了,不知姐姐身子可是吃得消。”说话间觑着她的神色,小心翼翼道,“姐姐可是见着王爷了?怎的气色这样差?” 项庭真并没有马上回应妹妹,只是沉郁着脸色往里走,行至梨木八仙桌旁,她把食盒重重一放,身子里力量仿佛一下子被抽离殆尽了,整个儿虚虚软软地往后打了一个踉跄,眼看就要摔倒在地,项庭秀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她扶住,满脸的忧急失措:“姐姐当心!姐姐身子没好全便如此奔波劳累,病根儿还没除呢,赶紧坐下歇着罢!” 项庭真只觉眼前晕眩不止,头脑间沉沉昏昏,说不出的难受磨人。心头那撕裂般的翳疼迟迟不愿褪去,一下有一下无地揪着她的胸臆,分明就是无以放下,她放不下,放不下对他的寄念,放不下对他的心意。然而,夺嫡之争耗费的是他的心力,摧毁的是她一心寄望的锦绣良缘。 她就着妹妹的手跌坐在椅上,半身伏在桌沿上,戚戚然道:“王爷他眼下处在下风,皇贵妃亦受牵连,已贬降为妃,她当日之谕,恐怕是早已不能作数。我与王爷……终是前路渺茫。” 项庭秀闻言,心下一突,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,难掩惊异之意:“这是王爷亲口告诉姐姐的?王爷他……可是还好?姐姐前去为他尽心送药膳,他为何要伤姐姐的心?” 项庭真胸中一痛,抚着心口默然片刻,方道:“他还好,我相信他会好起来,不管结果如何,他一定能走过去。”她低低一叹,又道,“他并没有伤我的心,他只是如实相告,不让我蒙在鼓里,不让我抱着希望自欺欺人。眼下只是不晓得爹爹的心意如何,只是官场波云诡谲,恐怕亦非爹爹之力可以左右,倘若来日,爹爹为了自保而与王爷撇清关系,我与王爷,便是真真正正地缘尽于此了。” 项庭秀闻言亦觉心痛,只是她立于姐姐身后,便也不必掩饰面上流露的哀切之情,口上只安抚姐姐,同时也在心里安抚着自己:“兴许,王爷能力挽狂澜,哪怕是不能继承大统,也能全身而退。王爷之尊仍在,爹爹若是贸然否认婚约,恐怕亦是不妥。妹妹觉得,王爷不会出事的。” 项庭真的无力倚着椅背,“我何尝不是这样告诉自己?纵然是希望渺茫,可是眼下除了这般安慰自己,我已不晓得该如何是好。”她勉强支着身子往前走了数步,及至厅堂中的一尊白玉千手观音像前,双眸中泛起一抹恳切,“只祈愿,王爷可以逢凶化吉,在这场夺嫡之争中得保周全。至于我与他之间……罢了,只要他能安好,我已是心满意足。” 项庭秀茫茫然地立在姐姐后头,抿一抿唇,缓声道:“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,救苦救难,一定会保佑王爷平安渡过。姐姐的一片苦心,王爷也会晓得的。” 第七十五章 当家之权(一) 项庭真身子不适,又伤了心神,此时已是极为虚弱,一时便不再多言,由妹妹扶着返回内屋去歇下了。 项庭秀陪着姐姐睡下后,从内屋退了出来,一路走到廊下,便见白梅从回廊拐角处转了出来,朝她扬了一扬手。她会意,快步迎上前去,与白梅二人避进了隐蔽的廊下深处,方道:“白梅姐姐,王爷可是有信儿了?” 白梅点了点头,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叠成同心方胜儿的桃花笺,递给项庭秀道:“王爷一切安好,让姑娘不必担心。” 项庭秀接过桃花笺,珍视地揣进怀中,道:“我晓得了,有劳姐姐奔忙。” 她返回房中,谨慎地把门窗都紧闭妥当了,方把那同心方胜儿小心翼翼地展开来,唯见上头的行楷洒脱如流水行云,正是言溥博的字迹。她敛一敛心神,方细看笺文,上书: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纵我不往,子宁不嗣音?青青子佩,悠悠我思。纵我不往,子宁不来?挑兮达兮,在城阙兮。一日不见,如三月兮。 她暗自默念着信中的每一个字,手指轻轻地抚过信笺。及至最后一句“一日不见,如三月兮”时,她的泪水禁不住潸然而下,滴落在信笺上,化了些许墨汁。她忙不迭拿绢子把水湿洇去,将信笺珍而重之地折起,柔声自语:“王爷,秀儿自会好好儿地保重自身。你只管放心,无论你最终得到的是怎样的结果,秀儿都会义无反顾,排除万难来到你身边,陪你一直走下去。” 至第二日清晨,项庭真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,天明的曙光透过湘妃竹帘子细细密密地洒落一地,映得人眼眸白蒙蒙地发花。外头听闻动静的元香连忙领了小丫鬟们进来伺候,项庭真从床榻上下来,道:“怎的不早点唤我起来?都什么时候了?” 元香一边替她穿上重纱海棠纹的浅蓝色广袖长衣,一边道:“六姑娘吩咐咱们莫要惊扰了姑娘您歇息,让您好生睡着,少些操劳,病才好得快。” 项庭真整一整下面的撒花石榴裙,道:“六妹妹就是心细,眼下我已经好多了。” 她才在黄铜雕花镜前坐下,便听后头的一个小丫鬟细声细语地嘟哝了句什么,元香脸上一沉,回头低斥道:“谁允你在这里嚼舌根了?赶紧住嘴!” 项庭真从镜里瞧见那小丫鬟满面委屈的模样,不由留了神,遂问道:“我依稀听她才刚说什么月银子的,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 那小丫鬟听得主子发问,赶紧上前来道:“回姑娘,奴婢们进来伺候前原便说好了,此事一定要告知姑娘,求姑娘替奴婢们作主。” 元香忙道:“姑娘身子才见好些,哪里能为你们这些事费心劳神?” 项庭真道:“无妨,且让她们道来。” 那小丫鬟愁眉苦脸道:“打从大爷接替姑娘打点月钱发放之事后,奴婢们的月例便比以往少了几百钱。没想这月更是教人捉急,昨儿芳林姐姐便过来告知奴婢们,原定初九日发的月钱,打从这个月起,得延后十日方能发放,这教奴婢们怎生是好?一时没了主意,才不得已扰了姑娘的清静,还请姑娘替奴婢们作主啊!” 项庭真闻言一惊,略一思忖,方迟疑着道:“你说昨儿来告知你们的人,是芳林?要是我没有记错,这芳林原是二太太手底下的人,怎的大爷管账,用的却是二太太的人?这当中怕是不能作准罢?” 元香犹豫了一下,低头道:“三姑娘,这些日子您静心养病,奴婢便没有告诉您,如今已非大爷管账,而是二太太作主了。” 项庭真始料未及地望向元香,“这样大的事,你怎能瞒我?” 元香怔了怔,忙道:“奴婢便是晓得姑娘要是知道了,心里必会着急,所以才不敢说。” 项庭真皱一皱眉,再看向那小丫鬟,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“回三姑娘,奴婢贱名菊月。” 项庭真点头道:“菊月,从今日起,我升你为一等丫鬟,日后便在内屋里伺候。”不待对方谢恩,她便站起身来径自往外走,“此事倘若我再晚半天知道,整个项府的大权恐怕都要被庄氏拿下了!” 到达颐明院之时,项景天正在品尝初到的新茶,君山毛尖清新芬芳的茶香充盈于一室,却难以让疾步走进的项庭真平下胸中愤慨。她站定在父亲的金丝楠木书桌前,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冷静自持,镇声道:“爹爹,女儿自知铸成大错该领受责罚,要削减女儿份例可以,要女儿交出当家之权亦是公道。除了女儿,这府中可助爹爹分忧的还有旁人,譬如大哥大嫂,只是如今庭真听闻,爹爹将主中馈一事全权交由二娘掌管,未知爹爹为何会有这个决定?” 项景天放下杯盏,直视着女儿道:“府里每日进进出出的事宜众多,庞杂琐碎,你大哥现下在刑部行走,公务繁忙,哪里能兼顾府中之事?你二娘心思细密,行事妥贴,交给她主理亦无不可。” 项庭真平一平气,一字一眼道:“爹爹可曾听过,若想一府安顺,莫让妾室当家?” 项景天蹙起了眉头,“你二娘是名媒正娶的平妻,并不能等同妾室。”他话音刚落,外头便传来通传声:“二太太来了。” 项庭真闻声,只是不动声色,默默地往一旁的梨木椅子上落座。 庄氏施施然地走进来,一身蜜合色掐银丝芍药花纹对襟长衣,最能映衬她的肤白如玉,发髻上一副鎏金点翠的转珠步摇,垂下凝白光洁的明珠累累而动,犹显端庄高贵之意。她进门便瞧见了项庭真,妩媚的丹凤眼内闪过一抹精光,随即便含笑道:“原来三姑娘也在,可是正好,我原便想要向老爷细说月银子的安排,既然三姑娘在此,只一道听了,好省得我日后再费一番唇舌。” 项庭真沉住了气,只是冷冷地看她一眼,没有当即发话。 庄氏将手中的账册摊放在项景天跟前,娓娓道:“老爷,这一本是祖茔一带的田产、庄院的进项账册,这一本是城西大街几家铺子的账册,还有这一本是城效田产的进项总记,再这一本是底下佃户每月的进项总记,还有一本是平日来往的公库账册,这一本便是府里每月总进项总支出的账册。这些林林总总的账口我都仔细理了一遍,旁的倒没什么,只是府里花费的这一项,若仍依着旧时先太太的做法,恐怕是不妥。” 第七十六章 当家之权(二) 项庭真面沉如水道:“然则二娘有何高见呢?” 庄氏拂一拂银丝精绣碎花纹广袖,在项景天身旁的楠木圈椅上坐下,方道:“倘若依着旧时先太太的规矩,底下的这些个下人们,一等丫鬟和掌事人的月钱是二两,二等丫鬟和执事的月钱是一两,三等丫鬟和粗使丫头、小厮便是几百钱。老爷,您可知,便是尚书大人家里的一等掌事人,每月也不过就二两银子,再有刑部侍郎家的一等丫鬟,每月定例一两银子,奴家便寻思着,咱们府里这月银子的定例,可是太奢靡了些,若是传到了外头,只不知老爷的同僚和上峰们会如何猜度,对老爷亦是不利。” 项景天问道:“你说的这些别家的月钱定例,可是属实?” “千真万确,是老爷上峰陈大人家的马夫人,还有秦大人家的李夫人亲口告知奴家的。”庄氏言之凿凿,接着又道,“所以奴家这些日子以来日思夜想,便是打量着要从这月银子的定例上下一番工夫,不光是为了节省,最最要紧的还是老爷在外的名声。”她瞧着丈夫的脸色并没有反对的意思,便又道,“依奴家看,这一等丫鬟和二等丫鬟的月钱,不该一揽子定下来,还应依着各自在府里的资历言定,譬如那外头买回来的,可比家生子的要少个几百钱;那在府里才两三年光景的,要比那在府里五六年光景的少几百钱,如此算下来,既公道又灵活,有些在府里年资长的下人,月银子高些,外头要问起便说是体恤老仆人,额外恩典,却也是个好名声。至于三等丫鬟和粗使丫头、小厮,可先不必动。未知老爷意下如何?” 项景天甚为赞同,才要颔首称是,项庭真便道:“爹爹,这月银子的定例,并非是母亲一言堂,从老祖宗开始,便已经发了话,咱们府里的这些伺候的人,尤其是一等的掌事人,名是下人,倒都是忠心为主的,从此不论旁的,月银子一定要给足。这二两的银子,不是论年资,而是论心思,论心性,论周全,论妥当。有那家生子的,却行事懈怠散漫,有那买进府里的,却行事勤快妥贴,这个时候论年资,又有何公道可言?” 项景天犹豫着道:“可是你二娘所言的,亦是实情,倘若咱们府里下人的月银真比外头的要高,这一点确是有待商榷。再说了,我倒觉得英岚的法子不错,咱们府里这些下人的风气也是时候敲打一番了,先从月银子下手,未尝不可。” 项庭真深吸一口气,仍旧沉着道:“爹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,那尚书夫人和侍郎夫人只告诉了二娘下人们的月银定例,却没有告知二娘除了这些定例以外,尚且还有额外的赏赐和年俸。如此算下来,咱们项府也并不比外头高。倘若此时贸贸然降低一等掌事人的月钱,恐怕不是敲打这般简单,倒是寒了人心,没的让忠心的人失了盼头,不能全心全意,那样方才容易闹出乱子来。” 庄氏微微沉了脸色,直直地盯着她道:“三姑娘伶牙俐齿的,倒是信口开河。尚书府和别的侍郎府里是不是除了月银还有别的赏赐,咱们都不得而知,你也不过是猜测罢了。”她侧一侧脸,缓声道,“话说回来,不知今日三姑娘为何在此?按理说三姑娘前番犯下大错,早已不配主理府中之事,也不该过问才是,老爷心疼你,容你言语这几句,可也算是给足了颜面了,要再往下说,便是有违规矩了,老爷你说是不是?” 项庭真不等父亲说话,冷声便道:“二娘这话问得正好,我为何而来?我来便是想问二娘一问,这些个削减月钱的主意,若是传出府去,让外头的人晓得是项府庄氏平妻的主意,真真不知爹爹的脸面该往哪里放?二娘既然这般在乎爹爹的名声,怎的就不知在这上头避忌一下呢?” 庄氏姣好的面容不觉泛起一抹愠色,“老爷相信我,把一府中馈交予我,我自要好生打点妥当,这原是我的本分,也轮不着三姑娘你来论说。” 项庭真正一正神色道:“爹爹之所以把一府中馈交给你,也是因着顾虑家府无人打点的缘故,庭真身上是有过错,眼下不能替爹爹分忧,可是你们别忘了,这府里除了我这个嫡女,还有二哥哥这个嫡子,要说最合适的当家人选,还是二哥哥云杨。” 庄氏不由一愕,项景天闻言,连连摇头道:“云杨终日只知骄靡逸乐,胸无半点墨,无甚志气,哪里能担当一府主理的重任?不可不可,万万不可。” 项庭真淡淡地瞥了庄氏一眼,“要说胸无半点墨,女儿真要替哥哥叫冤,想哥哥虽然没有上家学,却没忘了在府中勤读圣人圣言,论说志气才情,韬略经纬,哥哥势必要比身为平妻的二娘要强得多。至少断断不能闹出削减月钱一事来,祸乱人心。” 庄氏眼中的怒意一闪而过,旋即又平静下来,微笑道:“三姑娘说的是,原该由云杨当家。只是众所周知,咱们家的二爷云杨,沉醉医卜星相,是摇卦算命的好手,就是连外头的公子哥儿,都慕名而来,恐怕云杨忙得不可开交,无以脱出身来打点家事。” 项景天提起二儿子便心绪烦躁,一摆手道:“罢了!云杨一天不长进,我便一天不能让他当这个家。”他顿一顿,再道,“至于今后谁主一府中馈,眼下也不能言定,府里的事,暂还是由我亲自作主,底下这些琐碎繁杂之事,便交由英岚打点。”他看向女儿,“如此安排,该是不会落人口实了。” 庄氏眼看到手的当家大权就此被丈夫收了回去,心中大为不忿,只冷冷地瞪了项庭真一眼,遂又问丈夫道:“英岚以为,月钱整饬一事势在必行,还望老爷决断。” 项庭真哪里肯就此罢休,只道:“老祖宗的规矩自数十年前便定了下来,自有道理,从前母亲也曾想过要整饬月钱,后来却知这月钱定例都是有章法的,多一钱少一钱都是不妥,牵一发而动全身,牵连也广,方才作罢了。如今二娘要想大刀阔斧,恐怕对二娘自身也好,对府里的老仆人也好,甚至是整个项府的安稳也好,均非良策。爹爹不妨细想想,可是如此?” 项景天脑中念头转了又转,最终还是有了决定,遂柔声对庄氏道:“英岚,庭真所言未尝没有道理,我晓得你的发心是好的,可眼下恐怕还不是时候,不如先放一放,日后再作打算。” 庄氏心底顿时怒火中烧,只是面上不便表露出来,只暗里咬一咬牙,转过脸去道:“既然老爷无此意,我日后便也少些在这上头费心,以免我一心为着老爷,费煞思量,却又偏不落好。” 项景天少不得一番好言相劝。项庭真前来的目的已然达到,便也无意久留,径自告退了出来。 第七十七章 家贼 返回恰芳院的路上,她行至前院,才踏入长廊之中,便见花丛旁畏畏缩缩地立着一名婢女,隐隐只见其一身灰青色的二等丫鬟服饰,并看不清面容,心中不由犯疑,遂开口道:“是谁在那里?” 那丫鬟闻得这声,方诚惶诚恐地转过身来,朝项庭真颤巍巍地跪了下去,道:“奴婢元妙,见过姑娘。” 项庭真不曾想是元妙,只淡然道:“你从我院子里出去后,该是发配到了花房里罢?怎的不好生莳花?倒还是从前那副听壁角的模样。” 元妙伏在地上,泫然欲泣:“姑娘,当日之事,奴婢是冤枉的。我事后才晓得,原来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后放冷箭,当晚把奴婢叫去的几个小丫鬟,全都是受人指使。奴婢得知真相后,便想着要告知姑娘,奈何后来又生出了那样的变故,便一直没有机会。” 项庭真往前走了两步,又回头看着她:“你倒是说说看,是谁在背后陷害你。” 元妙慢慢地抬起头来,眼中含着一抹憎恨:“奴婢几经波折,费尽了心思,方查知那日茉玉、兰芳、春莺几个来寻我打牌,并非一时兴起,而是有人从中指使,那个居心叵测之人,正是……”她一字一顿道,“正是大姑娘庭沛。” 项庭真却并不意外,只是默默垂首片刻,低声道:“当真是无孔不入,从一开始,便是处心积虑。”她冷笑一声,“好心计,好心计,倒真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。” 元妙瞧着旧主的模样竟没有半点波澜,一时摸不清她心思,只是惶惶道:“奴婢的性子,只有姑娘最为了然,奴婢从来是明人不做暗事,若是遇着那不好的,奴婢宁愿撕破脸,也决不会委与虚蛇,更遑论是对姑娘您,更是不敢有半句虚言。” 项庭真闻言,止不住嗤笑了一声,讥诮道:“你可知,我这阵子听得最多的,便是每句真情,看得最多的,便是满面诚恳。她们每一个人的话,都比你的来得动听,你倒当真是不晓得虚情假意的要领。连戏都不会做,你让我怎么相信你?” 元妙咬一咬牙:“正是因为奴婢不会做戏,所以能做到话无虚言。奴婢已经不能在姑娘身边伺候,也不奢望能重回姑娘身边,今日斗胆前来,不过是想告知姑娘实情,好让姑娘不必蒙在鼓里。”她抬头注视着项庭真,“姑娘也许早就晓得大姑娘之心,可是,那包藏祸心之人,又何止一个?” 项庭真心念一动,面上依旧波澜不惊:“你还知道些什么?” “所谓里应外合,大姑娘要想成事,原非她一人之力。”元妙停一停,深深地望向旧主,“姑娘想要日后安稳,万万不可对近侧之人掉以轻心,小心元香。” 项庭真眉头一扬,若有所思地看着元妙,“元香?” 元妙低声道:“俗话有说,日防夜防家贼难防,姑娘可得当心元香这个家贼。” 项庭真心中有数,只是一手将地上的元妙扶了起来,道:“难为你心里还记挂着我,这在外院的日子,定是十分难过罢?”她摆手止住了元妙的分辩,“从此你晓得了人心难测,我也晓得了世情险恶,你我都是吃一堑长一智,日后可得擦亮了眼睛,谨慎行事。”言罢,她才想离去,又回过了身来,“我回头会跟郑妈妈言语一声,让你还回到我院子里来,你仔细着。” 元妙感激涕零,“多谢姑娘!” 项庭真回到恰芳院内,却没见元香过来伺候,便问菊月道:“怎的元香没有进来?” 菊月恭恭敬敬回道:“回姑娘的话,自姑娘出去后,元香姐姐也出去了,奴婢道她是随侍姑娘,却不知为何只有姑娘一人回来。” 项庭真暗自冷笑了一声,一时并不多说什么。过不多时,元香便回来了,手里捧着新摘的秋海棠,粉嫩嫩的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露水。她一进门便笑吟吟道:“姑娘回来了?奴婢想着这屋里许久未闻花香了,便去采了这些回来,让姑娘瞧着赏心悦目,心绪亦能大好。” 项庭真淡淡一笑,看着她把那秋海棠插进了白玉花瓶里,看似不经意地问道:“打哪儿摘的花儿?” 元香笑道:“就在后院小花院里,这秋海棠开得最好。” 项庭真“哦?”了一声,“后院?后院离这儿不远,来回不过一盏茶的工夫。” 元香忙道:“奴婢一心想要摘那开得最美的,便耽搁了一些辰光。” 项庭真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,缓声道:“原来如此,你有心了,这几朵秋海棠开得确是极美。” 元香心下不觉有点发慌,觑着主子的样子,却又瞧不出端倪,心里便想主子该是未曾思疑什么,只维持着平静,笑道:“为姑娘尽心,那是奴婢的本分。” 项庭真轻轻一笑,不再说什么,只转头吩咐菊月去把掌管府内下人调配的郑妈妈请来。待郑妈妈来后,项庭真当着元香的面道:“前次从我院子里出去的元妙,如今我瞧着倒是长性了不少,便让她回我这边来罢,仍是依着一等丫鬟的例。” 元香听闻这一声,止不住变了脸色,始料未及地看着主子。 项庭真将她这个神色尽收眼底,只是压一压心下的隐怒,一如既往地不动声色,只等元妙回来了,径自与元妙二人进了内屋,掩了门窗道:“从今日起,我要晓得元香的每行每举,她见过谁人,去过哪里,你都替我留心着。”她顿一顿,又道:“切勿打草惊蛇。” 元妙肃然道:“奴婢明白,此番奴婢必不会负姑娘所望。” 及至晌午,项庭真用过午膳后,文竹便进来打了个千儿道:“三姑娘,闻公子来寻二爷,提及姑娘的病情,因说不知姑娘之病痊愈没有,便遣了奴才来问,未知姑娘身上可是好全了?” 项庭真不觉含笑,“你回去告诉闻公子,我已经大好了,让他不必担心。”她想了一想,忙又把文竹给叫了回来,站起来道,“罢了,我有一事想要向他打听,我与你一同过去。” 看到她的到来,闻意远却也并不意外,只是眉眼间泛起了一丝清愁,目带忧虑地注视着项庭真道:“姑娘若是想要知道晋王的近况,恐怕闻某今日无法为您带来好消息。” 项庭真心下一突,道:“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,我都想知道。” 闻意远不觉无奈,只得强作自如道:“三王夺嫡,如今齐王已经出事,他终是沉不住气,于日前集结了一众随臣,在子时包围禁宫,意图逼宫,不曾想魏王早就闻知风声,早早将兵权掌握在手,于当晚将以齐王为首的意图谋反之人一网打尽。皇上抱病下旨,褫夺其齐王之位,贬为庶人,终生囚禁于宗人府内,无赦不可出。” 项庭真一惊,不期然道:“晋王与此事必然无关。” 闻意远深深地看她一眼,“可是有消息传出,齐王出兵谋反前,曾与晋王私下碰面,意欲与晋王联手。虽然造反当晚并没有晋王的人,但是皇上有可能思疑晋王才是幕后操纵之人。”他顿一顿,又道,“当然,这只是传言,我本想向方仲兄一探究竟,但这些天以来方仲兄从不曾踏出晋王府一步,可想而知必有重任在身,兴许晋王府内已然掀起轩然大波,又或许晋王被造反一事牵连,身边的人难免脱不开身。” 项庭真心头发紧,失神地跌坐在椅上,喃喃道:“也许,也许他一切安好,并没有受齐王连累。” 闻意远叹了一口气,“诚如姑娘所言,凡事乐观一点也未尝不可。” 坐在书桌旁研墨的项云杨这时悠悠道:“一宗宗,一件件,都与我当初所占之卦吻合,我又进益了。” 项庭真听得哥哥所言,忙来到他跟前,急切道:“哥哥既然早有预料,为何不直言相告?你当初若是好生道予我听,我便会提醒晋王,兴许能避过一劫。” 项云杨微微笑道:“我若告诉了你,你会提醒晋王,晋王避得了这一劫,兴许又会因此遭遇更大的劫难,谁可知呢?这原是命数,只能趋吉,却不能避凶。” 闻意远甚为赞同:“云杨说的是,正所谓蝴蝶效应,牵一发动全身,眼下这样也未必就是不好。” 项庭真大为疑惑:“蝴蝶效应?” 闻意远掩一掩嘴,“罢,罢,罢。姑娘在意的也不是这些,依闻某看,虽然局势并不明朗,但好歹晋王暂且安然无恙,没有消息也不见得就是坏事。” 项庭真怔怔地,闻意远的话并不能让她的忧虑舒散,她心知能从对方口中知道的仅限于此了,要想获悉真相,唯有与晋王碰一碰面,方能如愿。 然而上回与他相会,他已然明示,他们之间已不便再会面,为父亲也好,为整个项氏家族也好,在这晦暗未明的时刻,她也不能亲身前往晋王府。 唯一有机会与他碰面的,只有一个地方。 她思绪万千,渐次地落定了念头,一时无心再在兄长处逗留,当即告辞离去。出了撷阳院,她便吩咐菊月去为她备下马车,菊月不敢怠慢,匆匆去了,待她行至府门前,马车已然恭候在此。 与此同时,闻意远也离开了项府,他才上得自家的马车,便从窗内瞧见戴着帷纱帽的项庭真从府门出来,跟前一辆狭小的四轮加固马车,却似是要远行的样子。他心下疑惑,眼见她上了马车,却并未让侍女跟随,更觉奇怪,犹豫了一下方吩咐马夫道:“先不回府,远远地跟着项家的马车。” 第七十八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 那日前往花树玉池的路,她还记忆犹新,此时一路前往,已然不是与他共乘一骑的洒脱及温馨。更多的只有满心满脑的急切与焦灼。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可以让她如此揪心,那么地希望上天垂怜,让她得以在花树玉池巧遇言溥博,倘若他安然,一定会到那个世外桃源,望尽蓝天白云,徜徉绿草如茵,享受繁花似锦。 过得约摸一炷香辰光,方到达目的地。项庭真迫不及待地从马车上下来,因是避嫌仍旧戴着帷纱帽,目光透过白漫漫的轻纱往前看去,唯见美景如初,只如她此时此刻的心境般迷迷蒙蒙不甚分明,无端地教人心乱如麻。 她沿着池畔往前走去,浑然未觉不远处的闻家马车停在了别处的分岔小径上。闻意远悄然下得车来,一步紧一步慢地走进花树玉池,未及欣赏此间的唯美胜景,只一心牵系着前方的她,不知她一个闺阁千金为何会孤身进入深山野林,可是因为忧心晋王而心思涣散,一时乱了方寸?还是慌急失措间,不知如何是好,才会胡乱闯进不明安危之地? 不管是因为什么,他只想默默地跟随在她身后,也许无以替她解忧,至少可以护她周全。 她缓缓地向前走了数步,放眼望去,唯见满目迎风飘扬起舞的碧玉杨柳,哪里有言溥博的身影?她怅然若失,茫茫然地转过了身来。 闻意远眼见她往自己所在的方向转身,心下一紧,下意识地闪身避进了近旁的杨柳林中,只是措手不及间动静稍嫌太大了,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这偌大旷野间益显清晰。项庭真正自凝神,忽闻得这一阵声响,忙循声望去,却见一抹湖青色的衣衫袍角迅速地隐于重重杨柳之后,她又是惊又是喜,高声道:“王爷,可是王爷?” 闻意远掩身于碧玉成妆的绿丝绦后,正自踌躇间,又听她的声音渐次靠近:“王爷?你是不是早就来了?” 他透过丝丝缕缕的柳条,隐约可见她正在向这边走近,不期然地沉着声道:“你且留步。” 项庭真如他所言站住了脚步,不觉欣喜:“王爷,真的是你么?” 闻意远心下犹豫着,只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他的尾随,迟疑着开口道:“我是……” “我晓得,是你。”项庭真语气中含着无比欣慰,一颗悬着的心终能放下了,“你还能到这里来,便是平安了,我原该料到,王爷乃福气之人,一定能逢凶化吉。” 闻意远不是不能感觉到她的雀跃欢喜,那样的满怀希望,还有什么比如愿以偿更能让她宽心一笑呢? 兴许,晋王本来便是平安无恙,与其现下便打破她的念想,不如让她安安心心地度过这一段时日,待得来日时局大定,她自然会明白他的苦心。 这样想着,他没有沉默太久,依旧是沉着声道:“我很好,你不必忧心我。你只管保重自己。” 项庭真站得远远的,听闻他的声音似比往日低沉,树林之中风动不止,他的声音仿佛被风吹散了,带着几许与往日不同的寥落与不安。她不由心痛,切声道:“王爷,这段日子你可是受苦了?齐王一事,可是把你牵连在内了?庭真相信你,不管你怎么选择,都有你的道理,你一定能安然走过的,庭真亦愿能一直陪着你。” 闻意远明知她只是把他视作晋王,此时听得她一番情真意切的言语,却仍觉得动人心腑。又或许,他本就视她与别个不同,动了不该动的心。那份心意,悄悄地埋藏在心底已久,成了他以为这一生都不会昭示于人前的秘密,正当他以为可以守着这个秘密一生一世之时,上天却又安排他跟随她至此地,让他藏身在蒙昧不清的柳叶屏障之后,目睹耳闻的她的一片情深,纵然,那并非是给予他的一片情深。 她愿陪伴晋王度过生关死劫,他愿守候她历经世情变幻。 倘若能为她带去哪怕一丁点的喜乐,他是谁人又有何要紧?本来,所谓的身份不过是皮相而已,他的灵魂早已是身不由己了。 情动之处,他心下难掩哀凉,只缓声道出一句:“愿我如星君如月,夜夜流光相皎洁。”他深深地凝望着影影绰绰的她的身影,喉中有微微的沙哑,“水来我在水中等你,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。” 她隔着帷纱,他隔着杨柳,仿佛桎梏在各自的羁绊之内,然而她却将他的话听得真切了,此一句似乎胜过了千言万语,胜过了她连日来为他心心念念的忧思,抹去了萦绕在她心头已久的阴云,让她看到了一线光,得以抓住希望的一线光。 她喜极而泣,“你的心意,与我的心意一样,我一度以为……你不会再把庭真放在心上……自从我娘走了,你又告诉我咱们的婚约也许不能作数,我便不敢相信,我不敢相信我从此便是一无所有,我没有了娘,没有了你,我不晓得我还有什么,这每一日存活于世,仿佛都是苟且偷生,唯有你……唯有你,没有放弃我……” 他心痛得无以复加,眼眶一热,哑声道:“你输了一局,你失去了母亲,可你不是一无所有,你还有我,你会陪着我,我也不会放弃你,你也不要放弃自己。” 她泪中带笑:“瞧我这个模样,可真真是失礼了,本来我得以在此遇见王爷,从你口中得知你平安,便是最为喜心之事,欢欣才是,万不能哭哭啼啼,给王爷添了晦气。” 他静静片刻,方道:“如此方为你的真性情,我最喜欢看到的,便是你的真性情。” 项庭真拭去泪水,笑道:“王爷今日可把玉屏箫带来了?庭真很想再欣赏王爷的妙韵佳音。” 闻意远暗自嘀咕了一句:“我可不会吹箫。” 项庭真听不真切,忙问:“王爷说什么?” 闻意远定一定神,左右细瞧了一下,伏身捡起一片小而薄的槐树叶子,沿着叶脉对折了一下,便对着叶脉运气吹奏,清悦细利的叶笛声韵悠扬响起。他并不知怎样的音律方为动听,只是随心所欲地吹奏着没有主韵律的小调,伴着若有似无的风声,倒也别有一番动人的意境。 项庭真凝神细听了一会儿,方笑道:“这声音甚是特别,只不知是何种乐器?” 他停下吹奏,道:“一片叶子。” 她不禁失笑:“只是一片叶子,王爷果真是别有心思。” 他看不清她的笑颜,却在听到她的笑声时安下心来:“为博红颜一笑而已。” 她舒心一笑:“未知王爷可否出来与庭真一见?” 第七十九章 夜夜流光相皎洁 闻意远怔了怔,当即道:“恐怕不妥。” 她不解道:“为何?” 他左思右想了一下,方道:“眼下我正处于风口浪尖之中,本不该与你相见,便是如今这样与你遥遥相伴,已经是美事一桩,且不必担心连累于你和项府。” 项庭真细想亦觉有理,遂也不再坚持。眼见天色渐暗,已然将近酉时了,她心知不可久留,奈何心中不舍之情挥之不去,只得道:“庭真可否与王爷立下约定?倘若王爷安然,每过十日,便前来此地,庭真在此守候,就算是不能与王爷相见,也愿听王爷亲口报一声平安,可好?” 闻意远犹豫不决,迟迟没有言声。 项庭真难掩失落,强笑道:“王爷不能答应,也是常理之中,要是唐突了,便当庭真没没有说过这些罢。”语毕,她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福一福身,“庭真是时候离去了,望王爷珍重。后会有期。” 她婉柔转身而去,一身淡月华色双蝶云纹九褶绣裙在萧索轻风之下,益发衬得她身姿清冷孤伶,让人望之生怜。就在她往前踏出步子之时,却听他唤道:“庭真!” “庭真!”闻意远情不自禁地唤出她的名字,只觉整颗心都是柔软的,哪里忍心看到她的伤怀与失望?若要委屈,便只委屈他一人吧。他开口道:“我答应你,十日后,我们在此相会。不见不散。” 她笑逐颜开,面若春花:“一言为定,不见不散。” 得到了他的承诺,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是寻着了安稳的落脚点,四平八稳地安静了下来,不再如当初的惴然不安。只因她知道,不管时局发生多大的变化,不管他面临多大的困难,他都会为了她好好保重自己,他心里有她,无论如何都不会舍弃她,无论如何都不会铤而走险。 只要他知道,无论如何,她都会在原处等候着他,便已足够了。 有了这份认定,项庭真不再胡思乱想,而是重拾起闺房中的绣活,一针一线地缝织着她未来的寄望,那与他的盟定,她那样相信着,终究会有那么一天,他会依足三书六礼前来下聘,让她成为他的妻。 十日之期,一眨眼便过去了,她依约前往花树玉池,才踏进绿草如茵的杨柳林,便听得上回曾听闻的那一阵叶笛声响,她会心而笑,便知他早就来临了。 闻意远依旧隔着重重柳叶,看到她来,他放下了树叶子,依旧压一压嗓子道:“庭真,你近日可好?” 项庭真微笑着点一点头,“家府如今一片风平浪静,自从我说服爹爹把二娘庄氏的当家大权收回后,她倒比往日安分多了,这些日子倒是相安无事,庭真乐得清静。” 闻意远也曾从项云杨处听闻此事,遂道:“一时的偃旗息鼓,也许是安守本分,也许是暂无把握,也许是休养生息,也许是养精蓄锐,最大的可能,还是蓄势待发。你可切勿掉以轻心。” 项庭真深以为然:“我也曾想到,以庄氏的心性,恐怕未必会就此罢休,只是她竟安静了下去,想来必是别有打算。我自会加倍小心。”她顿了一顿,微笑道,“王爷今日说话的语气,倒像是庭真的一位相识。” 闻意远心头一阵发虚,暗暗平了心神,道:“真的么?原该是明理之人都明白的道理,想必你那位相识也是个有远见之人。” 项庭真含笑道:“倘若他能听到王爷的称赞,想必会沾沾自喜。” 闻意远摸了摸鼻子,依旧一本正经道:“近日一切如旧,与贵府的境况相似,表面是风平浪静,内里虽蕴藏暗涌,终究是隐忍着不发,没有人敢轻举妄动。你可以暂且安心。” 她带着浅浅的笑意:“王爷能亲身至此,已然证明一切安好。只希望皇上能尽早定夺继承大统的人选,稳定了人心,方能稳定局势。” 他透过柳叶间隙深深地凝望着她,须臾,方道:“我觉得很快便会如你所愿了,皇上终究会有决定的。庭真,倘若……倘若以后我们再没有机会这样相会,你会不会……会不会想起我?” 她不觉含羞,脸颊的红晕更胜胭脂娇媚,柔声道:“两情若是久长时,又岂在朝朝暮暮。” 他苦涩一笑,明知道她的情意并非属于他,仍是禁不住感怀于心,哪里可以不嘲笑自己自欺欺人?他还是没有管自己的心,忍不住抱存着一线希望,希望她的心在这个时刻,至少是在这个时刻,倾心的是这个时刻的他。 她婉声道:“我永远不会忘记,与王爷共度的这段辰光,虽然做不到时刻陪伴在你身边,总算是有过这样交心的时刻,也可算是不负我心了。” 他几乎便意欲冲到杨柳外,让她知道真相,让她知道他的心,让她知道那个愿意与她共度悲与喜的人,是他闻意远。 “如果……如果我不是王爷,我只是……”他禁不住脱口而出,话才出口,便又止住了言语,心内柔肠百结。 她闻言顿生疑云:“不是王爷?” 闻意远倒抽了一口冷气,也许,现下并不是时候,他有心想给她不离不弃的守护,便不要在不恰当的时候伤了她的心。只是,陷进去的是他自己,他并不知道他可还有能力抽身离去。 只怕成全了她的一段情,最终无可救药的人却是他。 “我的意思是……”他脑中思绪万千,话到了嘴边,却成了锥心之语,“在这里,身份已经不重要,你不要把我视作王爷,我只是一个心里牵系着你的人。一个想与你执手到老的人。” 她眼眸内含着脉脉温情,“庭真明白了,你的心意,也是庭真的心意。” 闻意远听得她这一声,整个儿似是虚脱一般,软软地坐倒在了草地上,胸腔中似有浓重的悲与怒纠缠不止,悲,悲其求而不得,怒,怒其一时心软,以致泥足深陷。 默默地目送她远去后,他方乘坐自家的马车离开。路途颠簸间,他抱着头苦思冥想,任凭他想破脑袋,亦是无法知道自己该如何放下她,如何才能不要眼里、心里都是她的身影,项庭真不会是他闻意远的,他怎么就是停不下妄想呢?为何就是放任自己沉沦下去,越陷越深? 项庭真不会是闻意远的,项庭真不会是闻意远的?项庭真为何不能是他闻意远的? 他猛地从臂间抬起头来,俊眸中闪过一抹希冀。 如今晋王前景未明,万一在夺嫡之争中惨败,与项家的亲事断断是不能成了,庭真嫁不成晋王,他闻意远可有一线希望? 第八十章 如果世上没傻瓜(一) 他怀揣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,思潮更比适才汹涌,几乎便要将他的心智给淹没了,纷乱的心绪终是交汇成了一个不容退缩的坚决,是他过去不敢奢想的,当下觉得势在必行,倘若错过,便是遗憾终生的坚决。 到达闻府后,他才下马车,府中的大管事便迎出来道:“二爷,方公子来了,人在正厅等候,已有半个小时辰工夫了。” 闻意远听得是方仲前来,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府内走,步入正厅,果见方仲在此,遂笑道:“总算是把方兄给盼来了。” 方仲放下手中茶盏,亦笑道:“难得我偷得浮生半日闲,闻兄你却神龙见首不见尾,可把我等得发急了。” 闻意远大步流星上前去,道:“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该是方兄才是,这阵子总不见你有半点信儿透出来,更碰不着你的大驾,害我心里担心,究竟晋王府里如何?” 方仲道:“那要紧的我也不敢跟你多言,只是告你一句,晋王这一关恐怕难过。” 闻意远眉头一挑,“这段时日都风平浪静的,并不曾听说晋王有异动,形势怎么就急转直下了呢?” 方仲神色凝重:“晋王前日入宫陛见皇上,不知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,触怒了圣颜,皇上大发雷霆,险些便要当场将晋王处决了。” 闻意远面上一惊,讶然道:“晋王一向是皇上跟前最为得力的皇子,如今竟生出这等变卦,真让人意想不到。” 方仲叹息道:“可不是么,这些日子晋王也无心公务了,也不召我们这些谋臣商议对策,终日只是借醉消愁罢了。” 闻意远想了想,试探问道:“晋王身陷困局,连公务也无心打理,怕是更没有心思理会项府的三姑娘吧?这下项大人想要与王府结亲的打算,真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。” 方仲看他一眼,道:“那倒未必。” 闻意远心头一紧,忙道:“方兄言下之意,可是指晋王对项三姑娘的心意不减?” 方仲却摇了摇头,端起茶盅啜了一口,方缓缓道:“据我所知,晋王的心意系另有所属,那个人,并不是项三姑娘。” 闻意远始料未及,忍不住道:“方兄说话能不能不要吞吞吐吐?便是一口气道来,也不会弱了你王府谋臣的气势。” 方仲瞪了他一眼,“我并不晓得你想打听这些。晋王钟情的并不是嫡出的项三姑娘,而是庶出的项六姑娘。此事知情的人并不多,我也是无意中得知,你切勿向外露了风声。” 闻意远大为震惊,片刻,方定下神来,喃喃道:“晋王喜欢的是六姑娘?这样看来,庭真也不知情。”他又转向方仲,“晋王有这层心意,项大人和项六姑娘可是晓得?” “项六姑娘自然是晓得,她私下里与晋王在别苑里见面,已不止一次。”方仲道:“我估摸项大人是不知情,项大人一门心思想与王府结亲,在意的当然是正妃之位,可堪居正妃之位的,只有那嫡出的身份方为妥当,以项六姑娘的出身,顶多只能是侧妃,项大人必是不能为六姑娘安排这门亲的。只不过,眼下形势不比过去,晋王地位一落千丈,就算项大人不与他撇清关系,断断也不舍得把大好嫡女嫁过去了,倘若晋王提亲呢?这庶出之女倒是嫁得名正言顺。所以,项府还是有可能与王府结亲。” 闻意远静静听着,心底的那份坚决在此时此刻更为牢固。他不由生起另一重担忧,纵然晋王无意于庭真,然而,以庭真正二品礼部侍郎嫡出千金的身份,他闻意远又该拿什么来门当户对呢? 方仲瞧他愣愣怔怔地不言语,不觉笑道:“哪儿来的呆雁儿,该不是你也钟情于项六姑娘,眼下是火烧眉毛了罢?” 闻意远心下正自犯愁,一时也不去在乎对方的信口戏谑,只在心里暗自盘算着出路。思来想去,他不由生出一念,忙不迭对方仲道:“上回咱们在雁过留声联对子行酒令,里边有一位何公子,可是你的知交?你与他交情如何?” 方仲拍一拍胸脯道:“你说的是何尚卿罢?我与他是八拜之交,论说交情,与你是不差相上下了。你何故问他?” “他的父亲是殿阁大学士何致远何大人,正一品朝廷大员。”闻意远一边思索着,一边道,“兄弟,眼下我当真是火烧眉毛,求你助我一助。可否代为牵线,带我到何府去拜见何大人?” 方仲大吃一惊,“你要见何大人?这万万不可。” “为何?” “我与何尚卿交情匪浅是没错,但众所周知,何大人之所以深受皇上重用,全因他刚直不阿,不为旁支势力左右,忠心侍主。何大人在皇上面前是刚直不阿,可在寻常人跟前,那可是不得了,莫说是带你去何府,即便是我,也是甚少前往何府,免遭麻烦。” 闻意远怔了一怔,旋即又道:“可是你与何公子有交情,托着你的这个交情,想来又比另寻他人要容易些。兄弟,我不怕遭麻烦,这个忙我求你不要推托,要是事成了,我闻意远做牛做马报答你。” 方仲先是犹豫不决,眼见他如此急切,只好答应道:“什么事情值得你如此?罢了,我答应你便是,这牛马我用不着,只要你在何大人面前小心行事,切莫给我旁生枝节便是。” 把方仲送走后,闻意远深吸了口气,把管事杜大成唤过来问道:“现下大老爷可在东府里?” 杜大成道:“回二爷,大老爷人在东府。” 闻意远硬着头皮道:“你去,帮我通传一声,我这就过去拜见大老爷。” 杜大成是府里的老人,不是不知长房和二房之间有着多年的嫌隙,已久不曾来往了,不由惊讶道:“二爷,此话当真?你真的要见大老爷?” 闻意远瞥了他一眼,“当真,当真!你快去!” 第八十一章 如果世上没傻瓜(二) 闻家三世袭安宁侯,至闻意远之父一代,已经是第三世,闻家长房东府的大老爷闻智为嫡出长子,安宁侯之位自然由闻智所袭。而闻意远之父闻志不过是庶出的次子,虽得闻老太爷开恩视作二房之首,地位却大不如贵为侯爷的兄长。 虽然已经通传过了,但闻智却没有当即接见闻意远,只让其候在偏厅里,待催问时,闻智的近侍周阳虽瞧不起闻志一房人,对闻意远倒是客气:“大老爷事忙,恐怕还有一会儿工夫,远二爷您先喝一杯普洱茶,怕是快了。” 闻意远倒是沉得住气,点一点头道:“不妨事,我等,我可以等。” 闻智好整以暇地从内屋出来时,已经是半个时辰后。他看也不看朝他行礼的闻意远,自顾在炕上坐了,慢条斯理道:“掐指算来,上回你们二房的人到长房来请安,已经是去岁中秋之时了,远二爷此番前来,不知所为何事?” 闻意远恭恭敬敬地立在闻智面前,道:“大伯爷教训得是,吾等小辈礼数有失,合该时常到大伯爷跟前走动尽心才是。实不相瞒,意远此番前来,正是有事相求,求大伯相助意远,意远无以为报,只待大伯爷用得着之处,侄儿必定赴汤蹈火,在所不辞。” 闻智斜眼盯着他:“你求我什么?” 闻意远垂首道:“求大伯代侄儿出面,前往礼部侍郎府向项家三姑娘提亲。” 闻智不屑一笑,低头端详着拇指上的翡翠玉班指,“原来是想攀龙附凤。我还道你是个有志气的,没想却比你爹还不如,你爹好歹还有几分自知之明,你这真真是……”他轻蔑地打量着闻意远,啧啧几声,又道,“不过一段时日不见,你倒痴心妄想起来了,亏老太爷生前还常夸你毓秀聪睿,才气逼人,乃同辈中的翘楚,如今看来,也不过是想借着姻亲出人头地的浅薄之辈。项侍郎家的姑娘?你配得起么?” 闻意远来时便料到闻智必会对自己冷嘲热讽,当下也不甚在意,依旧恭敬道:“大伯爷心系侄儿,又看重闻家名声,方会对侄儿如此点拨,侄儿受教了。只是攀龙附凤一说,侄儿可不敢当。侄儿心仪项家三姑娘,自知以出身一论,并不能门当户对,若是贸然前去提亲,不仅不能成事,还会贻笑大方。所以,侄儿为顾全闻家颜面,已然请了当朝正一品大员,殿阁大学士何致远何大人为侄儿这一门亲做中人,有何大人这样位高权重的中人,想必项大人不会对闻家的提亲置之不理。” 闻智听得何大人做中一节,略收了收面上的轻蔑之意,眼睛依旧斜斜地掠了闻意远一眼:“殿阁大学士何致远?听闻此人并不好相与,你不过是从五品小官的儿子,他如何会理会你?可不是信口开河?” 闻意远定一定神,道:“正是因为不容易,所以侄儿在当中花费了不少心思,托上托方能进入何府拜会何大人。”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将信将疑的大伯爷,“不过在侄儿看来,此事对大伯来说,我是不是有能力让何大人帮我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,最终何大人有没有答应我,大伯有没有这个接近何大人的机会。大伯您说是不是?” 闻智不是不心动的,只是很快又敛了神色,冷笑道:“纵使何大人愿意出面作为你提亲的中人,对闻家也不会有太大的帮助,对我更如是。我实在想不出来,我不过是你的大伯,现放着你的亲爹呢,凭什么由我替你出面?” 闻意远知道对方必定会提及这点,心下虽有百般不愿,可是为了项庭真——已经无可否认,他眼下不顾一切地争取的,全只是为了项庭真,谁教他一头陷了进去,无以自拨呢?谁教他放任着自己的心,越发跑得远了,远得他自己都控制不了了,只好任其牵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,没法喊停,也不能放弃。 他只觉得头皮发麻,硬撑着道:“倘若……倘若此次代意远出面提亲的人,不是以大伯爷之名,而是……而是父亲呢?” 闻智心念一动,想不到一向硬气的侄儿竟在这个时候松了口,不由坐直了身子,道:“你的言下之意是……” 闻意远深吸了一口气,直勾勾地盯着翘首以待的大伯爷,压一压心中的无奈,道:“只要大伯愿意以安宁候的身份前往项家提亲,意远愿意……愿意过继到大伯名下,以亲子的名义,向大伯尽孝。” 想这过继一事,一度成为长房和二房之间的争端。闻智空有妻妾成群,却膝下犹虚,眼见庶弟闻志育有三子,长子闻靖远已然成家立室,三子闻竣远年方十四,二人资质皆是平庸,唯独闻意远十岁那年便开了窍,越发显得聪颖过人,闻智心里喜欢得紧,便动了过继的心思,一门心思想让庶弟将次子意远过继到长房名下。 闻志性子懦弱,向来对兄长唯唯诺诺,本想从了兄长之意,不曾想闻意远少时便倔强过人,说什么都不肯过继给闻智,偏生闻志之妻戚氏亦是个要强的,便也不愿依了闻智。此事你来我往地争执的次数多了,便成了两房之间的心病,一触即发。 因此现下闻意远竟亲口道出过继一事,闻智整个儿便怔住了,不可置信地打量着闻意远,仿佛生怕对方潜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诡计,又生恐这句话落定后,对方会不会立马反悔,他不敢迟疑太久,当即道:“你的爹娘晓得你的这个打算了么?” 闻意远默默片刻,方道:“回头我自会劝说他们。这些微末琐事,大伯一概无需操心,只要给意远一个痛快,对于提亲一事,您是答应,还是不答应。” 闻智目内涌现起喜悦之光,连忙道:“项侍郎家的确是门好亲,要是我的好儿子能迎娶侍郎千金,当真是再好不过了!你不必担心,这提亲之事,我必会为你好生张罗。” 第八十二章 水来我在水中等你 十日之期又届,再度在杨柳林后等待的心情,已然与往日大相径庭。 天公不作美,这日秋雨潇潇,绵绵不尽地倾注而下。闻意远身上披一袭蓑衣,头上特地戴了一顶斗笠,斗笠边缘缝着黑色的镂格薄纱,遮下了他的泰半张脸。 项庭真撑着油纸伞缓步走来,身上的月白色印暗紫竹叶纹曲裙长裙沾上了薄薄的水湿,她脚下的并蒂海棠花样绣花鞋已然被雨水洇透了,遍身寒凉,她却毫不在意,只妙目顾盼,扬声道:“庭真来了,王爷何在?” 闻意远咽了一咽,道:“我在,我一直在。” 项庭真握紧了手中的伞柄,濛濛雨雾笼罩着景致如画的山林,更添了脉脉的凄婉之美。她笑生两靥,“今日这雨下得突然,我来时还生怕你不能来了。早知如此,咱们改日再见也是一样。” 闻意远微微笑道:“还记得上回我跟你说过的话么?水来我在水中等你,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。如今我们便是在水中相见,风雨无阻,不管你能来不能来,我都会等你。” 微凉的雨丝飘扑到项庭真的脸颊上,而她的心却是暖意融融的,旋即她又道:“水来你水中等我,不要紧,只是火来你可千万要避开,万万不能伤了身子,什么在灰烬中等我,这可使不得,你要成了灰烬,我可怎生是好?” 闻意远笑道:“要成了灰烬,我便在风里散了,落进你的指尖里,一辈子陪着你。” 项庭真两颊飞红,娇嗔道:“快别说这些散不散的,能不能一辈子陪着我不要紧,我只要你好好儿的。” 闻意远眼见她半身都被雨打湿了,不觉心疼,遂将身上的蓑衣脱下,才想出去,却又顿住了,只道:“雨太大了,我担心你会着凉。我这有件蓑衣,你闭上眼睛,我出来帮你披上。” 项庭真奇道:“为何要闭上眼睛?” 闻意远静静须臾,方道:“因为我想你安静地听一听雨声,你有没有觉得,雨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,比什么都要动听。” 项庭真会意,依言闭上了双眸。 闻意远从杨柳林后走出来,一步一步靠近她。雨水纷纷,油纸伞下的她闭紧了眼睛,唇边含着一缕甜美的笑意,娟好的芙蓉玉面上充满了陶醉的喜悦,想来,她正在静心聆听那雨打绿叶的清灵悦耳吧。 他来到了她身旁,将蓑衣小心翼翼地披在了她身上,全然不顾自己身上片刻便已湿透,只全神贯注地为她将蓑衣敛齐,再将绦带系紧。 悄悄地,悄悄地,抬眼看一看她带笑的面容,看一看她含羞的眉目,将这样的她印在了脑海中,记下这一刻她的喜悦,全是因为他。 她笑起来梨涡浅浅,朱唇轻启:“我可以睁开眼睛了吗?” 他慌忙转过了身去,拉一拉斗笠的帽沿,小声道:“稍候。” 他快步返回了柳林后,恍若是落荒而逃的狼狈不堪,惊觉心头是满满的仓皇与失落。这样的自己,他很是鄙夷。 项庭真慢慢地睁开了双眼,眼前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,犹觉蓑衣温暖,仿佛是一个厚实的怀抱。 闻意远轻轻喘息了片刻,开口道:“庭真,有一件事,我必须要如实相告,咱们能不能约定五天后再见,只待五天,我一定会在这儿给你一个交待。” 项庭真仍旧笑道:“王爷为何说得这般郑重?好,五日后在此相见,咱们就此说定了。” 闻意远一手紧紧地攥住了柳叶,沾着水湿的叶茎透着沁心的凉意。他已然决定,下回再与她相见,一定会光明正大地站在她面前,向她如实道出他的心意。 他要告诉她,愿意陪伴她一辈子的人,不是晋王言溥博,而是他闻意远。 他要告诉她,他愿娶她为妻,愿为她的毕生幸福,倾尽所有。 项庭真伸出手,接着淋漓的雨水,笑道:“好美的一场雨,原来只要心境好了,就是风雨交加,亦是中人欲醉。” 闻意远轻轻笑着:“是,很美,很美。”他仰头眺望天际,“感谢这一场雨。” 也许是天遂人愿,这场雨一直下着,直至项庭真回到项府,沐浴更衣过后,雨还是没有停歇。她命人将蓑衣清洗干净,便将之整整齐齐地挂在衣架子上,她偶尔会盘膝坐在矮板榻上,静静地望着这件蓑衣出神。 想他说过的每一句话,想他的五日之约,不知他会给予自己怎样的惊喜。 她已然晓得,自己的一颗心全交了他,再难拿回来了。 从前听戏文,一出《长生殿》唱尽情之所至,“愿此生终老温柔,白云不羡仙乡。惟愿取,恩情美满,地久天长。”年幼时,懵懂不知情为何物,总以为长相厮守便是一世圆满,到得如今,方知那地久天长的寄望,可以深切至骨髓,哪怕是不复朝夕,哪怕是天各一方,情之一往而深,却更胜朝朝暮暮。 如此过了五日,到得与他相约的时日,她一早起来,正要梳洗更衣,白福家的便急急切切地前来通传,只说是宫里来了人,让项庭真马上到前厅去迎接。 项庭真不由暗觉惊异,慌地更衣出去了,果见一名女官等候在此。那女官见着她,淡然开口道:“奉德妃娘娘谕,即日召礼部侍郎项景天之女,项庭真进咸福宫。当即起行。” 德妃也就是当日的皇贵妃。项庭真听是德妃娘娘召见,心头一紧,未知是否与晋王有关,便也不愿耽搁,急忙跟随女官进宫去。 上回进宫径直前往御花园,见尽的均是花团锦簇的雕栏玉砌,此番进宫则是前往咸福宫。那领头的女官并一个蓝衣小内监稳步走在前边,项庭真亦步亦趋地紧随在后,渐次地步进了一条幽静偏僻的小路。 走了一炷香时分,远远便望见咸福宫的一溜朱红宫墙,人行过去,惊得路边树梢的鸟儿乱飞,发出几声尖利的鸣叫,为门庭冷落的一角添了几分苍凉。想当初德妃在宫中地位如日中天之时,居住的是皇城之内最为富丽的景仁宫,如今的咸福宫却是位处偏远的中等形制宫殿,便连宫门前侍立的宫人,亦是无精打采的模样,仿佛昭示着这宫殿内主人的无能为力。 女官送到了宫门前,便由小内监一人领项庭真进入咸福宫。 第八十三章 永志不渝 才进得宫门,一抹灰败的暗黄色扑面而来,项庭真定神看去,只见庭院内的花草树木俱已枯萎,萧萧条条的黄,委委顿顿地垂落于院落中,分明四周是朱栏锦绣,却无半点天家富贵的气息。 项庭真倒抽了一口凉气,不由心生一丝怜悯,不知德妃过的是怎样煎熬的苦日子。 小内监将她引到殿门前,道:“姑娘,德妃娘娘就在里头,请您进去。” 项庭真一刻不敢迟疑地跨进了朱漆雕花殿门,放眼大殿之内俱是暗沉沉的,那点燃在朱砂红柱上的灯火明明灭灭,不足以燃亮偌大空旷的殿堂。她慢慢地往里走着,隐隐约约可闻到一股腐朽的气味,直压得人心莫名地不安。她拂过重重纱帷,看到前方的一架云母屏风,当下只停一停脚步,福身敬声道:“民女庭真拜见德妃娘娘,娘娘金安。” 她的声音悠悠地回荡于殿中,良久,方听得屏风后传来低沉一声:“姑娘不必拘礼,到本宫跟前来罢。” 项庭真得了这一声,方敢往前走,绕过屏风,才看到德妃正坐在雕花长窗下,阳光却照不进来,那窗下的一角尤其黯淡,德妃垂着脸,整个儿隐在了阴影里,仿佛是晦暗的一团。 项庭真眼见此等情状,竟与数月前在御花园里所见的皇贵妃判若两人,止不住痛归于心,不由上前去跪倒在了她脚下,轻声道:“娘娘,庭真来了。” 德妃缓缓地抬起头来,背着窗外的光,面容愈发显得暗沉阴郁,她身上那一袭家常石青缎大袖常服,灰压压地映得她遍身颓败。她静静望着项庭真半晌,哑声道:“皇后开恩,准许本宫将你召进宫里来,好使本宫得以再见你一面。只是难为了姑娘,咸福宫不比御花园,满殿的晦腐破落,没的让姑娘委屈了。” 项庭真心头一酸,忙道:“娘娘端芳大雅,即便身处灰败之处,亦有慧光眷顾,翻身之机,只待时日而已。” 德妃虚淡一笑,伸手将她扶起,把她拉到自己跟前,缓声道:“你可知,自本宫见你的第一眼伊始,便深为喜欢你,你与本宫的女儿同岁,远远看去,那眉眼身段,那举手投足,都有一点点像婉徽。走近再看,你又与婉徽大不相同,你更沉稳端庄些,我喜欢你这份沉稳端庄,与本宫年轻进宫时很像。本宫便寻思,溥博身边缺的就是这样的温雅大体。”她停一停,又道,“那个时候,所有人都以为,在皇上心里,溥博是无可替代的,本宫亦如是。溥博胸有千壑,却还年轻,若是身边能有一个贤德的辅助,那是最好不过了。”德妃不由苦笑出声,“便是如此,本宫便认定了你,认定你是溥博的正妃。” 项庭真回想起当日情景,深感唏嘘,压一压胸中伤怀道:“承蒙娘娘错爱,这是庭真的福气。” 德妃的笑意含着淡淡的凄茫,“福气?这会是你的福气么?倘若本宫仍是当日的皇贵妃,倘若溥博仍是当日的四皇子晋王,能成为他的正妃,确是你的福气。想必你也曾听闻,皇上曾有意立溥博为储君,倘若溥博成为储君,你便是太子妃,是将来的皇后,母仪天下。”她冷眼瞧着项庭真,“多少人意在晋王的正妃之位,项大人如是,姑娘也如是罢。” 项庭真亭亭立在德妃跟前,虽然迎着她审视的目光,却也并不惶恐,只是波澜不惊道:“不瞒娘娘说,庭真身为世族嫡女,婚姻大事全不由自己作主,那终生的托付,不过是奉父母之命而已。当日先母告知要进宫,庭真不是不知三位娘娘之意,唯得尽一己之力谨慎应对,至于结果,也不在区区民女掌握之内。若非要说意在于此,那庭真在意的也只是一族安危,不敢奢望娘娘青睐,只求不过不失,便是万安。”她抿一抿唇,带着几分腼腆地看向德妃,“只是后来,庭真却又难免在意了,庭真在意王爷的正妃之位,也深为盼望有幸成为娘娘的媳妇,庭真愿意成为那个辅助于王爷左右的人。” 德妃面上阴阴沉沉的,看不出什么心绪,只道:“本宫今日召你入宫,便是想要听你的一句准信。你才刚口口声声说愿意成为溥博的正妃,可会反悔?” 项庭真想也不想,坚定道:“永志不渝。” 德妃轻轻颔首,幽幽道:“你兴许还未晓得溥博如今的境况。本宫身为他的母妃,不过说错了一句话,便已经沦落至此,可想而知,溥博的路有多难走。他为了地方上的政务向皇上进谏,又正好冲在夺嫡的当口上,皇上一怒之下将他的所有官职都撤除了,这两日内皇上还放出话来,要褫夺溥博的晋王之位。这一切,全因为皇上思疑溥博与齐王逼宫一事有关。” 项庭真整颗心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牢,险些就要透不过气来,她不曾得知言溥博竟面临这样的困境,那几次相会他只字未提,她一直以为他已然安然度过。现下她难掩心头急痛,颤声追问:“可会危及王爷性命?” 德妃看了她一眼,语气中含着浓不可化的哀冷:“生和死,不过就是皇上的一念之间。溥博在皇上眼中有着逼宫造反的嫌疑,虽然没有罪证,然在这皇城之内,最不需要的就是公证。倘若来日皇上不肯放过,终生囚禁宗人府,甚至赐死,都是无从抵抗之事。” 项庭真骤然大惊,满心满肺里都是绞彻心扉的痛楚和惊惧。她简直不敢去深想万一溥博过不了这一关会如何,头脑间已然被紊乱的思潮充斥,无法冷静下来,只是慌急失措地一把拉住德妃的手,惶惶然道:“不会,一定不会,溥博不会死的。娘娘,娘娘可有解救的法子?可有解救的法子?” 德妃被她扯得手腕生疼,却也不阻止她,只是戚戚然道:“哪里有什么解救法子?不过听天由命罢了。本宫不忍见你受溥博牵连,方才想劝你,还是莫要把与溥博的婚约挂在嘴边,趁早抽身离去,尚能保你项氏一族安然。” 项庭真胸中一痛,整个儿绝望地跪坐在地,泪水克制不住地潸然而下,她摇头道:“不,我不能哭,我不能哭。”她一边狠狠地擦去眼泪,一边哽咽着道,“我不会,我一定不会离开溥博,无论他是生是死,我都不会离开他。” 第八十四章 肝肠寸断 德妃注视着她,默默凝神片刻,道:“无论是生是死你都不离开他?倘若他生,却是阶下囚,倘若他死,更是虚无飘渺,你还如何能不离开他?” 她的声音幽幽弱弱,却隐含着一股坚不可摧的执着:“倘若他生为阶下囚,倘若他死为泉下魂,我项庭真从此削发为尼,并为他设立长生牌位,一同长伴古佛青灯。”她凄然一笑,每字每句均是心底最深的寄望,“在那里,身份已经不重要,我不必把他视作王爷,他只是一个我牵系着的人,一个我想与他执手到老的人。” 殿内的重重帷幔迎着冷寂的风徐徐飘扬,恍若是此时起伏不定的心神。德妃面沉如水,道:“难得你痴心一片。可惜的是,溥博此次纵然可以侥幸度过,终得平安,地位已不能与过去相比,以皇上的性子,只待定下储君,便会下旨命几个近支亲王返回封地。溥博不得圣心,封地偏远贫瘠,形同发配。试问,项大人如何还会承认这门亲事?你自小娇养玉堂中,又如何能吃得住苦,跟随溥博远嫁蛮荒之地?看来你与溥博这段姻缘,终是难成啊!” 项庭真因之前跪倒的动静太大,发髻有些松散了开来,发丝寥落地垂在脸颊旁,为她坚执的容色添了几分俏生生的柔和。她轻轻吟道:“愿我如星君如月,夜夜流光相皎洁。水来,我在水中等你,火来,我在灰烬中等你。”她柔柔婉婉地绽出一个如花笑颜,“溥博终得平安了,我一颗心也就安定下来了。家父也许不愿承认这门亲事,可是只要娘娘愿意成全,只求娘娘向皇上恳求一纸赐婚,将我赐予溥博为妻,家父便不会阻挠了。而我……而我,我不惧怕成了灰烬,在风里散了,落进溥博的指尖里,一辈子陪着他。哪怕偏远,哪怕贫瘠,我甘之如饴。” 这一边厢,项庭真正是肝肠寸断,那一边厢,闻意远正在苦心等候。 花树玉池,杨柳依依,绿草红花妆点成趣,小池如碧玉明镜,映照着人间悲欢离合,喜笑痴泪。 闻意远没有藏身于杨柳林后,坦荡荡地伫立在玉池畔,只愿庭真来临时,可以一眼看到他,从此无有掩饰,无有隐藏,无有退避,只有心如匪石,不可转也。 这几日他为相求何大人出面做中一事,奔忙得焦头烂额。殿阁大学士何致远果然如外间传言那般极为清高孤傲,起始并不愿意见他,他也不怕丢人,在何府外头跪了足足有半天,大街上人来人往,无不对他指指点点。待得天色已晚,何致远方肯见他一面。 有方仲及何尚卿二人在旁说项,何致远方慢慢地松了口,虽然未曾一口答应为闻意远做中,但仍给出了机会,让闻意远先探知项景天的心意,若是愿与闻家结亲,何致远才肯出面,否则,便是大不妥当。 闻意远得了何致远这一句,已是莫大的鼓舞。当务之急,还是先向项庭真表明心迹,只要庭真明白自己的心意,愿意接受自己,他自然会设法使项景天同意这门亲事。所谓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,他闻意远只有想不到的事,没有做不到的事。 庭真,庭真,要怎么说,你才会明白我的心? 闻意远一颗心像猫挠似的,左右不是,一会忐忑得浑身不安,一会又笃定得天不怕地不怕,一会偷偷地笑了,一会又紧张得来回踱步。 不知不觉,辰光渐过,却仍然没有把项庭真给盼来。 她没有来。 闻意远火热的心慢慢地沉落,站定在小路边翘首以盼,他不知道,他究竟能不能把她给等来。 咸福宫里,德妃目内不易觉察地泛起了一抹水湿,她意想不到地注视着项庭真,道:“本宫并不知,原来你对溥博有这样深的情意。” 项庭真轻浅而笑,有些事,是她与他之间永远的秘密。她轻轻道:“知心知意,原也不在朝夕之中,有道是一往情深,不过是一颗心,一念神,情在心神里深种了,便是一生一世了。” 德妃似有触动,隐隐动容,很快又敛了容神,含哀道:“可惜,可惜……这一切都太迟了,太迟了!” 项庭真诧异地抬头望向她,道:“娘娘何出此言?” 德妃扶着黄花梨木椅站起身,一手抚着项庭真的脸颊,颤声道:“好姑娘,溥博他……溥博他已然不在人世!” 项庭真身上一个激灵,不可置信地瞪着德妃,头脑间突然一片空白,下意识喃喃道:“不可能,不可能……” 德妃背过身去,“他已经不在,你有再多的深情也徒劳。你若真的愿为溥博生死相随,不妨喝下鸩酒一杯,算是明你之志,本宫自会禀明皇上,让皇上为你们二人赐婚,让你们死而同穴。” 项庭真心神大为剧痛,泪水一滴一滴地滚落,已是浑然不觉。好半晌,她方能发出声音来:“他为何而逝?” “皇上于昨夜派人至晋王府,暗里赐死,秘不发丧。”德妃拍一拍手,当即有小内监捧着托盘进来。项庭真转首看去,只见托盘上立着一个钧釉灵芝执壶,旁边一个钧釉杯,在这暗沉沉的大殿之中,犹显阴森。 “这是鸩酒,一杯即可致命。”德妃转过身来,悲怆道:“本宫并不是逼你以死明志,你若是不愿,大可以就此起身离开,从此与溥博再无干系,你仍是侍郎家的千金,将来仍可以嫁予贵婿,全凭你自己选择。” 风从殿外吹进,有些寒凉,不知是否错觉,项庭真感觉到了一种垂死的气息。那小内监把托盘移到了她身旁,她眼光不觉变得凄迷,那在花树玉池中与他度过的每一时刻,他说过的每一句话,每一言语,他亲手替她披上的蓑衣,在她遍体生寒之时,给予她的窝心温暖,她都无法忘记,她无法忘记,让她怎么能就此放弃,从此与他毫无干系? 第八十五章 生者可以死 他说过,她会陪着他,他也不会放弃她。 项庭真闭一闭眼睛,有冰凉的水痕自眼角滑下,她婉柔唱道:“愿此生终老温柔,白云不羡仙乡。惟愿取,恩情美满,地久天长。百年离别在须臾,一代红颜为君尽。临别殷勤重寄词,词中无限情思。七月七夕长生殿,夜半无人私语时,谁知道比翼分飞连理死,绵绵恨无尽止。” 一曲唱罢,她含泪道:“庭真就此一死,恐怕不能与家人告别,求娘娘代为转告家父,庭真至九泉之下,心无愧疚,过往诸事,均非庭真与先母所为,请他明鉴于心。” 待德妃点头应允后,项庭真方取过钧釉杯,小内监替她将杯子斟满了,她手微微颤抖着将杯子凑近了唇边,酒香却是扑鼻芬芳,倘若,这就是她生命的了结,亦可算是最后的享受了罢。 她没有犹豫,举杯一饮而尽。就在香醇的酒水淌入咽喉之时,猛地从身后扑来一人,冷不丁地将她手中的钧釉杯打翻在地,她尚来不及反应,那人便一下将她拥进了怀中,急切道:“你怎么这么傻!” 险些以为,她已然身置黄泉,眼前迷迷蒙蒙一片,只觉得胸腔中那锥心的剧痛不散,教她如何能承受他从此不存于世的残酷?她不能,她甚至不及多想什么,只是抵挡不住无望的哀绝覆盖心头,倘若可以一死了之,从此与他在黄泉路上作伴,也未尝不可呵。 有道是,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,生者可以死,死可以生。生而不可与死,死而不可复生者,皆非情之至也。 她无力躺倒在他怀中,那样的温暖包容,仿佛能将她心头萦绕不散的凄冷抹去,他的声音仍旧如初见时的那般醇厚沉稳,一声声呢喃在她的耳际:“我没有死,我没有死,你瞧瞧我。” 项庭真如小扇般的睫毛轻轻一抖,晶莹的泪珠在灰暗的一角内闪烁着微弱的光,她不敢相信地抬起头,目光慢慢地落定在言溥博的脸庞上,是他,真的是他。她情不自禁地抬手抚上他丰神俊朗的面容,还是这一张脸,带着顶天立地的担当坚忍,一如他当日的英勇相救,莫名地就是让她心安。 “你没有死?”她贪恋地凝视着他,仿佛生怕移开了视线,他便会消失无踪也似,她不觉惊惧于心,“可是我已经喝下鸩酒。” 德妃微笑道:“你不必害怕,那不过是陈年的桂花酿,并非鸩酒。” 项庭真顿时大为疑惑:“只是桂花酿?” 言溥博怜惜地将她扶起,为她拭去眼角泪水,柔声道:“让你受惊了,我原不该由着母妃如此作为。” 德妃笑吟吟道:“若非如此,你又如何能晓得庭真的情深义重?” 项庭真如陷入五迷三道,迷茫地看一看言溥博,又瞧一瞧德妃,道:“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 德妃上前拉过她的手,让她在自己的身旁落座,方笑着道:“适才本宫所言,全是虚言。溥博虽于前次遭受皇上怪罪,可溥博近日使尽了心力,向皇上表明了一颗忠孝之心,皇上终究明白了他的苦心,已经打消了对溥博的疑忌。如今皇上已然决定立魏王为太子,溥博留京辅助太子,这一关,可算是平安度过了。”她轻轻地拍一拍项庭真的手背,慈爱道,“好姑娘,莫要怪本宫这样试探你,本宫不仅想要替皇儿寻一位沉稳端庄的正妃,还想为皇儿觅一个情深义重的好妻子,你果然没让本宫失望。” 项庭真这才慢慢明白了过来,一时心绪历经大起大落,竟不知是惊还是喜了:“原来……原来都是虚言?王爷没事了?王爷真的没事了?可还会诓我?” 言溥博看向她的目光内含着几分柔情:“不会诓你了,再不会诓你了,本王一切都很好。” 项庭真还是忍不住淌下泪来:“你明知道我对你的心,我根本承受不住……你为何还要这样吓我?” 德妃连忙拥住了她的肩头,柔声道:“傻孩子,你若要怪便怪本宫罢,这全是本宫的主意,与溥博无关。你且安心,本宫自会择了吉日,依足规矩与项大人定下你和溥博的亲事,让你风风光光、体体面面地成为晋王府的正妃,溥博的结发妻子。” 项庭真的心神方慢慢地稳了下来,抬眸触及到言溥博温柔的目光,心下的痛惶渐次消褪无踪,只余苦尽甘来的回味喜上于心,她唇边清浅的笑意驱散了眼眸内的愁苦之色,婉声道:“幸好,幸好德妃娘娘所说的都是虚言。庭真只愿,一切的厄运都只是虚言一场,所有的波云诡谲都在言语间烟消云散。”她垂下眼帘,静静道,“庭真不怪德妃娘娘试探,庭真只怪自己,怪自己没能让娘娘彻底放下心来,没能让娘娘和王爷都安心,这是庭真的不是。” 言溥博连忙道:“并非如此,都怪本王……” 德妃看了他一眼,和声对项庭真道:“你言重了,并不是本宫不相信你,只是有些事,若是没有经过历练,是不会懂得的。就像此次溥博经过朝堂上的这些风波,也明白了何为识事务者为俊杰。你也是一样,你与溥博也可算是共过患难一场,彼此才能真真正正地两心相印,厮守扶持一生,莫失莫忘,不离不弃。”她顿一顿,特特加了一句,“再大的阻碍,也不能使你们分开。” 言溥博心知母妃言下所指,一时只是默默无言。项庭真则深为感慨,起来朝德妃欠身道:“得听娘娘一席教诲,胜读十年书。庭真明白了。” 德妃和蔼道:“今日让你受了惊吓,本宫早已命人备下了上好的燕窝粥,你先到外殿去享用,稍事休息,回头便由溥博亲送你回项府去。” 项庭真再度谢了恩,与言溥博脉脉相视了一下,方跟随小宫女出去了。 德妃目光深深地落在亲儿身上,道:“这下你可是晓得如何取舍了罢?” 第八十六章 金童玉女 言溥博默然垂首片刻,方道:“我不曾想到,她对我竟有这样深厚的感情,听她所言的每句,竟是句句打动我心,要怎样的浓情厚意,方能有这种坚贞不渝?我先还以为,她如世间寻常的官家千金那般,不过是为着家族利益一心想成为我的正妃,她看重的,不过是我王爷的身份,王妃的尊贵。我以为,只要我一败涂地,她便会拂袖而去,她不过是母妃你想要安插在我身边的所谓贤助,不过是贪恋荣华富贵的世族之女……”他唏嘘摇头,叹一叹道,“原来不是,原来不是,原来即便我什么都没有了,她还是会生死相随,她连鸩酒都不怕,想也不想就喝下去,她心里真真的只有我,她是真的只钟情于我。” 德妃颔首道:“庭真确是与别个不同,她身上有种义无反顾的执着,本宫就是喜欢她这样的执着。”她低低浅咳了一声,又道,“你昨儿前来跟本宫所提及的,意欲纳项家六姑娘为侧妃,此事可不许再提了。” 言溥博面上掠过一抹难色,道:“庭秀待皇儿亦是有情有义,皇儿怎可舍她而去?” 德妃垂一垂嘴角,道:“既然项家六姑娘待你有恩,那本宫亲自下谕谢她,再求皇上替她赐一门好亲,可足够替你还恩了?” 言溥博脸色大变,脱口而出道:“万万不可!正如庭真对我永志不渝,庭秀待我亦是不离不弃,她们两个,皇儿都不会放弃!” 德妃不由怒上心头:“混账!难不成你还妄想自比帝舜,让项家姐妹二人效仿娥皇女英?本宫费尽心思试探庭真,就是想让你明白能成为你妃子的只有庭真一人,你也知道庭真心意难得,何不好生珍惜,莫要再生枝节!” 言溥博心意已决,竟也不为母妃之言所动,只是不愿明示,唯得转过头去,不言不语。 德妃平一平气,道:“罢了,本宫可以为你费心的只是这些,你好歹是个亲王,行事还需遵着老祖宗的规矩,莫要失了皇家颜面。” 言溥博冷冷道:“皇儿只知,昔日父皇的皇叔赵王,便是娶了关家长女为正妃,纳了关家次女为侧妃。皇儿又知,三皇叔秦王亦是娶了霍家姐妹,现放着的旧例,为何到了皇儿这儿,却成了不顾皇家颜面了?” 德妃眼见亲儿是铁了心,一时却是难劝得住,心下虽是气结,只是无法,唯道:“你若要执意如此,本宫是不能拦你。只一点,你要好自为之,庭真不是那委曲求全的性子,怕是不能容你纳她的妹妹为侧妃,本宫只认庭真这个儿媳妇,你若是失了庭真的心,本宫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!” 言溥博不是不知当中为难之处,一时并不能反驳母妃,只是沉默不语。 正在外殿的项庭真用罢了燕窝粥后,又有掌事宫女送来锦缎数匹,金银不定数,说是德妃娘娘的赏。项庭真无以推托,便谢恩受了。 言溥博这时从内殿行出,一眼看到项庭真,忙敛一敛心底的沉重,上前去道:“本王这就送你出宫。今儿天色不错,咱们便一路走到宫门去,如何?” 项庭真微笑着点头应允。 于是他们二人肩并肩地走在迢迢的长街上,身后的宫人端端正正地捧着赏赐之物,远远地跟在他们后头。 项庭真迎着明媚暖阳,笑盈盈道:“原来这就是你今日想要给我的惊喜。” 言溥博并不甚明了,疑惑地看了她一眼。 项庭真还道他是不愿说透,便不再说下去,只含着柔柔婉婉的笑意,道:“以后,咱们再不必隔着杨柳说话了。” 言溥博微笑道:“是了,除了花树玉池,本王日后还可以带你到更美的地方去。” 项庭真心花怒放,秀丽的眉眼间更添动人韵致:“不知何故,庭真还是喜欢花树玉池,那儿有庭真的惦念,别的地方再美,也比不过。” 言溥博因是心中有事,当下也并不十分在意,心下思忖片刻,他不由停下了脚步,注视着她道:“庭真,才刚在咸福宫中,你所说的水来我在水中等你,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,也是我待你的心意。从今往后,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是独一无二的,旁人可无比拟,不管旁人如何,你永远都是我言溥博唯一的王妃。”他的目光益发显得意味深长,“我可以给你的,便是这样的唯一,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,你在我眼里,是与别个不同的。” 项庭真一时并未领会他话中的深意,只当他是表明心迹的肺腑之言,脸上不觉发红,婉声道:“王爷的心,庭真自是明白。” 言溥博眼底有不易觉察的犹豫,他仍旧注视着她,暗地里迟疑着,未知应否在此时告知庭秀之事,当言语快到嘴边之时,又在看到她满眸柔情之时咽了回去,忙掩饰地笑一笑,道:“我知道,你一定会懂得。” 此番出宫与上回有异曲同工之处,仍旧是与他共乘一驾翠盖珠缨八宝车,所不同的是,她与他并肩坐在一块儿,他的手不经意地、轻轻地覆盖在她的手背上,她羞得耳根子都红了,却是不舍得把自己的手抽离开,只是任由那掌心的温热包容着她,这份温暖和踏实,却是她梦昧以求的。 从皇宫到项府,分明有数十里的路程,然而项庭真只觉太匆匆,仿佛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,便到达了项府门前。 车平平稳稳地停下,项庭真依依转首看着他道:“我到了。” 言溥博流露出不舍的神色,一下执起她的手,与她十指紧扣地一同下了翠盖珠缨八宝车。项庭真先时还有点羞涩,项府正门前正是人烟阜盛的城东大街,又有那么多王府随侍候在车旁,还有项府里出来迎接的下人们,她简直是不敢抬头正视前方。可他是那样的坚定如初,牵着她的手越众走过,与她一同拾阶而上,直把她送到项府大门内,方松开手来,道:“你今日也累了,回去好生歇息。” 项庭真抬头眷恋地凝望着他,轻轻点头:“你也是。” 没有人注意到,项府门前那熙熙攘攘的大街之上,闻意远正立于来来往往的人潮之中,远远地,远远地目睹着这羡煞旁人的一幕。正如旁人所言,晋王和项府千金果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,郎才女貌,堪比金童玉女。 第八十七章 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 他往前迈开一步,看着言溥博走下项府的石阶,项庭真则仍旧亭亭立在大门处,言溥博就要上车之前,又转首看了她一眼,这般两情相悦的情深款款,如何能不打动人心? 那翠盖珠缨八宝车缓缓往东边而去,一众随侍井然有序地跟随在后。项庭真目光所及之处,不期然地看到了人来人往之外的闻意远,她不觉含笑,朝他点了点头。 闻意远孤伶伶地立在原地,心下说不清是什么滋味。他在杨柳林痴等了大半日,没把她给盼来,心下发急得很,不是不知她心里珍视与“他”的相会,若非有意外发生,她一定不会失约,难道真的发生了意外?她到底是遭遇了什么?是什么让她无法成行?她还好吗?会不会是项府里那几个居心叵测的人发难,给她下绊子? 这些念头一个一个涌上心头,他越发心急如焚,火急火燎地赶下山来,却在临近项府之时,亲眼目睹了言溥博与她手牵着手地走下华车,相偎相伴的甜蜜一幕。他为她紧悬已久的心一下子坠落入了谷底,有如一盆清寒如冰的冷水兜头往他火热的脸面浇下,猛地一下子将他的希望给浇灭了,再有一个声音猝不及防的从脑子里冲将出来,朝他大吼:“你配么?你配么?你配得到她么?” 振聋发聩,只是来得太迟,他已不可自拨。 他拖着发麻的双脚,一步一步朝她走近,这样与她面对面相见,本属平常,然而在此时此刻,他竟觉眼前恍有千山万水,纵然趟湿了一身一心,还是不足以攀山越岭,他早该明白,他自以为坚执的力量便是这样渺小微弱。 这样想着,他脚下冷不丁地一个踉跄,整个儿绊倒在了石阶上,磕得他膝盖火辣生疼。 项庭真见状只是觉得好笑:“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儿,竟连路都走不稳当。来人,快去把闻公子扶起来。” 闻意远自个儿站直了身子,咽一咽喉头的酸楚,强笑道:“不必了。摔不死我,让姑娘看个笑话罢了。” 项庭真掩唇一笑,道:“可真是赶巧了,你竟在这个时候来了,王爷才走没多久,你要早来一步,便可与王爷见上一见。” 闻意远暗暗叹一口气,道:“我见他做什么?” “你自然是不晓得,王爷曾夸赞你呢。”项庭真想起花树玉池的每一个情投意合的时刻,温心难忘,也许,这就是这辈子最为美好的回忆了。 闻意远鼻头发酸,忍不住道:“庭真……” 项庭真听他竟唤出自己的闺名,面上一滞,不自在地别过脸去:“公子,你……” 闻意远苦苦一笑,道:“闻某唐突了,姑娘不要见怪。闻某只是奇怪,晋王如何会与姑娘一同回府?莫不是姑娘今日到晋王府去了?” 项庭真转身走进府里,一边将进宫之事细细告知了闻意远,闻意远缓步跟在她身后,心潮随着她的讲述而此起彼伏。 所谓天意弄人,他怎么会料得到,他约定的这一日,偏生是德妃将项庭真召进皇宫的日子? 又怎么会想得到,他为了她苦心筹谋一切,她却为了晋王可以连性命都不要。 项庭真站定在玉兰花树之下,怡人清芬笼罩于一身,她拾起一枚玉兰花瓣,放在鼻下轻嗅其香,秋眸半眯地轻吟道:“愿我如星君如月,夜夜流光相皎洁。水来我在水中等你,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。”她莞尔一笑,“想来,这就是我与他之间的约定罢。” 闻意远心里闷闷地发疼,只是什么也不能说,他只能后怕地道:“你太傻了,怎么能不问清楚便把酒喝下呢?万一那真的是毒酒,你不就白死了?” 项庭真低低地笑了,“可不是,我可真是傻,怎么会想也不想就喝下那酒了呢?只不过他说过不会放弃我,我相信他不管是生是死,都不会舍我而去,生死相随,只要他不负我。” 生死相随,生死相随,那是她与旁人的生死相随,与他闻意远无关。 就连为她心疼一下,亦已变得奢侈。 他只是隐约听得自己的声音在问:“你真的要嫁给晋王为妻?” 项庭真笑得温婉动人,道:“婚姻大事,不过是父母之命。王爷说,他明日便会来过文定,想必爹爹会乐意的。” 仿佛最后的一线希望也没有了,他心如刀绞,不知道为何自己还要杵在这儿强装镇定,他应该滚,滚得远远的,不必还怀揣着对她的情意分享她的幸福,眼见她的喜乐他却是心痛有加,这样的苦楚他不愿面对,着实不愿面对。 就在他想要拔腿就走的当儿,他头脑间猛地闪过一念,一下又站住了脚,回头惋怜地看着项庭真。 方仲曾告知他,晋王钟情的并非项家三姑娘,而是六姑娘。 而六姑娘与晋王私下会面已有多次,想也可知,晋王是另有打算的。他怎能眼睁睁看着项庭真被蒙在鼓里? 只是,倘若晋王并非意在六姑娘,而是一心要迎娶庭真,他横加插手,岂非枉作小人? 项庭真眼见闻意远出神地望着自己,却是一声不响的,不觉奇怪,笑嗔道:“你总是这样盯着人看,没的让人费思量,你这是要琢磨什么?” 闻意远暗里左右为难,一时吞吞吐吐地不能成言。 项庭真这一日下来觉得甚为疲惫,便道:“罢了,你不愿说我也就不问。我先回了,你自去寻我二哥哥去罢。” 眼看她就要离去,闻意远心下一急,忙出言道:“你等一等!” 项庭真伫了足,疑惑地回过头来。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,万一,万一晋王真的意在六姑娘,庭真又全不知情,最终一定会伤透心。伤透心的滋味,他一个人承受便罢了,不该隐瞒她。 闻意远皱一皱眉头,把心一横,便道:“你要留神身边的人,尤其是六姑娘。”他顿一顿,又道,“想要与晋王共偕连理的人,除了姑娘,想必还有旁人。” 项庭真闻言一怔,正眼瞧着他道:“你何出此言?” 闻意远深吸了一口气,道:“我可以告诉你的,就是这么多。姑娘自己当心便是。”言毕,他转身便走,头也不回。 不能留了,不能留了,他再不能眼看着她伤心的模样,他生怕他会如在杨柳林那儿一样,只因一时心软,便让自己坠入深谷,他怕他会越发口不择言,把一切该说不该说的都告知于她,他不忍,实在不忍亲手将她的寄望打破。 他不配得到她,他只配落荒而逃,逃到一个不知名的酒肆里,要来一壶不知名的烈酒,一口、一口将自己灌醉,醉到天涯海角,醉到地老天荒,醉到他忘记了自己,变成一滩烂泥,任由自己的心破碎在那里。 第八十八章 明察秋毫 项庭真听得闻意远的这一句,一时惊疑于心,待要细问时,他已然远去。她满心迷惘,转身继续往恰芳院走去,途经廊下,脑海中不禁回泛起当日为言溥博准备药膳时的情景。 小厨房外,她尚未说话,庭秀已经开口道:“荷莲一身宝,秋藕最补人,如今正是鲜藕当季,甚是清甜,不妨以藕入汤,最是滋补养身。” 晋王府内,她殷切伴于言溥博身侧,只见他径自把那盛着藕荷鲜肉汤的成窑彩瓷小盅拿起,用银勺舀了一口喝下,赞叹道:“这藕汤甚好,鲜藕清甜可口,这汤里都是藕的鲜甜,盖过了肉的油腻,真真是火候了得。” 小厨房外,庭秀似是了然于胸,道:“王爷不爱吃那甜腻腻的,这个倒也罢了。”她怔了一怔,转脸看着妹妹,疑惑道:“妹妹怎知王爷不爱吃甜?”那一刻,分明瞧见庭秀眉眼间的窘迫,嗫嗫嚅嚅地就是说不清个由头来。 项庭真越是往深处想,越是心惊,怎么可能,怎么可能? 庭秀怎么可能会与溥博扯上关系?那么不起眼的一个人儿,连说话都不敢大大方方的卑微女子,只会跟在自己后头的弱不禁风的小丫头片子,竟与溥博有牵扯? 回想起七夕前夕,接着溥博邀请她们到晋王府共度佳节的帖子,母亲便纳闷道:“七夕佳期,若是单邀庭真到晋王府,确是美事一桩。可这里怎么把秀丫头也捎带上了?” 为何?为何当时会把秀丫头也一并邀请前去? 项庭真简直不敢再往下想,倘若庭秀真的有心于溥博,那又会是从何时开始的事?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,庭秀瞒着自己,就连溥博也……也背着她? 项庭真只觉得胸腔中堵得慌,步子迈不开来,整个儿倚在朱红石柱旁深深地喘息。 会不会,会不会只是巧合?若这一切只是巧合,庭秀没有瞒她,溥博也没有欺她? 然而眼前分明摆着这些蛛丝马迹,让她无法自欺欺人。 项庭真好不容易方定下神来,敛一敛神色,方若无其事地进入恰芳院中。 一如她所料,项庭秀是头一个出来迎接她的人,向来细致体贴的六妹妹面带关切之色,急问道:“姐姐今日入宫去,究竟所为何事?莫不会是受晋王之事牵连?” 项庭真冷眼瞧着她,故作沉重道:“妹妹可是猜对了,晋王出事了,我正是受其牵连。” 项庭秀脸色一变,扶着姐姐的手不禁颤了一颤,道:“晋王出事了?晋王怎么了?” 项庭真将妹妹的神色尽收眼底,只是不动声色,沉声道:“皇上思疑晋王与齐王联手逼宫谋反,已下旨赐死晋王。” 项庭秀顿如晴天霹雳,整个儿呆在了原地,怔怔道:“赐死?赐死?”她茫茫然地垂下了手,缓缓摇头道,“不可能,不可能。” 项庭真看向妹妹的目光带上了一抹锐利:“不可能?你怎么知道不可能?” 项庭秀转头接触到姐姐的眼神,狠狠地打了个激灵,忙收敛了神色,强作镇静道:“晋王与姐姐是天赐的良缘,上天怎么忍见姐姐为晋王伤心?必定会保佑晋王平安度过,方能与姐姐结秦晋之好。” 项庭真目光一瞬不移地注视着妹妹,不是捕捉不到对方眼底的幽愁与哀怨,不是感觉不出她话里的勉强,可是,若非事先留了心,自己又能不能做到明察秋毫? 项庭真暗暗倒抽了一口冷气,绽出了一个笑颜,道:“瞧你被吓成什么样子?若我真的被牵连其中,还能完好无损地回来么?晋王没事,一切都过去了,今日是德妃娘娘召我入宫说话而已。” 项庭秀心头却还是惊惊栗栗的,面上只强笑着道:“原来是姐姐诓我,再不要这样诓我了。姐姐被急召入宫,妹妹心里七上八下的可是担心得紧,这一回来便听到晋王出事了,妹妹便惊得失了分寸了,不知如何是好,就怕姐姐也会出事。” 项庭真心下隐隐作疼,一把握住了妹妹的手,这一下动作来得突然,又把项庭秀给惊了一惊,她只作不知,含着笑道:“我晓得你一心牵系着我,不管我陷入了怎样的困境,你都会关心着我,陪伴着我,不因我失势而离去,你的这份心,我自然是此生铭记。” 项庭秀不敢直视姐姐,只是垂眸敛目道:“在这府里,可以相依相伴的,就只有姐姐一人,妹妹自然是珍而重之。” “珍而重之?只不知妹妹对姐姐可是一颗至诚之心,坦荡分明,不管发生什么事,都如实相告?”项庭真边说着,不知不觉地攥紧了她的手。 项庭秀忍着疼,道:“这个自然,不管发生什么事,我都会站在姐姐这边,不离不弃。” 项庭真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面,不知什么时候开始,她又完好地掩饰了自己,不见了愁云惨雾,不见了勉为其难,只余一片金兰情深的诚挚。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她便打算一瞒瞒到底,静待时机。 项庭真轻轻冷笑,慢慢地松开了手,一声未响地转过身,径自进入了内屋。 翌日一早,晋王府的定亲礼便送来了,一切依足了民间的礼数,又比民间的例更为讲究隆重些,郑重其事地用扛箱一担担地送进项府,绸缎布料、金戒指金耳环、小礼三十六,中礼六十四,大礼一百八十金银不等,一箱箱地摆在了正厅之内。 过不多时,又有宫里来的内监前来宣口谕,道是皇贵妃娘娘喜见晋王与项庭真佳偶天成,特赐项庭真凤冠霞帔一套,金步摇一副,以作大婚册封王妃之用。 项景天率了项庭真谢过恩,恭恭敬敬地接过赏赐后,一问之下,方知皇上于昨夜便传旨六宫,复德妃皇贵妃之位。 项景天喜不自胜,忙唤了赖孝荣家的来商量回礼晋王府之事,又当即恢复了项庭真的月银及定例,一时恰芳院奴仆齐全,又有闻喜讯前来道贺的姨娘及弟妹们,冷清已久的门庭顷刻间热闹非凡,人人“三姑娘”前“三姑娘”后,极尽阿谀奉承之态。 待得将人都送走后,已经是酉时,天色将晚。项庭真倦倦地坐在炕上,半身倚在酸枝木桃花雕纹炕几旁,外头元妙嘱人备下晚膳后,方进来道:“姑娘,人都走了,趁着这空档儿,您便歇上一歇,待晚膳好了,奴婢再来请您。” 项庭真眼皮抬了一抬,道:“你好生把门给掩了,我有话要问你。” 元妙忙依言掩了门,再度立定在主子跟前,小心翼翼道:“姑娘可是想要问元香之事?”看到主子点头后,她又续道,“这些日子奴婢留心着元香,也不知她可有觉察,所行每事都依足了规矩来,一步不差,倒像是生怕被拿着把柄似的。日常所见的都是院子里的几个奴才,暂且没有异动。” 项庭真道:“元香心思向来慎密,想必是我让你这时回来,让她有了顾忌,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也是有的,你且再盯着,只是莫要显山露水的,让她有了提防。”她想一想,又问道,“菊月可是还好?旁的几个丫头婆子呢?这些天来了好些新人,你都替我盯紧些。” 元妙知无不言道:“菊月倒是个老实人,手脚也利索。几个新来的表面上看去都是本分人,先不让进内堂伺候,都安排在院子里当差。倒是王府来的两位姐姐白梅和绿梅勤快得紧,每日除了弹琴,便是帮着六姑娘打点屋里的事,倒让奴婢不必再为六姑娘操心,专心为姑娘打点便可。” 项庭真闻言一愣,抬头望向元妙道:“你是说白梅和绿梅二人,每日都亲自伺候六姑娘?” 元妙点头道:“说是每日也不差了,也不全是伺候,奴婢偶尔瞧见她们仨坐在一块儿,有说有笑,以姐妹相称,倒像是交情匪浅。” 项庭真坐直了身子,细细回想起来,自从白梅和绿梅进府以来,学琴倒是偶尔之事,近日更是有一搭没一搭的,因她一心扑在言溥博之事上,也未曾在意。如今经闻意远提点,竟觉得事事皆有蹊跷,人人皆有可疑。倘若,倘若溥博和庭秀之间真的有不可告人的私秘,那溥博把白梅和绿梅派到她身边的目的,究竟是什么? 她压一压胸中翳闷,问元妙道:“除此以外,你可还发现白梅和绿梅二人有何异样?” “异样?”元妙先前并不曾在此事上留心,此时经主子问起,边回忆着边道,“有一事,不知可算是异样?前些天姑娘没在府里,六姑娘在院子里遇着四姑娘,那四姑娘不知怎的好大的火气,上来就骂六姑娘好没眼色,说什么姑娘您现下已是今非昔比,六姑娘竟还跟在后头,一连说了好些难听的话,奴婢才想上前劝一劝,没曾想那四姑娘又要打六姑娘,旁边白梅和绿梅两个立马就过来了,把那六姑娘挡在了后头,朝着四姑娘说了几句教训的话。四姑娘许是忌惮着她们两个王府侍女的身份,一时也不敢太放肆,便就此放过了。” 第八十八章 痛现 项庭真心下顿时凉了半截,想当日他亲自把白梅和绿梅二人安置在她身边,她还以为他一心想要保护她,只是从来没想到,原来他想要保护的是另有其人! 她心头隐隐作疼,开口道:“你明日出府去替我查问一些事……”她犹豫了一下,又改口道,“罢了,明日我亲自前去,你只管替我备下马车。还有,此事你切不可向旁人露了风声。” 元妙忙不迭答应了。项庭真整个儿失落地靠在炕几上,极力遏制着骤然涌上胸臆间的悲愤与哀怨。 这一夜辗转难眠,好不容易熬至天明时分,项庭真披了件连风帽的斗篷便出门去,上得马车后,直接命人前往翰林院庶吉士汪家而去。 到得汪家后,汪四姑娘汪映夏闻知项侍郎家的嫡姑娘前来,忙出来迎接,一见项庭真便欠身道:“映夏见过项姐姐。” 项庭真拉着她的手道:“映夏妹妹前年曾随汪大人光临敝府,当时映夏妹妹与舍妹庭秀一见如故,甚为投契,后来还结为金兰之谊,可是如此?” 汪映夏谦谦笑道:“确是如此,妹妹每常去寻庭秀姐姐说话儿,未知可会扰了庭秀姐姐的清静?” 项庭真微笑道:“自然不会。只是姐姐有心想要到如意斋去打根簪子,未知妹妹的那枚珠钗做工如何?可否取来一看?” 汪映夏不明所以道:“什么珠钗?” 项庭真仍旧微笑道:“妹妹对如意斋那枚珠钗,可是满意?” 汪映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唯得一脸不好意思:“那如意斋的胭脂水粉,金银首饰都是价值不菲的上等之物,哪里是妹妹这样的小门小户能用得上的?姐姐要看珠钗,恐怕是找错人了。” 项庭真闻言,已然心中有数,却是越发沉重了心绪,面上只道:“看来是姐姐一时糊涂,错记是妹妹你在如意斋打了珠钗,真真是闹笑话了。” 从汪家出来后,项庭真整颗心有如坠落冰窑,寒凉如深冬飞雪。 返回项府后,走向恰芳院的路是这样举步维艰,似乎每向前走近一步,便离残酷的真相近一步。绕过回廊,步进前院,她才踏入恰芳院的拱月大门,便瞧见不远处的凉亭之内,项庭秀正与白梅、绿梅三人围坐在云石桌旁,喁喁私语间,项庭秀不时地牵一牵她们的手,她们亦偶尔为项庭秀理一理头上的珠钗,熟络而亲近。 她愚蠢如斯,竟时至如今方知觉这样的熟络和亲近,包藏着锥心的算计,那样有备而来的算计,无声无息地蔓延入骨,蒙蔽的是她的双眼,诛杀的是她的心。 白梅不经意间回首,发现了亭立在门前的项庭真,忙拉着绿梅一同站起来,远远地朝着项庭真行了个礼。 项庭秀看到了姐姐,目光微微一沉,缓缓起身,挤出一丝笑意迎出来道:“妹妹本想来寻姐姐说说话儿,没想姐姐这一大早就出门去了,正好遇上白梅和绿梅,便在这里候着姐姐。” 项庭真端详着她的脸,那是一如既往的恭顺温和,为生怕自己看出什么,连借口都想好了,就是不愿自己往白梅和绿梅身上思疑。她不觉轻轻冷笑,好细密的心思。 “这敢情好,我这个做姐姐的也有些话想跟你说。”项庭真面无表情道,“你随我到屋里来。” 项庭秀略一踌躇,方随她进去了。项庭真屏退了一众下人,一时内屋里便只有姐妹两个。 项庭秀垂着头,上前来将青花瓷杯放到姐姐跟前的梅花洋漆小几上,一手执壶斟满了一杯茶水,轻声道:“姐姐请用茶。” 项庭真并没有理会,只自顾地从刺绣缠枝绿萝的袖子里取出一个掐丝珐琅圆盒子,一支红珊瑚的双结珍珠流苏如意钗,端端正正地放在炕几上,缓声道:“秀妹妹,你且坐下来好好瞧瞧,这些是才刚姐姐出门置下的,你看好不好。” 项庭秀不知端的,便依言坐在了她身旁,眼光掠过那盒子和珠钗,才想说话,却在看见盒子上那个宝号的印记时愣住了心神,止住了言语。 项庭真唇边含着一缕温柔的笑意,一手将那掐丝珐琅的圆盒子拿起,一边将盖子拧开,一边娓娓道:“这是如意斋的镇店之宝十里红,可谓是胭脂里的珍品,你瞧瞧,这小小盒子里内藏乾坤,分了阴阳两边,这边是兑了上等香料制的紫茉莉花粉,轻白红香俱全,只要往面上轻轻一抹,便可匀净,且能润泽肌肤。不似咱们现下用的那些铅粉,青重涩滞的。” 项庭秀心猿意马,全然听不入耳去,只紧紧盯着她,唤道:“姐姐……” 项庭真置若罔闻,仍旧浅笑着道:“妹妹你可看到另一边的胭脂?错眼看去,可像玫瑰膏子一样?如意斋里的胭脂都是用上好的鲜花拧出汁子来,淘澄干净了,再配了花露蒸制而成的,色泽鲜艳不说,且又甜香芬芳。咱们每次只用银簪子挑一点儿,抹在手心里,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,手心里的就够打颊腮了。”她说完,将那盒子胭脂放进了项庭秀的手里,“妹妹日前多次前往如意斋,可曾留心到这十里红?可是十分喜欢?可是看在眼里,却不敢据为己有?” 那圆盒子硌硌地顶在掌心中,项庭秀只觉满手生寒,却是一动不敢动,口中嗫嚅着:“姐姐,我……” 项庭真微微一笑,又将那珠钗拿起来,站起来走到妹妹跟前,声音还是那样和缓如春风:“这珠钗上用的红珊瑚流光溢彩的,与珍珠的银白相得益彰,做工精巧绝伦,亦是如意斋中的上品。”她伸手抚上项庭秀的发髻,感觉到对方一阵战栗,她嘴边的笑意更浓,细致地将那珠钗斜斜插进了妹妹的发髻中,又柔声道,“这胭脂,这珠钗,是姐姐今日特地前往如意斋去买来,妹妹不是喜欢么?那就权当是姐姐的一点心意罢。” 项庭秀诚惶诚恐地站起身,道:“姐姐,妹妹并不敢,并不敢……” “不敢什么?”项庭真面上的笑意转瞬即逝,眼眸清冷,“你若非把这些视作心头好,又岂会三番五次地前往如意斋?”她在项庭秀身旁踱开一步,冷然道,“那儿的掌柜不认识你,只可惜底下的伙计却记得你,项府六姑娘,你每次去如意斋,都会好生看看这两样东西,是不是?” 终究,姐姐还是知道了! 项庭秀心头大惊,有莫可名状的慌乱涌上胸口,仿佛就要将她所有的出路都堵死了,满心的惊惧。是的,她有惧意,她恐惧的不是姐姐,她恐惧的是会为此失去言溥博!她可以什么都不要,可以什么都没有,只是她不愿,不愿就此断送与言溥博的情分。 她张皇地望着姐姐,颤声道:“姐姐,求你相信我,那些人说的都不是实情。” 项庭真闭一闭眼睛:“那些人说的都不是实情,只有你说的都是真话,是么?”她侧头看着妹妹,“那汪家四姑娘呢?你怎的不提她了?你不是每次都和她一同到如意斋去么?” 项庭秀心里直发虚,不知姐姐究竟知道了多少,一时不敢多说什么,只道:“近日妹妹已经不常去如意斋了,妹妹日后也会安守本分。” 项庭真冷冷一笑,猛地一下将那梅花洋漆小几上的茶盏打翻在地,碎片四溅,惊得项庭秀连连往后退去,花容失色。 “时至今日,你还想瞒我?”项庭真目光犀利地盯着六妹妹,“我已经去过汪家。你存心欺瞒于我,可惜百密一疏,竟是没与那汪四姑娘达成共识,还是你自以为谎言天衣无缝,我断不会查到汪家头上去,是不是?” 项庭秀一颗心慌得如小鹿乱撞,惶然道:“我……姐姐你听我说……你听我说……” “好,我便听你说。你倒来说说,你究竟存的是怎样的心思。” 项庭秀发髻上那珠钗垂落的珍珠流苏漱漱摇曳不止,直如她此时惘然不安的心绪。 瞒不过了,已然是瞒不过去了。 她心底泛起一阵哀绝,软软地跪倒在姐姐的脚下,弱声道:“是,妹妹每次都如意斋去,都是为了与王爷会面。” 听得妹妹亲口承认,项庭真心下一揪,难掩悲愤之色:“你和王爷,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?” 项庭秀阖上双眼,“从七夕那日开始,妹妹就没管住自己的心。” 项庭真惊痛无比:“从七夕开始?那日我与你一同前往晋王府,从那天起,我就被蒙在了鼓里?”她怒极反笑,“你没管住自己的心?看来你待王爷,真真是一片痴心啊!” 项庭秀泪盈于睫,哽声道:“姐姐,我对不起你,庭秀从第一日与王爷私会开始,便已是有负于你,庭秀自知罪无可恕,不敢奢求姐姐的原谅。” 项庭真心如刀绞,忿然道:“从你第一日隐瞒我开始,就已想好了,你要的是王爷的垂青,而不是姐妹之情!倘若有事情败露的一天,你自然是不需要我的原谅,你只要讨得王爷的欢心便好了,我原不原谅你又有什么打紧的呢?” 第八十九章 寒霜 项庭秀连连摇头道:“不是这样的,不是这样的!妹妹的心并非如此啊!在妹妹心里,姐姐是最亲的人,是最重要的人,谁也代替不了!王爷他……王爷他只是妹妹的一个寄望,只是一个奢望……”她含泪望向姐姐,“我永远也比不上姐姐,无论如何,我都比不上你,能成为王爷妻子的人,只有姐姐你一人而已。” 项庭真重重地跌坐在炕上,一手无力地扶着炕几,两眼凄冷地注视妹妹半晌,方慢慢道:“是谁?是谁先迈出那一步?” 屋内有些许翳闷,分明是初冬风凉时节,室内的气息却如凝胶般压抑于人心之上,渐渐透不过气来。项庭秀心中惴惴不安至极,唯觉满口苦涩,说不出话来。 项庭真亦是沉默不语,在磨蚀心志的死静当中,姐妹二人只是相对无言。 不知过了多久,项庭秀方敛一敛衣襟,低泣着拜倒在地,哑声道:“蒲柳曳弱,唯寄东风而已。庭秀不过是人下人,偷借姐姐的一点福气,得遇王爷之尊,妹妹没有自知之明,平白动了真心,便是一发不可收拾。妹妹此生都愧对姐姐,姐姐只怪妹妹一人便是。” 项庭真听闻妹妹之言,心痛得无以复加,只是强压着泪意,冷声道:“你说得再多,都是要为他开脱,你要把所有的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,你怕我会怪他,你怕会坏了我和王爷的好事,你怕王爷会不好过,可是如此?”她颤巍巍地站起来,踉跄一步来到妹妹跟前,一手捏住了妹妹的下巴,“你越是用心良苦,对王爷用情便越深,恐怕你对王爷之情,更胜于我。” 项庭秀泪水涟涟,面容苍白无色,“不,妹妹不敢,妹妹再也不敢欺骗姐姐。妹妹所言每句,都是实言,是妹妹存心靠拢王爷,妹妹以为可以借东风之力扶摇直上,是妹妹贪心……” 项庭真寒彻心扉,压一压心头痛楚,方道:“倘若只是你一厢情愿,可是你前往如意斋已不止一回,王爷若是无意,又如何会三番四次地与你私会?”她咽一咽,颤声问道,“王爷待你,究竟有几分真心?” 项庭秀摇着头道:“姐姐难道还不明白,无论王爷待庭秀如何,都无法与姐姐相提并论,在王爷心中,姐姐才是长相厮守的那一个……”她这样说着,心头如在淌血,只忍一忍痛,再忍一忍痛,一手扯住了姐姐的衣袖,哀哀道,“庭秀知道错了,这是弥天大错,可是庭秀并不敢再瞒姐姐。是,庭秀是无法忘记王爷,可这只是庭秀自个儿的事,我放不下他,也是我做不到安守本分,我忘记了以我的身份,并不配接近王爷……即便接近了,也不能有结果……”她泪水潸然,已然说到了痛处,是她一直以来不敢去深思的痛处,“我不晓得为何当初会犯那样的错,也许是我痴心妄想,是我以为,有那一线希望……” 项庭真只觉得胸口逼仄得仿佛无法呼吸,她捂着心胸,每说出一个字,都是在折磨自己的心:“是你痴心妄想么?为何我冷眼旁观着,却觉得王爷待你非同一般?那白梅和绿梅,原是他派来保护你的,是不是?还有……还有你的那根簪子……压根儿便没有你相救孔夫人一事,那根卷须簪,是他送你,是不是?” 项庭秀无以否认,只是垂首痛哭:“是庭秀错了……庭秀错了……” 项庭真身上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,她慢慢地从妹妹手里拽走自己的衣袖,背过身去,含泪苦笑:“你为何骗我?你为何骗我?你骗得我好苦……” 项庭秀已然说不出话来,整个儿瘫伏在地,声声泣啼。 忽而听闻外间传来元妙的一声厉喝:“你在这里做什么?!” 项庭真闻得这一声,痛迷的心志顿时清醒了不少,紧接着又听得元香的声音响起:“姑娘房里的香炉还没有换,我才调了香料过来,还没进去呢。” 项庭真心里一沉,忙拭了泪,扬声道:“你们都进来!” 元妙先一步走进内屋,当即便道:“奴婢看姑娘与六姑娘进了屋子里说话,想着是不便打扰,便远远地候在了外头。没想才刚一回头的当儿,才发现元香竟贴着门站在那里,不晓得有多长辰光了。” 元香脸色一变,忙道:“奴婢也是刚刚才来,并不知姑娘和六姑娘在说话,原还想敲门进来,若是姑娘不便,奴婢自会马上回避。” 项庭真审视地看着元香,眼见她手里果然捧着个香炉,遂道:“你一向晓得我的规矩,没有我的吩咐,谁也不要贸然进来。你站在门前多久了?” 元香慌地跪下来道:“奴婢真的是才来不久,前一步靠近门前,下一步元妙便发话了,奴婢真的是无意的!求姑娘莫要怪罪!” 元妙接触到主子探询的眼神,便道:“奴婢站得远,回头看时就见她站在那里,也不知她何时过来的。” 元香信誓旦旦:“奴婢断断不敢欺瞒姑娘,奴婢若有半句虚言,便教天打雷劈!” 项庭真沉默片刻,此时骤然获知妹妹与溥博之事,心神紊乱不已,一时并无意再追问什么,遂对元香道:“罢了,你先退下罢。”待元香走后,她方吩咐元妙:“六姑娘身子不适,你替我把她扶回房里去,让翠竹她们好生伺候着。无事便不要去惊扰她了。” 项庭秀听得这一句,知是命人看管着自己的意思了,当下只是戚戚然,也不敢有别话,只得由着元妙把自己给带走了。 自从得知内里真相后,项庭真的心便如置于这初冬的寒霜之中,从来没有温热过,也提不起一丝生气,更加没有勇气与言溥博相见,没有勇气面对他,生怕自己的悲愤会一发不可收拾;没有勇气面对他,生怕会从他口中得知更为残酷的真相。 然而她毕竟还是言溥博未过门的妻子,将来的晋王府正妃,除了她和项庭秀,府中无人得知当中的变故,依旧是将她视作未来的贵人,恭恭敬敬之余,又一次一次地提醒她大婚的临近。 第九十章 十里红妆 是的,大婚将近了,项府内已然提前打点起来。嫡千金高嫁王爷,十里红妆相送亦不为过,府内的主事之人日日忙得不可开交,就是在项景天的主持下张罗三姑娘的嫁妆。 项庭真亲去瞧过自己的嫁妆,不过才开始,便已经摆满了一屋子。朱漆泥金雕花三屏风式镜台,呈扇面形的台面,上立着三个泥金镂雕花卉、仙鹤纹屏风,边上的龙纹搭脑间饰着流光溢彩的宝珠纹,犹显华贵。 还有雕花拔步床、朱漆带门围的六柱架子床、朱漆三斗房前桌、朱漆云龙纹提梁提桶等等,直把人看得眼花缭乱。 赖孝荣笑对她说,这只是其中一小部分,三姑娘你肯定看不过来。 谁说不是呢,金银珠宝,绫罗绸缎都还在后头,得一样接一样地准备下来,方能有条不紊,方能不失了项府嫁嫡姑娘的颜面。 背过忙碌的下人们,项庭真站定在那朱漆泥金雕花三屏风式镜台前,隐隐地在那黄铜镜里倒影出她的脸面,看在她自个儿的眼里,也是那样模糊不清,不知是镜面没有打磨好,还是她眼里盈满了辛酸泪,不知向谁诉。 如此过得数日,言溥博派人前来项府接项庭真,只道是天时晴好,正是出游的好时机,欲与庭真一道前往城郊花园,共赏美景。 终是避无可避,项庭真心中有事,也不知言溥博是否已有所知悉,一时无心打扮,只是穿了一袭寻常的柳绿色曲裾长裙,外披一件御风的莲花暗纹斗篷,便随晋王府的马车出府去了。 言溥博正在城郊的长河边等待,河水潺潺流淌,如是荡涤人心的清流。 项庭真从马车上下来,他转身迎向她,面上带着一抹惋怜的神色:“一段日子没见,你好像清瘦多了。” 她骤然见着他,心头的委屈和酸楚汹涌而来,只是抿一抿唇,道:“王爷心思原来这样细,连庭真清减了,也能察觉。不知有些庭真自己也不晓得的事,王爷会不会知道得更多?” 言溥博的眼神微微一晃,垂下眼帘道:“庭秀的事,你果然已经知道了?” 项庭真冷冷一笑:“看来我的好妹妹早已将消息透露于你,也罢,不管是我知道,还是你知道,都是早晚的事。”她语含讥诮,“只是不知道,王爷如今想要迎娶的,可还会是我这个三姑娘?倘若王爷意在庭秀,庭真成人之美便是。” 言溥博抬眼注视着她,诚挚道:“我曾经说过,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是独一无二的,没有谁可以与你相比,不管有没有庭秀之事,你永远都是我言溥博唯一的王妃。” 项庭真心下一揪,别开脸道:“庭真只是不知,王爷当日选择了庭秀……究竟是出于真心,还是一时糊涂?为何王爷要这样欺瞒于我?” 言溥博默然片刻,方道:“庭真,当初为何,已经不重要,要紧的是,眼下我只想与你共结连理。如今咱们的亲事已经昭告天下,父皇和母妃都乐见你成为我的正妃,我也一样。其它人其它事,都是微不足道的。” 项庭真并不因为他的话而释怀,只道:“难道你与我成婚,仅仅是因为婚事已然昭告天下么?皇上和皇贵妃乐见我们成事,可是你呢?你的心呢?你心里究竟装着谁?” 言溥博握住了她的手,“若是我心里没有你,我大可拒绝母妃的安排。可是,你还记不记得那日在咸福宫里,你是怎样的坚定不移?从那一刻开始,我的心里就只装着你,你的这份情意,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,也绝不会辜负你。” 项庭真心下凄惘一片,他的言语是那样的坦承而无懈可击,倘若她并未得知真相,或许就会沉醉其中了,可是,现下她的心却是冰凉无温,无法为此燃起一点光。 罢了罢了,再多追问,再多哀怨,也是要不来她想得到的答案。 言溥博看她沉默,便也不再提及此事,微笑道:“我的马儿在那边,咱们再共乘一骑,沿着这长河堤岸一路过去,将这一带的风光尽收眼底,可好?” 她默默应允了。 仍如不久之前一样,他一手将她护在跟前,信马由缰。 他轻轻在她的耳畔温柔细语。小桥流水,波光粼粼,辉映着她不见波澜的心湖。 突然想起在花树玉池中的那一场瓢泼大雨,她曾在雨中欢笑如斯,对他说,境由心生,若是喜乐时,就是风吹雨打亦是乐事一宗。 然而,那段时光里心心相印的美好,她却再也感觉不到了。 项府恰芳院内,项庭秀正倚在雕花长窗下怔怔出神,白梅和绿梅二人便进来向她道别。项庭秀不禁意外,不舍地看着她们道:“两位姐姐怎么说走就走了?是王爷之意么?” 白梅道:“王爷当日派奴婢们进项府,也是为了向三姑娘学琴的缘故,如今三姑娘与王爷大婚在即,哪里还有教琴的心思,王爷便命奴婢二人今日返回王府。” 项庭秀不由想到当初言溥博派人进府,目的却是为了保护她。如今突然把让白梅和绿梅回王府,自然也不全是因为姐姐无暇教琴,更有可能是心知事已败露,为免姐姐吃心,才有此一着。 这么想着,她心下隐隐闷得发疼,只强笑道:“既然如此,那是终须一别。二位姐姐走好。” 眼看白梅和绿梅二人就要转身离去,项庭秀忽而想到了什么,忙又道:“二位请留步。” 她依依地立在原处,脑中念头千回百转,想到的全是言溥博的信誓旦旦,他的每一句话,每一个字,都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,那是她唯一可以得到的、旁人无法抢走的东西了。 “六姑娘,可是有事?” 项庭秀深深吸一口气,转首望向窗外那一株黄叶飘零的槐树,幽幽道:“庭秀想借问二位姐姐,王爷的过去……王爷过去是不是曾钟情于一名擅舞的女子?” 白梅和绿梅相视了一眼,绿梅开口道:“确有此事。那原是王爷的庶妃,早在一年前便不在人世了。” 第九十一章 祸心 项庭秀略略犹豫,又道:“敢问二位,可会觉得庭秀与那一位有所相似?” 白梅和绿梅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,白梅道:“奴婢曾在王爷的别苑中目睹姑娘的舞姿,当真与当年的她有几分相像,姑娘的模样和身段都与她相似。” 项庭秀心下沉了一沉,静默片刻后,轻声问道:“那一位正值如花年华,为何会去世了?” 绿梅叹息了一口气,道:“要说她能当上庶妃,也是王爷执意抬举她的,她原是出身贱籍,在结识王爷之前,不过是勾栏伎所里的舞伎。王爷替她赎身后,便带回了王府,起始只是让她充当府里的侍女,后来便动了真情,也不顾皇贵妃娘娘的劝阻,硬生生将她抬为了庶妃。” 白梅接着道:“事情还不算完,王爷待她可谓是情有独钟,也不知是福是祸,她竟怀上了子嗣,王爷更是一意要将她封为侧妃,已经请旨皇上了,没想到皇贵妃娘娘却先一步找到了她,把她接进了宫去。” 项庭秀听得一颗心悬着,忙追问道:“她怀了王爷的子嗣,难道皇贵妃娘娘还不愿接受她么?” 绿梅摇着头道:“就连奴婢这样的下人都晓得,皇贵妃娘娘素来最厌歌舞侍人者,更何况是这样的出身?单单一个庶妃之位便罢了,可她偏生怀了子嗣,王爷偏生要给她侧妃的名分,这让皇贵妃娘娘如何能袖手旁观?那日她从宫里回来后,便一直郁郁寡欢的,茶饭不思,终日只是流泪罢了,那副样子,咱们在旁边瞧着也觉得怪可怜见的。” 白梅也止不住叹气:“她才刚有孕,那夜却不知怎的,突然穿着一身白的,纱帛飘飘地在院子里起舞,若不是心惊她腹中胎儿,那舞姿还真是特别动人,可也难怪王爷心系于她。王爷起先不知,后来闻声出来,才晓得她不顾身子地舞,才想阻止,她一个胡旋之后便倒在了地上,那血……那血便流了一地……” 项庭秀大为心惊,仿佛能看到当时的情景,心下泛起一阵悲怆:“胎儿大概是不保了?” 绿梅道:“何止是胎儿不保,也不知是怎的,她的身子从那一夜起便不好了,接连几天昏昏睡睡的,王爷方寸大乱,疯也似地把宫里的太医都找了来,可还是徒劳无功,救不活了。” 白梅回想起当日的情状,仍觉揪心:“奴婢还记得,她去的那日,正好天降暴雨,王爷抱着她的尸首跪在大雨中,一声一声地哭,任凭谁去劝,他只不理,只是抱着她哭……” 项庭秀鼻中一酸,可算是明白了过来,为何他不惜瞒着姐姐与她一起,原来全是为了那份割舍不去的情意。 可是这份深入骨髓的情意,却不是她的,那是属于他的过去,他和她的过去。 她定一定神,方道:“我已经知道了,多谢两位姐姐知无不言。” 送走了白梅和绿梅,项庭秀便伏在了黄花梨木的八仙桌上,任由泪水倾泄,洒湿脸庞,沁入心脾,伤彻心扉。 尚有数日,便是项府嫡姑娘的大婚之期,府中上下人等都为之奔忙张罗。这日赖孝荣到芳靖院里来,与庄氏说道嫡姑娘出门那日的执事,生怕年轻的丫鬟没见过世面不知轻重,便想向庄氏借用几个经过事的掌事媳妇一用。 庄氏听了,一边由着底下小丫鬟拿美人锤敲着腿,一边道:“老爷将三姑娘出阁一事视作头等大事,自然会亲自安排执事人选,又何至于赖总管你来向我要人?” 赖孝荣笑道:“让奴才来问二太太的,正是老爷之意,老爷说,二太太手底下的姜妈妈、贺妈妈、杜来旺家的、江福海家的几个都是数一数二的妥当人,倒比前院里的几个年轻丫头要稳重多了,想是吉日王爷会亲自前来迎亲,不容有失,所以才来劳烦二太太。” 庄氏脸上沉一沉,“老爷可真好记性。那敢情好,既然有用得着的地方,那赖总管你只管使唤她们便是。”又转首吩咐大丫鬟芳林,“你去,把那几个人领了来,让她们听凭赖总管差遣。” 赖孝荣千谢万谢地下去了。庄氏心里有火,却是发无可发。正好项庭沛从外头掀了帘子进来,一眼瞧见她脸色不好,遂微笑道:“我这一路走过来,人人皆是含喜带笑,仿佛三姑娘成了王妃便是天大的好事,能福泽他们似的。就连太太院子里也这么热闹,那几个奴才听闻可以充当出门礼的执事,可是欢喜得不得了。” 庄氏益发阴沉了神色,一脚将底下小丫鬟的手蹬开,啐道:“什么不知轻重的贱蹄子,没的敲得我骨头疼!”她抬眼冷冷瞪着项庭沛,“我瞧你脸上也是欢喜得紧,你可别忘了,你与她可是结过仇呢,仔细她当上了王妃回来找你秋后算账。” 项庭沛也不恼,只施施然落座,含着讥诮的笑容:“太太可省了这份担心也罢,我倒是不怕她找我秋后算账。只不过眼见晋王与她定亲后,爹爹对待她那是更胜从前,真真是掌中珠,捧在手里怕摔了,含在嘴里怕化了,我们这几个做儿女的,只有艳羡的份罢了,谁让嫡女只有一个呢?这不,人都还没有嫁过去呢,爹爹便把她当作王妃看待了,要是真的嫁过去了……”她意味深长地一笑,看着庄氏道,“要是三姑娘真的成了王妃,恐怕爹爹只能对她言听计从,不敢有半点违背。到那个时候,要提心吊胆的恐怕是太太您呢。” 庄氏这般听下来,不由心乱如麻,犹疑道:“你意思是说……” 项庭沛淡淡笑着道:“太太有心想要成为真真正正的项府大夫人,最大的难关,不外乎是三姑娘。”她又摇头纠正道,“不对,应该是成为了王妃的三姑娘。” 庄氏心下明白,冷冷道:“她一定不会同意老爷将我扶正,有她一日,我都不能如愿。” 项庭沛扬起食指抵在唇上,轻轻地“嘘”了一声,柔柔一笑道:“那样也得是她当上了王妃之后。倘若,倘若她当不成王妃呢?” 庄氏不觉惊疑:“她当不成王妃?怎么可能?” 项庭沛笑得耐人寻味,回想起昨夜在后院小径里与元香的碰面,她心下便有了十足的把握。 “大姑娘,既然你无心要让元香到你房里伺候,那便不要再教元香替你奔忙了。”元香终是沉不住气了,“自从大太太去世后,你便让我继续留在三姑娘身边,你可知我有多难过?三姑娘压根儿不相信我,现下还让元妙回来了,我的一举一动都有元妙在盯着,三姑娘定是思疑我了,这可怎生是好?” 项庭沛的脸庞隐在夜色之下,看不出表情:“三姑娘既然让人盯着你,也就是说她并没有拿到你的把柄,你何必自乱阵脚?我自会想法子把你要到身边,你只管告诉我,这几日三姑娘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?” 元香想一想,迟疑着道:“便是前日我在三姑娘房门听闻的,什么六姑娘和王爷私会,我也听不大真切。” 项庭沛眸中精光一闪:“不妨事,你听到多少,都只管告诉我。” 元香听到的确实不多,只是项庭沛已然可以猜到来龙去脉了。 她朝庄氏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,道:“只可惜了,爹爹这般费尽心思打点三姑娘的婚事,恐怕大婚的那一日,咱们项府就要闹出笑话来了。” 庄氏敛一敛心神,道:“只要干净利落,只要能把真丫头这个心腹大患解决了,你要怎么做,我都会助你一臂之力!” 第九十二章 大婚,大婚(一) 初五日,宜嫁娶。 正值项府嫡出的三姑娘项庭真出阁大喜,阖府喜庆。 明媚的日光透过雨过天青色的窗纱,映着精雕海棠花样的长窗,洒落一地斑斑剥剥的细碎花影,仿佛是深闺之内不可告人的心事,密密匝匝,迷了双眼。 项庭真坐定在妆台前,身后是侍奉蓖发的老妈妈,跟前是替她开面的全福媳妇,细细的双股面线绞过脸面上的每一处,有清晰而细微的痛楚,每一下,都似弹击在心头。 跟前是一张装裱工整的字幅,上头是端正秀丽的八字:不痴不聋不做家翁。底下有着皇贵妃的金印。 就在昨日,宫里来了人,这次却是皇贵妃身边的掌事宫女尤姑姑。尤姑姑见着项庭真,便将这幅字交予了她,慈眉善目道:“明日便是姑娘与王爷的大婚之日,皇贵妃娘娘特命奴婢前来告知姑娘一个典故,还请姑娘细听。” 项庭真接过字幅,道:“姑姑请讲,庭真洗耳恭听。” 尤姑姑娓娓道来:“唐肃宗把公主许配于功臣之子郭暧。这日郭子仪夫妇八十双寿,家人相率拜贺,独公主不出拜寿,郭暧大怒,借醉殴打公主,公主回宫哭诉于皇后。郭子仪闻之大惊,当即绑了郭暧,负荆上殿请罪。唐王笑曰:“不痴不聋,不做家翁。儿女琐屑事,何必问?”郭子仪方安心。父子再拜谢恩而退。从此,郭暧和公主亦是相安无事,白头到老。” 项庭真怔怔地听着,待尤姑姑言尽了,她方回过神来,喃喃道:“不痴不聋,不做家翁?” 尤姑姑微笑道:“皇贵妃娘娘之意,便是来日也要做一个痴聋家姑,两耳不闻窗外事,只管安心于眼下,断不会对姑娘与王爷之间的事妄自操心。”她含了一丝语重心长的意味,“皇贵妃娘娘想要转告姑娘,世间诸事,难得的却是糊涂二字,多少白首夫妻,不过亦是糊涂一时,嬉笑怒骂便是一生一世的良辰美景。凡事不必太执着。” 不过是糊涂一时,便可成就一生一世的良辰美景,她不是不明白皇贵妃的用心。 开面完毕后,项庭真一张芙蓉玉面更显光洁白皙,更添清秀之姿。又有丫鬟上前来侍奉穿衣。正红色金华鸳鸯石榴纹紫罗缎织锦广袖宽身上衣,袖边绣凌霄花纹,全乃暗金线织就,在阳光辉映之下,夺目流光闪耀。胸前一枚玛瑙嵌红宝石琵琶如意扣,再配着底下的正红色并蒂荷花留仙裙,裙边点缀着细碎如星光的紫晶石与虎睛石,随行动间闪烁如流霞,璀璨逼人。臂上缠挽着丈许来长的锦茜红轻绡,轻盈曳地,与留仙裙上用金银丝线绣成的攒枝千叶莲纹相映相衬,更显窈窕端芳。 因要戴上凤冠,便梳了一个百合髻,发髻两边是金叶所制的牡丹压发,垂落长长一串珠玉流苏。那凤冠上缀九翚四凤,口衔金线流苏,末端为碧玉坠角。正面有三只展翅凤凰。冠后下方有左右各三扇博鬓,展开后如同五彩缤纷的凤尾。凤冠前端缨络垂旒,恰到好处地掩下了初嫁新妇的面容。 丫鬟取来霞帔,唯见艳丽如彩霞的一幅,宛如一条五彩斑斓的挂带,下人们小心翼翼地为项庭真将霞帔绕过脖颈,披挂在胸前,那下端垂着赤金珠坠子,光艳动人。 新娘子已然打扮停当,出门的吉时将届,一时听得外间喜娘欣欣然的声音:“王爷来了,请新娘子出闺!” 便有人上前替项庭真盖上喜帕,将她扶出闺房。 今日不仅仅是项府的嫡姑娘出嫁,还是嫡姑娘封为王妃的大喜日子,府内一应布置早已是各色齐备,各处门楹均挂了喜彩及对联,廊下也换上了红喜吉祥灯笼,四处一片红澄澄的喜庆之气。 项庭秀从房中走出,相比起姐姐闺房的人声鼎沸,她这儿已然是被遗忘的一角,就如同过去的十五年里,她一直是家府中一抹可有可无的影子,压根儿没有人会留心于她。 “秀妹妹,姐姐今夜约你一见,不瞒你说,是为了你,也是为了我自己。”项庭沛与她向来无交集,昨夜却拉着她促膝长谈,“明日你的三姐姐便要嫁与王爷为妃了,好一双佳偶天成,只可惜羡煞了旁人,却是苦了秀妹妹你的心。” 她难免意外:“你如何得知?” “我如何得知,已经不是什么要紧的事。秀妹妹,什么是且顾眼下,你可晓得?”摇曳灯火之下,项庭沛面上饱含关切之色:“且顾眼下,秀妹妹的心牵系着王爷,你也曾付出真心,你也有你的割舍不下,眼看王爷就要迎娶别的女子,秀妹妹你真的能做到若无其事么?你能,你面子上能,可是你的心骗不了你,你不能。” 是,她做不到若无其事,她的心还是她的面子,都难以一如既往,她无法让自己冷静下来接受王爷大婚的事实,这些天以来,她都把自己关门屋子里默默垂泪,为他也好,为自己也好,她不甘心。可是不甘心,又能如何? “王爷娶了三妹妹,以三妹妹的性子,对过去的恩怨未必能就此罢休,对你也好,对我也好,均非好事。依姐姐所见,妹妹心系王爷,也是本着倚托乔木之愿,倘若乔木成空,妹妹便是失了寄望,从此命运便是半点不由己。偏偏你又与王爷有过那样的过去,三妹妹还能轻轻放过么?她能不以王妃之尊说服爹爹,把你胡乱许配给不知来路的张三李四么?不把你嫁出去,她能安心么?” 她满心张皇,犹如惊弓之鸟:“不,我不愿嫁,我不愿嫁。” “你当然不愿嫁,你还在等着王爷呢。可是三妹妹是正妃啊,就算王爷有心纳你为侧室,三妹妹愿意么?换作是你,你愿意么?既然不能接受,你便成了毫无退路,三妹妹成了王妃,你唯有走上绝路。要么安心嫁人,要么一死明志。这两条路,都非你所愿啊。”项庭沛半边脸隐在了明明灭灭的光影中,眸子里的急切带着魅惑的诡异,“你若是不愿受人摆布,那只好孤注一掷。” 第九十三章 大婚,大婚(二) 她惊骇地睁圆了双眼,“如何孤注一掷?” “若是三妹妹成不了王妃,所有一切都迎刃而解了。你说是不是?” 她惊惧地抱住了自己的头颅,使劲摇头:“不,我说过不会与姐姐争,王爷要娶的人是姐姐,我答应过不会再痴心妄想!” “凭什么?凭什么她可以,你不行?你不是项家的姑娘么?为何当初王爷会选择你?王爷的心,只有你最懂。” 王爷的心,只有她最懂? 只有她知道,王爷为什么会选择她。 此时一路走去,始觉府内是多么的喜庆,大门、仪门、大厅、暖阁、内厅、内三门、内仪门的两边阶上均置了一色的朱红大高照,远远看去,直如两条金龙一般。 不远的前方,便是言溥博前来迎亲之处了,那儿,本应该是属于三姐姐的百年好合,俪影成双。 头戴喜帕的项庭真由喜娘扶着走过长廊,缓步走出锣鼓喧天的前院,一身大红织锦长袍的言溥博已然等候在此。在院中送嫁的项景天、项云杨也立于一旁,两边是出门礼的执事,随着新娘子的到来一迭声地说着吉祥喜庆的话语。 热热闹闹的人群之后,闻意远悄然而来,他目光静静地追随着项庭真的身影,分明是锦绣盈眸的大喜之时,然而他的两耳似乎只听闻哀嗟之音,哀的是他的情不知归处,嗟的是他的情根深种。 他本不该来,可是倘若此时不来,恐怕今生也难以再与她相见,就趁着她不晓得他的存在,悄悄地望她一眼,哪怕是最后一眼。 言溥博上前来,接替喜娘牵住了项庭真的手,仍如当日送她回项府那样,十指紧扣,两掌心心相印。 这份相濡以沫的感觉,项庭真是不能忘怀的。 他厚实的手掌牵着她往府门外走,即使她看不清前路,亦能让她安心安稳地跟随他的脚步前行。倘若他心如她心,便是一世糊涂,又何妨? 这样的思绪才落下不久,他的脚步倏然地停了下来,她不知缘故,忽而听得身旁传来阵阵惊叹声,与此同时,他渐渐地松开了她的手。 言溥博呆若木鸡地伫立在原地,满目的不可置信。 不远处,一身雪白衣裙的她翩然起舞,身上那莹白轻纱如云如雾,在她轻盈似春风的举手投足间缠绵悱恻,似是绵绵诉不尽的凄美情愫,落进她的每一分柔美之中。她手臂上那玉白的轻绡仿若心底最为温柔的深情,一丝一缕地舒展着醉动人心的韵致。她翩翩旋身,衣裙如花瓣盛开,她便是繁花之中最为出尘脱俗的那一朵。 犹记那一夜,更深露重,她身着一袭轻幔白衣,在庭院之内迎风起舞。 满园的桂花幽香,有零落的花瓣飘飞于空,成了她曼曼舞姿下的窈窕亡魂。 “王爷,倘若妾身再不能为你而舞,不如死去。” “王爷,妾身自知配不起你,可是妾身的心已经在王爷身上,再收不回来了,妾身没有了心,可还怎么活得下去?” 她仍在舞,莲步生花,白衣胜雪。 周遭的人都愣住了,唯得项景天定下了心神,喝止道:“放肆,休得再舞!” 言溥博却扬一扬手,茫茫然道:“不,让她舞下去。” 项庭真闻得这声,再顾不上什么,一把将喜帕掀了开来,看到眼前情景,不由满面错愕。 她的心神仿佛都融于了舞中,身姿纤柔若游龙,风过处,轻袖裙袂凄婉婉,俏生生恍如水中仙。 昨晚的苍茫夜色之下,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,步履维艰地往前走去。她的身体不愿意受项庭沛的指使,然而她的心却为了言溥博而乱了阵脚。 她走出了数步,又凄凄惘惘地回过了头,颤声对项庭沛道:“天亮之前,你替我备下一服不足以致命的毒药。” 此时此刻,她已然撑不住腹中的剧痛,舞步渐渐地变得涣乱,轻绡委顿在地,只不过是迎风飘扬罢了。她缓缓地单膝跪倒下来,雪白的裙摆逶迤一地,她无力地垂下头,鲜血从她口中滴落,沾染在洁白无瑕的裙袂之上,犹如是莹白中的一点凄艳的点缀。 言溥博触目惊心,眼前所触及的似乎是久远而又此生难忘的记忆。那一抹雪白,那一片鲜红,从此,他与她便成了阴阳相隔。 眼看她就要倒下,他不顾一切地朝她奔去,没有分毫的迟疑。 项庭真震惊于心,唤道:“王爷……” 言溥博置若罔闻,头也不回地奔到项庭秀跟前,一手将陷入了昏迷中的她抱了起来,才发现她苍白如纸的面容上,竟是泪痕满布,鲜血如丝地渗于她发紫的唇角,她的身躯是如此冰冷,冰冷得一如当日的她。他心头大怮,紧紧地将她拥于怀中,高声道:“快请大夫!快请大夫!” 项庭真凄冷冷地立在原地,凤冠两侧的璎珞珍珠流芳轻轻摇曳,明珠莹光流转之间,她的视线亦是模糊一片。庭院中立着那么多人,可是她一个也感觉不到了,从这一刻起,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她一人,她是孤立的,她的身侧从来没有别人,她也不曾进驻过任何人的心。 唯有这一刻的无援无助,她方看得真切,原来他有那样深沉的情意,可是这份情意却不是她的,从来就不是她的。 言溥博把项庭秀抱起匆匆往内厅奔去,鼓乐早就停了,众人均是大惊失色,有的去请大夫,有的跟上前去照应,有的不知所措,庭院之中已然乱作了一团。 项庭真的心渐次地一点一点地冷却下去,直至她再也感觉不到一丝的温暖,只余寒凉彻骨。 放眼满院的锦绣吉庆,红艳艳地刺痛了她的双眸,分明是暖阳如煦,她却觉遍体生寒,十指如冰。 那么多人都追随言溥博去了,只有项云杨静静来到她身侧,面带恻隐道:“可还记得我当日所说的,行至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?” 项庭真惨淡一笑,眼中的沉痛却如冰封的寒潮,无以释放。她慢慢地抬起手,只不过是这般简单的动作,便如是使出了千斤之力,颤抖的两手触碰到头上华贵逼人的凤冠,指尖又是一阵生凉。她用力间心头的痛楚亦随之加重了,脱下凤冠的那一刻,眼前再没有了珠翠环绕,然而视线却还是那样的模糊,那样的看不真切前路,看不真切人心。 第九十四章 不如归去 她将凤冠重重掷地,又将身上的霞帔解下,弃于地上。太阳的光影融融地投落在那被弃如敝屣的荣华装饰之上,金光闪耀的九翚四凤,本该是展翅凌霄的凤凰于飞,是她锦绣良缘的见证,然而心错了,神错了,就连她的这个人也是错的。华彩奢糜的凤凰于飞,注定只是浪荡浮梦一场。 她转过身去,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下离开了这个喜乐盈门的华庭大院,独自往府门外走去。任何人的呼声都不能让她留步,此地已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,教她如何还能泰然处之?不如归去。 脚步蹒跚地走出项府,眼前一阵发黑,头顶的是艳阳高照,她却迷失了心神,天大地大,不知何处是归宿? 脚下一个踉跄,眼看她就要跌落于台阶之下,身后有人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了她的手,稳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。 她迷茫地回头看去,还是他,还是闻意远,每一次她的狼狈,她的失败,她的手足无措,她的绝望,都会有他的及时出现。然而,此时的她看不到任何的希望,更是无心报以感激之情,她茫茫然地看了他一眼,便甩开了他的手,踽踽独行。 “你想去哪里?”他紧随在她身后,“我陪着你。” 她盲无目的地往前走了一段,方停下了脚步,道:“我想去一个地方,你送我一程。” 那个地方,是花树玉池,那个承载她所有希望的地方。 坐上了他的马车,一路前行。她没有说话,也没有察觉他为何不必问她,便晓得如何前进。 马车颠簸,碰撞的是她压抑于心的哀痛。这一路,是她这一生最为美好的回忆,怀揣着对他的想念,怀揣着对他的担忧,怀揣着对他的不离不弃,每一次,都满怀期待,希望那一端的他早已守候在此,只要能听一听他的声音,便已满足于心的微小希望,只要他平安,她什么都可以舍弃的希望。 那段日子,便是这些希望组成了她的欢欣喜乐,曾经以为,这是他与她之间最为珍贵的过去。 她眼眶一热,泪水再遏制不住地往下倾泄,一滴一滴地落在正红色金华鸳鸯石榴纹紫罗缎织锦广袖上,她险些就要忘记了,她这遍身的流华溢彩便是她希望的终结,梦起梦灭,原非她可把握。 终于到达了,她才下得马车,还未及往里走,便失声痛哭了起来。 闻意远来到她跟前,心疼有加:“好好哭一场,一切都会过去。” 项庭真没有勇气再往前走,跪坐在地上,并蒂荷花留仙裙散开一地,裙边星星点点的晶石闪动着清冷的光熠,映照着她一张凄绝的泪容。 “没有人会明白,那日我逼问庭秀,我的心是多么的忐忑不安,我多么希望她能矢口否认,我多么希望她不要承认,永远都不要承认……”她的心疼痛得无以复加,仿佛所有的伤口都在这一瞬崩裂了开来,就连呼吸亦是揪心扯肺的难受,“我眼看着庭秀那害怕的模样,没有人会晓得我的心比她更害怕!我害怕她真的会说出与溥博有染,我害怕溥博对我只是虚情假意,我不想知道,我真的不想知道!” 闻意远眼见她歇斯底里,心下似乎亦如她一般绞痛难禁,也跪坐在了她身侧,道:“我知道,我知道,面对这样的结果你的心伤透了,是不是?” 项庭真的泪汹涌滑落,每一分刻骨的哀切自心底漫出,都是锥心之痛:“皇贵妃赐我一幅字,不痴不聋,不做家翁。我一整夜拿着这幅字,不停地对自己说,为了能和溥博白首不相离,我是不是能做到痴聋?我是不是可以糊涂一世,就当他和庭秀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,我和他还一如当初?每一个人都来向我道贺,就连他,也是信誓旦旦要给我半生爱重……多么美好的一场梦,我以为,我能做到,为了圆了这场梦,我很想做到这一世糊涂。” 闻意远心头意绪翻涌如潮,不可停歇,几欲冲口而出的话又被他压了下去,一时只是静静地倾听着。 “可是他连这个自欺欺人的机会也不给我……”她的泪如飘零的雨珠,声声哀泣,“大婚,大婚,我苦等已久的大婚,我以为再成不了事的大婚,皇贵妃终究还是成全了我们,我还是可以与他长相厮守呵!走过生关,渡过死劫,我和他是不是应该苦尽甘来了?为何却是不行?为何却是不行?”她掩面抽泣不止,“他心里的人不是我,从来就不是我……” 闻意远急切而揪心地凝视着她,道:“庭真,你听我说……” 她的心神却沉浸在悲恸之中,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,轻盈曳地的锦茜红轻绡迎风飘扬,挽不住她一心的支离破碎。 她透过泪雾望向花树玉池之内,凄然道:“既然他心里的人不是我,为何他还要在那里告诉我,他想要执手到老的人唯我一人?为何他要让我觉得他会对我不离不弃?他说的每一句话,我都不会忘记,为何到了如今,我才知道那全是虚言?他为何要这样骗我?” 眼看她伤心欲绝至此,闻意远再按捺不住,一下握紧了她的手,沉声吟道:“愿我如星君如月,夜夜流光相皎洁。水来我在水中等你,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。” 项庭真大为震惊,容色苍白地望向他,颤声道:“你怎么会知道?” 闻意远咽了一咽,又道:“你输了一局,你失去了母亲,可你不是一无所有,你还有我,你会陪着我,我也不会放弃你,你也不要放弃自己。” 项庭真听他竟然把当日言溥博的话一字不差地道出,整个儿怔住了,喃喃道:“为何你会知道?” 青山绿林之中,美景如画,心碎的人儿需要的是一脉温情的慰藉。他仍旧握住她的手,忍下鼻中酸楚,眼眸内是深深的怜爱:“在这里,身份已经不重要,你不要把我视作王爷,我只是一个心里牵系着你的人。一个想与你执手到老的人。” 第九十五章 二月春风似剪刀 项庭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,不可置信地注视着他,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” 闻意远鼓足了勇气,道:“当日在杨柳林后与你说话的人,并非晋王,而是我。” 这么一句话轻飘飘地落下,听在她耳中,却有如五雷轰顶。 牡丹压发上长长垂下的珠玉流苏在她的脸颊旁摇曳不止,恍若她此时的心乱如麻。她睁圆了双眼看他,晶莹的泪珠无声无息地自眼角滑下,流到了唇角,渗开了一口的咸苦。她挣开了他的手,往后退开了一步,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:“是你?怎么会?怎么会?” 闻意远极力维持着镇定道:“是我,真的是我。当日我看到你独自一人前来,我生怕你会有危险,便悄悄跟着你,我又生怕你发现,所以才会藏身在杨柳林里,没想到你却把我错当作了晋王。我不想让你失望,也想借着晋王的名义让你安心,所以才会将错就错。” 她慢慢地摇着头,“不会,不可能,怎么会是你?” “水来我在水中等你,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。我们在水中相见,风雨无阻,不管你能来不能来,我都会等你。”他一字一句,当日的两心相守,也是他磨灭不了的记忆。 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手臂,生怕一松手便会虚脱倒下,她再度悲泣出声,这一次,是哭自己的愚昧无知:“原来真是你,那个人原来真的是你,不是他……” 闻意远情难自控,含着泪道:“要是成了灰烬,我便在风里散了,落进你的指尖里,一辈子陪着你。” 她只觉得自己身体轻飘飘的,他的声音似乎在极远的地方传来,那么的遥远,就像当日隔着杨柳听闻的那个声音,让她难辨真伪,以致深陷于万劫不复之地,无可救药。 她感觉自己再支撑不住了,就要倒下的那一刻,他竟一下将她拥进了怀中。 他紧紧地,紧紧地抱着她,话中有深切的情意:“庭真,当日愿意为你一生守候的人是我,我想要向你如实相告,可那日你却进了宫。我还是迟了一步,我没能赶在他之前让你明白我的心意,是我害你受到这样深的伤害,是我害你……” 她浑身簌簌发抖,仿佛此时包围她的不是他温暖的怀抱,而是寒天饮雪的冰冷刺骨,冷得她再没有了思虑的余地,冷得她整颗心都蜷缩了起来,仿佛疼得不是自己的了。她猛地从他怀里挣脱开来,扬手狠狠一掌扇在了闻意远脸上,响亮的耳光声在空旷的山林中震起了惊心的回响。这一掌她用足了十分的狠劲,连带她自己的掌心都是火辣辣的生疼,一如她心头的痛楚。 闻意远这一下被打得突然,生生地受了下来,脸颊上留下了一抹清晰的红指印。他往后踉跄了一步,捂脸惊痛地看着项庭真。 她用力太过,发髻顷刻间散落了下来,一头青丝如瀑布般飘落于肩后,与她的一身流霞锦绣相映出惹人生怜的萧条凄冷。她静默片刻,戚然冷笑,那笑声如霜雪降落,“我一直以为,即使所有人都欺我骗我,至少还有你是对我诚挚相待。我一直以为,你会与别个不同,是啊,你一直与别不同,你是我的指路明灯,你会在我最为绝望的时候给我一线希望,我以为,你会真心待我。原来……原来……”她的泪凝在腮边,如是最深的伤痕,“原来你才是把我骗得最苦的一个!” 闻意远喉头发苦:“庭真,对不起……” “我不要听你说对不起!我不想听你们说的这些真心话,你们的真话,都是一把利剑,一剑剑插进我的心里,半点也不留情……你们都不愿给我活路!”她狠狠抹去泪水,双眸里恨痛交缠不止,“连你也骗我,连你也骗我……从一开始,就是错,我错了……” 他恨不得替她承担所有的苦,“不,不是你的错,若要怪,便怪我一人。” 她凄苦而笑,迈开虚浮的脚步往花树玉池里走去,不再有力气多说一句话。 他心潮起伏不定,紧紧地跟随在她身后。 她倏地转身朝他吼道:“你走开!你走开!” 他一下顿住了脚步,含泪凝望她。从前总听人说什么肝肠寸断,他最是不屑,什么样的痛能教人肝肠寸断?原来真的有肝肠寸断,他的心肝脾肺,五脏六内都在一寸一寸地疼,痛不欲生。 她淌着泪,木然来到杨柳林旁,放眼望去,仍旧是绿油油一片清新胜景。正如是碧玉妆成一树高,万条垂下绿丝绦。不知细叶谁裁出,二月春风似剪刀。似剪刀,一刀一刀将她的寄望剪碎,再无法挽回。 身边的还是柳树万千,临水而立,那一潭清盈如明镜的池水,水面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澜,碧绿明澈地倒影着这绿树山林。一切都与初见时无异,她身置此间,人于景,景于人,仿佛是一幅生机盎然的明媚画卷。 生机盎然,然而她的心却渐渐地灭如死灰。她绕进了形如屏障的杨柳林后,重重密密,林荫如幔,原来,果真是一个绝好的掩饰之处。她悲极而笑,泪水在笑声中如缺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,她的笑声带着刺心的凄怆与失控,声声响彻于山林之间。 他背过身去,泪水凝在眼眶里。再不忍看不忍听,头一回感觉到了无能为力的焦灼与痛心。是他错了吗?果真是他错了吗? 也不知在这里停留了多久,天色慢慢地阴沉下来了。她不再哭,不再有泪。只有她自己知道,她的心已经平静下来了,可是一旦平静下来,从此就不再有波澜了。 离去的时候,她没有拒绝乘坐他的马车下山,只是一言未发地与他拉开了距离。 闻意远轻轻对她道:“我知道你心里怨我,我也很后悔当初没有如实相告。可是庭真,我真的无意瞒你,你还记得我与你的五天之约吗?我原想着五天后就会向你坦诚,除了让你知道陪伴你的人是我,还想告诉你,我拼尽了所有为自己挣得一个好出身,想要向你爹提亲……”他不由苦笑,“眼下跟你说这个,可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,你心里一定很恨我。我不敢求你原谅,只求你快好起来。” 项庭真面无表情地望向马车窗外,由始至终没有回应半句。 到达项府后,她也不待他来扶,径自下了马车。 她往前走了数步,又回过了头来,语气中不带一丝感情:“我不会原谅你。” 第九十六章 侧妃 他如盐柱一般怔怔立在原地,眼睁睁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。还是这样的夜色之下,她曾经温婉感谢他的出手相救,那一刻他凝视着她苍白的容颜,口上说着冠冕堂皇的客套话,心里最想让她知道的,却是永远也来不及说出口的:庭真,为你,我愿一生守候。 她走进了府门后,那扇朱漆大门重重地关上了。形如是他与她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。 项府内的布置仍如她离去前的那样,到处是红澄澄的吉庆隆重,深沉夜色之下,这般的红映入眼中,便成了黯淡的一团。 她的离去无疑曾让项景天慌乱不知所措,派了一众家丁前去寻找,终是无果,正自惶惶间,眼见她完好无损地返回,不由又放下了心来,忙迎上前去一迭声道:“你怎么一声不响地走了?王爷还在等着呢。” 她木然地往前走,看到内厅里的灯火昏昏黄黄地映照在窗纱上,只不知里内的苦心等候的人,那一心牵挂的是她这个未过门的妻子,还是生死悬于一线的六姑娘? 自然,这对于此时的她来说,已经不再重要了。 她缓步走进内厅的时候,言溥博正独坐在古檀黑木的八仙桌旁,灯火明耀,淡淡的金色似是碎金似的细尘,幽幽浅浅地洒落在他一身,氤氲于他的大红喜袍之上,勾勒出丰神俊朗的轮廓,在他身后的是十二扇红木镂雕屏风,映衬着属于他的富丽堂皇。 言溥博听到动静,回头看来,瞧见她的刹那唇角扬起了一抹舒心的笑意,似乎所有的焦急与烦忧在这一刻都消散无踪了。他站起身来,仍旧是那样的玉树临风,风姿翩翩。曾是她心目中最为美好的印记。 他的笑意中又杂夹着深深的歉意,声音低沉如夜间疏冷的风:“庭真,你总算是回来了?我晓得是我失了分寸,我对不起你。只是在那时,我以为人命攸关,才会一时失了礼数,她……毕竟是你的妹妹,总不至于见死不救。” 项庭真目中却全无怨恨之意,她面无波澜,只是僵冷一笑,道:“是啊,人命攸关,王爷只是一时大发慈悲而已。” 言溥博垂一垂首,静默片刻,方道:“今日错过了吉时,我已经跟项大人商议过,另择吉日成亲,到那时,我一定会还你一个风光体面。” 项庭真笑得清冷,道:“庭真只是想知道,王爷打算如何安置我的六妹妹?” 言溥博始料未及地看着她,心下思绪涌动,一时并未回应。 项庭真施施然地往前走了几步,来到糊着秋香色窗纱的长窗底下,外间廊下的喜字灯笼闪耀着金红的光影,淡淡地映落在她凝白如玉的脸庞上。她悠悠道:“只有庭真知道王爷对六妹妹是大发慈悲,可是今日在院子里那么多人,那么多双眼睛瞧着呢,碍不住他们怎么猜度,那传出去的话是怎样的说法。这让六妹妹今后怎么见人呢?王爷又该如何向皇贵妃娘娘交待呢?” 言溥博眉心一跳,思忖片刻,犹豫地看着她道:“不管怎么样,你还是我的正妃,至于庭秀……我今日曾问准了项大人之意,项大人愿意把庭秀也许配于我,我想着……给她一个侧妃的名分。” 原来所有的事都是早有预谋,早有商定,她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,她永远是接受摆布的那一个。 她望着窗外的夜空浅浅笑了,倘若,没有经过这一劫,她项庭真还是一双浊目,一颗愚心,永远也看不清真相吧。 她没有表现出他预期之中的痛不欲生,也没有歇斯底里地拉着他追问什么,她只是那样的安静,安静得让他心里发寒,有点拿捏不准,不知该如何是好。 她回过身来,轻轻笑着:“侧妃的名分?甚好,合该如此,合该如此方不辜负了我六妹妹的一番情意。”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她:“你不反对?” 她笑得温柔:“我为何要反对?庭秀待王爷一片真情实意,王爷怎可辜负她?” 言溥博一颗心却没有因为她的话放松下来,只觉得眼前的她似乎与过去判若两人,他倒有点看不清她的心思了。 项庭真含笑道:“王爷劳累了一日,也是时候回王府了,旁的事来日再议也不迟。六妹妹这边你不必担心,我自会好生照料她。” 言溥博心头虽然忐忑,可也心知凡事不可操之过急,此时还是先缓一缓为上。才想依她之言离去,转身的那一刹那,目光掠过她的面容,却没有捕捉到半点的哀或怒,她平静得那样的惊心,为何?为何她可以没有半点悲与怒? 目送着他远去后,项庭真方转身前往项庭秀所在的房舍去。 夜幕似低垂的墨色玉缎,沉沉地笼罩在恰芳院的琉璃碧瓦之上,无星也无月的黯沉。西厢里透着若有似无的草药气息,纱帷垂落于床畔,为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儿挡下一角的宁谧。仿佛还是那个艳阳如炽的午后,她悄声无息地挑起纱帷,含笑瞧着靠在玉石枕上的妹妹,为酣睡的妹妹拉一拉棠色绣折枝藤萝纹的袖子。 已然不复当初,她轻轻撩开纱帷,眼前的庭秀却是睡不沉稳,睁眼看到亭立在床畔的她,不觉惊了一惊,想要起身,奈何却使不上力来,只得虚弱呻吟了一声,弱声唤道:“姐姐……” 她缓缓在床前坐下,一手抚上庭秀的肩膀,和声道:“你好生躺着,不要乱动,仔细身子。” 项庭秀心底直发虚,厢房里一盏笼在白纱灯罩下的烛火微弱,照不清彼此的面容,不知姐姐此时此刻的神情如何,可有怨恨?可有愤怒?只是耳闻她的声音又是这样的平静,不由更是紧张,一时强打精神道:“姐姐,对不起,我今日只是……我只是想给你和王爷献舞贺喜……” “贺喜?”项庭真止不住笑了,眼里的冷嘲只是一闪而过,她仍旧和颜悦色道:“难为你的一片心意,那一身的白裙子可甚是好看,倘若还有下回,你且记住恭贺新喜得穿红的。” 第九十七章 事破(一) 项庭秀甚为难堪,分明是寒冬的夜里,她额上却渗出了涔涔冷汗,“姐姐,对不起……” 项庭真带着一缕淡若轻风的微笑,“你们一人一句对不起,我都听不过来了。你我姐妹一场,这些见外的话就不必说了。你的苦心,我晓得,王爷也晓得。你可知?王爷已经决定纳你为侧妃,爹爹也同意了,而我……”她低头温婉地注视着惶惶不安的妹妹,“我自是没有二话。你只管把身子养好,来日才能风风光光、体体面面地嫁到晋王府去。” 项庭秀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,诧异地瞪着姐姐,“你不怪我?” 项庭真柔柔笑道:“傻丫头,你的心我早就知道,我原该替你打点周全,便不必让你这样在人前抛头露面的,没的惹那起子小人背后嚼舌根儿。你且安心,王爷既然有心纳你为侧妃,皇贵妃该是会召你进宫拜见,届时我与你一同进宫,为你向娘娘美言几句,娘娘一定会乐见其成的。” 项庭秀又是惊又是喜,万万没有料到姐姐竟肯成全自己,一时更觉愧疚,遂道:“姐姐,庭秀这次真的错了,委实不该在姐姐的大婚之上这样……若不是受了那居心叵测之人的调唆,庭秀断断不能如此。” 项庭真转过脸去,目光落在那明明灭灭的灯火之上,道:“那个居心叵测之人,究竟是谁?” 项庭秀咬一咬牙,道:“姐姐千万要当心庭沛,她一心要阻挠姐姐成为晋王妃,便是生怕姐姐会找她清算旧账。” 项庭真了然,只是垂首一笑,轻轻地拍一拍妹妹的手背:“原来如此,不妨事,她阻挠不了我,王爷他说,会择日再与我成亲。反倒是让王爷坚定了心意,我和你都应该好好感谢庭沛才是。” 项庭秀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,原该欢喜才是,可瞧着姐姐这副模样似又有不妥之处,一时想不出所以然来,只得道:“话虽如此,还是得当心。” 项庭真站起了身,道:“我晓得了,你还在病中,便好好养着罢。我先去了,明日再来看你。” 她返回东厢里时,元妙和菊月并几个得力的丫鬟都关切地迎了过来,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她可还安好,她冷冷瞥了旁边的元香一眼,道:“我还好,没什么要紧的,你们都先退下,元妙随我到屋里来。” 进得内屋,她吩咐菊月守在门外,单让元妙一人进来说话。依旧掩紧了门窗,屋子里有闷闷的窒息的意味。项庭真由着元妙伺候她脱下金华鸳鸯石榴纹紫罗缎织锦的外裳,淡声道:“在我大婚之前,可曾发现元香有不妥之处?” 元妙细细回想了一番,道:“有一天夜里,奴婢本来已经睡下了,突然听到元香那边屋子有动静,奴婢便起来看看,竟见她从外头回来,奴婢问她上哪儿去了?她闪闪缩缩地不肯说,半日才回我说值夜的媳妇找她问话,她照应去了。” 项庭真待得这一身华贵喜服都褪换下来后,一边换上家常的月白色菊纹绫裙,一边道:“要知道她是不是有异心,也不难。”随即,她便让菊月进来,如此这般地吩咐过后,菊月心领神会,忙不迭去了。 主子的大婚果真未能成事,只不知主子可会思疑到自己头上?元香正自惶然间,突然瞧见菊月一人走了过来,犹豫了一下后,还是上前试探着问道:“怎的只有你一个回来了?元妙还在姑娘屋子里?” 菊月叹气道:“可不是么,姑娘现下只相信元妙姐姐一人,有什么要紧的话只会对元妙姐姐说,哪里会让旁人在旁?我才听到姑娘跟元妙说什么,大姑娘究竟打什么主意,姑娘便打发我出来了。” 元香听得主子提起项庭沛,心头一惊,忙道:“你出来了,那边可是没有人守着了?” 菊月道:“屋子里只有元妙,门外头是没有人了。” 元香心念一动,遂道:“这可怎么成?姑娘要想使唤人的时候怕是叫不到人了,我过去远远地照应着。”边说着,边往东厢这边走来,一看门前果然是没有值守的下人,她提着心,蹑手蹑脚地来到了房门前。 里边主子的声音隐隐传来:“六姑娘已经亲口向我承认,是大姑娘调唆她这样做的,我可要弄清楚,大姑娘是如何得知六姑娘与王爷之间的事。” 元香听闻此节,整个儿惊得魂不附体,战栗不止。 接下来的话她一则是听不清了,一则是心不在焉,满脑子都在急思对应之策。可是凭她一人之力,哪里能想出妥善的对应之策? 她思前想后,趁着元妙还在主子屋子里,悄声无息地退出了回廊,匆匆往留菁阁的方向而去。 她来到留菁阁偏门之处,左顾右盼了一番,方推一推偏门左下方的青石方砖,那方砖松动,一下便露出了拳头大的洞口来,她忙从袖子里掏出一枚方胜往洞口扔了进去。这便是她与项庭沛之间暗号了,只待项庭沛看到这方胜,便会到后园里去与她会面。 她才想将方砖复位,身旁忽而一阵明亮,她惊愕地转首看去,竟见元妙正提着八角风灯站在不远处,目光锐利如箭。 她脸色一变,才想说话,又见一个披着薄绫披风的身影从元妙背后走出来,那人一手将风帽掀开,露出了一张芙蓉玉面,正是主子项庭真无疑。 元香心知事败,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,遂软软地跪倒在了地上。 项庭真冷冷笑道:“不必着急着下跪,这儿风大,还是回去再说话罢。” 元香已不知是怎么跟随主子回到恰芳院的了,再度跪倒在主子脚下的时候,外头正好响过戌时的更鼓,一声接一声的闷响,恍如敲打在惊慌未定的心房之上。 元香抬起头,怔怔地对项庭真道:“姑娘,是时候盥洗就寝了,不如让奴婢伺候你罢?” 第九十八章 事破(二) 项庭真已经将元妙屏退了在外,一时房里只余下了主仆二人。 “元香,你在我身边伺候,已有五、六个寒暑了罢?这些年来,你也可算是辛劳有加。你心细,你沉稳,你进退有度,对底下人也是不偏不倚,替我把这院子里打点得头头是道,从来不让我费一点心。就连先太太也称赞你是个稳重人儿,值得我重用。论理儿,你有这些好处,倒比元妙更出挑些,这院子里的一把手,也该由你来充当。”项庭真不疾不徐道来,仿佛说的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地背叛了自己的人,“可是,我却一直没有这样做,我没有如你的期待那样重用你,你是不是伤了心,觉得我就是个瞎了眼的主子,不知好歹,不值得你效忠到底?” 元香红了眼眶,道:“不是,姑娘,不是这样的,奴婢很想一直效忠于你!在奴婢心里,姑娘是最好的主子。” 项庭真长长叹息了一口气,摇头道:“罢了,事到如今,你何必强撑着不认呢?你想不想知道,为何我没有重用你?” 元香面上泛起一丝不甘,低低道:“为何?” “去岁新春,府里请了女先生来说书,当中有一个典故说得甚好,杨修之死,聪明反被聪明误。杨修本是大智之人,最终却落得被曹操斩杀的下场,你可知为何?”项庭真从座上站起,来到元香跟前,一手挑起她的下巴,眸里泛起了一抹冷光,“正是因为杨修聪明太过,自以为能猜度主上的心思,便无所顾忌妄言妄行,屡屡触犯曹操的禁忌,方会惹来杀身之祸。”她顿一顿,又道,“我的心思都你都能猜到,我焉知你会不会出卖我?你又是那样沉稳得天衣无缝,反倒是我看不清你的心思了,一个我拿捏不住的人,教我如何能重用?” 元香大为惊诧:“奴婢一直以为,只有奴婢才能明白姑娘的心意,只要奴婢在,姑娘不必多说什么,奴婢便会替姑娘打点妥当。奴婢并不敢存了出卖姑娘的心思啊!” 项庭真手上稍稍用力,捏紧了元香的下颌,冷笑道:“你不敢?你嘴上说着不敢,可是你却早早就背叛了我,你且如实道来,从什么时候开始,你就为大姑娘所用了?” 元香疼得眼泪直流,哽咽道:“奴婢一心为了姑娘,从来不敢生异心,可是姑娘眼里只看到元妙,元妙性子虽耿直,却是个鲁莽之人,奴婢不知姑娘为何偏生看重她!奴婢一片忠心无处可使,只好另投他人。从二太太回府的那日起,奴婢便听凭大姑娘差遣了。” 项庭真松开了手,道:“所以你才要把元妙从我身边算计走,你成了大姑娘的眼线,时刻盯着我的一举一动,向她通风报信,是不是?” 元香泪如泉涌,哑声道:“奴婢想要一生效忠姑娘,可是姑娘没有给奴婢这个机会。” 项庭真止不住嗤笑出声,“原来,归根到底,错的还是我?” “奴婢不敢。”元香深深拜倒在地,“求姑娘饶恕奴婢贱命,奴婢愿为姑娘将功赎罪!” 项庭真目光淡如凉风地从元香身上掠过:“将功赎罪?你想如何将功赎罪?” 元香咬一咬牙,道:“大姑娘眼下尚未知晓姑娘已经识破奴婢之事,姑娘可以藉此筹谋反击之策,奴婢愿为姑娘奔走斡旋。” 有不易觉察的鄙夷自项庭真面上一闪而过,她仍旧淡笑着道:“如此也不失为一个好计谋,你可以为了大姑娘背叛我,自然也可以为了我而算计大姑娘。对你而言,这可真真是轻车熟路之事。”她一手将元香扶起,动作轻柔地替元香擦去泪水,和言道,“只要你还有用得着之处,我当然是舍不得打你杀你,你若是能替我把大姑娘这枚眼中钉除去,莫说是这大丫鬟的名头,来日还会有更好的前程,我自会替你留心着。” 元香只道主子是听信了自己之言,当下一颗悬着的心稍稍落定了,忙不迭道:“姑娘宽宏大量,饶恕奴婢之罪,奴婢感恩戴德!从今往后,奴婢眼里只有姑娘一个主子,奴婢定会助姑娘扫清障碍!” 项庭真淡淡笑着,只问她道:“才刚你往大姑娘院子里投进去的,可是会面的信物?大姑娘会在什么时候与你见面?” 元香当下也不敢有瞒:“正是,大姑娘与奴婢约定,见信物后一个时辰后在后花园的假山小径里会面。如此说来,要是不想让她有所察觉,奴婢还该前去才是。” 项庭真笑一笑,道:“难为你想得周全。罢了,今夜你还是好生歇息罢。” 元香感激涕零的朝着她拜了又拜,方退了下去。 项庭真眼看着她离去后,眼中方慢慢地浮起一抹凌厉入骨的阴冷。 有人说,黑夜是人面最好的屏障,或阴狠,或寂寥,或决绝,或慌乱,种种心思,不过是掩藏在晦暗不明当中的波澜罢了。 亥时三刻,假山群石在夜幕下形态各异,恍如是捉摸不定的鬼魅魍魉。项庭真独个提着八角风灯身临于此,果然看到了静候在前方的项庭沛。 项庭沛转头瞧见有灯火,才想斥责元香行事不当心,没想抬眼却见跟前的竟是项庭真,脸上不禁微微一震,顿时哑口无言。 项庭真面容沉静如水,走上前来道:“让姐姐久等了,妹妹代元香跑这一趟,就是想告诉姐姐,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为。终究,姐姐还是有失算的时候。” 项庭沛冷静下了心绪,静静端详着三妹妹良久,方道:“难得妹妹大婚不成,竟还有这样的心思留神底下婢女的作为,看来还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低估了你的心气性儿。” 项庭真轻轻一笑道:“本来便不是我的东西,失去了也不足可惜。没有必要像姐姐一样,费尽心思想争那遥不可及的,不过是徒劳无功,平白伤神一场罢了。” 第九十九章 景仁宫 项庭沛冷眼看着她,默默须臾,方讥诮道:“妹妹说的甚是在理,譬如那王妃之尊位,对于妹妹来说,可谓是镜花水月,眼看到手了,没想竟成了空。这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啊,晋王竟弃妹妹于不顾,一心只在六妹妹?这当中的曲直缘由,恐怕只有妹妹自己才清楚了。姐姐我可真是替你难过呢。” 项庭真知她有心要提起自己的痛处,当下只是一笑置之,“什么曲直缘由,难道姐姐你不比我更清楚么?六妹妹一向胆小怯懦,若非有人从中挑拨,背后出谋划策,她断断不敢妄自出头。纵观府里,最不想我成为王妃的人,恐怕除了二娘,便是姐姐你了。想来必是姐姐舍不得妹妹出嫁,才劳心至此呢,这敢情好,来日妹妹便长留府中,陪着姐姐,好生看看姐姐还有什么了不得的手段,可比那折子戏精彩得多。” 项庭沛眼看她镇定如斯,面上不觉冷了一冷,道:“既然妹妹不在乎名声在外成话柄,姐姐又有什么可怕的呢?姑且奉陪罢了。” 项庭真巧笑倩兮,在森冷夜风中别有一番动人的意韵:“我眼睁睁看着我母亲惨死在你的算计之下,我眼睁睁看着我的新郎倌舍我而去,我还有什么不可以失去的呢?我还需要在乎外头的人怎么看我么?我最为珍视的东西,都是姐姐你给算计走的,我的好姐姐,难道你就不怕欠我的太多,折煞了你这辈子的福分么?” 项庭沛神色漠然,往前走了两步,逼近了项庭真,眸光冷冽:“从我决定回项府的那天起,我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。沈氏死有余辜,而你,毁人衣食,如杀人父母。你挡了别人的道,还要别人怎么放过你?” 项庭真扬眸逼视着她,隐隐地带着肃杀之气:“我本来还念着冤冤相报何时了,只是姐姐提醒了我,成王败寇,这世间唯有心狠,方能占尽先机。过去的恩怨我不得分明,唯有姐姐的双手沾了我母亲的鲜血,杀人偿命,便是这般简单。” 项庭沛不以为然地仰首一笑,“我的性命,你若有取得来的本事,只管拿去!” 项庭真目内含着极尽的鄙弃之色,冷笑道:“甚好,不用等太久,我一定会让姐姐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因果分明。”言罢,她懒得与对方多费口舌,转身便走。 项庭沛眼眸难掩轻蔑,并不曾将她的话放在心上,同时转过了身去疾步离开。姐妹二人分道扬镳,然而那剑拔弩张的决绝却是如出一辙。 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,人各异梦,心绪难安。 翌日清晨,项庭真才梳洗完毕,宫里的尤姑姑便亲临项府,宣皇贵妃口谕,命项庭真入宫拜见。 项庭真对镜扶一扶发髻上的碧玉云纹六菱长簪,微笑道:“想不到这么快便来了,可是天助我。”她想一想,又把那碧玉云纹六菱长簪摘了下来,换了一支乌木镶银簪,把发髻打松了,再将面上的胭脂擦去,只薄薄地涂了一层茉莉粉便罢。 如此出去随尤姑姑进宫,尤姑姑留神看了她几眼,也难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。 景仁宫的雕梁画栋,富丽堂皇自是不必说,项庭真容神灰灰冷冷的,了无生气地跟随宫人行走在红墙朱栏之中,全然无心感受此间的华贵之气,仿佛只是一个有呼吸的泥胎木偶。 皇贵妃端坐在紫金瑞兽雕漆的椅子上,跟前一道赤金琉珠帘重重垂落,却无碍于她投于项庭真身上的视线,她低低一叹,虚抬一抬戴着錾花珐琅护甲的手,道:“庭真不必多礼,快起来罢。” 项庭真却没有起来,仍旧垂首跪在织金毯上,纹丝未动。 皇贵妃暗奇,忙吩咐尤姑姑道:“代秋,你去把项三姑娘扶起来。” 尤姑姑才要听命行事,项庭真便整个儿伏倒在地上,声音带着哀怨的哭腔:“庭真有负皇贵妃娘娘所望,不配到皇贵妃娘娘跟前,只配跪在地上说话,向娘娘请罪。” 皇贵妃本就替她感到心疼,此时听她这么说来,更是于心不安,忙道:“你何罪之有?本宫晓得,你受委屈了,还是先起来,好好与本宫说说,昨儿大婚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 项庭真抽泣着站起身来,一双眼睛红肿得像核桃似的,“昨儿大婚生出那样的变故,庭真以为,王爷会更清楚个中因由,为何皇贵妃娘娘不先问清王爷,倒来问庭真这个不祥人?” 皇贵妃沉重着神色,道:“本宫依稀听闻一点风声,着实是荒唐至极!本宫不敢相信这会是溥博所为,本宫也知道,倘若溥博真的有此行举,势必会来向本宫请罪,在听他的言辞之前,本宫想先听一听你的说法。” 项庭真止不住泪流满面,两脚软软地再度跪倒在地,哽咽道:“娘娘切勿怪罪王爷,都是庭真的不是,是庭真后知后觉,未能及早觉察王爷的心意所属。若是早一点了然于心,庭真合该在大婚之前便妥当安置好六妹妹,兴许便不能生出这样授人话柄的乱子来,便不会闹得人尽皆知,便不至于让娘娘为此伤神,都是庭真的不是!求娘娘降罪!” 皇贵妃心头揪了一揪,道:“此事原非你之过,若论过错,本宫也是难辞其咎。罢了,溥博此次虽然失了分寸,可他的心还是向着你的,在本宫这里,你还是毋庸置疑的晋王妃,本宫特意召你入宫,就是想安一安你的心,本宫自会让溥博另择吉日,将你迎娶过门。” 项庭真戚戚然地抬起泪容,发髻松松地垂在脑后,益发显得她梨花带雨的凄凉憔悴:“承蒙娘娘错爱,庭真本该感恩戴德,可是……可是经过昨日之事,庭真却是看清了王爷心意所属,恐怕庭真再不堪为王爷良配,但求娘娘收回成命!” 皇贵妃不觉心疼有加:“闺阁女子最重名节清誉,你已经是溥博三书六礼下聘的妻室,又在大婚之上闹出了那样的变故,倘若不能与溥博完婚,恐怕对你日后的名声不利,这让本宫如何向项大人交待?” 项庭真一声一声呜咽愈显幽怨:“庭真冒昧,敢问娘娘,可还记得与皇上两心相印的时刻?可还记得真心实意地钟情于一人的感受?倘若,心里装着一个割舍不下的人儿,如何还能与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人共度一生?”她的声音有浓不可化的沉痛,“在庭真而言,只想看到王爷欢喜,王爷心里的人是庭真的六妹妹庭秀,庭真求娘娘成全王爷和庭秀,让他们有情人得成眷属!” 第一百章 把脉 皇贵妃皱起眉头,“这万万不可!溥博的正妃哪里可以是你的妹妹?万万不可!” 项庭真流着泪道:“娘娘有所不知,王爷昨夜已经与家父商议,意欲纳庭秀为侧妃。庭真也觉得,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,唯今,只求娘娘成全了。” 皇贵妃闻言一惊,云髻上的金步摇簌簌颤抖,犹如是隐怒的心房:“你说什么?溥博竟向项大人提出纳你六妹妹为侧妃?昨儿分明是你们的大婚,他怎可如此荒唐?!” 项庭真跪坐在地,面容凄清一片,幽幽道:“或许在王爷心里,念念不忘的是庭秀的清丽舞姿,昨儿在庭院里,庭秀穿着那一身白衣,翩然起舞,当真是美妙之至,就连庭真也看痴了,莫说是王爷……” 皇贵妃闻得此节,心头大震,一手紧紧地抓着紫金雕漆的扶手,喃喃道:“一身白衣起舞,一身白衣起舞……”她的神情渐渐凝滞,汇成了一抹怒意,“他还是没有忘记她,原来如此!溥博心里念念不忘的人是她!” 项庭真并不知她言下所指,只敛一敛心底的快意,仍旧带着愁苦之色道:“正是如此,王爷念念不忘的人是六妹妹庭秀。庭真无能,不得王爷之心,庭真实在不想来日落得一个同床异梦的孤苦下场,求皇贵妃娘娘准允王爷退婚,权当是放庭真一条生路。” 皇贵妃心中五味杂陈,思绪如潮,暗恨言溥博执迷不悟,一时也舍不得庭真,只好和言劝说:“本宫知道是溥博之过,你且不必着急,本宫回头问清溥博,自会还你一个公道。” 项庭真脸庞蕴上一抹忧切之意,再度向皇贵妃深深拜倒恳求道:“昨日庭秀起舞之时,身子该是极度不适,竟口吐鲜血晕死过去,后来请了敝府的家医来瞧了,却是诊断不出病根来,无以对症下药。今儿庭真出门前去瞧过庭秀,精气神倒比昨儿还差了,这可怎生是好?求娘娘大发慈悲,恩准庭真把庭秀带到宫里接受太医的诊治,想来宫中国手妙手回春,定能为舍妹诊出病由,药到病除。” 皇贵妃压一压胸中的意绪,叹道:“难为你这个时候了,还念着那姐妹之情。庭真,你便是输在心太软,只知心系别人,全不为自己打算。”她顿一顿,转念又道:“罢了,本宫正好也想与你这位六妹妹见上一见,既然她病得这样重,事不宜迟,尤姑姑,你这就命人去把项府六姑娘接到宫里来,本宫自会请太医令为她诊治。” 项庭真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,恰到好处地掩下了眸中狠绝的清冷,语含感戴道:“庭真谢过娘娘慈悲!” 待得半个时辰过后,一身虚弱的项庭秀乘坐着花梨木轿椅进入了景仁宫内殿,她脸色苍白如纸,口唇发青,目光惊惶不定,心下在见到主位上的皇贵妃时益发慌张起来。她强撑着椅扶想要起身行礼,奈何浑身颤抖无力,半日都站不起来。 当日在御花园里,皇贵妃未曾留心于她,此时细细打量之下,方暗觉心惊,更为明白为何亲儿会对她情有独钟。眼见她行动不便,遂道:“你既然重病在身,便不必拘礼了,好生坐着,只待太医令为你把脉就是。” 项庭秀听得把脉二字,心猛地悬了起来,转脸看向跪于一旁的姐姐,还未来得及出言,便听姐姐柔声道:“是了,秀妹妹你只管好生坐着,姐姐晓得你病得难受,才求了皇贵妃娘娘请来太医为你诊治呢。” 姐姐的声音分明是柔若春风的安抚人心,然而此时听进项庭秀的耳中,却如同钻心利箭一般,刺得她满心痛惶。只有她自己知道,她为何会病倒,这是她不能告人的秘密,哪里可以在皇贵妃面前公诸于众?思及此,她整个身子都僵住了,两手死死地攥在一块儿,硬是不肯递给跟前静候着的太医令。 皇贵妃不觉皱眉:“秀姑娘这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么?代秋,你去帮帮她。” 尤姑姑领命上前,就要拉住项庭秀的手,项庭秀慌张不已,下意识地避了一避。尤姑姑瞥她一眼,一把抓住了她的手,硬生生地拉直了,摁在了号脉枕上。 太医令上前来隔着巾帕替她诊起脉来,项庭秀一张脸早已是血色全无,身子瑟瑟发抖不止。 太医令脸色变了又变,半晌方直起身来,朝皇贵妃拜了一拜道:“回娘娘,依微臣所见,这位姑娘身上所患的并非疾病,而是身中草药之毒。” 项庭真不可置信道:“妹妹是中毒?怎会如此?” 项庭秀面呈惊惧之色,只是咬着下唇不敢出言半句。 皇贵妃亦觉得意外:“可知是身中何毒?可有解毒之法?” “这位姑娘唇色发紫,身子畏寒,听项三姑娘所言,昨日毒发时曾口吐鲜血,想是毒伤肠胃所致,此乃服食雷公藤皮部中毒之症。好在毒性并不深,性命暂且无虞,可试着口服羊血解毒。” 项庭真忧心忡忡地看着项庭秀,道:“好端端的,为何会突然中毒?偏生在昨儿中毒?究竟是何人所为?” 项庭秀脸色惨白,如芒刺在背,一时坐立难安,在皇贵妃面前也不敢扯谎,只是嗫嚅着道:“我也不晓得……为何会如此……” 皇贵妃疑虑地端详着项庭秀,冷声道:“昨儿原是你姐姐与晋王的大婚之喜,本宫且要问一问你,何故会身穿白衣起舞?这中毒一事也甚为蹊跷,你且如实道来,你存的是什么心思?” 项庭秀只觉得背脊阵阵发凉,慌得口唇发颤:“民女……民女只是情之所起……失了礼数,是民女的不是……” 皇贵妃冷眼瞧着她这副模样,却是与当日的那一位如出一辙,不由更觉得嫌恶,当下严声道:“你何止是有失礼数?简直是寡廉鲜耻!你的姐姐一心牵系着你,你却在她的大婚之上素服起舞,成何体统?在你眼里,可还有姐妹亲情?可还有贤德规矩?可还有项家家声?还是你为了得到王爷的另眼相看,良知可以不要,就连脸皮也不要了?” 第101章 羊血 这一番问责下来却是极为厉害了,项庭秀哪里承受得住,整个儿从轿椅上滑落下来,瘫倒在地泣道:“民女错了,一切都是民女的错……民女深悔当初,求皇贵妃娘娘恕罪……” 项庭真泪如泉涌,一把拉着妹妹冰凉的手,哭道:“你可不要怪自己,都是我不好,我早该求皇贵妃娘娘成全你和王爷,你便不必失了这个分寸。你只老实告诉我,这毒药,可是你自个儿服下的?” 项庭秀不是不知自己早已陷入了姐姐的算计之中,只是此时此刻已然别无他法,唯得闭上泪眼,强压着满心的张皇轻轻点头。 项庭真顿时泣不成声:“你为何要这样傻?你为何要这样傻?但凡你直言相告,我一定不会阻止你与王爷在一起啊!你何至拿自己的性命铤而走险?” 皇贵妃在后宫中生存数十载,什么尔虞我诈,勾心斗角都是等闲之事罢了,只是眼前项庭秀算计的却是自己亲儿的大好姻缘,一时只觉怒上心头,不愿容忍,遂肃然道:“皇家之中,最容不得的就是奸狯叵测之辈,任凭你的痴心不改,任凭溥博待你用情再深,本宫不能容你,就是你真的送命了,本宫也是不能容你。如今你中毒,原是你咎由自取,却也免了本宫费心罚你了。”她眼光掠过太医令,又道,“那毒只有羊血能解,是么?”她不觉冷嘲一笑,“甚好,即去取了新鲜羊血来,本宫要亲眼看着项六姑娘喝下去,方才能放心。” 项庭秀听得皇贵妃说不能容她,整颗心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掐得紧紧的,丝毫没有喘息的余地。她无计可施,只能如一叶孤舟般匍匐在地上,织金毯耀眼的流光丝缕刺痛着她的双目,唯觉身旁有一道冷冽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,似乎是秋后算账的凌厉。 过不多时,便有内监捧了红木托盘进来,上头是一大海碗的鲜羊血,才进殿中,便可闻到一股浓重的腥膻气味,中人欲呕。 那内监把红木托盘端到了项庭秀身侧,她鼻闻着这浓烈的气味,耳边传来皇贵妃森寒的声音:“六姑娘要想药到病除,还是快把这羊血喝下罢。” 内监把那海碗递到了她跟前,眼前是一碗腥红的血水,血腥气息扑面而来,她如受惊的小鹿般怯懦往后退去,连连摇头求饶:“民女知道错了,求娘娘恕罪。” 项庭真含泪道:“秀妹妹,这是唯一的解药,你还是听从娘娘之命趁早喝下罢。” 皇贵妃面无表情地下令道:“喂她喝下!” 那内监得了令,便一手捏住了项庭秀的下颌,一手将海碗凑进她口中,一股脑地将那羊血灌进了她嘴里。项庭秀无力挣扎,那羊血生生地流入了口腔之中,五脏六腑都似翻腾了起来,她分毫动弹不了,直待最后一滴血水喝下,内监手一松,她方整个儿伏倒在地上,捧腹连连干呕起来,直憋得一口气喘不上来,几欲窒息。 项庭真泪眼内含着殷切的关怀,膝行到妹妹的身旁,一手扶着她的臂膀道:“秀妹妹,不用怕,羊血喝过了,你体内的毒很快便能解了。要是还不好,姐姐再求了娘娘赐予最新鲜的羊血,日日让你喝下去,定会痊愈的。” 项庭秀五内直如翻江倒海一般,嘴唇边残留着的几缕血水,映得她一张惨白无色的容颜更显虚弱张皇。她揪着衣襟重重喘息,转首看向姐姐,眸子里更添了几许惧意:“妹妹再不敢了,再不敢了……求姐姐原谅妹妹……” 项庭真眼角滑下泪珠,一手细致地替惊魂未定的妹妹擦着唇边的血水,柔声道:“傻丫头,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?咱们可是亲姐妹,我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你毒发身亡么?不管怎样,我一定会救你。” 皇贵妃掩一掩鼻子,道:“罢了,本宫乃念庭真的姐妹之情,你又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,倒是不好与你论说责罚。本宫回头自会提点项大人,让他仔细着家教之法。” 项庭秀难掩心头恐慌,怔怔愣愣地跪在那儿不知该如何是好。还是项庭真拉着她向皇贵妃谢恩道:“娘娘福攸眷顾,民女姐妹二人深受惠泽!舍妹所为,只是一时年少愚昧,舍妹自此必会反躬自省,规行矩步。”她看向妹妹,“秀妹妹,可是如此?” 项庭秀惊了一惊,方诚惶诚恐地道:“是,是,庭秀知道错了……” 皇贵妃心下已然有了决定,当下也不久留项氏姐妹,便命尤姑姑送她们出宫去。 项庭真由始至终扶着项庭秀,姐妹二人一同走出殿外。项庭秀感觉此时的自己犹如姐姐掌中翻不出桎梏的囚徒,每走一步,都是身不由己。 走到廊外的时候,日已高照,阳光灿烂映于琉璃瓦上,分明是华光四溢的虹芒于空,然而她们却感觉不到半点暖意。项庭真一双眼睛哭得红肿涩痛,放眼前方只是一片迷蒙而已。远远地,便见一个挺拔身影疾步前来,待得近了,方看清那是身着石青色绣九蟒纹朝服的言溥博。 项庭真看到他来,心下暗暗冷笑,面上只是忧伤不减,垂下眼帘低低唤道:“王爷。” 项庭秀感觉自己的脚步虚浮无力,此时勉强立在原地,似是费心了全身的力气。自看到他,她心内的委屈及无助便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,恨不得马上挣开姐姐的手,扑到他跟前嚎啕大哭一场方能释放心头的恐惧与哀痛。 然而她却什么都不能做,只能任由姐姐牵扯着,与他保持着滴水不漏的距离。 皇贵妃已经开口,皇家不能容她项庭秀,不能容她。 言溥博从听闻母妃召见项庭真那刻开始,便忐忑不安得紧。把手上的政务安置妥当后,便马不停蹄地赶进宫里来,此时在景仁宫廊下遇到项氏姐妹二人,已知是来迟了一步,又见项庭秀那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,只不知才刚在母妃殿内曾发生什么,心下虽是发急,只是顾忌着规矩强作镇定罢了。他定一定神,对项庭真道:“本王不知母妃会召你入宫,不然合该与你一同前来,由本王亲自向母妃谢罪才是。” 第102章 乙之砒霜 项庭真一头青丝被风吹得凌乱,丝丝绕绕地垂落于肩头,不施脂粉的脸上隐见泪痕,声音也似有气无力:“王爷何罪之有?只不过是为了一心所属之人罢了,若说遗憾,只是遗憾庭真不是这个让王爷属意的人。王爷只管放心,庭真已经向皇贵妃娘娘道明事情缘由,相信娘娘自会明白王爷一番苦心。” 言溥博满心愧疚,目光一瞬不移地落定在项庭真凄然的脸庞上,道:“这原是本王一人之过,怎可让你来担当?本王又何曾说过你不是本王属意之人?你且安心,本王自会妥善处置此事。” 项庭秀亲耳听得此话,原就惶惶不安的心更觉失落,整个儿软软地靠在姐姐身侧。是她忘记了,一直以来,她都是只是姐姐身后那个不起眼的卑微影子罢了。 项庭真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苦笑,“庭真已经不敢做这样的奢望,才刚正是相求娘娘准许王爷退婚,又求娘娘成全王爷和秀妹妹二人。唯今,庭真别无他想,只想王爷能尽早给秀妹妹一个名分,好让她不必受那世俗流言蜚语的困扰。” 项庭秀心头暗惊,却是不敢言语半句。只听得言溥博轻轻一叹,话里透着无尽内疚:“本王大婚之上失了礼数,你怪罪也好,怨骂也好,也比如今这样让本王好过些。庭秀之事,本王自会好生安置,也必定不会辜负你的。” 项庭真欠身一拜,“倘若如此,庭真便安心了。” 目送着言溥博走进内殿中,项庭秀几番意欲出言劝阻,都被项庭真一手给按压了下来。 分明知道,皇贵妃断断不能应允言溥博此时纳自己的为妃。再多的坚持,不过是火上浇油罢了。 昨夜之时,言溥博不敢相信地看着项庭真:“你不反对?” 她笑得温柔:“我为何要反对?庭秀待王爷一片真情实意,王爷怎可辜负她?” 她为何要反对?自然会有反对的人,自然会有人替她狠狠地打破言溥博的美梦,丝毫不必留情,狠狠地,将他与庭秀之间的情丝一把斩断,让他们饱尝一下她所承受过的痛不欲生的滋味。 她们返回项府后没多久,项景天也从朝里回来了,他脸色铁青,一进门便命人将项庭秀带出来问话。几番折腾之下,项庭秀如霜打的茄子般蔫蔫无神,只是木然地接受处置罢了。 项庭真却是神采奕奕,盥洗过后,便坐在妆台前拿蓖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发。元妙在旁边为她抹上茉莉花香的刨花水,担心地觑一觑铜镜里的主子,犹豫了半日,方道:“姑娘,这与王爷的亲事,可怎生是好?老爷可有说法?” 项庭真低头用蓖子梳理着纠缠的发丝,道:“我与王爷不是不成了么?还有什么可说的?” 元妙不由着急:“都是那六姑娘从中作梗!可王爷毕竟是三书六礼下的聘,这大婚之事也闹得满城皆知了,难道就此不了了之?置姑娘的清誉于何顾?老爷想必是不能就此罢休的罢?” 项庭真清清淡淡地一笑:“此事从一开始便不在老爷的掌控之中,如今成了一场空,他作为臣下也是无能为力。”她将蓖子搁在了黑檀木桌上,“笑话闹得大了,与其继续纠缠不清丢人现眼,不如及早抽身离去,远离是非还能保留一点尊严。” 元妙止不住替主子心疼:“可是姑娘的大好姻缘就此毁于一旦了。” “大好姻缘?”项庭真对镜抚上自己的鬓角,指尖触碰到描绘精致的远山黛,那举案齐眉的鰜蝶情深,终究是与她无缘了,“甲之蜜糖,乙之砒霜。在旁人眼里是大好姻缘,可是在我这里却是噩梦一场。这样的噩梦,我这一生再不想重温。” 元妙懵懵懂懂的,并不甚明了。 项庭真轻轻一笑,道:“此事已经过去,你日后不必再提了。” 元妙点头答应了,忽而想起一事来,忙又道:“六姑娘做出那样的事来,连老爷都不愿轻恕了,今儿罚了她一年月钱。姑娘怎的还让她回恰芳院来?不如把她遣回沁芳院去罢,眼不见为净的。” 项庭真用银簪子挑了一点胭脂揉在手心里,“不要小瞧了这个六姑娘,把她遣回沁芳院,不是眼不见为净,而是山高皇帝远,她那一肚子主意更是无所顾忌了。姑且让她留在西厢里,好歹还在眼皮子底下,只瞧她还有什么了不得的花样。” 元妙会意,“也好,奴婢自会替姑娘好生伺候着她。” 项庭真对镜匀妆,闲闲问道:“这两日元香如何?” 元妙有一点委屈:“自从姑娘识破了她,奴婢便依着姑娘吩咐将她留在屋子里头,派了小丫鬟日夜守着,未得姑娘允许,不得踏出屋门一步。她只是不服,不知姑娘为何要把她限在屋子里,每常质问奴婢,是不是奴婢挑拨姑娘与她的关系,害得姑娘不愿给她将功赎罪的机会。” 项庭真微笑着看了她一眼,“你何必在意她的话?待得再过几日,我便能给她妥善的处置了,你仔细着,正是用得着你之处呢。” 元妙不由敛一敛神,“奴婢晓得了。” 如此清清静静地过了数日之后,这一日清晨,项庭真便命元妙把元香给带到内屋里来。元香被关在自己屋里已有一段辰光,这一日一日地过去,她的心早已是慌得如一团乱麻,不复往日的沉稳冷静,一见着项庭真,便跪了下来,连连膝行至主子脚下,哭道:“姑娘,奴婢这些天可是想清楚了,奴婢千不该万不该,不该靠拢大姑娘,不该出卖姑娘!奴婢知道错了,求姑娘饶恕奴婢!” 项庭真微微笑着,一手将她扶起来,“瞧你被吓成什么样儿了?我不过是怜你这些年的辛劳,让你好好歇息几日,并不是要罚你的意思啊。你满脑子胡思乱想些什么呢?没的把自己给吓坏了。” 第103章 杀鸡儆猴 元香看着主子的神情却是一片诚挚,不像是话中有话的样子,惊惶的心神方稍稍落定了些,只是战战兢兢道:“奴婢愚昧,奴婢不知姑娘的心意,方会乱了心神。奴婢并不需要歇息,还请姑娘仍如以往一般差遣奴婢,奴婢只想为姑娘效劳。” 项庭真为她抚一抚凌乱的鬓发,温声道:“元香,你在我手底下效劳的时日也足够长了,也是时候歇一歇了。按说你比我还年长两年,也有十八岁了,这个年纪,说大不大,说小却是不小了。我前儿曾答应过你,必会替你留心更好的前程,我寻思着,让你这样心思玲珑的人儿充当我的大丫鬟,还是太委屈了,我一定要为你寻一个更好的去处才是。” 元香闻言,惊得脸色一变,忙摇头道:“不,姑娘,奴婢哪里也不去,奴婢只想守着姑娘!” “守着我有什么好处呢?横竖我也不是个明白的主子。”项庭真含着盈盈的笑意,抬手细细地抚摸着元香一张白皙清秀的脸颊,“相比起元妙,你倒是比她长得标致,这一身细皮肉嫩的,倒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好看。以你的姿色还有那伺候人的工夫,若只是配个小厮,倒是委屈了。” 元香煞白了脸颊,主子的指尖在自己的肌肤上滑过,带着冷冽的寒气,直教她起了一身惊栗的鸡皮疙瘩:“姑娘要打发了奴婢去配小厮?”她含泪跪倒在地,“姑娘还是罚奴婢杖刑罢!奴婢甘愿受那六十大板,求姑娘高抬贵手!” 项庭真一脸心疼的模样:“罚你杖刑?这怎么可以?你这身子骨要是打坏了,教我拿什么跟宋公公交待?” 元香怔忡道:“宋公公?” “可不就是宫里的老太监宋公公。”项庭真的笑意隐秘而浅淡,“想来宋公公本是无品级无官阶的太监,只是如今六十有二,又准备告老离宫了,方才敬称他一声公公。你可别小瞧他只是个太监,他在城外置下了一处房舍,便是颐养天年之用,若是娶了妻室,也可算是安家了。” 元香震惊得无以复加:“太监?姑娘你是想……” “没错,是太监,这是我为你张罗的一门好亲。宋公公在宫中当差数十余年,因是无品级,也没有宫女愿意与他对食。如今离宫,正好存了一笔娶亲的银子,足够你与他共享安稳了。”项庭真笑得温婉动人,“想那宋公公生平第一回娶妻,一定会好好疼着你。你便安心出嫁罢。” 元香失声尖叫道:“不,不!求姑娘饶恕奴婢!求姑娘不要把奴婢嫁给太监!”她慌急失措地扑到项庭真脚下,一把扯着主子洋莲红绣兰桂的裙摆大哭:“姑娘不如取了奴婢性命罢!与其嫁给太监,奴婢宁愿一死,宁愿一死啊!” 项庭真含着一缕柔和的笑意,随即把元妙和菊月二人以及一众下人都唤了进来,道:“这是咱们恰芳院的喜事,你们的元香姐姐要嫁人了,后天便是吉日良唇,我会亲自送她出门。这两天你们给好生打点她出嫁之事,元妙,菊月,你们二人好歹与元香姐妹一场,便轮着陪在她身边,若是有那舍不得的想要寻短见,你们且好生劝着,别让她辜负了这大好姻缘。” 元香在底下哭成了泪人,声声嘶哑求饶如锥心惨叫,一下一下惊得众人胆战不已。元妙虽然平素与元香不和,此时也不禁心有悸动,只是不敢露出惧色,更添了小心恭谨:“奴才们晓得了,姑娘且放心。” 项庭真轻轻扬一扬首,元妙知意,便与菊月二人将元香扶起带走。元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只是放软着身子不肯就范,奈何终是挣不过二人之力,被硬生生地拖了出去。恰芳院上下人等眼见如此情状,均知元香是犯了极大的过错,方遭此处置,从此对项庭真更是心生敬畏,行事不敢有半分差池。 待得两日后,元香穿了一身红地被送出项府,项庭真言出必行,果然亲送了她上轿。那元香在屋子里痛哭了一天一夜,已然无泪,额头上犹自带着一抹青肿,是意欲一头碰在青石柱撞死留下的,亏得元妙眼疾手快将她拦下,方于性命无虞。 生不如死,方是对她最大的惩罚。 宋公公晚年方娶得美娇娘在抱,自然是更不舍得她死,有的是方法留住她的贱命。 项庭真俏生生地站在项府偏门边,含笑目送轿子远去,仿佛此时出嫁的果真是她最疼爱的妹妹。 直至轿子远离了她的视线,她方转身返回府里,回首的刹那,眼光所及之处,却见到那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伫立在长巷转角内,她不由怔了一怔。 闻意远穿着一身玉白色长衫,以一条雪花玉蹀躞带系住腰身,越发显得他玉树临风,身姿翩翩潇然,清朗如松柏。看到她发现了自己,他微微有点尴尬,很快又平静下来,缓步向她走近。 项庭真有一刻的迟疑,不知该不该理会他,才想转身离去的时候,只听他道:“闻某今日来,不是要找云杨,而是有些话想跟姑娘说。” 项庭真咬一咬下唇,转了过身背对着他,鬓边垂落的银丝白玉坠角沙沙地打着面颊,带着冰凉的触感,一下一下地提醒着她曾有过的痛。她淡漠了声音道:“我与你无话可说。” 闻意远注视着她的纤纤背影,“我知道姑娘怨我,不过在闻某看来,现下对姑娘最要紧的,不是记恨某一个人,而是如何将记恨的人除之而后快。” 项庭真有点意外,微微侧一侧首,“即便如是,与你何干?” 闻意远直截了当:“我想帮你。” 她冷冷地嗤笑出声,“谁稀罕?” “你会稀罕。”他毫不退缩,“姑娘在贵府孤立无援,今日惩治的不过是微末爪牙,始作俑者尚且逍遥事外,心头大患一日不除,姑娘的日子也不能安稳。” 第104章 一臂之力 她默默片刻,道:“我还有哥哥云杨。” “你说的对,你还有一个好哥哥。可是你这个好哥哥倘若肯争一夕之长短,想必也不至让姑娘孤身与府内诸人周旋。如何才能让你的好哥哥不再逃避,与你站在一起面对家族纷争?倘若有我这个良朋知交在旁劝说,不是容易得多么?” 她犹自倔强:“即便我哥哥不肯,我一个人也可以。” 闻意远神色凝重:“先沈夫人去世已有一段时日,姑娘能沉得住气不予还击,恐怕有人沉不住气想要鸠占鹊巢。大好侍郎夫人之位,岂能白白悬空?贵府姨娘成群,岂能无主母掌管?有人拼尽所有只为置先沈夫人于死地,自然有人费尽心思坐上项大人正室之位。既然当日可以狠下杀手,如何不能为正室之位无所不用其极?一个狠下了心肠的人,姑娘以为凭什么能与之力拼?” 项庭真静静地听着,没有作声。 他敛一敛心头翳痛,“姑娘休怪闻某口哪壶不开提哪壶,为何姑娘大婚不成?当中又有多少暗算步步紧逼?什么人最看不得姑娘成为王妃?难道姑娘到如今还看不分明么?前有狼后有虎,闻某当真看不出凭姑娘一人之力,有甚胜算。” 她心知他所言有理,只是不愿受其恩惠:“你说的是,千难万难,摆在我眼前的路就是刀山火海,我不过是有一分的力出一分的力。这是我的命数,只能我自己去解。你的一片好心,恕我承受不起。” 闻意远惆怅地凝视着她:“闻某从前也有过相助姑娘的时候,姑娘当初受之坦然,全因为闻某是一个不相干的人,如今还是一样,姑娘只管把我当作是一个不相干的人,一个无需放在心上的人,便可以了。” 她听得他这样的话,心下莫名地淌过一丝苦涩,不禁道:“哪里还能回到当初?回不去了,回不去了。”她吸一吸气,转首看着他,“为何你一定要帮我?” 他正为她的一句“回不去了”触动了伤怀,怅怅惘惘间,只是沉沉道:“还记得当日我把云杨救活了,你说要谢我的话么?你答应过我,给我的谢礼是一个愿望。”他凝眸注目于她,“如今我想你实现我的这个愿望,我的愿望便是助你一臂之力,为你排忧解难。” 她心头一热,回身望着他:“你何必如此?” 他沉默了一下,道:“如果你想要的是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,那么我可以告诉你,因为你是云杨的妹妹,所以我不能袖手旁观。” 项庭真不知为何,却是提不起对他的恨了。眼见他一脸的诚挚,她心下一揪,只别过了脸去,冷冷道:“你爱多管闲事,谁能拦你?” 闻意远不觉展颜笑了,面容明朗如阳,“姑娘当机立断,及早将那心存异念之人除去,又能震慑底下人,可谓一举两得。只不知姑娘接下来有何打算?” 项庭真想了一想,僵着脸道:“不能让庄氏坐大,阻止爹爹将她扶正。” “原该是如此,可是你再怎么深得项大人之心,也不过是小辈,怎么能置喙长辈之事?若那一个是用心的,冷不丁搬出什么女训女诫的圣人圣言教训你,也不是没有可能。”闻意远前前后后都替她想过了,“若是真到了项大人开口说要扶正庄氏的时候,你再前去阻止已是来不及了,只会落得里外不是人。” 她心里赞同他的话,面子上只是淡淡的:“理儿谁都懂,可是该怎么做呢?” 他边思索着,一边拿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,慢慢道:“小辈不过置喙长辈之事,只不过,倘若是长辈的指点,小辈却是不能置之不理。如果,除了长辈之外,还有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发话,恐怕小辈是不得不遵从。” 项庭真心念一动,抬眼看着他: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 闻意远点一点头:“我的意思,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个意思。” 她收一收唇角的笑意,皱眉道:“得先找到一个德高望重之人。” 他垂首道:“姑娘只要想好了,只管言语一声,有用得着闻某之处,闻某自会替你奔忙。” 深冬的天气,正是寒意凛冽之时,庭院之内两旁栽种的梧桐树皮青如翠,叶缺如花,妍雅华净,别有一番赏心悦目的景致。项庭真犹豫了再三,方朝他轻轻颔首。唯见他一身清雅的玉白色立于梧竹致清的青桐树下,恍如永不言弃的坚守,没来由地让人心安定,哪怕历经风霜侵凌,也有他的从容和笃定,稳妥地支撑着一方天地。 项庭真转身离去的时候,仿佛还能感觉到他的注目,她几次想要回头,却又按捺住了。她说过,她不会原谅他,即使是现下勉强答应了接受他的帮助,她的心也是不能原谅他的,在她心里,他永远是伤害她最深的那一个。 进了正院,她正想返回恰芳院,赖孝荣从前方过来道:“三姑娘,正好在这儿遇着您,老爷有要紧的事让您到颐明院去一趟呢。” 项庭真便往颐明院而去,到得项景天所在的内屋,便见金丝楠木书桌上摆着一副累丝金凤步摇,那赤金的缀花闪烁着耀目的光熠,点点刺痛了她的双眼。 项景天看一看女儿,面沉如水道:“这是王爷才刚派人送来的,王爷之意,想必是让你戴着这副金步摇与他再行大婚。” 项庭真不动声色道:“爹爹以为,女儿应该怎么做?” 项景天沉吟片刻,道:“你与王爷的婚事毕竟有礼数在前,后来旁生节枝,如今外头有诸多揣测,无一不是笑话咱们一门荒唐。为父也甚是为难,想来,除了让你与王爷完婚外,也没有更好的方法堵住悠悠众口了。” 项庭真走到书桌前,轻轻抚上累丝金凤步摇,触手冰凉:“女儿只想知道,爹爹如何看待王爷弃女儿于不顾一事?” 项景天沉一沉脸色,不觉有些许心疼:“那日庭秀事出突然,王爷一时失了把持,不仅委屈了你,还让项家成为了满城笑柄。喜事成了乱事,着实让人措手不及。这门亲事原是为父替你费心打点的,如今闹至如此田地,为父于心难安,可那毕竟是王爷,你一个女儿家被玷污了名声,除了与他再行大婚,还能如何?” 第105章 行险而顺 项庭真静静道:“爹爹不要忘了,大婚当日,王爷便提出了要纳庭秀为侧妃,倘若王爷真的有心要给咱们一个体面,他何至如此失仪?既然当初便无心,又何必如今的费心?” 项景天皱一皱眉道:“当日王爷如此提出,为父只想着保全家声,方会暂且答应了。可是后来皇贵妃娘娘又有谕下来,竟是不乐见庭秀成为王爷侧妃之意,可是王爷心意不减,如此一来,倒真是让人左右为难。” 项庭真淡笑道:“爹爹何必左右为难,王爷此时还想要迎娶女儿,不过是为了纳庭秀为侧妃,可这又恰恰是皇贵妃不能容许的,爹爹若不想趟这淌浑水,索性装聋作哑,待过一段时日,外间不会有人再提及此事,王爷的心又淡了,指不定便也不了了之了,岂不是更为省心?” 项景天怔了一怔:“装聋作哑?”他意外地看着女儿,“你竟也不在乎?莫非你本就不想与王爷成婚?” “女儿怎么想的爹爹何必在意?爹爹只需要顾及项氏家族周全便可。王爷意在庭秀,只会让爹爹在皇贵妃面前里外不是人,这门亲断断不能结了。倘若爹爹生怕得罪王爷,只把缘由往女儿身上推便是,或是身患重病,或是心绪大不如往常,都是不失大体的退婚理由。”项庭真波澜不惊地徐徐道来,仿佛言及的并非是自己之事。 项景天心下虽是可惜这门皇亲终成泡影,可有庭秀之事横在里头,怕是不能妥善解决,若是能先放一放,待来日是非平息了再议也无不可。当下便不再勉强,只是心疼女儿:“话虽如此,就是委屈你了。有晋王这事在前,一时半刻恐怕也不能为你再议好亲了。” 项庭真放松下来,微笑道:“为了一族安稳,女儿愿意静心等候。姻缘之事自有天定,爹爹不必太忧心。” 项景天只觉得眼前的女儿心性倒比往日更为沉稳,一时更觉惋惜,便好言安慰了几句,方才命人把她送出颐明院。 项庭真才行出颐明院大门,便见庄氏与项庭沛二人走过来。项庭沛手中捧着一叠名帖,不紧不慢地走在庄氏身侧,俨然一副女儿跟随母亲的模样。 庄氏瞧见项庭真,却并不予理会,径自转首对项庭沛道:“老爷这月十五日寿辰,正好是五十整寿,自当隆重庆生。这庆生宴上邀请诸人都是达官贵人,为怕有疏漏,你待会把名帖交给老爷过目,让老爷早做定夺。” 项庭沛目光从项庭真脸上掠过,道:“沛儿晓得了,太太只管放心。” 项庭真略略停一停脚步,转身看着她们走进内堂,心下不觉别有思量。 庄氏到得项景天跟前,把名帖交给丈夫细细看了,得了丈夫的一声肯定后,一颗心方才落定下来。她与项庭沛一同返回至芳靖院里,亲女儿项庭茵也来了,她只是淡淡瞧了女儿一眼,仍旧拉着项庭沛的手到内屋里坐下了,方道:“此次老爷寿宴,可是难得的机会,咱们千万要小心张罗。” 项庭沛缓声道:“也亏得太太平日便留了心在那几位夫人身上。一个是爹爹上峰家的马夫人,一个是爹爹同僚的秦夫人,再有李夫人、周夫人,都与太太交好,也深喜太太之贤德,相信她们一定会在自家大人面前提及太太之事,倘若几位大人和夫人能在爹爹寿宴上说服爹爹将太太扶正,那是再好不过了。” 庄氏满意点头:“这些日子我自会在这些夫人身上多下工夫,好让她们一心助我。” 项庭茵在旁边听着,撇一撇嘴道:“娘何必拉下脸面来求人?以娘在爹爹心目中的地位,扶正不是早晚的事么?” 庄氏横了女儿一眼:“你晓得什么?你弄得清利害所在么?罢了,这些事你都不要插手,你闲着没事,还是回绮梅院去歇着罢。” 项庭茵有心想要为母亲出力,可眼见母亲眼里只有庭沛,心里大是忿忿不平,遂冷瞪着项庭沛道:“我弄不清利害所在,难道她就能弄清么?她一个没根没底的庶女,回府时日也不长,她能晓得什么?” 项庭沛也不恼,气定神闲道:“我在府里时日是不长,知道的也不多,唯独有一点比妹妹要更明白一些,那便是有能者居之。谁能替太太解忧,谁就是太太好女儿,妹妹你说是不是?” 项庭茵被她言及了痛处,一时气结不已。 庄氏越发看不上女儿这任性模样,烦心摆手道:“我正与沛儿商讨要事,你哪儿凉快哪儿呆去,少到我跟前来添乱。” 项庭茵气得险些咬碎一口银牙,起身就往外走,一边还听到母亲对项庭沛说着:“那些夫人都各有性情,喜好不一,为万无一失计,寿宴那日你与我一同接应这些夫人,我方能更放心。” 项庭沛应允道:“这个自然,沛儿定会替母亲打点周全。” 项庭茵不屑地冷哼了一声,掉头就走。 这边项庭真从颐明院出来后,并没有马上返回恰芳院,而是前往撷阳院找项云杨说话。一进屋门,又见哥哥在摆铜钱,她默默走上前去,道:“能不能替我卜一卦?” 项云杨把铜钱递给她:“心里想着要求的事,摇铜钱三次。” 项庭真把铜钱放在手心里,轻轻摇了一摇,却又停了下来,注目着兄长道:“有许多事,你都是心中有数的,是不是?” 项云杨镇声道:“摇卦不可一心二用。” 项庭真叹了一口气,依他所言摇了三次铜钱。他很快便算出卦象,道:“地水师,乃为师卦,行险而顺。” 项庭真心思却并非在卦象之上,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兄长:“你逃避什么?” 项云杨眼皮微微一抖,语气仍旧是云淡风轻:“此为中上卦,你求问的是什么事?” 项庭真直勾勾地看着他道:“我若出手阻止庄氏扶正,能否成事?” 项云杨依卦直说:“象曰:将帅领旨去出征,骑着烈马拉硬弓,百步穿杨去得准,箭中金钱喜气生。”他抬头看妹妹一眼,续道,“兵凶战危,用兵乃圣人不得已而为之,但它可以顺利无阻碍地解决矛盾,因为顺乎形势,师出有名,故能化凶为吉。” 项庭真细细听了,道:“圣人用兵,意下所指,可是非我一人之力可成事?谁会是我的利箭?” 项云杨垂下头来:“自然会有人帮你。” “我希望那个人是你,我的亲哥哥。” 第106章 反客为主 项云杨临窗而立,背着耀眼的日光,有着蒙昧不清的洒脱出尘,他悠悠道:“我一直觉得,天命不可违,纵然我可以预知后果,可是我无法左右前因。娘有娘的命数,你有你的命数,我知道得越多,越是于心难安,越是于心难安,越是不想参与其中。既然改变不了结果,除了旁观,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。” 项庭真感慨道:“所以,你才会在大婚之上过来和我说一句,行至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?你什么都知道,在所有人眼里,你是愚昧,可是我晓得,你是大智若愚。” 项云杨不置可否,只是沉默。 项庭真深吸一口气,又道:“在所有人眼里,我是败者。事到如今,我这个彻头彻尾的愚昧之人再不想行愚昧之事,为娘讨回公道也好,为我自己一雪前耻也好,我不想轻易放过她们。我不是圣人,我只是小人,受了伤的小人,剩下的唯有一颗狠心罢了。” 项云杨默默地将铜钱收起,未发一言。 项庭真往后退了两步,才想离去,又站住了脚步:“娘去了,在这世上与我最亲的人,只有你一人而已,我只相信你。若是我的亲哥哥也撇下我不管,我才会真真正正的生无可恋,你可是明白?” 项云杨眼眶微微泛红,仍旧是没有说话。 项庭真言至此处,不再多说什么,缓步走出撷阳院,一路行至大门外之时,文竹匆匆追了上来:“三姑娘,二爷有话想与你说,请你返回。” 项庭真心头一松,展颜笑道:“我这就去。” 再次来到兄长跟前之时,项云杨不再是那副置身事外的闲散姿态,只沉声道:“庄氏想要扶正,已经是她势在必行之事。月中爹爹的寿宴之上,庄氏必会有所作为。” 项庭真不觉回想起在颐明院外所听到的,忙道:“你如何能肯定?莫不是算卦得知?” 项云杨目光别有意味地看了妹妹一眼,垂首慢慢地从书桌后踱出来,似乎有一股稳如泰山的沉着笼罩于他的遍身,他轻声道:“卦只能告诉我们后果,唯独前因,离不了人为。自从娘去世后,意远便劝我早做筹谋,我深以为然。第一步棋,便是以逸待劳。”他垂一垂眼帘,“庄氏身边的大丫鬟盼兰,是我的人。” 项庭真大为意外,心头又是惊讶又是欣慰,只是目带赞赏地看着哥哥:“我只道你无心府中之事,没想到你原来早有打算。不知哥哥的下一步棋,会是什么?” 项云杨想一想,道:“以逸待劳得久了,对方自以为万无一失,本该是反客为主的好时机。正如你所言,单凭一人之力是无以成事,所以我们必须分头行事。” 项庭真想到了什么,略略犹豫了一下,还是压下意绪道:“闻公子曾来找我,他曾提到可以请一位德高望重的人前来主持公道,我觉得倒是在理,爹爹一向看重面子名声,倘若能请到爹爹敬服之人前来陈说利害,爹爹一定会听从的。” 项云杨点头道:“这也是我的主张。庄氏此次将京中几位名门望族的夫人请来,意欲在寿宴上说服爹爹马上将她扶正,爹爹本就有此心,恐怕是经不住连番劝说的。所以我们请来的,必须是爹爹最为敬服之人。” 项庭真思忖着道:“爹爹的寿宴意在一聚天伦之乐,必定会把族中的耆老也一并宴请,我们还该先去说服这几个老伯父老叔公,莫让他们站在庄氏这一边。只是这个德高望重之人,该请何人方为妥当呢?” 她话音刚落,便听身后传来清朗一声:“项大人生平最为敬重的,便是其恩师苏健柏苏大人。”随着这话音,唯见闻意远从门外走了进来,他面上带着一缕笃定的微笑,不等项氏兄妹发话,径自续道:“苏大人曾官拜正一品殿阁大学士之位,如今虽已经致仕,但得皇上开恩,可继续参与朝政,虽无实权,却是殊荣。你们二人的爹心里眼里对他都是十万分的敬重,若有他一句,怕是胜过旁人言语无数。” 项庭真看到他来,只是沉默不语。 项云杨含笑颔首道:“你说的是,爹爹待苏大人可算是半个亲父一般。只不过苏大人年事已高,而且又身患重疾,据闻如今已是行动不便,终日卧床而已。如何能前来项府与爹爹道一句利害?” 闻意远早已替他们想好对策:“苏大人是行动不便,不过其妻谈太君却是身子硬朗,行走自如。难得的是,苏大人与谈太君成亲四十余载,从未纳妾,从一而终,只得谈太君一个正妻相偕到老。苏大人和谈太君真可谓是世人眼里的俪影情深,那什么,五好家庭也不过如此了。” 项庭真不拿正眼瞧他,却是凝神细听着他的话,心下止不住称好,面上只是淡淡的一言未发。 项云杨笑道:“不管是苏大人一往情深也好,谈太君治家厉害也好,他们必定是容不下妾室扶正一事了,想必是能劝住爹爹的。看来咱们是要前往苏家一趟。” 闻意远道:“可不能劳师动众地前去,只不知你们的二娘可会派眼线盯着你们的行举,这一着势必是杀她个措手不及方能奏效。再者听说谈太君性子非同寻常人,最要清静,你们兄妹俩都去,再加上方仲这个牵线人,热闹得过了,可不是招谈太君烦心么?恐怕你们主意还没来得及出口,谈太君便把你们给撵出来了。” 项庭真忍不住道:“什么方仲牵线?那苏大人不是爹爹的恩师么?我和哥哥作为子侄上门拜访问安,也是心意所在,谈太君怎么会撵我们?” 闻意远看向她,道:“姑娘有所不知,苏大人是令尊的恩师没错,但那是苏大人的事,不是谈太君的事,在谈太君眼里,你们什么都不是。苏大人固然是不能亲自出马,唯有把赌注押在谈太君身上,你们方有一点胜算。为何要方仲牵线?巧不巧那方仲正好是谈太君的外甥孙,也算是天助你们了。” 项云杨朝他感激一笑:“不是天助我们,是你助我们。” 项庭真抿一抿唇,“若是如此,那便由我前去相求谈太君罢。哥哥是嫡子,由你去说服族中耆老,你的话,想必他们能听得进去。” 闻意远压一压心底柔情,平静道:“那好,姑娘你择定日子,闻某自会前来接姑娘前往苏府。” 项庭真瞥了他一眼:“我自己会去。” “你不会,一则你本就不知苏府所在,眼下风口浪尖的也是不能向旁人打听;一则那苏大人致仕后为了休养身子,已不住在原来的苏府里,早与谈太君移居城效山清水秀之处;再有方仲从中牵线,必须先与方仲会合后方能前往拜见谈太君,必须由我陪同前往。”闻意远眼眸中有不易觉察的温意,“你就让我陪你走这一趟吧。” 项云杨有意无意地插了一句:“是了,由意远陪着你去,更可保事成。” 项庭真心下虽有百般不愿,可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,只好勉为其难答应了。 第107章 三姑娘的性命,你敢不敢取 当下便定了这月的初九前去。而项云杨则自当另寻适当的时机,逐个拜访族中耆老。 项庭真得以与兄长联手对付庄氏,心下安宁了不少,为免惹来庄氏一房人思疑,这几日只是如常罢了,静候着初九的到来。 那边项庭沛却在心里暗自盘算了起来。这日在芳靖院里,当着庄氏的面把底下的一个小厮来福儿唤了来,问道:“这些天你可曾打听到什么?怎的总没见你前来报消息?” 来福儿二十有二的年纪,身段颇为粗壮魁梧,一张国字脸却是轮廓分明,白白净净的,倒比别的小厮多了几分端正清俊,素日最能讨得府中小丫鬟的欢心。此时他在主子面前只是一副恭谨模样道:“回大姑娘的话,奴才近日虽与恰芳院里的芸儿、小玉几个走得近,可是一来她们只是负责洒扫的粗使丫鬟,并不能到三姑娘跟前去伺候,也打听不到什么消息;二来自从元香出嫁后,恰芳院上下人等行事都甚为小心,多一句也不敢告奴才知道,奴才却是费尽心思套话,也问不出什么来。” 项庭沛冷沉着一张脸,一时捧着茶盅不语。 庄氏想一想,道:“咱们的筹谋行事也算是隐秘,除了你我的心腹,想必也无旁人能知晓,那真丫头更是无从得知了,也未必会对咱们之事多加阻挠,你这般小心原是好事,只不必太过了。” 项庭沛冷冷掠了庄氏一眼,将茶盅搁在了桌上,道:“你哪里晓得,自从大婚不成后,庭真的心性倒是与往日不同多了,她怀恨在心,意欲将你我置诸死地,什么手段使不出来?你自以为隐秘了,可这世上原无不透风的墙,指不定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,被蒙在鼓里的却是你我而已。” 庄氏如今正是用得着她之时,也不去在意她话里的不敬,只是犹疑道:“就当她什么都知道了,可她毕竟是深闺姑娘家,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,最大的本事便是在老爷面前耍耍嘴皮子罢了。老爷本来就有心想要把我扶正,若再借助于外力,老爷一定不会迟疑的,便也轮不到她真丫头发话了。” 项庭沛思忖片刻,道:“若只是这般简单便好。” 从芳靖院出来后,项庭沛却没有马上返回留菁阁,只是领着来福儿来到恰芳院外的桂花树林里,站在树木后远远地眺望恰芳院的大门。 来福儿立在项庭沛身后,惴惴道:“姑娘,奴才会再想法子打听消息的。” 项庭沛眼光一瞬不离恰芳院门前,除了几个下人进出外,并无异样。她沉吟须臾,忽而转首以眼角余光瞧着来福儿:“你杀过狗么?” 来福儿没想到主子会问这个,怔了一怔,方道:“回姑娘,有道是狗肉滚三滚,神仙站不稳。奴才最爱吃狗肉,自然也杀过狗。” 项庭沛的眼眸内泛起一抹冷森森的杀气,“可不是么,活生生的一条狗,先吊起来打死了,再下刀子,那狗儿叫声惨厉,你可会心软?” 来福儿不知主子之意,只是听得心里发毛,一时战战兢兢起来:“那不过是畜生,杀便杀了,奴才没有什么可心软的。” 项庭沛的笑意如寒冰彻骨:“若是让你杀人呢?” 来福儿惊得整个儿一悚,旋即又定下了神来,强自镇定道:“奴才是姑娘的人,姑娘想让奴才干什么奴才便干什么。” 项庭沛眼神凌厉如冷箭,目不转睛地盯着恰芳院,与其费煞思量与之周旋,不如狠下杀着一了百了。她压低了声浪,话音里的肃杀之意却更浓烈了:“三姑娘的性命,你敢不敢取?” 来福儿吓得脸色煞白,脚下一软就跪在了地上,道:“姑娘,那可是老爷的掌上明珠,项府的嫡姑娘!” 项庭沛莞尔一笑,冲淡了些许杀意:“我道你是个有胆识的,方才把你从马房里提携出来,留在身边使唤,没想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孬种。罢了,往后你还是不必到我跟前来,还是院子里的那些体力粗活较为合适你。” 来福儿伏在地上连连磕头:“奴才生来命贱,若非姑娘识赏,如今不过是在马房里喂马罢了,哪里有福气到姑娘跟前伺候?姑娘提携之恩奴才莫不敢忘,姑娘让奴才上刀山下火海,奴才万死不辞!只不过……只不过那不是旁人,那是嫡姑娘啊!老爷如今眼里最看重的,除了大爷,便是三姑娘了,指不定来日还是王妃,这让奴才怎敢……怎敢……” 项庭沛眼见他头磕得动静有点大,生怕惊动了旁人,忙止住道:“罢了,你快起来!” 来福儿诚惶诚恐地站直了身子,惊惧地望着主子。项庭沛冷冷瞪了他一眼,转身走开了几步,又回头道:“没胆识的人只配回马房喂马,你不必跟着我!” 来福儿眼看主子就要走远了,心下不由发急,他可不想再回到那个奇臭无比的腌臜之地去,遂把心一横,追上前去道:“姑娘,姑娘,您让奴才干什么奴才便干什么,只是此事必须从长计议啊!” 项庭沛这才停下了脚步,微微一笑:“这个自然,从长计议,瞅准时机,务必是神不知鬼不觉,方才能事成之余,又可保你我全身而退。” 来福儿心惊胆战的,却只能是硬着头皮应道:“奴才但凭姑娘吩咐行事。” 时日渐过,这些天里盼兰不时地给项云杨递信儿,提及的无一不是庄氏私下里与官夫人们会面的消息,这天李夫人,那天周夫人地马不停蹄,竟是花尽了十足的力气。项云杨和项庭真兄妹二人心中有数,只沉稳着心绪按部就班,终究是把初九日盼来了。 这日一早,项庭真让元妙为自己梳了个端庄大方的朝云近香髻,上簪一枚银嵌碧玉琢锦花纹珠钗,左右两边垂下珍珠流苏,与鬓发上的蔷薇珐琅压发相映生辉。为着拜见之人是长辈,衣着宜稳重而不失悦目,便选了一袭秋香色配浅紫海棠刺绣的对襟长衣,下着五彩通花银丝刺边的马面裙,再外披一件御寒的大红猩猩毡斗篷,如此步履纤纤地走出来,整个儿犹如是画中仙一般。 第108章 夺命惊魂 闻意远依约等候在项府偏北门处,此处人烟最为稀少,不易惹人注目。项庭真来时,项府的马车也跟了过来,闻意远从自家的马车上下来,道:“为稳妥计,恐怕要委屈姑娘与闻某共乘一辆马车,否则会太过张扬。” 项庭真何尝不知乘坐闻家的马车最能掩人耳目,可是她心里有所顾忌,一时不愿与闻意远独处车厢之内,便道:“公子有心了,以我之见,还是闻家的马车在前,我家的马车在后,远远跟随便好。”她顿一顿,又道,“今日庄氏正好不在府中,咱们趁早出发,可避开耳目。” 闻意远心下无奈,只不好勉强,唯得依她所言。 于是他们分别上了各自的马车,往既定的方向而去。 闻意远心下有所惦念,只觉得心头忐忐忑忑的。马车一前一后,他与她之间的距离亦是我前你后,看似是近在咫尺,实则却是远在天涯,遥不可及。 项庭真静静坐在马车内,不知为何,自见到他,沉静的心思如投入了小石的湖水,泛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,怎么也无法一如往常。难道对他的恨,已然深入骨髓,挥之不去? 她可以放下言溥博,为何偏偏无法平静面对闻意远? 马车渐行渐远,她不时地掀开帘子看一看前方,此时已然出了热闹的城东大街,往僻静的城郊小道前去。 再往前一些,便是山林幽径了。今儿艳阳高照,金灿灿的阳光洒落在两旁郁郁葱葱的绿树丛林之上,尤其的清新温润。可是此时的她无心欣赏美景,只希望快些到达目的地,让她得以早早结束这磨人心神的路途。 正出神间,猛地感觉车身一震,与此同时,马儿发出一声洪亮的嘶鸣,马车在这时仿佛突然换了一个方向前进。项庭真惊得心头一跳,忙掀了帘子往外看,竟见前头驱马前行的并非马夫赵亮,一时背影有几分熟悉,却并不知是何人,此时马车已然不再跟随闻家的马车,而是径自往左方的山道小径匆匆而去。 项庭真何曾料到有这么一出,大惊之下慌张大叫道:“快停下!你快停下!”然而那人哪里肯理会她,仍旧一迳儿地把马儿往树林里赶。她一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,转头虽已看不到闻家的马车了,她却止不住尖声叫道:“闻意远!闻意远!救命啊!” 闻家的马夫不知后头发生了什么,仍旧往前赶路。倒是闻意远听得项家的马儿这般嘶鸣出声,心下有点不安,遂探头往车窗外一看究竟,这一看之下他整个儿愣住了,后头哪里还有项家马车的踪影?这可是怎么回事?他慌忙命马夫停下,掉头原路返回寻找项家的马车。 “闻意远!闻意远!”项庭真朝着后头放声呼叫,这一惊之下,她额上冒出了涔涔冷汗,一手紧紧地抓着车厢边缘,一手揪住了前方那人背后的衣服,尖叫道:“你是什么人?你快停下!快停下!” 马车飞快地往幽秘的树林中前进,来福儿全然不顾身后项庭真的呼叫,一鼓作气地策马奔腾。他必须得一鼓作气,否则他生怕自己下一刻便会失去勇气。 早在昨日,他便旁敲侧击地探知项庭真今日一早要出门,他趁着天还没亮便藏身在马车底板夹层之内,那马夫赵亮喝的水里,有他悄悄投进的蒙汗药,只等赵亮在路上喝过那水,药效发作晕死过去,他便从车底出来接替赵亮继续往前赶路,再趁项庭真不觉将马车掉转方向行进。 若要下手取项三姑娘的性命,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,他不能有丝毫犹豫。他的前程是大姑娘给的,只要把三姑娘解决了,项府便是大姑娘的天下了,大姑娘一定会抬举他的,他再不用过人下人的苦日子了! 闻意远的马车匆匆赶过来,他依稀听闻项庭真的声音,仿佛是从前方树林里传来,他的马夫也听真切了,连忙循声往里追赶。 他晓得她是遇险了,整颗心都揪了起来,顿时着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,只恨不得立即赶到她身边好好儿地护着她,可是眼下马车一直往里赶,仍是不见项庭真的踪影,他索性站在车厢前头高声叫道:“庭真!庭真!你在哪儿!庭真!” 那边的项庭真先是惊得魂不附体,后而随着马车的往前急进,她渐渐地冷静下来,仍旧揪着那人的衣服,颤声追问:“你究竟是什么人?你身上穿着项府的衣裳,可是府里的下人?谁派你来?” 来福儿仍旧是直视前方不回头。他脸上蒙着黑布,不能让她看到自己的脸面,只等进入林中深处,他便会将她了结,她做了冤死鬼,可不要来找他偿命! 疾风吹乱了项庭真的发髻,她一张花容苍白失色,眼前这人身上有股凛冽的杀气,前方是不知深浅的幽林深径,后头仍不见闻意远前来救助,她可怎生是好?她难道只能束手待弊么?不,不,她不能死,她还有母仇未报,她不能死! 这么想着,她慌乱的心神慢慢地平和了下来。马车急行,头上垂落的珍珠流苏漱漱打在脸面上,阵阵生疼。她凝一凝神,一手将银嵌碧玉琢锦花纹珠钗给摘落下来,猛地一下子插进了那人的肩胛之处!顷刻间她脸面有温热的液体一掠而过,血水溅出,那人惨叫了一声,吃痛地回身朝她狠狠掴下一掌,她顿时被打得头昏脑胀,一下伏倒在了车厢里。 来福儿冷不丁地被刺伤了肩膀,疼痛难忍之下只好策停了马匹。项庭真眼见他停下了马车,连忙强撑着一口气往地上跳去。 来福儿忍着疼将那珠钗拨了出来,转眼看到项庭真逃走,当即一跃下马,快步追上前。项庭真徒步往前奔跑,一边大叫:“救命啊!救命啊!”惊魂之声在空旷幽林之内激起了阵阵回音,犹显动人心魄。 第109章 兵不厌诈 这边闻意远心下已是急得不能再急了,一边催促马夫跟着地上的车印子往前赶,一边暗自后悔为何不坚持让她乘坐自己的马车,只不知庭真此时身在何处,那将马车改道而行之人究竟意欲何为?一想到她有可能遭遇的危险,他的心就像被刀割似地疼,又有歇斯底里的焦灼,一阵一阵侵蚀他的心志。不行,庭真你一定不能出事,一定不能出事! 项庭真提着裙子疾步奔走,野草遍地漫漫成了致命的绊脚,绫罗遍身的她根本跑不快。那来福儿就像是一条被吹伤了的疯狗,愈发红了眼睛,脚步生风似地霍然追奔过来。偌大森林里清晰可闻他重重的脚步声,一声接一声地敲在项庭真的耳鼓里,震得她心头发慌,身上渗出的冷汗凉森森地贴在肌肤上,越发让她感觉惊心难耐。 近了,近了,那不知底里的凶徒只差几步便要靠近她了。她拼尽全身的力气往前逃命,视线模糊间仿佛看到了前方的闻家马车,还在那么遥远的远处,她再次大叫出声,嗓子已然嘶哑了:“闻意远!救我!” 她这一声话音未落,来福儿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扑将上来,用力地将她的脖颈箍在了手臂之中,再使劲地把她往身后一人高的野草丛里拖去。 闻意远远远地听得这一声呼救,心头大震,急忙催促马夫道:“快!就在前面!” 项庭真一边挣扎着,鬓发上的蔷薇珐琅压发掉落在了地上。来福儿用事先备下的粗布团掩紧她的口鼻,心知前方即将来人,事不宜迟,必须马上将她了结了。 闻家马车飞快地赶了过来,可是哪里得见项庭真的踪迹?闻意远当即高呼道:“庭真!你在哪里?” 野草丛内,被来福儿钳制得不可动弹的项庭真连忙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。闻意远听得真切了,便是在这附近了,立即跳下了马车。此处本该是开阔山地,然而四处杂草横生,竟如同是寸步难行的迷障之地。 庭真一定是在这里,想必是被挟持了,刚才还能回应他,应该是暂且安好。他这么想着,当下也不敢轻举妄动,只是沉着气在这周围小心地踱步。究竟是什么人挟持了庭真?出于什么目的? 草丛里的来福儿也甚为紧张,他两手使劲地压制着项庭真,几次想要下手取她性命,又在听闻外头脚步声时迟疑了。然而若是再不动手,恐怕要错过时机了。 项庭真一颗心扑扑地跳得厉害,她脚下用力一踢,那野草丛簌簌地抖动了一阵。 闻意远转过头来,强压着几欲冲上前去的冲动,一步一步地靠近过来,忽而瞧见地上有一抹闪亮,他俯身一看,却是一枚蔷薇珐琅压发。他将压发捡起,目光凝聚在面前的野草丛上,不出意料,庭真一定是在里面。 他想了一想,放松了语气开口道:“兄弟,我知道你跟这个婆娘过不去,我也跟她有仇,你是不是想要教训她?还是想干脆杀了她?我说,你不如直接把她杀了吧,一了百了!” 来福儿哪里料到对方竟会出此言,一时怔住了。两手却是半点不敢松开,仍旧紧紧地钳制着项庭真。 闻意远慢慢地走近野草丛,言语中带着几分痞气:“不瞒你说,我恨毒了她,今日我原是有意诱她出来,想着要教训教训她呢。没想到兄弟你竟比我快了一步!话说回来,你想如何对付她?你把她藏在里边做什么?还是带她出来,咱俩商量下怎么让她好看吧!” 来福儿才想回应,又一下子噤了声。大姑娘说过,兵不厌诈,他不知道对方安的什么心,便不能贸然相信他! 闻意远回头朝自家的马夫孙勇使了个眼色,那孙勇会意,忙从马车底下取了铁铲子绕进了野草丛后面。 闻意远一步踏进了草丛里,眼见来福儿举起了手中尖利的细银锥子,正要往项庭真的咽喉刺去,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,可是面上却仍旧是吊儿郎当的模样,闲闲道:“得了吧,就你那根子东西想要杀她?也太着迹了点,费力不说,来日还成了罪证,你上哪儿逃去?” 来福儿手上停了一停,目光戒备地冷瞪着闻意远。 项庭真看到他来,虽然耳闻着他说些不着调的话,可是心下还是觉得安稳了不少。然而那杀气森然的细银锥子还悬在头顶,她煞白着脸色一动也不敢动。 闻意远又朝他们走近了一步,气定神闲道:“好兄弟,你想杀她是吧?你难道不知道,杀个人可简单了,不必这么费事,还自己亲自动手,可真是笨着呢!你这样杀她把自己也给搭上了,那可是不值当!来,来,我教你几招杀人不见血的,教这婆娘死得神不知鬼不觉!” 来福儿听他说到神不知鬼不觉,竟与大姑娘的话一样,不由愣了神,一时手下不觉略略放软了。 闻意远走到来福儿和项庭真跟前,已然只是一步之遥了。他有意无意地把手伸向来福儿,脸上带着几许狡狯道:“今儿我是断断不能让她活着走出去的,我可是想好了,可以将她打昏了,抛到山下去,还有那项府的马车一并推落下去,就像是那不慎坠亡的样子,方才不会惹人思疑啊……”他的指尖已经触碰到那冰凉凉的细银锥子,“兄弟,这样咱们双手都不必染血了,你可是赞同?”他说着,一把将那锥子握在了手里。 来福儿听着他的话,虽然有点心动,可是握紧细银锥子的手却没有因此放松开来。此时看到闻意远意欲将锥子夺走,一下又回过了神来,猛地一收手想从对方手里抽回锥子,然而对方竟用足了力气死死攥牢,来福儿几次使劲无果,不由大怒,遂一把将项庭真摁倒在地,一手狠命地掐着她的脖子。 项庭真透不过气来,脸色胀得紫青一片。 闻意远心急如焚,正好这时孙勇从后方窜了进来,举起铁铲子“砰”一声敲向来福儿的后脑勺。来福儿吃痛之下松开了手,闻意远飞快地扑上去要将项庭真抱起。来福儿却是全然不顾自己头颅的剧痛,举着锥子就要刺向庭真,闻意远来不及多想,一闪身便挡在了庭真跟前,整个儿将她护在了自己身子底下,顷刻间,那尖利的锥子生生地插进了他的后背之中! 第110章 润物细无声 护主心切的孙勇飞身上前,横扫一脚将那来福儿踹开了,又举着铁铲子狠命地朝着他的命门打去,来福儿已然受过一击,此时已经无招架之力,唯得步步闪退而已。数步之下,他退到了山边,瞥眼看到后方亦是一片杂草丛生,一时看不清底下深浅,然而孙勇进逼在前,倘若他再不设法脱身,势必只能束手就擒了,他死不要紧,不能连累了大姑娘!思及此,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山下跳了下去! 孙勇待要拉他之时,已是太迟,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跃身于山下。 这边闻意远中了一锥子,血流如注。项庭真惊魂未定,披头散发地跪坐在他身旁,无计可施之下只好拿绢子按住他的伤口,无措道:“你倒是告诉我,血流成这样,怎么办才好?” 闻意远脸色有点苍白,却是一点也不紧张,笑笑道:“不打紧,没伤着我要害,皮外伤流点血不算什么。你就这样一直替我按着,血止住了就好。” 项庭真想起刚才的一幕仍觉得心惊胆战,不是不知他奋不顾身替她挡下这一锥子,她的心像是在冬雪里受寒的人骤然得遇温暖一样,那感激之情是成双的,融融地包容着她惊慌的心神,让她得以安心栖息。她郑重其事地替他按着伤口,血还在流,可是已比适才缓解了许多。她顿觉于心难安,可是此时此刻言谢也是不足表达她的心绪,只得垂下头来道:“对不起,是我连累你了。” 闻意远倚着树干屈膝而坐,看向她发青的面容,仍然觉得心疼,只不过她没事就好,不必让她知道他的心思,遂轻松一笑道:“可不就是你连累我了,好好儿听话坐我的马车可不就万事大吉了!那什么,不听老人言,吃亏在眼前,说的就是你。” 项庭真可是笑不出来,心有余悸道:“不知那是什么人,看着像是项府里的下人,可他蒙了脸,我认不出来是谁。谁这般狠心,竟派人来取我性命?” 闻意远仰首看着参天的树冠,若有所思道:“你死了对谁的好处最大?” 项庭真想一想,犹疑道:“庄氏?难道她得悉了我的打算,才狠下杀手?” 闻意远摘了一根青草,拿在手里戏拨,“她要的是正室之位,你活着兴许会是她的阻碍,但你死了她也未必能成事,你一个待嫁之女,早晚要离开项府,杀你有风险,她要下手早下手了,何必等今朝?” 项庭真想到了什么,惊疑道:“难道是她?” 闻意远看她一眼:“好好想清楚了,别给旁人有二次下手的机会。” 项庭真心中有数,只想着回府后再理清头绪。她叹一叹气道:“眼下该如何是好?你受了伤,我又这样狼狈,如何还能前去拜访谈太君?可是要失礼人前了。” 闻意远转过头去,耸起肩膀看了看自己的伤口,道:“血不怎么流了。走吧,重新出发!” 项庭真吃惊地看着他站起身,手里还握着那条带血的绢子,怔怔道:“你伤成这样,还怎么前去?” 闻意远忍痛站直了身板,极力表现得洒脱自如,他摊一摊手道:“你瞧,我没事,一点小伤难不倒我!”他侧头看向她,狡黠一笑道,“去见谈太君,越狼狈越好,什么叫装可怜惹人同情?你还不必装,是真的可怜呢,更能打动人心了。” 项庭真不知为何,心头有股说不清的滋味涌动如潮,她注视着他的双眼不觉湿润了,却又不想让他看到她的心软,只转过了脸去,强作镇静如初:“难为你了,这本是我的家事,却带累你操心了。” 闻意远微微一笑,自顾快步往自家的马车走去:“都这个时候了,还说这些做什么?赶紧上车走吧,时候不早了!” 项庭真咽一咽,不再多说什么,跟随着他上了马车。 孙勇在前头四平八稳地策马前行。闻意远歪在软座上休息,项庭真觑一觑他,止不住笑谑道:“想来若是今儿要杀我的人是你,我可是逃不掉了罢?” 闻意远交抱着双臂闭目养神,闻言也不觉泛起一抹笑意来:“什么叫信口开河,我就是信口开河,动动嘴皮子谁不会?杀人哪有那么容易?你没瞧那凶徒拿锥子的手都发抖了,那狗胆子该有多大啊?你可别信我说的!” 项庭真掩唇笑了,一时也累了,遂不再说什么。 马车出了树林,再往东行进了约摸一炷香的工夫,苏家的别苑终于映入了眼帘。 方仲早就恭候在门前,看到他们这会子才赶到,闻意远身上又带着伤,不免惊讶。闻意远当下也不多作解释,忙让方仲把项庭真给带进去拜见谈太君。 项庭真此时一身衣裙尚算整洁大体,只是遇袭时散乱了发髻,便在马车上松松挽了一个垂髻,再戴上闻意远拾获的那枚蔷薇珐琅压发,倒也清雅秀丽。 苏家别苑内一应亭台楼榭俱与城内宅府形制无异,庭院幽深,繁花名木,正可谓是雅中有俗,静中寓动。谈太君素来喜静,所居院落坐落于曲径通幽尽头之处。项庭真跟随方仲沿九曲甬道曲径蜿蜒穿行走过,出了甬道,迎面是一座用太湖石堆砌而成的假山,绕过假山,方到达谈太君所在的芦荫堂。 项庭真敛一敛心神,随在方仲身后进入芦荫堂内。一直往里走,方发现堂堂正一品诰命夫人的内屋,竟然不见一个伺候的下人,屋内静悄悄不闻人声,连她与方仲二人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亦显得尤其格格不入。此时方明白闻意远所说的只能容一人前来拜访的意思,当真是多一个人都嫌惊扰了此处的清静。 项庭真走到回廊下,尚未到达内屋门前,便听到从内里传来和声细语的娓娓之音,细听之下,却是有人正在叙说《镜花缘》中的故事,正好说到了“论果赢佳人施慧性,辩壶卢婢子具灵心”一节。在这样静谧的堂屋里,说书人的声音犹如是和缓的低吟浅唱,无不透着“随风潜入夜,润物细无声”的雅致意境。 第111章 谈太君 项庭真和方仲二人便在说书声中缓步走进内屋,但见屋内设一座雕蝙蝠祥云的屏风,一架铺着大红金钱蟒洋毯的酸枝木长榻,那说书人是个年约四十开外的中年媳妇,正坐在长榻前的黄花梨木靠椅上。榻上歪着一个人,一时看不真切脸面,项庭真守着礼数也不敢直视前方,只垂眉敛目地跟在方仲身后,听到方仲敬声行礼:“外甥孙仲儿见过姨婆,叨扰了姨婆的清静,还望姨婆勿要见怪。”言毕又回身引见项庭真道,“这位是礼部侍郎项大人家的嫡三姑娘。” 项庭真连忙上前来福身道:“庭真见过谈太君,太君福寿安康。” 长榻上那人闻得这声,先抬手止住了说书人的叙说,方才转过脸来,目光落在项庭真身上,片刻,方道:“可标致的一个女娃儿,长得跟那画里的仙女一样。”她才说完这句,自个儿又失笑道,“瞧我这个老太婆,头一回见着这样漂亮的姑娘,说的却是没新意的话儿,什么画里的仙女,那画得可丑的,哪有真人好看?”她朝项庭真招招手,“你过来,让我细瞧瞧!” 项庭真听她说话可是别有意趣的,顿时没那么紧张了,便依言来到那长榻跟前,这才看清了谈太君的模样。只见她身上穿的不过是家常的黛蓝缎大袖常服,万年青暗纹素淡而沉稳,腰间的蔷薇宝相腰带垂着翡翠锦心流苏,衬得她的气韵越显宁静致远。头上是寻常的平髻,只在发髻间簪一副点翠嵌珠簪,并一个金镶玉缎抹额,虽已是年近七十的高龄了,面上却不显得十分苍老,只在细纹堆褶的双眼内透着看透世情的从容淡定,方显出她古稀之年的清远睿智。 谈太君拉过她的手,也在细细端详她,目光犹自温和,“美则美矣,就是心不够细,这发髻随意得过了,不衬你这身衣裳。瞧你脸上还有尘土,进来拜见长辈,却连个整洁都做不到,亏得是我,换作那小气性的,不知该怎么猜忌姑娘了。” 项庭真却巴不得她这一声,心下也不急,只婉声道:“太君提点得是。庭真一路过来风尘仆仆,未及梳理清楚便进来拜见,确是庭真的不是。只不过有一事庭真却不得不提,这身衣裳配的原是得体的朝云近香髻,如今不修边幅,并不是粗心,而是不小心。不小心有人在路上向庭真施毒手,有那狠心之人将庭真掳进山林,意欲行凶取庭真性命,庭真只顾逃命,所谓得体皆只能抛诸脑后。”她恳切地望着老人,“也许是有人晓得庭真此行目的,方会狠下杀手。庭真侥幸逃过一劫,却不愿放弃前来拜见太君的机会,为的就是一个公道。庭真恳求太君,求太君助我讨回公道。” 谈太君放开了她的手,面上平静如初:“这么听来,你果真是相当可怜,为了到我这里来一趟,险些连性命都丢了。只不过我与姑娘素昧平生,从与你相见到现在,连一盏茶的工夫都不到,你满口求我替你讨回公道,这可当真是让我承受不起。” 项庭真定一定神,道:“庭真是唐突了。不过庭真虽是不知轻重的无能小辈,但却能知事理明是非,我不过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,他们可以对我行凶,亦能罔顾礼数规矩,不管不顾将妾室扶正一事摆上台面商议。庭真的生母惨遭小人暗算,早早殒命,那居心叵测之人妄想取而代之,庭真断不能坐视不理。”她顿一顿,又道,“奈何家父一心固执,那妾室庄氏又有备而来,恐非庭真能劝说得住。后因得悉家父生平最为敬重之人,乃为苏大人,倘若能得太君在家父面前代为转告苏大人之意,想必能让家父打消扶正妾室的念头。” 谈太君淡淡一笑,“清官难断家务事,又是这样纠缠不清的家务事,我这老太婆光是听着,便觉得头疼了,更别说是让我掺合其中了。我家老头子如今身子不好,恐怕不能管你们的家事了,你还是另请高明吧!” 项庭真也知对方不能当即答应自己,遂压下心头的着急,沉着道:“太君说的是,这样纠缠不清的家务事,着实让人烦心。便是这一团乱麻,总不能听之任之,庭真不得已前来打扰太君,除了因为家父能听得进苏大人之言,还因为庭真敬慕苏大人待谈太君之一往情深。”她面上泛起了一抹悠然神往,缓声道,“弱水三千,我只取一瓢。不仅是从一而终的专情,更可保得家宅安宁美满,倘若世间男儿都如苏大人,那么天下便能少了许多纠缠不清的苦楚烦心罢?” 谈太君略抬一抬眼帘,道:“小妮子主意倒是蛮大。只可惜你生在这个时代,注定要面对三妻四妾的纷争,你如今为你父亲奔忙,难保你来日不为你的夫君犯愁啊,横竖改变不了什么,倒不如放开手去,他扶正他的妾,你过你的逍遥日子,岂不美哉?” 项庭真听她一番话说得古古怪怪的,倒与闻意远有几分相似,一时也不及多想,只道:“正如太君所言,这样很难。可是庭真觉得并非没有指望,就像苏大人和太君伉俪情深,便已是破了先例,既然能有一例,便还能再有一例。我虽然改变不了家父的心,但至少让他知道谁人心怀鬼胎,根本不堪为一府主母,更不值得他一生相守。” 谈太君笑一笑道:“你的发心是好的,只不过你爹敬重我家老头子那是你爹的事,现在你来求我,却是你跟我之间的事,我倒想问问你,凭什么你觉得我会帮你?换言之,你给我个理由,一个我不得不帮你的理由。” 项庭真怔了一怔,她有何理由去说服谈太君?她没有,她没有任何有利于谈太君的地方,无法许诺谈太君什么,她只有一颗不愿就此放弃的心,除此以外,她什么都没有。 方仲在旁看到她陷入了为难之境,想着不好负了闻意远之托,遂开口说项道:“姨婆,请恕仲儿多言,项三姑娘此番前来确是抱着十足的诚心,但凡有半点办法,她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。您可知,那庄氏并非良善之辈,也只有姨婆您这样德高望重之人才能降服了。路见不平尚且拨刀相助,您权当是怜恤后辈,帮三姑娘一帮罢。” 第112章 寻秦记? 谈太君眼风轻淡地扫过外甥孙的脸,道:“我问的可不是你。” 这下方仲可不好再说什么了。项庭真想了一想,眼睛注视着谈太君道:“不怕太君笑话,庭真眼下是什么都没有,就算有什么,以太君的身份地位,所求的恐怕也非庭真能给得起。我与太君素无交情,又非太君的亲子侄,当真是没有什么值得太君出头帮忙的。只除了……”她咬一咬牙,终还是出言道,“庭真什么都没有,只除了这一条性命。才刚庭真大难不死,这条命便是赚回来的,倘若太君肯出手相助,庭真的性命便是太君的,任凭太君处置。” 谈太君闻言仰首大笑,指着项庭真道:“哈哈,你不如直接告诉我,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呢,你这不是明摆着耍赖嘛,还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。我这行将就木的老婆子要你小姑娘的性命做什么?我又不是狐狸精,撕了你的皮扮上了就能美貌无双!”看到项庭真还想再说,她笑着摆了摆手,道,“好了好了,你是什么都没有,我只是想看看你来找我是抱着什么心气儿,原来你可以连命都不要,那敢情好,连命都可以不要的人,将来也没有什么事是成不了的了。我看好你!” 项庭真听她这么一说,悬着的心不由一松,却也是不敢肯定,只小心翼翼道:“太君的言下之意,可是愿意帮助庭真了?” 谈太君“咯咯”地笑着,却没有马上答应她,开口却是问:“随你一同前来的人呢?那个长得有点像古天乐的小伙子?人在哪儿?” 项庭真不明所以:“长得像古天乐的小伙子?” 方仲倒是明白过来了,忙不迭道:“姨婆说的是闻意远罢?没有姨婆的许可,他也不敢进来,正候在外头呢。” 谈太君扬手道:“让他进来。” 方仲忙依言去了,过不多时,便把闻意远带了进来。闻意远朝谈太君行了一礼,抬头便见这姿态不凡的老人正用丈母娘相女婿的目光盯着自己瞧,不觉有点纳闷,面上只恭敬道:“未知太君把小辈召进来,所为何事?” 谈太君目光恋恋不舍地流连在闻意远脸上,道:“还真以为是古天乐本尊来了呢。” 闻意远这下听出门道来了,他目光落在谈太君身上,道:“寻秦记?” 谈太君始料未及,惊诧地瞪着他:“不会吧,你又穿了?今年演什么?” 闻意远心下大为意外,口上利利落落地接道:“窃听风云!” 谈太君一下乐了,“呵呵”笑个不停,“可算是遇熟人了!” 闻意远也是甚为意想不到,“想不到咱们是老乡。” 谈太君惊喜地笑了半晌,方指着项庭真问他:“这小妮子是你的什么人?” 闻意远看了一眼如坠云雾的项庭真,毫不避讳道:“我心仪的女子。” 谈太君一拍大腿,爽快道:“成了!就冲这点,我帮定她了!” 闻意远拱一拱手道:“这笔人情账算在我头上!” 谈太君乐呵呵道:“这个自然!” 项庭真和方仲二人在旁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,却是半句也没有听明白。倒是项庭真粉面泛起了一抹绯红,甚是难为情,一时插不上话,只好拿眼睛气鼓鼓地瞪着一脸得意的闻意远。 谈太君转首看向她,笑着拍一下手道:“小妮子,你大可放心了,我自会替你出头摆平那什么扶正之事。且不必拿你的性命来还,自有这小子替你担着。” 项庭真不觉有点不好意思,脸上更是滚烫得厉害,下意识道:“多谢太君出手相助,只是我不想承闻公子的情,还是……” 谈太君却也不等她说完,一把将她的手拉过,用力搭进了闻意远的掌心中,也不管她一脸的面红耳赤,爽朗笑道:“我瞧你们两小口就是一脸夫妻相,还扭捏个什么劲,赶紧凑成一对儿吧!你想要的那个一生一世一双人,只有这个小子能给你!” 项庭真不由怔了一怔,在触及闻意远掌心的时候,分明感觉到心的乱跳。耳闻着那句“一生一世一双人”,她的心神微微荡漾,原来,她还是向往的,还是心怀寄望的,只是她的一心人……她慢慢抬头看向闻意远,这个陪同她历经风吹雨打的人,会是她的一心人么? 这个思绪才起,她止不住暗自吃惊,忙又把念头压下。哪里想到这苦心筹谋的相求会成了如今这局面?一时哭笑不得,又不能将自己的手抽回,唯得尴尴尬尬地立在原地嗫嚅难言罢了。 闻意远笑着反握住了谈太君的手,不经意地松出了项庭真的手,一边道:“精诚所致,金石为开,也是需要时间的。您老人家的心意我们晓得了,可别把庭真给吓坏了。” 谈太君笑道:“这么快便护着她了,小子你可真是泥足深陷了。”她看一看闻意远那带血的衣衫,转头对方仲道,“闻公子身上有伤,你带他下去上个药包扎一下,他可是我老太婆的贵客,你给我小心伺候着。” 方仲忍着笑意,恭恭敬敬地答应了。项庭真也顺道向谈太君告辞,于是一行三人便退出了内堂。 客厢中,当闻意远将上衣脱下,露出了那半寸深的伤口时,方仲倒抽了一口冷气,一边为他清洗伤口,一边道:“兄弟,险些连性命都搭上了,值当么?” 闻意远趴在八仙桌上,优哉游哉道:“什么值当不值当的,不是还活着吗?没死成便是值当。” 方仲叹息道:“依我看来,为了那项三姑娘,你真的会连命都不要。这不,三天两头地求我替你牵这个线,那是别人的家务事,你非要横插一手,还是为了项三姑娘。可我冷眼瞧着,她这个侍郎府的嫡千金,似乎看不上你,你做什么还要一头往里栽,替人做嫁衣,我恐怕你到头来只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!” 第113章 暗涌 闻意远拿手指拨弄着跟前的青花瓷杯,嘟哝着道:“谁叫我欠她呢?只怪我自己傻,当初分明可以面对面跟她说个明白,非得闪闪缩缩。她被晋王那样狠狠地伤了心,我一心以为只要告诉她在杨柳林里陪她的人是我,只要让她知道我才是真心待她的人,她便能没那么伤心。我可真是傻,她所有的希望都在杨柳林里,我突然打破了她这个希望,只会让她伤得更重,都怪我。” 方仲瞪了他一眼,涂药的手一下加重了力道,疼得闻意远眦牙大叫:“喂!痛!你老收买人命哪!” “痛吗?我以为你不晓得什么是痛呢!”方仲没好气道,“我看你早晚要痛死在这项三姑娘手里!到时别来求我替你上药!” 闻意远只是嘿嘿地笑着,心头似有凉凉的苦楚滑过,双臂交叠着放在桌沿上,枕着下巴道:“歌儿唱得好,再重的爱亦比门外雪更轻,我一直以为便是这样了,谁想这事儿轮到我头上了,才知道什么是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。罢了,再痛我也认了。” 朱漆雕花的长窗下,项庭真俏生生地立在那儿,耳闻着从里间低低传来的话语声。本来不过是想问一问他伤得如何,没想竟听见了他的这些话,她心头大怔,一时怅怅然的,百般滋味在心头。她愣愣出神片刻,最终还是没有说话,默默地走出了院子,还是不想让他晓得她来过了。 与谈太君言定了这月十五日在项府见面后,项庭真和闻意远便离开了苏家别苑。二人在马车厢内相对而坐,彼此的心绪与来时已然大不相同。 闻意远犹犹豫豫地看着项庭真,也不知她心里怎么想,为免说多错多,终是一言未发。 项庭真不是不知他的踌躇,当下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才好,便索性装作一无所知,只转脸看着窗外的风景,心下却是难安。 到达项府后,闻意远陪同她下了马车,开口道:“狠下杀手之人尚在暗处,如今你安然归来,想必她生怕事会败露,会更小心处事,轻易不让你拿着把柄。倘若你能确定是谁,该狠心的时候还是该狠下心来。” 项庭真不知为何,却想起了他在苏家客厢里所说的话,与他此时面上的关切相融交汇成了揪疼心扉的情愫,她不忍再看他,垂下头道:“我自会打算,你还是当心自己的伤势,回去再好生上药才是。” 闻意远朝她点了点头,兀自不舍的站在原地没走。 项庭真转身往前走了几步,又回头看向他,道:“你快回罢。” 闻意远仍旧点了点头:“你也回吧。” 她缓步往府里走去,进入了大门后,方悄悄地躲在门边看出去,果然看到他仍站在那儿,好一会儿后方转身离去。她扶着门楹流下眼泪,哽咽着小声道:“傻瓜,真是个傻瓜。” 留菁阁内,项庭沛等来的却并非庭真已死的消息,而是遍体鳞伤的来福儿。 来福儿从山边跃下,本是抱着一死的念头,幸得那山头底下正好是个杂草遍布的山坳,他身子坠下之时又被生长在山体边的树桠缓了劲儿,总算是保住了性命。他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,一见着内厅的项庭沛,当即“扑通”一声跪了下来,惶惶然道:“大姑娘,奴才不力!” 项庭沛瞧他这副模样,心知不好,忙站起来道:“事败了?” 来福儿垂头丧气的: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,都是奴才不好,没打点周全。本可下手了,却有人把她给救了下来,要是奴才胆子再大点,合该当即就下手,不必想着找个隐秘的地方。” 项庭沛看着他一身都是伤,不觉蹙眉:“谁救的她?” 来福儿咬牙切齿道:“奴才并不知他的来头,只不过听三姑娘喊他闻意远,此人甚为狡诈,若不是他,奴才早就得手了!” 项庭沛心下亦觉深恨,此次不能一举成事,往后再要下手便难了。她冷冷瞪着来福儿,“三姑娘可曾把你认出来?” 来福儿连忙摇头道:“奴才蒙着脸,她必定认不出奴才来!”他思来想去,忽而站起来将桌上的茶盅一砸在地,项庭沛被吓了一跳,又惊又怒:“你这是要做什么?!” 来福儿一手将地上的瓷碎片儿捡起,“此次事败全是奴才之过,奴才不中用!为免三姑娘认出奴才而连累大姑娘您,奴才这就自剜一目,奴才成为了眇目之人,三姑娘便思疑不到奴才头上了!” 他说着,才想下手,项庭沛眉心一跳,急忙喝止道:“住手!谁让你自剜一目了?眼下最要紧的,还是留心三姑娘这边的动静!你瞎了一只眼,谁替我去打听消息?” 来福儿这才止住了动作,看向主子的眼神里益发透着一股义无反顾。 项庭沛沉吟片刻,转头面向窗外,落日金红如耀眼玉石,映得她眼眸有血腥似的红影。此时此刻,她心里想的却是,假如她是项庭真,会如何处置此事。 项庭真返回恰芳院后首要一事,却是将府内掌管下人的郑妈妈以及府内大总管赖孝荣二人请来,放出话来:“那个对我行凶之人正是咱们府里的下人,我晓得他是谁,也知道是谁派他来的,倘若想要从轻发落,便请此人在今夜戌时之前前来认罪。否则,戌时一刻,我定必亲自前去捉拿此人,抓获者,当即送官查办!” 此话出来后,项庭真便命赖孝荣派人关了园门,使内外不通风,又命人守在进出之处,留心有没有那意欲潜逃之辈。 直至酉时三刻,也没有人前来认罪,元妙看着坐在灯下打络子的项庭真,道:“姑娘,那个人会不会已经死于山下了?兴许他压根儿便没有回来,这可怎么办?” 项庭真停了一停手下,又继续梳理着那五彩鲜艳的丝线,平静道:“擒贼先擒王,我要的人自然不止是那个听命行事的爪牙。” 第114章 夜审(一) 到得戌时更鼓响过,赖孝荣和郑妈妈二人便进来了,赖孝荣道:“三姑娘,我派人守着各处园门,却也不曾发现有异。” 项庭真放下手中的绣活,看向郑妈妈道:“人都到齐了么?” 郑妈妈恭敬道:“回三姑娘,这府里的下人们,上至一等主事人,下至末等粗使小役,共三百五十四人,已经齐集在前院里了。” 项庭真稳稳地站起身来,踏着夜色往前院走去,果见偌大庭院之内站满了人。三百五十四个下人,郑妈妈让他们按着院房所属,五十人一排整整齐齐地站在院子里,一眼看去,只觉得个个均为垂眉敛目的恭谨,看不出丝毫的端倪。 项庭真好整以暇地走上前去,慢慢地在下人们跟前一步一步踱过,第一排的是项景天房里的下人,第二排的是项云柏和阮玉瑶房里的下人,均无可疑。她继续从从容容地走过第三排,庄氏房里的下人人数众多,半点不输项景天,十足的项府女主人派头。她眼光淡淡地掠过诸人,暂无发现。第四排,第五排,这样逐一检视过去,直至到第六排,便是项庭沛房里的下人了。 她顿一顿脚步,方才走过去,当先的是项庭沛的几个大小丫鬟,接下来便是小厮。她每个人都仔细打量了一遍,缓步走到末端,才想绕到第七排,不知何故又折返了回来,行至来福儿跟前。 来福儿垂首敛目地站在那儿,身上一件浅灰色长衫是新换的,领子高高地遮住了脖颈,袖子覆住了双手,完全无法看出他身上的伤痕。 项庭真提起了手中的灯笼,往他的脸面照去,他面不改色,只在眉眼间笼上了一层谦卑。 项庭真细细端详他片刻,方把灯笼放下来,转身对郑妈妈道:“让他出来。” 来福儿闻言心下一紧,当下只是维持着镇静,跟着郑妈妈往前方走去。 项庭真又一连点了几个身材高壮的家丁出来。她径自在院中主位上坐了,让这几个家丁成排地站在自己的跟前。 郑妈妈上前来问她道:“三姑娘,该如何处置?” 项庭真目光一一扫过跟前的几个家丁,面沉如水道:“让他们把上衣脱了。” 郑妈妈依言吩咐下去。来福儿眼睑抖了一抖,迟疑着没有动作。 眼见其余几个家丁都把上衣脱去了,露出了结实的膀子。唯独来福儿身上还穿着衣衫,面上带着犹豫不决的为难之色。 项庭真眼光落在他身上,道:“怎么?不敢脱?” 来福儿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,两手颤抖着解开了衣襟,慢慢地脱下上衫,再把内衬拉开。昏黄灯火之下,他一身的伤痕顿时暴露无遗,随着他把内衬完全脱落,众人清晰可见他上身的伤竟是密密集集的,细长腥红犹如是血丝的交缠。他肩脖之上伤得最重,杯口大的伤口还隐约可见脓血的渗出,除了肩膀,右臂和背脊上也有同样的溃伤,惨不忍睹。 众人瞧见了,不觉都惊叹出声。郑妈妈脸色都变了,一边别过脸不敢再看,一边惊疑道:“这可是怎么回事?为何会伤成这样?” 项庭真也觉得触目惊心,赶紧移开了目光,只盯着他的脸面细瞧:“今日欲对我行凶的凶徒,为逃避擒拿,不顾性命跃落了山下,想来即便是不死,也难免身受重伤了。可真是大难不死,你还能活着回来接受惩治,可也算是福气了。” 来福儿面上露出了慌惧之色,整个儿跪了下来,颤声道:“姑娘明鉴,奴才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对姑娘行凶啊!” 项庭真从座上站起来,走到他身旁,细细地盯着他肩膀那儿的伤口瞧着,口上道:“你的主子是谁?” 来福儿战战兢兢道:“回姑娘,奴才是大姑娘底下的人。” 项庭真回头对赖孝荣道:“劳烦赖总管去把老爷和大姑娘都请过来。” 赖孝荣依言去了。过不多时,项景天和项庭沛二人都来了,项景天一眼看到地上跪着的来福儿,也为那身上的伤惊了一惊,忙问项庭真道:“他便是伤你之人?” 项庭真看向项庭沛,道:“是他不是,恐怕还要问一问沛姐姐才能晓得。” 项庭沛眼神里露出一丝闪烁来,似是不愿面向来福儿似的,转过头去道:“这贱奴才向来不知规矩,若非我每日调教着,他更是无法无天了。只不过他虽然不知轻重,却也是断断没有杀人的本事,我看真妹妹你还是不必思疑到他头上。” 项景天觉得当中大有可疑,遂问道:“他为何会伤得这样重?” 项庭真看着来福儿道:“让他自己来说。” 来福儿面白如纸,目带恐惧地看了一眼项庭沛,道:“奴才不敢说。” 项庭沛像是极力忍耐着什么,还没等项庭真说话,她猛地闪身到来福儿跟前,扬手朝着他的脸面便是一个狠狠的耳光,这一下可是用足了力气,响亮的巴掌声在庭院中荡起了震人心神的余音。她指着来福儿厉声道:“果真是个不知礼数的贱骨头!老爷和三姑娘问你话呢,你就不知好好儿的回答么?还是我平素罚你罚得不够重,不足以让你长记性?” 来福儿捂着脸连连磕头道:“奴才知错了!奴才知道错了!这些伤……这些伤是奴才自己掇弄的,都是奴才自己掇弄的!” 项庭真冷眼瞧着他们主仆二人,只是沉静不语。 来福儿话音刚落,便从后头传来一个张皇的声音:“老爷,三姑娘,这来福儿身上的伤不是他自己弄的,而是……”一个小丫鬟从下人群里怯生生地走了出来,却是项庭沛房里的粗使丫头,“而是大姑娘每日鞭笞留下的。” 项庭沛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,指着那小丫鬟道:“你胡说八道!” 项景天没想素来端淑的大女儿竟会做出私刑下人之事,始料未及道:“沛儿,你为何会对一个下人下这样重的手?” 项庭沛咬一咬牙,朝着父亲低低欠身道:“爹爹,您有所不知,这奴才原是马房里的粗使小厮,女儿院子里因缺了一个干粗活的小厮,便把他要了过来。不曾想他好不知规矩,每日躲懒,拈轻怕重的,又口没遮拦,女儿每常提点他,他不但不知悔改,还出言不逊驳女儿的回!试问,这样的奴才如何能不教训?” 那小丫鬟在旁小声道:“来福儿几乎每日都挨打,这两日尤其被打得厉害,大姑娘恼他不服使唤,命人拿了碎瓷儿挖他身上的肉,顶顶可怜见的。” 第115章 夜审(二) 项景天不由含怒对项庭沛道:“这也太过了!他纵有不好,你直接打发他走便是,你一个姑娘家的,原不必使这些毒手!” 项庭沛面上泛起愧色:“爹爹教训得是,女儿知道错了,以后再不会刑罚他了。” 项庭真才想说什么,府里的副总管江达宁匆匆从外头奔了进来,对项景天道:“老爷,府外有两个猎户抬着一具尸首过来,说那死的是咱们府里的人,奴才不敢拿主意,还请老爷示下。” 项景天一惊,道:“他们何出此言?还说了些什么?” 江达宁道:“那两个猎户说,今日上山打猎时看到山下有一具尸首,原想着要报官府的,却在尸首身上发现了项侍郎府的进出手令,便把尸首给抬过来了。” 项景天遂命江达宁把人给带进来问话。一会儿后,果见两个猎户抬着一具尸首走了进来,庭院中众人都嫌晦气,纷纷退避三舍。 项庭真却是波澜不惊,只拿眼睛静静盯着项庭沛瞧。 项景天因问他们上的是什么山,他们所说的山名正是项庭真遇袭之地。又命赖孝荣上前去检视那尸首,那身上穿的正是项府下人的衣裳,腰间别着出入的令牌,脸面上却是以黑布蒙面。赖孝荣一手将黑布扯下,让郑妈妈过来看清尸首的面容,郑妈妈回身对项景天道:“老爷,老奴从来没有见过他,此人并非项府的下人。” 项庭真两手负在身后,走到那尸首旁边看了一看。项景天问女儿道:“庭真,你可能认出来,是不是此人袭击你?” 项庭真绕着那尸首走了一圈,留心地细看了一下他的肩脖位置,果然有一个刺伤过的伤口。她抬头道:“真的是像。” 赖孝荣道:“三姑娘说那凶徒跃下了山边,看来便是摔死了。还穿着项府下人的衣服,不知是什么人包藏祸心,想要蒙混过去。” 项景天为女儿感到后怕:“此人不知什么来头,竟要对庭真这样的闺阁姑娘动手,还冒充咱们府里的下人,看来是早有预谋。庭真,近日你出入可要多加小心。” 项庭真却没有说话,径自来到那两个猎户跟前,一边打量着他们,一边道:“那座山可是偏僻得紧,这两位大哥竟能在那里发现了尸首,当真是巧。” 那两个猎户相视了一眼,当中一个道:“也说不上巧,咱兄弟俩平日常去那山打猎,这人摔死在山下,也只有咱们能发现了。” 项庭真回过身去,分明从项庭沛眼中捕捉到一丝闪烁之色,她心中有数,只是不动声色,转头对父亲道:“爹爹,既然行凶之人已死,那此事只好到此作罢了,女儿日后自会加倍小心。” 项景天放心不下,又吩咐了赖孝荣多派精壮的家丁到庭真的院子里,再命人去彻查尸首的身份,方才离去。 项庭真让郑妈妈遗散了一众下人,唯独指着来福儿道:“让他留下。” 项庭沛眉心跳了一跳,上前去道:“来福儿是我院子里的奴才,不知真妹妹何故把他留下?” 项庭真仍旧将手负在身后,一身月白色菊纹绫裙随着夜风轻盈飘逸,与她面上的微笑相映成云淡风轻的从容。她声音和缓道:“才刚沛姐姐不是说这个奴才不服管么?妹妹不才,可是也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,他目无章法,恐怕姐姐你也好不到哪儿去。” 项庭沛冷笑一声,道:“这是我留菁阁的事,不劳妹妹你费心。” 项庭真摇了摇头,“姐姐不是不知该如何降服下人么?妹妹我好歹也当过家,深知如何立威,不如便让妹妹帮姐姐教训一下这个不知轻重的奴才罢?” 项庭沛心头一紧,面上只平静道:“我自己的奴才我自己会管教,妹妹还是趁早回去歇息罢。” 项庭真端详着来福儿身上的伤,“啧啧”两声,柔婉笑道:“爹爹当真是冤了姐姐了,姐姐这下手不算重,一点也不算重,像他这样没眼色的奴才,合该……”她朝身旁的郑妈妈一扬手,“来人,把板子取了来,本姑娘今夜便要替大姑娘训一训这奴才!” 郑妈妈半点不敢怠慢,忙命了几个执行家法的家丁过来,将那来福儿压在了地上,又两个家丁手起板落,重重地打在了来福儿身上。 项庭沛见状止不住微微变色,道:“爹爹才说了,不可对奴才行私刑,你怎么……” 项庭真笑得明媚如月:“私刑自是不可,可眼下妹妹所行的是公刑,家有家规,有那奴才逾矩者,受三十大板,有那奴才口出污言者,受十大板,有那奴才以下犯上者,受三十大板。才刚姐姐所说,这奴才既躲懒,不听管教,出言不逊,驳姐姐的回,可见这奴才每条家规都犯齐了,必须要受足七十大板,方算上赏罚分明了。” 这边正说着,那边板子落在来福儿身上竟是“啪啪”直响,每一下都似击在项庭沛的心头之上,打的却是她的颜面。 来福儿死死咬紧牙关,忍着身上的剧痛,只拿眼睛看着项庭沛,眼里有一抹坚持,似是让她不必为自己担心。 项庭沛定一定神,冷声道:“既然妹妹依足了家法,那我也无话可说,不过是个奴才罢了,打死了也不可惜。” 项庭真笑道:“可不是么?不就是个冒犯了沛姐姐的奴才而已,打死便罢了!除非……” 项庭沛疑忌地看向她,又听她道:“除非他并没有冒犯姐姐,反倒是姐姐的得力心腹,那是另当别论。” 项庭沛敛一敛容,漠然道:“断没有这样的事,你爱打便打,他要是死了,只怪他自个儿不知好歹罢了!”她言毕,也不欲在此停留,自顾转身离去。 项庭真眼神锐利如箭地目送着她的背影,一边凌厉道:“你们可是听清了?大姑娘说打死便罢,你们都给我狠狠地打!往死里打!” 项庭沛脚下软了一软,仍旧头也不回地向前走。耳闻着身后“噼里啪啦”的板子声此起彼伏,换作寻常人,恐怕早就惨叫连声了,然而她却听不到来福儿的声音,她可以料想到,此时的他一定是用牙齿使劲地咬着自己的嘴唇,直至把嘴唇咬破,鲜血直流,甚至把牙齿咬断,他也不会发出哪怕一声的求饶。想当初她看中他,不就是因为他的坚忍冷硬么? 也不知过了多久,方有人将奄奄一息的来福儿抬回留菁阁。 他浑身是血,背脊血肉模糊,已然是无法动弹了,只余一口气苟延残喘罢了。倘若并非有他硬朗的身子骨作底子,想必早就一命呜呼了。 项庭沛来到他身边,眼内情不自禁淌下泪来,滴落在他带血的脸颊上。 他似乎感觉到了,破裂的嘴唇嚅动了一下,气若游丝道:“君子……报仇……十……” 项庭沛握住了他的手,含泪道:“是,是,君子报仇,十年未晚。”她的泪眼迸出了一股刻骨的恨,“你放心,项庭真让你今日所受的,他日,我必会双倍奉还!” 第116章 粉墨登场 夜沉更深,恰芳院内却仍然是灯火通明。项庭真坐在八仙桌旁,跟前立着的人正是副总管江达宁。 “你是说,你曾亲眼看到大姑娘在酉时前出府去?”金丝楠木的八仙桌上,各色的丝线梳理得分分明明,项庭真倚在桌旁一手抚上色泽艳丽的胭脂红,语气一派平静无澜。 江达宁如实道:“回三姑娘,正是如此。大姑娘独自出府,身边并没有随侍之人。” 项庭真挑起一束石青色的丝钱,在灯下细细地拆分开来,“我明面上是吩咐了赖总管留心园门,实则却是让你看紧了各处的进出。大姑娘出府后,你可曾派人跟着?” 江达宁惭愧道:“原该是派人跟着才是,可是那大姑娘警觉得很,甚是留神身后,我派去的人左避右闪,一不小心便跟丢了。” 丝线在项庭真手上绕成了繁复的如意结,“所以才会有两名猎户抬着尸首上门来,让她得以全身而退。” 江达宁弯一弯腰道:“都是底下的奴才不得力,苦无证据,无从指证。” 项庭真笑得轻淡,“道高一尺,魔高一丈。哪里好怪你们?” 身后的元妙倒是恨得咬牙切齿:“好个心狠手辣的大姑娘,竟敢派人对姑娘行凶!姑娘,咱们定不能轻饶了她去!” 项庭真将手中的如意结凑近烛火,火苗跳跃着燃烧了起来,她半眯起眼睛:“我已经知道了我想知道的,本来我只是疑心,眼下却可以证实了。她这般稀罕我的性命,我倒是乐意奉陪,且瞧瞧谁比谁活得更长。她今日没把我杀死,终有一日她会死在她自己的手里。” 转眼十五日便至,项景天的庆生宴设于府中的昌荣正厅之内。庄氏早早便打点妥当宴席事宜,各处尽皆金银焕彩,珠宝争辉,正厅内十数桌客席井然恭候。因此次前来的皆是达官显贵,便挑了府内最为得体的下人前来侍奉。项云柏更亲率了一众下人在厅中张灯结彩,至宴开时,花灯齐亮,映照得四处一片华彩辉映,五光十色。 庄氏今日有备而来,为彰显端庄大体,特选了一袭妃色色芍药长寿纹锦缎对襟长衣,头上云鬓高挽,两旁是金丝玛瑙花钿,发髻上簪着赤金的珍珠红宝流苏钗,意在一个恰到好处,方能不失贵气之余,又不至于太抢了其他官家夫人的风头。 她早早拉着项庭沛在府门前院里恭候贵客,自家的亲女儿项庭茵却被晾在了正厅里。项庭茵为着能在庆生宴上帮上母亲一把,刻意地妆扮一新,不曾想母亲只是淡淡瞧她一眼,便让她自个儿在里头候着,径自带着项庭沛迎客去了。她独个坐在临窗的位子,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西湖龙井,眼睛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院外的项庭沛瞧,目光里无不透着嫉恨。 她知道,项庭沛身上那一袭洋莲红绣兰桂的齐胸五色缎袍是珍衣坊的裁制,做工精秀,价值不菲,是母亲送的。还有那倾髻上的同心七宝钗,是如意斋最新打造出来的,也为母亲所送。为了让项庭沛体体面面地出来迎接贵客,母亲可当真是花足了心思,白让项庭沛捡了这个便宜! 项庭茵正自忿然不平间,项庭真远远地留心了一阵,大抵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,便过来笑吟吟道:“四妹妹怎的一人坐在这里?叔公叔婆他们快要来了,他们两老可是惦记着你呢,你怎的不出去迎客?” 项庭茵不是不知三姐姐曾被庭沛所害,此时心里正嫉恨庭沛夺了母亲的注目,不由对三姐姐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来,言语间亦柔软了下来:“我倒是有心,可如今迎客的人正在前头呢,哪里用得着我?” 项庭真在她身旁坐下,看着前院里八面玲珑的项庭沛,道:“还真是,四妹妹你瞧瞧,如今沛姐姐愈发有大家闺秀的模样了,想当初她才回来的时候,倒是不怎么起眼,没想到了如今竟是深得二娘的喜爱。我只是奇怪,沛姐姐不过是个庶女,纵然再得力,终究不是自己的孩子,二娘怎么就这么看重她呢?” 项庭茵深深不甘,咬牙道:“现放着我这个亲女儿不管,倒去亲近这个孽种!” 项庭真惋惜地叹了一叹,附和道:“可不是么,想从前你我争来斗去,没想现下我和你都是输家,唯独她一人独领风骚罢了。”她鸦翅般的睫毛轻轻一颤,面上泛起一丝犹疑,“但二娘为人如此精明,断断不能平白抬举了沛姐姐,恐怕,是另有打算罢?” 项庭茵不屑地撇一撇嘴:“能有什么打算?还不是看她有几分聪明,利用一时罢了!” “我看是不止,茵妹妹你可切勿掉以轻心。”项庭真靠近了四妹妹,压低了声浪道,“二娘这样看重庭沛,依我看,有可能是二娘要把庭沛记在自己名下,让她成为自己名符其实的女儿。” 项庭茵何曾想到过这层,当下便呆住了,倘若母亲真的把庭沛记在名下,那她这个亲女儿算是什么? 项庭真点到为止,不再多说什么,只轻轻拍一拍四妹妹的肩膀,方起身离开。 前方的戏台子已经搭好了,此次请来堂会的是有名的瑞霞班社,因宾客尚未到齐,台上的小旦伴着悠扬的鼓乐声练摆做手,浓墨重彩,水袖婉转。台上假戏尚未就绪,台下真戏便已经粉墨登场了。 闻意远到来的时候,项云杨亲自迎上前去,项庭真迟疑了一下,也跟随在哥哥身后走了过来,朝他含笑见礼。 闻意远注视着她,微笑轻声道:“过了今日,你们便可以安一安心了。” 项庭真点了点头,禁不住问道:“你的伤好了么?” 他清俊的脸庞上有不易察觉的柔情:“好多了,劳姑娘惦记了。” 那边的项庭沛正将通政使柳家的夫人安置入座,她的大丫鬟慧云便悄悄来到她身旁,小声道:“姑娘,你瞧那边,那一位就是闻意远,他与二爷交情匪浅,今儿老爷庆生宴把他也请了来,据闻老爷对他颇为赏识。” 第117章 stupid! 项庭沛侧一侧头,远远地打量着闻意远,只见他身着碧青色刻丝八团缂缎长袍,头戴束发白玉冠,面如冠玉,气宇轩昂。此时他正与项云杨兄妹说着什么,眉目间唯见温润如玉的清朗之气,单就如此看来,不过是寻常的公子哥儿而已。 可是倘若不是他,项庭真必定难逃一死! 项庭沛当下沉住了气,待项庭真走开,闻意远在客席上落座后,她方对慧云道:“拿来。”慧云会意,赶紧去了,很快又回来,手里捧着红木托盘,托盘上正放着一个翡翠酒壶。项庭沛亲自将托盘端在手里,缓步向闻意远走去。 闻意远正和项云杨说话,瞥眼瞧见了项庭沛,看她那架势似是冲着自己而来,纳罕之余又有点饶有兴味,这个三番四次把庭真往绝路上逼的女子,究竟是什么构造? 项庭沛施施然来到他们的桌前,含笑道:“云杨哥哥,怎的有贵客来了也不言语一声?今日我帮着二太太照应客人,千头万绪的,若有不周到之处,还请哥哥见谅。” 项云杨不喜欢她,只是淡淡地垂一垂嘴角,并不予回应。 闻意远看他不说话,只不知项庭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便笑答道:“你口中所说的贵客,可是指在下?若如是,我闻某可是万万当不起,不必劳烦姑娘前来照应。” 项庭沛笑得优雅,将红木托盘放在桌上,把那翡翠酒壶拿在手里,婉声道:“哪能啊?公子是云杨哥哥的知交,便是府里的贵客。还是让我替公子斟上一杯梅子酿,权当是见面礼罢?” 闻意远唇边凝着一抹冷笑,当下只不言语,看着她径自将翡翠酒壶中的酒倒进了杯盏里,清盈的琼浆玉液散发出诱人的芬芳,他却无心于此,只直直地盯着她手里的那把翡翠壶。 项庭沛斟满了一杯,双手将那杯盏奉到闻意远跟前,微笑道:“这青梅酒不仅酸甜可口,还生津和胃,在开宴前喝下一杯,可助公子胃口大开,方不辜负了这满桌的美味佳肴。” 闻意远接过酒杯,看一眼杯中酒液,又看一看项庭沛,似笑非笑道:“果然是好酒,只不过姑娘手里的酒壶更是精巧,可否借闻某一瞧。”他说着,把酒杯搁下,整个儿从座上站了起来,也不等项庭沛答应,好整以暇地将她跟前的翡翠壶拿了过来。 只见那酒壶的壶盖是以两块雕工精细的翡翠合成,按压可动。他冷笑着盯着项庭沛,一边用拇指按在了右侧的壶盖之上,将里边的酒液倒出来,一边道:“大庭广众的,姑娘想要毒死闻某么?可不是明智之举。” 项庭沛仍旧笑着,面上温婉如初:“原来公子也怕里边是毒酒,一杯毙命?看来这人啊,还是求生,不是求死的。”她把酒壶从闻意远手里拿了过来,曼声道,“我本就晓得瞒不了公子,这酒壶确是有机关的,左侧和右侧的酒可是大不一样的。”她将左右两侧的酒各倒出了一杯,拿其中一饮而尽,再取另一杯,亦是一饮而尽。 她将青玉酒杯倒了过来,竟是一滴不剩,朱唇边犹自带着冷冽的笑弧:“右侧是青梅酒,左侧是桂花酿,都是陈年的好酒,公子不敢品尝,当真是可惜了。”她纤纤玉指将小巧的青玉酒杯夹紧,“可也难怪,只有惜命的人才懂得识事务者为俊杰,这世上啊,唯有少管闲事之人,方能活得逍遥……”她如水秋眸里闪动着逼人的寒光,“活得逍遥之余,才能活得长久。” 昌荣正厅内五彩灯笼燃亮着耀眼的华光,人面浮沉于锦绣满堂之内,透着疑幻似真的虚罔难测。 闻意远站定在席桌前,俊面上却是不见波澜。他注视项庭沛片刻,慢慢地将那翡翠壶取来,也左右各倒出了一杯酒,显出了几分吊儿郎当来:“你恐吓我?你不知道吧,我是吓大的。我什么都不怕,就怕没有人吓我,那就不好玩了!”他拿起一杯酒,“我就当这杯是毒酒。”他一口气喝下,又拿起另一杯,“这杯也是毒酒。”他仰首饮尽,朝她亮一亮杯底,“如果下一刻我就毒发身亡,我一定会让天下人都知道,你是害死我的人,你也不得好死。” 项庭沛嗤之以鼻:“就凭你?” “为什么不?”闻意远呵呵直笑,指着旁边的项云杨道,“有他看着呢!人证物证,你往哪里跑?榆木脑袋!stupid!” 项庭沛这才知道被戏弄了,面上一阵青白,转身就要走,却听他在身后斩钉截铁道:“我告诉你,你要是敢碰庭真一根头发,我就是死了,也有本事让你也不得好死。” 项庭沛心头一惊,回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,方快步离去。 酉时已届,庄氏宴请的宾客已经到齐了,宴席将要开始。然而项庭真在前院等候了许久,却迟迟未见谈太君的身影,她心越发焦灼,独个在庭院中来回踱步,急切地等待着谈太君的到来。 项云杨和闻意远二人从里边出来,项云杨对她道:“要开席了,你先进去。” 闻意远知道她心急,安抚她道:“谈太君既然答应了,肯定会言出必行的,估摸着就是路上耽搁了。里头每个人都是有备而来,你还是先进去小心应对,以免给人可乘之机。” 项庭真看不到谈太君,心中难免不安,等无可等,只好先进宴厅里去。 项景天与族中的几个耆老一桌,庄氏和项云柏夫妇、项庭沛以及项庭茵几人一桌,其余人则按着各房各就各位。 寿宴至半时,又请出了戏班子,是庄氏所点的《紫钗记》,少时便开了锣鼓,曲声悦耳。众人正看得痴醉时,庄氏命人取来斗篷,来到项景天身边亲自替他披上,又柔声叮嘱丈夫道:“你风寒尚未痊愈,近日又忙于公务,回府又要打点家事,可得当心着身子。” 旁边一桌的刑部侍郎家的秦夫人闻得这声,诧异地转过头来道:“项大人竟要亲自打点家中之事么?难道就没有足以主中馈之人?” 第118章 唇枪舌剑(一) 项景天才想回应,那边桌子上的马夫人便道:“怎么会没有?上回庄夫人还来向我请教府中月钱子打点一事,庄夫人不仅贤惠,还甚是聪睿,但凡那要紧的,我只需言语一句,她便能举一反三,晓得该如何权衡利害了。我那时还称赞她乃惠贤之人也,想来项府能有庄夫人这般悉心主理,定能上下井然规整的。” 那马夫人原是项景天上峰礼部尚书孟大人之妻,此时她这般说来,项景天也不敢怠慢了,忙应道:“马夫人谬赞了,内子便是凡事都颇为留心,唯得小心二字罢了。” 马夫人笑道:“项大人说的好,便是这小心二字,不仅能把一府之事理顺,还可保阖府上下安然,想这一大家子啊,要能做到上下安然也并非易事。依我看,庄夫人除了小心,还有真心,无论是对项大人也好,对项府也好,这一片真心实意都是颇为难得的,项大人可莫要辜负了庄夫人的这一颗真心才是。” 庄氏垂下头来,显出一副谦逊模样,绯红的两颊又有点含羞的意味,看在项景天眼里便是动人的娇羞风韵,她柔柔道:“马夫人言重了,奴家待老爷这一片真情,原是奴家自个儿的发心,不管老爷看不看在眼里,会不会有回报,奴家都不在意,奴家只在意老爷好不好,项府安不安稳,旁的事,都是微不足道的。” 项景天不觉感怀于心,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道:“你的心我自然是看在眼里,记在心里。” 秦夫人笑道:“既然项大人身边有这么一位惠贤的夫人,这府中之事原也不必劳项大人自己费心了,还是放心将由庄夫人打点便罢。” 项庭真听得此节,心头有闷闷的怒火燃起,她想了一想,从座上起身,缓步来到众位夫人面前,盈盈福身道:“马夫人安好,秦夫人安好。庭真在旁听着两位夫人之言,真真是听君一席言,胜读十年书,可谓受益匪浅。马夫人原出身望族诗礼大家,秦夫人亦为书本网之后,都是知书达礼之人,当可堪为一府主母,更是毋庸置疑的元配夫人,自是深明惠贤之道。只是庭真的二娘呀,她也是用心良苦,难为几位夫人不嫌弃,肯迂尊降贵教给我二娘这些惠贤之理,庭真在此谢过了。” 她一口一个“二娘”咬音咬得重重的,听在庄氏耳里尤其刺心,当下仍旧维持着端庄得体的微笑,道:“三姑娘倒是两眼分明得紧,晓得两位夫人的出身高贵。只不知三姑娘可还记得,想当年先大姊想寻一个深明礼仪规矩之人,前来项府教习几位姑娘,遍寻无果,终究还是请了我娘家的姑婆庄老夫人过来。可知我姑婆曾是宫中女官,当年正是尚仪局的堂堂司籍大人,辅助尚仪掌六宫礼仪起居,实乃第一等礼仪之人!至六十大寿荣休故里,最得族人敬仰。我爹如今虽已致仕,可致仕前也曾官拜正五品同知,我娘也是那右春坊赞善家的女儿,虽说算不上是什么诗礼大家,可也是清清白白的书本网,最难得的,还是深明礼仪规矩,方得以让奴家自幼承礼数之教习,不至于在众位夫人面前失了应有的方寸。” 她这一番话言辞清晰地说下来,却是每字每句都在悉数家世,听得在座几位夫人频频点头,颇有几分称赞之意。 待她言罢,右都御史曾大人之妻周夫人便说道:“我过去并不晓得,如今才知道庄夫人亦是出身如此书礼之家,这么说来,咱们的家世却是相近,我的爹爹也是正五品的知州,只是族中却没有庄老夫人这样的礼仪之人。” 庄氏目光内含着一抹难以企及般的羡慕,望着周夫人道:“奴家与夫人的娘家是家世相近,可是这在夫家的地位,倒还是不能同日而语啊。” 马夫人捧起成窑五彩小茶盅,浅啜了一口六安瓜片,方道:“说起来倒也是,以庄夫人娘家的家世,不论在什么人家也该是堂堂正正的元配夫人才是,如今庄夫人这样……”她目光飞快地从项景天身上掠过,再笑道:“也难怪,项大人的元配先沈夫人出身便是淮南诗礼大家的沈氏家族,庄夫人进门在后,恕我冒昧道一句,我如今觉着庄夫人倒是委屈的,想来庄夫人当初已经是真心满怀,也顾不上委屈自己了罢。” 也不容旁人插言,秦夫人紧接着道:“可不是么,庄夫人可也算是贤惠中的贤惠了,这么些年下来,就是为了这真心二字,多少委屈也忍下去了罢?只不过……”她用喜鹊登梅的五彩双面绣绢子抿一抿嘴角,续道,“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,先沈夫人也仙游多时,这府里眼看是没有主中馈之人,一时半会倒也无妨,只怕并非长久之计。” 项庭真耳闻她们你一言我一句的,每言均中要害,直听得项景天垂首沉思不已,只不知听进去了多少,可是谈太君仍旧未曾到来,只凭她的三言两语恐怕不能扭转局面,顿时心急如焚。 项景天这时抬头温和地看了庄氏一眼,转首对族中耆老道:“今夜四叔和大伯爷也在此,正好可让侄儿问一声准,便是这几位夫人所言及的,英岚扶正一事。未知几位长辈意下如何?” 项庭真和项云杨兄妹二人均紧张得敛息屏气,以急切的目光望向几位耆老。 那项大伯爷手拄着黑檀精雕龙头拐杖,白须微颤,才要开口说话,却听外头白福家的进来道:“老爷,苏健柏苏大人家的苏老太太来了!” 这一句传来,犹如是急乱中的一线光,照得项庭真那坐立不定的魂魄立时归了位,整个儿重重地舒了一口气。 项景天惊喜道:“苏老夫人?”他连忙站起来道,“还站在那儿做什么,快去请进来!” 项庭真抹一抹额上的冷汗,迫不及待地迎了出去。果见廊下的谈太君正由奴仆们簇拥而来,明晃晃的灯笼光影之下,身着一袭檀色嵌明松绿团福纹样蹙金绣袍的谈太君缓步前行,平髻上一副点翠紫翡翠松石福寿簪花衬得她眉目轻淡如闲云,意态翩然,仿佛此刻天地间再无比她往前行走更为重要之事,她唯一需要留神的仅仅是脚下的每一步而已,无有过去,无有将来。 第119章 唇枪舌剑(二) 项庭真定一定神,快步迎上前去,朝着谈太君行了个大礼,道:“庭真恭候多时,终是把太君给盼来了。” 谈太君淡淡笑着,一边由她扶着往里走,一边左顾右盼:“小子呢?” 她才进得正厅,项景天便忙不迭地迎了过来,深深作揖道:“学生见过师母,未知师母贵贺光临,有失远迎,实乃学生之过,望师母勿怪。” 其余人等都知道谈太君乃正一品殿阁大学士苏健柏之妻,在座亦有不少曾为苏健柏的门生,当下纷纷站起来迎接,一个接一个地行礼问候,谈太君只是面带浅淡的笑容,一路由项庭真相扶着往前走去。到得主位正席一桌,她却没有马上落座,仍旧问道:“小子呢?” 项庭真转头看向那边桌子上的闻意远,含笑道:“太君,闻公子在那里。” 闻意远遥遥朝谈太君行了一礼,再把拇指和食指捏成了一个圈,后头三根手指竖起,在胸前晃了一晃。 谈太君会心一笑,也把拇指和食指捏成圈,举到脸颊旁亮了一亮。 这时庄氏满面堆笑地走了过来,殷勤道:“原来是苏老太太来了,老爷一直说要上门拜见苏大人,如今苏老太太亲自光临敝府,真真是贵脚踏贱地,蓬荜生辉了!” 谈太君施施然落座,连眼角余光也不愿落在她身上半分,只朝着项庭真道:“什么苏老太太,好像我有多老似的,还是喊我一声谈太君吧!” 项庭真目光讥诮地横了庄氏一眼,笑盈盈答应道:“是,谈太君。” 庄氏碰了个软钉子,当下便讪讪的,又不肯落后人前,便以女主人的姿态吩咐下人们上前来伺候谈太君用膳。 谈太君眼皮一抬,她的贴身随侍便知意,径自从桌上拿起乌木镶银箸并雕花银勺,细致周到地为她布菜盛汤,一边道:“太君向来喜爱清淡,又讲究养生之道,吃食份量都须小心拿捏着,旁的人料是不知分寸,便不劳夫人费心了。” 庄氏素知丈夫敬重苏健柏,如今谈太君前来,她本一心讨好,想在丈夫面前挣个好脸,没想对方却是油盐不进,不由心下懊恼,只得领着下人们走开了。 项景天便恭恭敬敬地问起苏健柏的近况,谈太君喝了一口酸笋鸡皮汤,方道:“健柏一切安好,虽然身子骨不如从前,行动不便,精气神倒是尚可。只不过我瞧着,如今你的气色似乎比之前两年要差些,反倒是不如我家老头子了。可是政务家事皆要劳心,不得舒怀,方会结郁于心?” 项景天诺诺道:“太君说的是,正是事事不能放手,学生方会劳心劳力,不得开怀。”他顿一顿,又道,“太君此番来得正好,学生正为一件家事犹豫不定,想来太君一心清明,定能为学生指点迷津。” 庄氏听得丈夫这般说来,知是与自己扶正一事有关,却万料不到万事俱备之时,竟会有这么一个谈太君前来,眼下丈夫要问此人主意,不知此人会有何种说法,当下一颗心悬了起来。 谈太君却也不问他要请教何事,只拿眼睛扫视了一下列席的众人,便徐徐道:“你事事不能放手,倒是不能怪你。我家老头子常常夸你胸有千壑,如今我看来,你自有你的主张,倒是不必问谁,你心里已经有打算了。单瞧这寿宴之上,安置得倒也妥当,儿女成群是天伦之福,原该列席一桌,只是那姨娘侍妾的,却没有逾矩列席其中,想来你眼里还是看重规矩礼数的,事繁而不乱,倒是你的长处。”她说着,眼光往庄氏身上掠过,“你之所以不得开怀,并非政务家事繁重,而是规矩错了一步,方致事事不得顺遂,让你平白多花了力气,说白了,就是你的咎由自取。” 谈太君声音平和温吞一如清弦奏乐,娓娓道来颇为顺耳,细雨和风般地慢慢渗进听者的心怀,有时言辞犀利些,却并不尖锐,听在项景天耳中,唯觉心悦诚服。 项景天恭谨道:“太君教训的是,学生愿闻其详。” 谈太君夹了一块雪玉鸭脯肉尝了,方慢慢道:“一府有一府的礼数,一家有一家的规矩,这规矩和礼数说是人定的,却也是约定俗成的。譬如那身为姨娘者,不得与主子们同席共餐,莫说是共餐,就是在自己的儿女跟前,那也是抬不起头来的,连一声儿子女儿也叫唤不得,只能称呼姐儿哥儿的,这点你倒是规矩分明了,姨娘再得宠,那也是姨娘,断断不能登大雅之堂。只可惜你又是糊涂的,你没做到一视同仁,那些个姨娘不能前来,这一个姨娘又可大大方方地亲来迎客,当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,也乱了你自己的规矩,没的徒惹是非。” 这一席话却是言辞分明了,在座众人都知意指的乃为庄氏,庄氏饶是再镇定自持,亦是难掩愤郁之色,为怕丈夫怪罪,又不好明着反驳,正窝心间,旁边的项庭沛便笑吟吟出言道:“得听谈太君一席话,果真胜读十年书。只是咱们的爹爹呀,心里头牵系着一府安顺,什么规矩礼数都是不容有失的,所以断断闹不出是非大错来。今日寿宴,能列席其中的当然没有姨娘,二太太是爹爹的平妻,素日里最是得力,可助爹爹一臂之力,让爹爹不必太过劳累。” 谈太君目光淡若轻风地扫落在项庭沛脸上,道:“平妻?我这老太婆活了七十余载,还是头一回听闻这平妻二字,还当真是孤陋寡闻,敢问姑娘一句,何为平妻?” 项庭沛不知她待要如何,只是微笑着欠一欠身,道:“谈太君乃大智之人,不过是想考一考我们这些愚钝小辈罢了。这平妻呀,也就是对房,我们都说与正房是两头大,也不必向正房行妾礼,所出的子女均视为嫡出,那姨娘可是万万不能与平妻相提并论的。” 谈太君“哦?”了一声,将手中的小银勺放进描金青花瓷碗里,“那我再问姑娘一句,这平妻既然与正房为两头大的地位,所生子女皆为嫡出,又不能等同于妾室,可是意指平妻也是妻?与元配正房一样的妻?” 项庭沛从来不曾在这上头琢磨,只生怕言语有失,平白落下把柄,不觉迟疑着没有当即回应。 第120章 唇枪舌剑(三) 一旁的项庭茵看她不说话,心下越加不屑,遂站起来扬声道:“回谈太君的话,正如您老太家所言,平妻与元配正室无甚差别,同样是堂堂正正的妻,在这府里的地位是一样的,正如我与庭真姐姐皆是嫡女,爹爹待我们可是一视同仁的。” 她此言一出,偌大厅堂之内顿时鸦雀无声,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尴尬不明的安静之中。项庭茵自以为自己替母亲出了一回头,又在项庭沛跟前强调了自己的嫡女地位,心下正自鸣得意间,项景天便阴沉了脸色,转头冷冷地瞪了四女儿一眼,按捺着怒气道:“庭茵,现下长辈在说话,没有吩咐,你不得插言!” 谈太君却含着一缕耐人寻味的笑意,摆一摆手道:“这位姑娘说的话实在,我爱听。”她一手放在桌沿上,手指节奏分明地一叩一叩的,“如果我这老太婆没有记错,《春秋.隐公五年》中有云:“诸侯无二嫡”,景天,此话怎解?” 项景天面上一阵青一阵白,嗫嗫嚅嚅地无言以对。 谈太君每一下叩动的指尖都犹如是叩在有心人的心房之上,莫名地让人紧张不已:“《刑统.户婚律》规定:“诸有妻更娶妻者,徒一年,女家减一等;若斯妄而娶者,徒一年半,女家不坐,各离之。”景天,你身为礼部侍郎,这些律法规条,你该是比我更为熟悉。” 庄氏闻得此节,面容上纵有胭脂为饰,却也掩不住脸颊的变色了。项景天神色当即肃然道:“太君提点的是,我朝禁止有妻更娶之为,景天不敢明知故犯。小女无知妄言,不可当真。只因庄氏贤惠,学生平素略为看重一些,又因学生的元配沈氏仙游,此等家宴不可无人打点张罗,便由着庄氏参与其中,当中的分寸,学生还是心中有数的。” 谈太君颔首道:“这么说来,你就是承认庄氏只是妾,而不是妻了?” 庄氏眉心一跳,焦灼地望向丈夫。 项景天也不看她,言辞清晰道:“正是,庄氏只是妾室,并非妻房。” 庄氏万料不到丈夫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道出此言,犹如是从哪里狠狠甩过来的一记耳光,她只觉得整个脸面都是火辣辣的生疼,顿时红了眼眶,哀怜地投目于在座的众位夫人身上。 谈太君微笑道:“这一点上的分寸把握好了,接下来的事也不成烦恼了,是不是?” 马夫人委婉道:“太君果然是心思清明之人,咱们当真受教了。只不过庄夫人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儿,当年委屈了名分嫁到项府来,着实是可叹。只是有妻更娶自然是不能容,倘若庄夫人当年进门是以媵的名分,那便是与正房低一头,又比妾高一等,与那平妻之说相符了。若是正房去世,媵便可扶正了。” 项庭真生怕谈太君一人应对会太过劳累,遂道:“二娘当年进门是什么名分,除了爹爹,便还有叔公和伯爷他们最为清楚,敢问二位,二娘进门之时可曾有媵的说法?” 项大伯爷细细回忆了一番,方道:“当年你爹对庄氏也算是名谋正娶的,与纳妾的礼数是不一样,只不过族谱上记名却没有媵的记认。” 项叔公也点头道:“礼数虽是周全,唯独名分一直不甚分明。” 项庭真笑对庄氏道:“你们听听,咱们家的两位长老都说二娘的名分不分明,只不知究竟是平妻,还是媵?也许只是妾?” 项云柏哪里能眼睁睁看母亲处于下风,当下只是面沉如水道:“真妹妹你难道没听清么?二位长老只是说名分不甚分明,虽然族谱上没有记认,但既定事实等同于一纸约定。不管是在府里,还是在几位夫人眼里,这么多年以来,我娘一直是媵的地位,这已经足以认定她的名分。” 谈太君在此间隙气定神闲地品尝着清茶,这时悠悠道:“唔,这句话说得好,既定事实等同于一纸约定,按理合该如此。在座的有许多位都是官场中的风头人物,你们自来说说看,当今律法又是如何定下的?这媵真的能扶正么?”她又看向马夫人,笑吟吟道,“一直听说马夫人治家有术,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,不知若是你家孟大人纳了媵妾,你可会有这般贤惠的心怀,甘于让出正室之位于旁人?” 马夫人面上泛过一丝尴尬之色,只是垂首不语。 庄氏压一压心头怨怒,道:“太君大可不必让马夫人为难,这几位夫人原不过是替奴家心疼,方才出言规劝老爷。委屈奴家一人不要紧,奴家只是不想让自己母家蒙羞,使儿女受累而已。”她眼光哀怨地飘向丈夫,“老爷,你大可将奴家视为妾室,唯独是失了云柏的脸面而已,难为云柏一心一意全是为了项家!” 项景天正值心乱如麻间,当着一众上峰同僚们的面,为免落人话柄,庄氏的名分一事果真是不宜再深究下去。思及此,他遂道:“罢了,你没听到太君已经有言在先?这么多年了,你都安分守己,为何到了今日方来纠缠不清?没的让人看笑话。一动不如一静,这扶正一事,不必再提了。” 丈夫这话才落下,庄氏顿觉犹如晴天霹雳,一张脸面都被铺天盖地而来的羞辱感给笼罩了,她的手在宽大的芍药长寿纹广袖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,功亏一篑的懊怒与不甘充斥于心胸之内,愈是压抑,愈是强烈得无以抵挡。 项庭沛心头亦是大震,她沉一沉气,转身向父亲道:“爹爹,看来您是心里明白的,二太太这么多年了,一直都安分守己,勤勤恳恳守着自己的本分,为的是什么?为的不是今日这样一个妾室的认定,而是爹爹您的爱重,只要爹爹您把她放在心上,她受再多委屈也不怕。长久以来如此,爹爹您于心何忍?” 项景天皱了皱眉,道:“罢了,事关项家家声,此事便不要再说了。” 项庭沛道:“正是因为事关项家家声,今夜有那么多大人和夫人在此,族中长老也在,正好可以为二太太主持公道。二太太当年进门,爹爹您的礼数是周全的,足以证明您对二太太之心,就因为您这份心,二太太才忍气吞声多年。否则,她大可在当年就在名分上镏铢必较,哪里会轻易放过?” 第121章 唇枪舌剑(四) 项云柏也站了起来,向着在座众位宾客拱手道:“各位大人,今夜本是家父的五十庆生寿宴,如今平白让众位目睹家府之风波,当真让各位见笑了。家母如此,全因四字:迫不得已。迫不得已而为之,委屈的却并非是家母的区区名分,委屈的却是整个项府的名声!家母一心为家父,最终只落下一个妾室不能持家的下场!这置家母的娘家于何地?置众位夫人的颜面于何地?所谓人之常情,众位夫人才刚所述的是为人之常情,为家母的经年苦心讨一个名分作为公道,亦是人之常情。”他目光轻轻地落在项庭真身上,“便是这样的人之常情,云柏以为,凡事都有网开一面的余地,不知众位大人可是认同?” 那边孟大人叹道:“项大公子亦是孝心一片,其心可悯。” 谈太君在他们说话的当儿静心品尝了好些佳肴,有一味糖蒸酥酪相当不错,她吃完了还想要,项庭真便命人又上了一盅儿。 她吃了一口鲜新美味的酥酪,含笑着看向项云柏道:“这位是大公子是吧?果然是一表人材,说话也好听。可惜了你的生母,若是那嫡出的,恐怕大公子不止如今这点子前程吧?” 项云柏才想说话,谈太君又道:“只不过你口口声声说人之常情,我且问你,世道人心难测,有那鼠窃狗偷的,更有那谋财害命的,每到审问之时,说来也总有万般苦衷,归根到底,总也离不了这人之常情四字,更有那迫不得已的因由。”她笑了一笑,续道,“敢问公子,是不是因着人之常情和迫不得已,公义可以网开一面,就连律法也可以罔顾了?” 项云柏一时语塞。谈太君转向项景天道:“你家大公子说的好,这本是你们的家事,平白在此让人看了笑话,亦是有损家声。道理你已经分明了,要想再拿一个准,那么老身可以代为转告我家老头子的主张。老头子与我成婚五十余载,莫说是平妻媵妾之流,就是连通房丫头也不曾有过,老头子最常说的一句话,便是家和万事兴,贵在一个“和”字。如何才能“和”?”她爽朗一笑,又道,“说句不好听的,三个女人等于一百只鸭子!贵府上何止三个女人了?让你日日对着这几百只鸭子,还要费心调停当中一只是不是最肥大的鸭子,日子过得鸡飞狗跳的,你不头疼才怪呢!如何还能“和”得起来?可真是难啊!” 项庭真听谈太君将庄氏比作鸭子,不由掩唇失笑。 项景天深为汗颜,忙躬身连连作揖道:“师母教训的是,师父的主张,学生领教了。” 庄氏眼看大势已去,急得整个儿站了起来,才想说什么,项景天却冷冷瞪了她一眼,吩咐身后的赖孝荣道:“来人,二太太劳累了一日,恐怕身子吃不消,赶紧把她送回屋子里去!” 庄氏悲愤于心,立在原地几欲发作。项庭沛目光凌厉如箭地扫过项庭真,方转身一手扶着庄氏,语不传六耳道:“太太,来日方长。” 庄氏当下冷静了下来,纵有万般不甘不愿,亦知此刻并非争朝夕长短之时,与其在众人面前撕破脸皮落下不贤的名声,倒不如先行示弱,还能留得一线转圜之余地。 这么想着,她强压下满腔愤怨,一声不响地跟随赖孝荣离开了正厅。 庄氏扶正一事终成泡影,项庭真心绪大为舒畅,笑生两靥:“要是太君能早些来为咱们一解困惑,想必爹爹也不必烦恼日久了。” 谈太君就着自家贴身近侍的手以清茶漱口,完事后,方朝项庭真笑道:“一理通百理明,你父亲本是睿智之人,我说的这些原就是你父亲心里明白之理,不过是借了我的口道出他心中所想罢了,否则,我就是说得再多,他也是半句听不进去的。若是要谢,便还是谢他自个儿吧!” 项景天这下可是心服口服,再次深深拜谢:“今日学生生辰之时,能得太君指点迷津,便是最大的福份!多谢太君!” 将近酉时三刻了,时候不早,谈太君只说回府路途遥远,必须早点起行,便先行告辞。才要送谈太君出去之时,江达宁便进来回道:“老爷,晋王府来了人,说是王爷晓得老爷今日乃生辰大喜,特为老爷送来了各色烟花,以作恭贺之礼。” 听得晋王府来人这一句,陪坐末席的项庭秀黯淡无光的脸庞上便泛起了一丝神采,她抬起眼眸,满怀希冀地望向院子外头。 项景天盛情难却,只得道:“王爷有心,快把王府的人请进来用膳罢。” 江达宁道:“奴才请过了,他们只说王爷吩咐他们在院子外放烟花,不必用膳了。” 他话音未落,只见墨蓝如缎的夜空中,忽然划过一道耀眼光辉的白光,紧接着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啸,五彩绚烂的烟花旋即灿然绽放,整个天空在这一瞬间被辉映得明光如阳。 众人惊叹不已,纷纷来到廊下欣赏天上美景。 项庭真扶着谈太君走到廊下,闻意远和项云杨也跟随了过来。只见那天上有紫红的火树银花,洋红绿的天女散花,黄绿色的金辉齐鸣,金红的百花齐放,金黄的百鸟朝凰,还有五彩缤纷的八仙贺寿。 那烟花恍若串串璎珞在空中飞舞奔腾,层层开出变化多端的华彩,仿佛万千彩凤绽放夺目姿态,在万里高空中升腾起惊艳世人的满天彩霞。喧闹繁华之处,又见一朵接一朵的烟花腾飞而起,随着一声尖啸,五彩的流光如火星迎风四散,映得身处凡间的人们脸庞因此而生辉不少,仿佛这般身置朝华光辉之下,便是一世升平的荣华锦绣。 谈太君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,便自觉聒噪不欲久留,只一手拉过闻意远,与项庭真一同往外走去,远离了熙熙攘攘的热闹人群后,方转首对闻意远道:“小子,我可算是不负所托了吧?” 闻意远俊面含笑:“自然自然,太君好口才,我自叹弗如!” 谈太君笑道:“好久不曾与人一辩高下了,今夜可真是过足了瘾!”她看向项庭真,“小妮子,你也别高兴得太早,我瞧着这一屋子的人,肚子里的主意可多着呢,就凭你这小命一条,也不知能不能拼得过。” 项庭真一凛,才想说话,没想谈太君却又接着道:“要拼命的事我劝你还是别干了,女孩子家家的,不趁早嫁人还等什么?赶紧跟小子成了亲,远离这是非之地,不就结了!” 第122章 准王妃万福金安 纵然是在夜色底下,项庭真脸颊上的红晕还是显而易见,她也不看闻意远,只不好意思地道:“太君就爱拿庭真玩笑。” 谈太君瞧一瞧这两小年轻人,面上泛起捉狭笑意,干脆一人执起一只手,仍如上回在苏家别苑那般,将他们二人的手搭在了一起,这次她加重了力道,不许他们其中一人松开,嘴上笑嘻嘻道:“要是有那么一天,你们一个愿娶,一个愿嫁了,就由我和我家老头子充当你俩的中人,我们出面替这小子向你爹提亲,料定你爹不会反对的!” 闻意远眼眸内由此涌现起希望的光息,看向项庭真的目光不觉更是柔情毕现。 项庭真眉心一跳,不期然地抬头看向他,一下被他眼中的情意击中了心房,似乎有什么东西暖暖地充盈于一心一胸,让她从此不必东躲西逃,不必张皇顾盼,不必独自惊惶,只需要在他的守候之下,安下一颗心,便是一生一世的美景良辰。 他们都未曾留心的是,不远处的回廊底下,有一个颀长身影悄然而至,本想为佳人带来惊喜的他,却亲眼目睹了这一幕,这个人正是晋王言溥博。 另一边厢,天空的烟花犹自绚丽绽放,项庭秀的心如小鹿乱撞,她心心念念的溥博,也许正在院子外头,他有心要为父亲贺寿,一定不会仅把烟花送来便了事,他一定会亲自前来祝贺一番,顺道,与自己见上一面。 自上回进宫之后,她与言溥博已有一段时日未曾相见了。不知他可还安好? 这么想着,项庭秀便欲步出厅堂外,才走出一步,却从横刺里冲出来一个人,一手将她拦下,冷言冷语道:“六姑娘,奴婢劝你还是安坐原位的好。你犯下那么大的过错,要不是老爷开恩,你是万万不能出席寿宴的,便还是安安分分为上。” 项庭秀一惊,转头看去,将她拦下之人正是元妙。若非有姐姐之意,想这区区奴才也不至如此。她敛一敛心神,道:“我不过是想看一看烟花,这也不许么?” 元妙冷笑道:“奴婢也晓得烟花好看,只不过没有主子的吩咐下来,奴婢便只能守在原处不可擅动。这府里要是人人都自作主张,恐怕早不成体统了,这理儿连奴婢都懂,六姑娘便不必由奴婢来教训了罢?” 项庭秀只是默默,她收回了往外走的脚步,才要往原处返回,忽而将桌上的一个描金白瓷勺子拿起,一下用力敲在了桌沿上,勺子应声而碎,只剩下尖利的一截在她手中。 元妙始料未及,才想喝止,项庭秀已经将那截碎瓷抵在自己的手腕上,安之若素地轻声道:“倘若你再拦我,我便不会留手,我伤了不要紧,眼下此处只有你和我,若说我是为你所伤,恐怕你也无从抵赖。” 元妙何曾想到她有这么一着,当即愣住了。 项庭秀微微地扬着下颌,缓步绕过元妙,从从容容地走出了正厅。 置身在夜凉如水的庭院之内,空气中无处不弥漫着硝烟气息。宾客们欣赏过烟花,便陆续告辞离去了,辽阔空旷的院落里在低垂的夜幕之下,越发显出了几分寂寥的安静来。项庭秀提着暗紫莨绸百褶裙往前走去,头上那一枝金錾花镶碧玉玉翠珠钗,垂下长长的水晶流苏,一下一下地打落在她的脸颊上,是绵绵密密的触感,一如她对他永无绝期的思念之情。 这边厢,谈太君已然离去,只剩下项庭真和闻意远二人立在原处。夜风萧萧,她有点瑟缩,他想也没想,马上将自己身上的海蓝色裘绒马甲脱下,披在了她的肩头。她顿觉浑身暖意融融的,此时此刻,让她忆起在花树玉池里的那个雨天,也是他,亲手为她披上了遮风挡雨的蓑衣。 这个念头才落下,她的心是意外的。曾经以为,那段日子里的美好终将是一生的噩梦,此生再不愿记起。只是此时此刻忆及,竟是这般的自然而然,要说波澜,却是温暖于心的一痕涟漪。 她惊讶于自心的这些变化,只是怔怔地用两手拉紧了马甲前襟,这样的心绪,她不愿向他明言,也不便向他明言。 闻意远不知她心中所想,便微笑道:“有惊无险,此事算是告一段落,你也可以稍稍松口气了。”他瞧见她神色有点惘然,又道,“谈太君说的只是玩笑话,你不必放在心上。” 项庭真眸光柔和似水地看向他,只见他正深深地凝视着她,顿一顿后,他接着道:“她的是玩笑话,可是,我说的却是真心话。从一开始,到现在,我对你的心,没有变过。” 项庭真没有回避他的目光,头一次发现,原来他的眼神里有如此之深切的情意,足以为她带来风雨无忧的守护。 她眼中有薄薄的热潮涌起,才想回应,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敬呼:“奴才拜见王爷!” 原来是巡夜的江达宁来到此处,竟见言溥博正立于回廊底下,忙不迭地行了大礼。 这个声音惊得项庭真心头一跳,忙循声看去,果见言溥博负手站在院子一侧的回廊中,也不知来了多久。 言溥博身上一袭绛红色宽衽儒袖的长袍,在静谧黑夜之下透着不可揣测的深沉。他负手缓步从回廊下走过来,每行一步,均恍若带着千斤重,沉沉地压在项庭真和闻意远二人的心头。他才出来,回避在一旁的王府随从便跟了上前,肃穆而恭敬地紧随其后,生生地为贵为王爷的他添了几分泰山压顶的霸气。 项庭真始料未及地看着他,闻意远则下意识地走上前一步,挡在了她的跟前。 言溥博由始至终注视着她,到得与她十步之遥的距离时,他决然吩咐身后随从道:“准王妃在此,你们速速行礼!” 那一众十数名随从听命行事,齐刷刷地跪了一地,异口同声高呼道:“奴才拜见准王妃!准王妃万福金安!” 第123章 覆水重收 已然是夜深人静之时,这样朗朗的齐声敬呼响彻了整个幽深庭院,震耳欲聋。 言溥博长身玉立地站定在乌压压的奴仆们前方,眼光冷冽而轻蔑地掠过闻意远,语气居高临下:“你呢?见了本王和准王妃,竟不知礼数么?” 项庭真定一定神,朝着言溥博福身行礼如仪,道:“王爷您贵人善忘,民女无福,已经与王爷退婚,这一声准王妃,民女受不起。” 言溥博走到她跟前,柔和了神色:“什么退婚?本王并没有同意,在本王心目中,你一日是本王未过门的妻子,终生是本王唯一的王妃。晋王妃之位,本王只为你留着。” 项庭真何曾料到他会如此,一时震惊于心,只道:“当日王爷既然选择放弃民女,又何必如今纠缠不放?民女与王爷已经再无干系,还请王爷自重。” 言溥博注视她的目光眷眷不舍,“庭真,你说的是,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?若非我一时糊涂,便不会教你伤了心,你伤了心,方会与我赌气,借着退婚来向我撒娇。我晓得,是我错了,要想再迎娶你,只能花费加倍的心思,是不是?”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向她,将她的柔荑攥在掌心中,“这些日子以来,我可是想明白了,我真心想要迎娶的人只有你一个,我不会放弃你的,就像当初你不愿意放弃我一样。” 项庭真极不情愿,闻意远上前来沉声道:“王爷,请您自重。” 言溥博仍旧握着项庭真的手不放,眼光锐利地落在闻意远身上,道:“他是谁?” 项庭真几次想挣脱开来,奈何他使足了劲,她半点动弹不得。闻意远看在眼里甚为揪心,遂沉一沉气,道:“王爷,草民贱名不足挂齿。只是此处乃为项侍郎府,庭真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,王爷此为恐怕有失身份,还是莫忘礼数为上。” 言溥博冷哼了一声,手下一松,放开了项庭真。他却转向了闻意远,俊眸内带上了一丝肃杀的意味:“好一句莫忘礼数,你的礼数何在?” 项庭真不忍见闻意远遭遇为难,便道:“公子,我与王爷有话要说,你先行回去罢。” 闻意远并不打算就此抛下她离去,但他也深知,他待庭真越是维护,言溥博越是变本加厉,最终他和庭真都会陷入两难的境地。 倘若只是针对他一人不要紧,只是庭真也在,恐怕会连累了她。 投鼠忌器,他闻意远纵有再多主意,亦不敢放开了手去。 唯其如此,他宁愿独个担当后果,亦要护着他最心爱的女人。一走了之,从来就不是他闻意远的作风! 当下闻意远面沉如水,缓步行至言溥博面前,不待对方出言斥他不敬,他便凑近对方耳畔道:“王爷乃天潢贵胄,草民的礼数自是不容有失。只是草民愚昧,想要请教王爷,这太子殿下的谋士,该向王爷行怎样的礼数方为妥当呢?” 言溥博闻言,不觉一怔,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道:“太子的谋士?” 这个是他隐藏多年的秘密,当太子还是魏王之时,他便是魏王府的门客了。身在这个时代,他既无意攻读艰涩晦明的八股文章考取功名,亦无意效仿族中子弟以钱捐官,有心想要成为逍遥侠医一名,奈何古旧观念根深蒂固,能放胆给他医治的人,除了云杨和庭真外,当真再无第三人了。怎么办?终日无所事事,日辰亦是难熬。 柳暗花明又一村,他偶然得遇时年落魄的魏王,那些年月里,如日中天的是晋王,其次齐王,最后方是魏王。都说锦上添花易,雪中送炭难,他不过是抱着横竖找个消遣的念头,投奔于魏王门下,彼时愿效忠魏王的人不多,以他的先见之明,自然是鹤立鸡群,又是在魏王微时投身,总算是颇受器重。 因着当年几个皇子各有派系,闻意远唯恐自己魏王谋士的身份为家族惹来侧目,便一直隐秘行事,未曾将此事告知族中长辈,就连方仲,亦是在魏王被册立为太子后,方得知闻意远的真正身份。 这个秘密他原想一直保守下去,倘若有朝一日,庭真愿意嫁他为妻,他自会如实相告。可是眼下他不愿在言溥博面前受辱,一跪何难?可是这一跪,败落的是他在庭真面前的底气,有损的是庭真对他的信赖,更是平白助长了言溥博的气焰!他闻意远生生矮了一头,身份拼不过,倒是不能输了气势! 闻意远知道他不能相信,遂将腰间一个小巧的赤金令牌取出,出示于言溥博面前,正是太子府邸的出入令牌。 这下言溥博不得不信了,他目光犀利如箭地瞪着闻意远,声音冷硬:“你姓甚名谁?” 闻意远作一揖道:“草民姓闻名意远,不劳王爷记心。明日闻某拜见太子殿下,自会告知太子,王爷英明,胸襟广阔,纵然草民礼数不周,亦未予为难,可见王爷有虚怀若谷之智!” 言溥博薄薄的嘴唇紧抿,似是在克制怒气,一时却无法把闻意远怎样,只是僵持着不愿轻轻放过。 项庭真正暗自着急间,身后传来一阵衣裙的窸窣声,她正想回头看,便听闻项庭秀的声音柔柔响起:“秀儿见过王爷,王爷万安!” 在场诸人的目光均落在了项庭秀身上,只见她盈盈福身,发髻上那支金錾花镶碧玉玉翠珠钗在暗夜中闪烁着清冷的光熠,她垂着眼帘,一副恭谨模样,却又在柔弱如轻柳的身姿上显出了几许婉转情韵。 言溥博久未见她,此时看到,又察觉到她所簪的珠钗正是他当日所送的,不由暗动心肠。他虚扶了她一把:“你不必拘礼。” 项庭秀站直了身子,水汪汪的眼眸落在姐姐身上,道:“三姐姐,秀儿不敢僭越,只是有些话,倘若不能问清王爷,秀儿于心难安。未知三姐姐可否高抬贵手,行个方便,准予秀儿与王爷借一步说话?” 第124章 不到黄河心不死 项庭真巴不得可以远离言溥博,当下便道:“分寸在你自个儿心里,你自己仔细着便好。”言罢,她朝着言溥博欠一欠身,“民女先行告退。”也不等他回话,马上与闻意远二人一同离开了前院。 言溥博犹自不舍地看着项庭真的背影。项庭秀站在他身后,注视着他俊朗的侧脸,这样眷恋的目光,曾经是只属于她一人所有的,然而,如今却是人是情非了。 才刚他对姐姐说的话,她都听到了。 他说,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。 他说,他真心想要迎娶的人,只有姐姐一个。 她曾与他两心相印,她很了然他的心绪,他说这些话时的神态和语气,无不透着深入骨髓的情意,他是真心的,他对姐姐动了真情,他是真的想要覆水重收。 他想要覆水重收,可是她呢? 项庭秀低低道:“秀儿这些天见不着王爷,只好每日拿着王爷送的这根珠钗,天天想,日日念,就是忘不了王爷的音容笑貌。不知王爷可是安好?” 言溥博这才收回了视线,回过头来看向她,道:“这根珠钗真正的主人已经去了,不祥旧物而已,你便不要戴了,若是觉得弃了可惜,不如还给本王罢。” 项庭秀心头凉了半截,抬头哀伤地看着他:“王爷,珠钗的旧主不在人世,我这个新主,也是时候弃之如敝履了,是么?” 言溥博静默片刻,道:“当日大婚之上,你可曾服下毒草,只为博取本王的同情?” 项庭秀心下一揪,含泪道:“难道王爷不能明白,秀儿心系于你,所以方会乱了心志?难道眼睁睁看着王爷另娶他人,秀儿无动于衷么?王爷可又会怪罪秀儿心太冷?” “倘若不是你旁生事端,如今我与庭真已是夫妻,而不必似如今这般,她对我心怀怒怼,难以释怀!”他不是不急恼的,尤其是看到闻意远对待庭真的那一片情真意切。他冷眼瞧着项庭秀,“至于你,我曾跟你说过,我会纳你为妃,只待时日罢了!为何你偏生沉不住气来?如今闹到了母妃跟前,母妃哪里肯罢休?你如此妄为,并不能成全你我,只平白害得我与庭真生了嫌隙罢了!” 项庭秀只感觉犹如寒天饮霜,整颗心都被冻住了也似,半点温度也无了。她最为害怕的事情,终究还是发生了,她知道,溥博终究还是会对姐姐动心的,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,这样突然。 她泪盈于睫:“我只记得,王爷当日对待秀儿的一往情深。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纵我不往,子宁不嗣音?青青子佩,悠悠我思。纵我不往,子宁不来?挑兮达兮,在城阙兮。一日不见,如三月兮。”她咽了一咽,哽声道,“一日不见,如三月兮。这是王爷亲手所书的,不知王爷可还放在心上?可还把秀儿放在心上?还是……王爷想要取回这根钗子,连同对待秀儿的心,也一并取回么?” 言溥博心下犹自懊恼难禁,满心满脑仿佛都是庭真的身影,他冷瞪了项庭秀一眼,道:“我何曾这样说过了?罢了,你休得胡乱猜度本王的心思,本王也没有什么可说的。这根钗子,你爱留着便留着,只是你这身衣裳与它不配,还是少簪为妙!” 项庭秀还想说什么,言溥博已经无意逗留,转身便走。她本想追上前去,可那一众随侍浩浩荡荡地尾随在后,竟是生生地阻隔了她的去路。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返回恰芳院里的,那院子是属于姐姐的,由始至终,她只是寄人篱下而已。 她泪水汹涌而淌,一手将那金錾花镶碧玉玉翠珠钗摘下。与其说,她的衣裳与它不配,不如说,她这个人与它不配。 这种卑微而低,一低低到尘埃里的日子,她项庭秀再不愿过了。 她用袖子使劲擦去脸上泪水,然而不过一瞬,她又改变了主意,仍旧酸楚了心肠,挤出了几行清泪来,方往姐姐的东厢房走去。 项庭真才回到恰芳院里,便让菊月把那件蓑衣取了来,仍旧挂在了红木衣架子上。她一手抚上蓑衣那厚实的棕片,菊月在旁一边用西洋毛巾擦拭着上头的灰尘,一边道:“姑娘,这蓑衣比咱们府里的可要粗糙多了,不知姑娘为何喜欢?” 项庭真嘴角含着轻浅的笑意,额头抵在那蓑衣的前襟上,有隐约的棕草气息扑鼻而来,“一百件的精细,也比不过这一件的粗糙。” 项庭秀从外头走了进来,昏黄蒙昧的光影之中,她面上的泪痕愈见狼籍。 “秀儿晓得姐姐的心意,易求无价宝,难得有情郎。”她茫茫然道,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自己的这句话给生生刺痛了,“秀儿恭喜姐姐。” 项庭真回过头来,略带意外地看着她,想起刚才她的适时出现,可也算是替她和闻意远解围了,只是不知她此时突然前来存着怎样的心思。便淡淡道:“六妹妹这一声可真让人摸不着头脑,有话不妨直说。” 项庭秀看一看菊月,仍旧默默垂泪没有说话。 项庭真想了想,拿眼睛瞥了菊月一眼,菊月会意退出了内屋。 项庭秀哽咽道:“秀儿之所以恭喜姐姐,便是因为秀儿晓得,如今姐姐与往日又大不相同了,有那一心为着姐姐,不惜得罪王爷,也要护着姐姐的人。可是姐姐也是为难的,正因王爷心意不改,仍旧视姐姐为未过门的妻子,以王爷的性子,不到黄河心不死,他必定不能轻易放手。姐姐,全都怪妹妹,若非妹妹当日糊涂,想必不会让姐姐陷入两难的困境。” 项庭真来到矮板榻上盘膝而坐,面无表情道:“你究竟想说什么?” 项庭秀缓缓在姐姐面前跪下,道:“姐姐当日立下了决心退婚,想来是不欲与王爷纠缠了,可眼下姐姐虽然能做到当机立断,王爷却是心存希望,这可怎生是好?”她愧疚地垂下首去,“如今王爷已经不提侧妃之事,秀儿也不敢痴心妄想,但是如此一来,为难的却是姐姐和闻公子罢了。秀儿难辞其咎,倘若有将功补过的机会,那便是对秀儿的恩赐了。” 第125章 燃眉之急 项庭真心头一冷,面上只是不动声色,“哦?又是将功补过?你待要如何将功补过?” 项庭秀抬起梨花带雨的脸庞:“如今王爷想要力挽逛澜,重获姐姐芳心,姐姐既然不愿就范,不妨趁早与闻公子作实亲事,姐姐另嫁良人,王爷便不能再纠缠不放。倘若姐姐担心王爷从中作梗,秀儿愿意到王爷跟前去斡旋调停,势必会尽力成全姐姐和闻公子的锦绣良缘。” 项庭真眼底的凉意如冰封寒潭底下的漩涡:“你从何得知我与闻公子之事?” 项庭秀微有窘迫,迟疑片刻,方期期艾艾道:“我……才刚从庭院中走过,不过是无意瞧见……瞧见姐姐与闻公子情深相对……” 项庭真压一压心底怒火,似笑非笑道:“那敢情好,你既然存了帮我之心,你想我怎么回报你呢?” 项庭秀不是感觉不到姐姐意绪的变化,然而事到如今,她只能抓紧一线希望,只希望这样的利害关系,足以打动姐姐,足以让姐姐愿意成全自己。她深深伏倒在地,颤声道:“妹妹不敢,妹妹深知,姐姐不能原谅妹妹大婚之上的所为,可是错已铸成,与其追悔当初,不若把握当下。妹妹只知,当下姐姐的心已经不在王爷身上,既然如此,妹妹愿为姐姐的替身,以侧妃名分嫁予王爷,以解姐姐燃眉之急。” 项庭真闻得此言,不觉笑了,那笑声却是不带一丝感情的清冷:“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,你不惜拉下脸皮来求我,就是想我另嫁他人,好成全你与王爷,好让你顺顺当当地当上晋王侧妃,是不是?” 项庭秀仍旧伏在地上纹丝不动,抽泣着道:“妹妹并不敢奢求晋王侧妃之位,妹妹只是痛悔于心,不忍见姐姐左右为难。闻公子对待姐姐的情意,妹妹能看到,王爷也能看到,闻公子不过是一介平民,如何能与王爷抗衡?倘若姐姐不能当机立断,不仅累及自身,还会让闻公子陷入危难境地,姐姐于心何忍?” 项庭真从矮板榻上起来,踱步到六妹妹身边,“倘若我没有记错,今日寿宴,爹爹原是不想让你出席的,不过是念着儿女双全的吉祥之意,方才让你陪坐末席。我以为,你应该很清楚为何爹爹要这样处置你,也应该晓得在大宴之上守着规矩才是。我让元妙在旁边伺候你,你为何还能只身走出庭院,又这般恰巧地看到我和闻公子在一起?我的好六妹妹,你究竟还有多少心思?” 项庭秀双肩微微一抖,道:“妹妹不敢。妹妹以为,当务之急,还是姐姐的周全,倘若姐姐不得周全,我这个做妹妹的也不能安心。侧妃之位不要紧,只怕王爷的执着会累及姐姐终生。” 项庭真冷笑道:“言下之意,便是你不仅可以替我嫁予王爷,也可以从中横插一手,让我不得安生,是么?” 项庭秀犹如受惊的小鹿:“妹妹并非此意!妹妹只是想恳求姐姐高抬贵手,成全了我和王爷,也是成全姐姐自己。” 项庭真唇角含着极深的怒色:“项庭秀,我在此告诉你,是,我的心已经不在王爷身上,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与他成婚,可是我并不会因此而另嫁旁人,你不必再枉费心思!换言之,即便我来日另择良婿,也与你无干!你与王爷能否成事,我无意理会,但倘若你要从中作梗,我必定不会轻饶了你!” 项庭秀心下阵阵发凉,有森冷的恨意从胸臆间蔓延开来,她只是极力隐忍着,好半晌,方道:“姐姐之心,妹妹可算是明白了。”她咽一咽,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身,容神张皇地看了项庭真一眼,盈眸的泪水遮掩了她目中的阴冷,“叨扰了姐姐,妹妹先行告退。” 项庭真只觉心中厌恶,背过身去不再理会。 待她走后,项庭真把元妙唤来吩咐道:“从今日起,你派两个厉害的下人寸步不离地守着六姑娘,好生盯着,一眼也不能错失了。” 元妙迟疑了一下,方道:“姑娘,那六姑娘的确不是个简单的主儿,奴婢生怕一般的下人看不住她。” 项庭真想了想,冷声道:“既然咱们府里没有人能看得住她,来日自有能看住她的人,且看看罢。” 自项景天的寿宴过后,庄氏一房人出奇地安静了下来。庄氏当天晚上便说身子不适,传了大夫进府看了,让开了几味安神降燥的药方,从此便在芳靖院里静养,轻易也不踏出院门一步。就连项景天亲去瞧她,她也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,一副心神大伤的模样。项景天无法,只好言安抚了几句便罢了。 项云柏夫妇向来不会擅自出风头,经此一役后更为沉静了,只是如常而已。再有项庭茵心下虽有万般不甘,此时却也亦无可奈何,只因生怕再惹事端会招致母亲更多的不满,一时倒也安安分分,终日只在绮梅院里做些绣活打发辰光。 他们一房人都安静了,整个项府仿佛也就清静了。项景天舒心了不少,开始为几个儿女的亲事留神打点了起来。 这一日清晨,项景天才用过早膳,他的近侍范礼便来通传:“老爷,闻家公子来了。” 项景天颔首道:“快请他进来。” 须臾,便见闻意远从门外走进,礼数齐全地朝着他见礼问好。项景天面上含笑,暗自打量着这个容神清朗的年轻人。一身石青色绸面长袍,头上发髻以玉冠束得光洁整齐,皎如玉树临风前,仪表堂堂颇具大家公子的风范。当下心头泛起几分喜欢,面上只是平静如初,客气道:“今日冒昧把公子请来,并没有什么十分要紧之事,只不过是看你与云杨熟络,老夫又久未与你畅谈《中庸》之道了,便想与你见上一见。“ 闻意远心知肚明得很,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,他是无事被拉进颐明院,料定项老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。 待他落座了,项景天便问他家里都有什么人,又问他兄弟间关系可是融洽,最后再问他可曾定下了亲事。闻意远可算是明白了,项老爹不是想与他畅谈《中庸》之道,而是想为自家女儿议亲呢! 他不觉暗自大喜过望,没想到这一天会在这样全无准备之下到来,他原还打了一肚子的腹稿,想要说服项老爹将庭真嫁给自己,眼下看来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了! 项景天听他说并没有定下亲事,当下笑逐颜开,道:“不瞒你说,那天晚上谈太君出席了老夫的庆生宴,老夫后来亲去苏家回礼致谢,谈太君几番提起你来,师母她老人家似乎很欣赏你,还说你是可造之材,比那寻常的世族子弟可要强得多了!依老夫看来,也确是如此,虽然眼下你并没有功名在身,但以你的资质,来日倘若有老夫扶持一把,必定是前程似锦,端看你自个儿愿不愿意挣这个出息了。” 若问闻意远的真心话,他自是不愿意入仕官场。可庭真是嫡女,项老爹要替她择婿,必定是往达官贵人上靠,倘若自己来日不能许项老爹一个锦绣前程,恐怕他也不会愿意把女儿嫁给自己。只不过他闻意远纵然要力争一份前程,也是为了要给庭真富足美满的将来,而非满足旁人的面子。他当下也不去说破,便微笑道:“出息自然是要的,只是意远虽然不才,来日却还是想要凭一己之力,必定会努力为之。” 项景天闻言更是对他另眼相看,抚须微微含笑,心下甚为满意。 因儿女亲事还须经由父母之命,项景天便不与闻意远点透,一边命人将他送出去后,一边把赖孝荣叫到跟前来,将接头闻家之事吩咐了下去。 第126章 许你一世温柔 走出颐明院,闻意远看什么都觉得是人间仙境,就连路上的下人们都似带着欣喜的笑容,那样如花绽放的欣喜,都是冲着他来的,是献给他最为美妙的祝福!他的心花从来不曾似如今这般怒放过,他兴奋得几乎要整个儿一跃而起,够一够那绿叶郁葱的树梢,方能表达他此时此刻的狂喜与愉悦! 庭真,庭真,终于还是能把他最心爱的庭真娶回家了! 这一路走来,千山万水,他曾以为看不到头,可如今终究是修成正果了! 闻意远喜不自胜,头一次没有前往云杨的院落,而是直接来到恰芳院外,一眼便看到院子里亭亭立在红梅花枝下的项庭真。她身着烟霞色配浅紫海棠刺绣的对襟长衣,身上披着玫瑰刺金边斗篷,在暗香浮动的红梅花树之下,犹如是清丽幽艳的花枝一朵,人更比花娇丽。 他兴冲冲地向她走近。她转身回眸,看到他踏着地上薄薄的积雪而来,面上带着欣悦的光彩,似乎有些微受到了感染,一时亦觉心绪大好,笑盈盈道:“你来了?听说今日是爹爹把你请来,不知是所为何事?” 闻意远迫不及待地来到她的面前,目光炽热地凝视着她,禁不住满脸的喜悦道:“庭真,你爹找我,八九不离十便是与议亲有关!谈太君在他面前为我说尽了好话,我估摸着,他是乐意与我闻家结亲的。” 项庭真心头一热,有温暖心扉的希冀汹涌而至,她抬眸看他,脸颊在不知不觉中绯红如枝头梅瓣,话语到了唇边,亦是柔曼软侬的动人:“不过是估摸着罢了,瞧你这高兴的样子,还没作实呢,你便这样忘形,要是到了下文定那日……”她言及此处,更是羞红了耳根子,垂首娇柔一笑,“要真下文定了,不是更欣喜若狂了?” 闻意远目光舍不得从她脸上移开:“我不会,我会在这几日开心足了,到下文定的那日,我要冷冷静静地来,有条不紊地做足规矩,让你爹满意,让他放心把你嫁给我。” 项庭真听他说得露骨,心下却似含了一坨蜜糖,甜腻腻地融化在了胸臆之内,面上只是含羞别过脸去,道:“哪有你这样的,你只管爹爹放心,也不管我愿不愿意么?” 闻意远一下收敛了面上笑意,郑重其事地望着她道:“是了,庭真,你可愿意嫁给我?” 项庭真不意他真的会问,一时又是羞怯又是意外,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。 他想了想,把系在腰间的一个百年和合荷花白玉佩取下,缓缓在她跟前单膝跪下,将那玉佩双手递给一脸讶异的项庭真,容神间是坚定到底的情深意重:“庭真,我愿娶你,许你一世温柔,敛你半世流离。你可愿嫁我闻意远为妻?”他停一停,脸庞上是浓不可化的柔情几许重,“我没有金马玉堂的望族家世,也没有爵禄高登的盛世功名,我无法许给你金玉满堂的荣华锦绣,我唯愿倾尽半生,为你遮风挡雨,若有惊,我来担,若有苦,我来尝。只余半生喜悦,是我送你的不离不弃。” 项庭真泪盈于睫,不是不动容,不是不心动的,她注视着他的脸庞,眼前是朦胧的,唯其如此,她还是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来自于他的脉脉温情,有着那样暖尽一心的包容,足可以为她带来永志不渝的毕生爱重。 与他一同走过了太多的路,或是荆棘满布,或是泥沼难测,她的心惊惶得久了,唯有他,方能为她撑起一片无风无雨的天地。这样的相信,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便深入了她的骨髓,连带心意,也在不知不觉间落在了他的身上。她简直不敢相信,她是多么渴望一口答应他,几乎是要脱口而出,可是话到嘴边,她心下又微微打了一个转,是那潜藏在心底的不敢置信让她迟疑了。 原来,她还是害怕的,她惊惶的心还带着昔日的伤痕,她还没有痊愈,只不过稍微触碰一下,便能感觉到闷闷的沉痛,这样的沉痛惊醒了她,让她不敢沉溺其中,让她生生地将微弱的希望抽离了开来,这样的抽离,也是痛的,但却莫名地让她更觉安心。 她闭一闭眼睛,敛下泪意,轻轻道:“你先起来,可别让旁人看笑话了。” 闻意远不是没有注意到她神色间的变化,满腔的热情稍凉了一凉:“庭真,我不怕旁人笑话,我只怕你把这个当作笑话。” 她转过身去,身旁正是红梅花枝舒展清傲之姿,枝桠上有薄薄的雪霜,仿佛是心头那挥之不去的冰寒。她低低一叹,“公子,你不介意庭真的过去么?” 闻意远目光中的温情如冰天雪地中的点点星火:“不介意,不在乎。那是你的过去,也是属于你的一部分,我愿意陪你慢慢走过,直至你把伤痛忘记。” 人非草木,教她如何能无动于衷? 她终有清泪滑落,低头望向单膝跪在地上的他,他手中的百年和合荷花白玉佩在日光下流转着晶莹的润光,如同是一颗真挚不可回转的心。她垂下泪湿的睫毛,终究是伸出了手去,将那玉佩接了过来,含泪嗔道:“你个傻瓜,地上都是雪,你跪下去做什么,没的把衣服都沾湿了,怪冷的。” 他看她接过了玉佩,那欣喜倒比得知项景天要给庭真议亲时更为强烈,他乐呵呵地笑开了,生龙活虎似地从地上一跃而起,俊眸里是满满热切的欢天喜地:“庭真,你愿意了?你真的愿意了?” 项庭真看着他这副欢喜的模样,原来在他心里,她真的是如此重要。她情不自禁地点了一点头。这是一个将自己视若珍宝的良人,倘若从此可与其长相厮守,想必可将她心底的寒冰逐渐融化罢。 如果此时不是礼数守旧的年代,如果此处并非规矩森严的侍郎府,他一定会将她紧紧抱起,原地转上几圈,方能表达他心里的欢欣之情! 他将手收到身后,笑道:“你等着我,很快,我就会来项府下文定。” 她将那玉佩攥紧在手心,微笑着道:“好,我等你。” 直到许久以后,闻意远都无法忘记她说的这三个字:我等你。 第127章 晴天霹雳 他的父亲闻志,在四天后方把项府有意结亲的消息带回来。闻家二房的西府正厅内,闻志正坐在炕上,挨着黄花梨木炕几喝下热热的熟普洱茶,右侧坐着的是其妻戚氏,下首椅子上便是迫不及待的闻意远。 “爹,你倒是给个痛快,是不是项侍郎大人向你透口风了?是不是暗示你找中人前去项府提亲?”闻意远瞧不得父亲这副慢吞吞的样子,一迭声追问,“可是给你准信了?还说什么了?爹,你倒是快说啊!” 闻志是天生的慢性子,一口茶也要分三口咽,戚氏亦是受不了:“老爷,你这茶便等会儿再喝罢,先给咱们道个明白!” 闻志经不得催,只好先把茶盅给放下,又拿了绢子擦嘴,须臾,方缓声道:“意远没说错,项大人确是有意有与咱们结亲,他说的很明白,就是看中咱们家意远,想要将他家的女儿许配给意远。” 闻意远大喜:“这就对了!爹,还等什么,赶紧上门提亲啊!” 闻志显然是一句话还没有说话,被儿子打断了,又得缓一缓气方能出言:“……是这样没错,项大人想招意远做女婿,还答应了将来会好生提携意远,因为他的这个女儿虽然是庶出,但在他心里却与嫡出无异,都是他的掌中珠,他绝对不会亏待了意远。” 闻意远整个儿一激灵,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怔怔看向父亲,道:“爹,您老话得好好说啊,什么庶出?不是庶出,是嫡出的三姑娘才对啊!” 闻志摇了摇头,接下来的话直教闻意远如雷轰顶:“项大人想要许配给你的,不是嫡出的三姑娘,而是庶出的大姑娘。” “不可能的!”闻意远简直坐不住了,一下从位子上蹦了起来,“不可能!谈太君难道没有告诉项大人我心仪的是庭真吗?怎么会是大姑娘?爹,你一定是听错了!” 闻志顿了一顿,方道:“为父耳朵还好使着呢,我没听错,千真万确就是大姑娘,项大人还提了姑娘的芳名,庭沛,沛姐儿!不会有错。” 闻意远五脏六内都似被火烧似的,急得团团转:“怎么会她?为什么会是她?我要娶的人是庭真,我只娶庭真!” 戚氏瞥了儿子一眼,淡淡道:“意远,咱们是什么人家?凭什么娶人侍郎府家的嫡女?” 闻意远站定在原地,静一静焦灼的心绪,道:“我只要庭真!” “你凭什么要她?”戚氏手肘放在炕几上,一手撩一撩彩绣腊梅的杭绸绢子,“你爹不过是个从五品小官,你自己更是没有根基,唯一的办法,就是找你大伯谈过继的事儿,是不是?就像上回,你打算先斩后奏那样,是不是?” 闻意远沉着气,极力不使自己的急切乱了理智:“娘,要么不娶,要娶只娶项庭真!” 戚氏冷笑了一声:“你可晓得,上回过继不成,你大伯怎么着人在官场上打压你爹?不遇着他尚可,每回我要是碰着他,多少难听的话都能出来。这也就算了,你可是我的儿子,我不想娶回来一个儿媳妇,却平白要我失了一个儿子!” 闻意远深吸了一口气:“我知道上回是我太着急了,可是这次不一样,庭真已经答应嫁给我了,我是绝对不能放弃的!至于出身门第,我不找大伯,也可以想别的办法。娘,此事你还是让儿子自己作主吧!” 戚氏只想让儿子晓得利害所在:“你难道不明白,婚姻大事,皆是父母之命?齐大非偶,那嫡姑娘自幼养尊处优,娇生惯养的,如何能下嫁到咱们这样的小门小户来?即便让你真把千金小姐娶进门了,这长年累月的粗茶淡饭,她能过得惯么?你要真的靠着他的父亲谋前程,她能瞧得起你么?你永远比她矮一头,过去就比不上她,这今后更是她的脚下泥,这种日子你真的要过么?” 闻意远梗直了脖子:“我不会靠项大人谋前程,我自有前程!庭真嫁进来,我也不会让她过那长年累月粗茶淡饭的苦日子,她如果要锦衣玉食,我自会设法满足她,她若瞧不起我,我自会有法子让她晓得,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!娘你说的这些都不是问题!” 戚氏眼见儿子如此,心下没来由的就是不舒服,遂道:“好个侍郎府的嫡千金,值得让你这样不管不顾的!你是自有法子,你本事可大着呢,大得连亲生父亲也不要了,满心满眼都是这个千金姑娘!我可告你,侍郎府这门亲,是好亲,可咱们既然配不上那嫡姑娘,就只能要庶姑娘。话说回来,你娘我也是庶出,庶出怎么了?庶出有什么不好?有那庶出的比那嫡出的还要知书达礼!” 闻志到底是在外头做官,消息更灵通些,此时忽而想起一事来,抬头看着儿子道:“意远,我且问你,前阵子项府不是要与晋王府结亲么?那嫁的便是这个嫡姑娘罢?听说那大婚之上,晋王竟抛下新娘子跑了,可有此事?” 闻意远垂下头来,沉默片刻,方道:“是,确有此事。”他复又抬起头,“此事原是晋王之过,况且庭真已经与晋王退婚了,你们大可不必在意!” 闻志性子软弱,即便心有不满也不会显露出来,只是皱起眉头,转过脸去不说话。 戚氏面上泛起了阴云,心下更是不喜:“竟还有这么一宗儿?那嫡姑娘曾与晋王有婚约?既然都大婚了,怎么王爷还会抛下她自个儿跑了?要真是好姑娘,王爷怎么会不要她?”她越发觉得不堪,连连摇头道,“不成不成,莫说咱们配不上,就是配得上,也不能找这样的姑娘做媳妇啊!” 闻意远万料不到最大的阻碍却是来自自家母亲,他知道一时半刻是不能说服她的,眼下最要紧的,除了迎娶庭真,还有拒娶庭沛! 他当即道:“爹,娘,不管怎么样,庭真我是一定要娶的,至于那什么沛姐儿,谁喜欢谁娶去,我是不娶!” 言罢,他也不多说什么,快步离去。 戚氏不由气结,指着儿子的背影道:“好大的气性儿!眼里还有没有你老子娘了!”她转头向丈夫气愤道,“老爷,你瞧瞧你的好儿子罢!好好的一门亲,偏生有一个嫡姑娘横在中间,你自个儿说说该怎生是好!” 闻志也无可奈何,只长长叹了一口气,道:“慢慢劝罢!” 第128章 阴私 项景天为项庭沛议亲一事很快就在项府里传开了,都知道是翰林院侍讲学士闻家的二公子。项庭沛从父亲处得知此事时,正是闻意远与母亲争执之时,那边闻家正闹得鸡飞狗跳,这边项府却是暗涌流动。 项庭沛坐定在父亲跟前,听着他道出议亲对象的名讳,亦是难掩惊愕,她不可置信地喃喃道:“闻意远?” 项景天点头道:“虽然闻家家世不比那一等的名门大族,但家境尚算殷实。闻意远亦是个有志气的,现下不过是钗于奁内待时飞罢了,想必来日前程不可限量。你便安心出嫁,为父定会为你把亲事打点得风风光光的。” 项庭沛从颐明院出来时,来福儿正在外头候着,一瞧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,他心下不觉有点说不清的忐忑不安,试探着问道:“大姑娘,老爷找你,真的是为了议亲之事吗?” 项庭沛瞥了他一眼,默默地往前走去,来福儿也不敢追问,只是静静地跟在后头。 不知不觉中,她来到了芳靖院外边。那琉璃檐红玉墙的富丽院落,曾经是项府最为炙手可热的所在,只不过差了那么一步,只不过是一步之遥,芳靖院便是项府女主人的玉堂了,只为一着失算,庄氏与侍郎夫人之位失之交臂,而她,亦终究与嫡女之名无缘了。 她曾劝庄氏,来日方长。可是如今的庄氏却是沉寂得过了头,打从寿宴过后,仿佛一下子显老了,她前去时,庄氏也没有了往日的劲头,只是终日躺在贵妃榻上闭目静养罢了,任凭她说什么,庄氏只是静默不语,待要再劝时,庄氏便扬一扬手,把下人唤过来,吩咐二字:“送客。” 如此一来,竟是生生断了她的念想,没有正室夫人可依附,只凭她项庭沛单枪匹马,又能争得到多少福荫? 归根到底,她不过是庶女,还是一个流落在外多年,从未经幼承庭训的私生庶女,这样的身世,要想高嫁,恐怕是痴心妄想。 父亲为她相中了闻意远,细想之下,已是对她莫大的偏爱了。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,掉头往回走,一边幽幽道:“老爷看中的人,就是闻意远,那个害你失手的狡诈之人。” 来福儿大为意外,赶紧道:“姑娘,嫁不得!” 项庭沛停下脚步,回头看着他:“为何?” 来福儿也不知为何,心下如猫挠似的不安得难受,他想一想,道:“那姓闻的是三姑娘那边的人,想必他的心也是向着三姑娘的,哪里会真心迎娶姑娘?而且……他与奴才交过手,只怕日后他会认出奴才来,对姑娘不利!” 项庭沛想起父亲庆生宴上闻意远说过的话,心下亦是大为忌惮:“你说的这些,我也晓得。只不过……” 来福儿看她的神情似乎有所犹豫,讶异之下又有着心痛:“姑娘,莫非你想嫁给他?”正焦心之间,他突然想起一事来,连忙道,“姑娘,姓闻的万万嫁不得!奴才记得,前一阵子奴才暗里留心三姑娘这边的动静,有一日在恰芳院门外,却见那姓闻的跪在地上,向三姑娘说了好些男女之情的话,他与三姑娘是一路的,你万万不能下嫁于他!” 项庭沛闻得此言,却一下平静了脸色,她转过身来,直勾勾地盯着来福儿道:“男女之情?可是郎有情,妾有意?” 来福儿点头如捣蒜:“正是,奴才听着,那姓闻的对三姑娘说什么娶不娶嫁不嫁的,还有什么下文定,奴才估摸着,他想迎娶的人该是三姑娘。” 项庭沛定定地站在原处,白皙的脸庞上慢慢地泛起了冷嘲之色,这抹清冷蔓延至眼眸之内,竟成了心底的一个渐次坚定的念头,她浅浅一笑,仰一仰首道:“闻意远,不失为良人之选呵!” 来福儿心头一凉,不知主子为何还会有此一言。 项庭沛沉吟片刻,转身继续往前走去,林荫小道里,冬日的积雪已经融化了,踏在凹凸不平的鹅卵石上头,正好不必惧怕湿滑。她拢一拢黛青色通花暗纹细绒披风,缓声道:“在老爷口中,闻意远上头有一个贵为安宁侯的大伯,那闻家倒也称得上是公侯之府。虽然闻意远的生父是庶出的二老爷,又只是从五品小官,到底有家世在那里,而且,我以侍郎府姑娘的身份下嫁,想必闻家老爷必会厚待于我。”她的心思越发活络起来,“闻意远的父亲只有一妻一妾,闻意远是次子,上面一个大哥是妾室所出,不足惧,底下一个幼弟,亦不为患。倘若我下嫁过去,闻家二房的中馈,自然而然要落到嫡媳身上……”她微微迟疑了一下,思虑着又道,“只不知闻意远之母什么性子,闻家二房原也不是什么大族,就当闻母是个厉害的,再厉害的人,也会有软肋……” 她这般自言自语地盘算到最后,竟是兴味盎然了,唇角嚼着一缕娇媚的笑弧,看在来福儿眼中,却如针扎一般刺心。 他压一压胸间翳闷,垂首道:“姑娘若是有了主意,奴才必定誓死追随。” 项庭沛含笑看一看他,抬手替他抚去沾染在鬓角上的一缕枯絮,和声道:“傻子,别成天把死挂在嘴边上,我还想你陪我一同嫁到闻家呢。”她想了一想,又道,“来福儿,你这个名字不得体,我替你改个好名字罢?你本来姓什么?” 他有些微地恍惚,不过一瞬,又平静下来,道:“奴才自幼无父无母,天生天养,并没有姓。” 项庭沛垂首思忖片刻,复抬头笑道:“长风破浪会有时,直挂云帆济沧海。你就是我的长风,从今往后,你就叫长风,可好?” 他深深凝视着她,点头道:“长风多谢姑娘赐名。” 项庭沛带着一抹舒心的笑容,气定神闲地往前方走去,仿佛路的尽头便是她费煞思量想要得到的旗开得胜。 第129章 项云杨(一) 项庭真得知大姑娘将要下嫁闻家的消息时,正在项云杨的院落中。文竹在项云杨跟前叹息不止,直摇头道:“二爷,闻公子怎么好娶大姑娘嘛,大姑娘这么一个人……奴才觉着,可真是委屈闻公子了!” 项庭真坐在楠木绣墩上,两眼不知盯着哪儿看,只是怔怔地出神。 项云杨一边理着桌上的书卷,一边道:“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,要来的始终会来。” 项庭真微微一笑,眼里有淡薄的讥诮:“文竹为何会觉得委屈了闻公子?倘若是你情我愿的话,不就是锦绣良缘了?” 文竹跺脚道:“闻公子眼睛又没瞎,怎么会看上大姑娘嘛?这分明是老爷乱点鸳鸯谱!” 项云杨看了妹妹一眼,道:“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。” 项庭真被说中了心事,本来想要避,眼下却是无处可躲,只好生生地承受住心底的隐痛。她垂下头,想起那日他说过的话,越发觉得心如刀绞,这样的痛楚让她透不过气来,恨不得马上将这些记忆磨灭成灰烬,一散于空,再不复存在。 她沉默片刻,方道:“他有他的剑合钗圆,我有我的阳关折柳。” 项云杨也忍不住跟着文竹一起叹息:“可不就是委屈了意远一人而已!” 她心里越发疼得厉害,只不想再提此事,遂转了话锋:“二哥哥,我今日来寻你,原是为了正事。咱们彻底敲断了庄氏扶正的后路,她如今看着是安分了,可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,为防她死灰复燃,咱们得想法子绝了后患。” 项云杨难得地认同她的话:“是时候出手了。” 她平一平心绪:“哥哥有何打算?” 项云杨摇一摇手中的铜钱,一连掷了三次,清朗如明玉的脸庞上泛起了一丝忧色:“火山旅,旅卦,下下卦。” 项庭真悬起了心:“哥哥是说,咱们此行不顺?” 他摇了摇头:“不是我们,是爹爹。” 项庭真大为疑惑:“这是……” 项云杨微笑向妹妹道:“是时候把当家之权夺回来了。” 项庭真心念一动,旋即又明白了过来,只朝着兄长露出了会心一笑。 翌日寅时,天尚未放亮,前来准备伺候项老爷子盥洗的下人们都惊怔不已。只见二爷项云杨穿着一身大红长袍,腰杆挺着笔直直地跪在天井里,任谁来问,他只是默然不语,犹如一尊守门石,纹丝不动。 项景天起来时,范礼领着几个伺候梳洗的下人进来,恭恭敬敬道:“老爷晨安。温水已经备下,请老爷盥沐。”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道,“禀老爷,今晨不知何故,二爷半夜里就跪在了外头,奴才问也问了,他只不肯说话,劝也劝了,他也不理会。这个……” 项景天闻言亦觉意外,看一看屋门那边,皱眉道:“这愚钝痴儿素来不爱到我跟前来,如今怎生如此?” 范礼道:“老爷,现下已是辰时,二爷在外头跪了足有两个时辰了。老爷是不是要出去看一看究竟?” 项景天始料未及,当下梳洗妥当后,便推门出来,果见项云杨笔挺挺地跪在那里,那一身红的尤其显眼。 项景天深为纳罕,又觉心烦,遂高声道:“你这是要做什么?你这个一无是处的蠢钝儿,成天不思进取,镇日家捣鼓这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,快给我起来!” 项云杨却置若罔闻,仍旧一动不动。 项景天心下恼火,命令身边的下人们道:“把他拉起来,送回撷阳院去!” 几个下人来到项云杨身边,才想伸手拉他,他便语气坚定道:“谁也不要碰我。” 一时便没有人敢贸然行动,只探询地望着项景天。 正僵持间,项庭真便从外边走了进来,一边绕过回廊,一边目带感怀地注视着跪在地上的项云杨,叹息道:“原来二哥哥真的在这里。” 项景天听她话意似乎是知道内情,忙道:“庭真,你二哥哥今日又犯诨了,你可知何故?” 项庭真仍旧叹息着,道:“爹爹,您也不必理会他了,就让他跪在那里罢。” 项景天奇道: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” 项庭真似乎有点为难,经不住父亲再三追问,她方勉为其难道:“爹爹您也别怪哥哥,昨日女儿到哥哥院子里,看到他又在卜卦,才想劝呢,他却像丢了魂似的,愣愣地站在那儿。过了好久,他才告诉女儿,原来……”她抿一抿唇,才道,“原来这一卦竟是为爹爹您卜算的,哥哥算出来,这是火山旅卦,卦曰:飞鸟树上垒窝巢,小人使计举火烧,君占此卦为不吉,一切谋望枉徒劳。”她小心翼翼地觑了父亲一眼,“这个,可是下下卦呢……” 项景天悖然大怒:“荒唐!当真荒唐!” 项庭真拿绢子掩一掩唇,“可不是么!但哥哥却是上了心,他又算出了破解之法,说是只要卦主的亲儿,以明艳之色向其显孝五日五夜,卦主便可以遇难呈祥,免遭一劫了。我是劝他,怪力乱神的不可当真,只是哥哥哪里肯听?” 项景天方知儿子竟是为了自己长跪不起,心下怒意稍缓,却仍是怒其不争,遂道:“朽木不可雕也!什么下下卦,我偏不信!你快起来!” 项云杨轻轻道:“我必须跪足五日五夜,方才能化解爹爹的劫难。” 项景天还想再说,项庭真便道:“爹爹,哥哥执意如此,也是孝心一片,你就由着他去罢。” 项景天冷哼了一声,指着儿子道:“你爱跪便跪!我哪管你!”语毕,径自拂袖而去。 待得他下朝回来,已是酉时。深冬之际,日短夜长,寒湿霜重的夜幕之下,项云杨一身红衣不过是寻常锦缎,没有斗篷御寒,他冷得浑身发抖,脸颊嘴唇均见青白。范礼忍不住一劝再劝,项云杨只重复四个字:“五日五夜。” 项景天表面上仍旧是漠不关心,但此时也难免不安了起来,他站在朱漆雕花的窗前,看一看外头的儿子,紧紧地咬住了下唇。 第130章 项云杨(二) 如此日复一日,至第三日时,项云杨已然跪得浑身酸软了,他脸颊发白,两眼乌青,两个肩膀都垂落了下来。项庭真心下又是着急又是心疼,愈发戏假情真:“哥哥,还是算了罢?你哪里受得住?这样下去会跪坏身子的!你瞧你两个膝盖,都跪破了!不要跪了,你的孝心上天已经知道了,一定会保佑爹爹的,你不要跪下去了!好不好?” 项云杨面无表情,道:“五日五夜。” 项庭真潸然泪下,哽咽道:“哥哥,算了,算了,我们不要……你不要跪了,不要再跪了!这样下去你会出事的……” 项云杨还是道:“五日五夜。” 项庭真抽泣着扬声唤道:“爹爹!爹爹!” 项景天一直在屋里留心着外头的动静,此时疾步从里边走出来,一眼瞧见儿子的模样,不觉心如刀绞。 “爹爹,爹爹,我求你劝劝他!”项庭真失声大哭,“求你领了他这份情,劝劝他罢!” 项景天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儿子跟前,沉声道:“你起来!” 项云杨抬头望着父亲,勉力挤出一笑,虚弱道:“还有两天。” 项景天揪心不已,道:“你还要命不要!” 项云杨不再说话。 项景天悲愤交加,干脆不再理会,转身就走,但求眼不见为净。 至第四日入夜,天空又再降雪,细细碎碎的雪花飘零于窗前,不过是临近窗边,已觉冰寒慑人,更别说在深夜的庭院之外。 项景天身上披着猞猁狲大裘,负手立在窗畔。范礼过来奉上暖胃的热茶,道:“老爷,三姑娘也来了,正在外头陪着二爷。” 天井里,项庭真为哥哥披上斗篷,一边替他戴上风帽,一边忧切道:“哥哥,雪越下越大了,我怕你会撑不住。已经四天了,足够了,足够了,咱们回去了,好不好?” 项云杨却摇一摇头,语不传六耳:“狠不到底,方是对自己最大的残忍。” 项庭真怔了一怔,方不再劝,只若有所思地退开了一旁。 项景天在屋里,接过了范礼递来的茶盅,才揭开盖子,却又重重合上了。他皱着眉头,将手中的茶盅一把塞回到范礼手里,掉过头去不再看那窗外,只一口吩咐道:“熄灯,就寝!” 半夜里的风声越发凄厉,犹如是女子幽怨的嚎哭,呜鸣阵阵席卷于偌大庭院之内,不时地扑打在窗棂上,为辗转难眠的心绪添了几许惊心动魄的不安。 纵然身躺在床上,项景天却迟迟无法入睡,直待这风声一阵比一阵强烈,他终于是按捺不住坐起了身来。值夜的下人在屏风外听到动静,悄声走近:“老爷?” 项景天迟疑了一下,方问道:“二爷还在外头么?” 下人的声音惶惶然:“回老爷,二爷还在外头。雪虽停了,可地上都是积雪,风又这么大……” 项景天不等他说完,站起来一把将衣架子上的猞猁狲大裘扯下,疾步往外奔去。 拉开房门,砌骨的寒气倏然扑面而来,遍地灰蒙蒙的积雪一下撞进了眼帘。放眼望去,二儿子项云杨仍如一块顽石般蜷缩着跪在原处,灰天暗地之间,他整个儿缩在墨色斗篷之内,浑身瑟瑟发抖不止。 项景天顾不上什么,快步来到他跟前,一手抓住了儿子的肩膀,厉声道:“你给我起来!” 项云杨神志似乎有点恍惚不清了,只是无力地垂着头颅,身子软软地半点不由父亲拉扯。 项景天几次使不上劲,又高声咆哮:“什么劳什子下下卦?你倒当真了!即便是真的,为父自有抵挡的福气,不带你这般连性命都不要的!你起来!” 项云杨听到他的话,慢慢地睁开了眼睛,嘴里犹自喃喃道:“此卦是异卦,下艮上离相叠。山中燃火,烧而不止。”他神色幽幽惘惘地仰首,望向父亲的目光里带着深切的担忧,“儿子很害怕,害怕这一卦果真灵验,若有一丝希望,哪怕要了我的性命,也是值得的。” 项景天饶是心肠再硬,此时也情不自禁地热了眼眶,他身子微微地颤抖着,缓缓地躬下了腰,将那袭猞猁狲大裘罩在了儿子身上,老泪纵横道:“云杨,你既要跪下去,那很好,为父陪你,为父便在这里陪你,你跪多久,我就陪你多久!你不要命,我也不活了,就让我这个当爹的陪你一起死!” 项云杨青白发紫的嘴唇发出虚弱之声:“来人,来人,把老爷拉走。” 早有下人跟了过来,有人忙不迭地替项景天披上御寒衣物,有人一手扶着他的臂膀,有人在旁劝阻,有人拿不定主意便去请主事人,一时乱作了一团。 项景天流着泪,指着项云杨道:“蠢钝儿,蠢钝儿,愚不可及!” 范礼匆匆赶了过来,见状忙把项景天扶起,连声劝道:“老爷,仔细身子,明儿您还要进宫上朝呢,万万不能伤了身子啊!” 项景天由着下人们将自己扶进屋里,只是眼光不曾从儿子身上移开,那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,已然是无话可说,唯剩得喉间一声呜咽罢了。 已经是第五日了。 项云杨早已跪不直身板,整个儿伏倒在地上,半眯着眼睛轻轻喘息。 项庭真没有再劝他,却也不忍看他,独自在廊下提着裙脚来回慢慢踱步,云蓝精绣莲荷花样的绣花鞋沉沉踏在青石地板上,有轻幽的摩挲声响,是此间唯一能安抚她心神的生气。 不是不知道兄长意欲孤注一掷,只是他的决绝和毅志,着实大出她的意料之外。 许久以后重提此事,兄长只是轻描淡写:“我与爹爹淡薄了十数载的父子之情,唯一挽回的时机便是这五日五夜。少一日则火候不足,譬如那炉火上的热茶,火熄得早了,茶味渗不出来,茶汤便寡淡无味,弃之可惜了;多一日则用力过猛,譬如那太极的推手功夫,只贵在“平衡”二字,缓急相随,进退相从,方能大功得成。” 第131章 父慈子孝 日暮时分,父亲从外归来,脸庞上仿佛比平日多添了皱纹,双目显见血丝,容神间透着精疲力竭的沉重与倦意。 似乎所有的愤怒与嫌恶都已随着昨夜的眼泪一泄而尽,项景天缓缓走到儿子跟前,面上平静得如是一潭不见波澜的水,他眼中泛起一抹深沉的唏嘘,伸出厚大的手掌抚上了儿子惨白无色的脸庞,指尖微微地颤抖着,感觉着儿子肌肤上的清凉无温。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,方问道:“还有几个时辰可跪?” 项庭真连忙上前来,道:“爹爹,到明日寅时,便是整整五日五夜。” 项景天吸一吸鼻子,颔首道:“还有六个时辰。”除此以外,他再无别话,转身就走。 待到凌晨丑时三刻,寅时将至。项云杨脸色愈发难看,脸颊原是青灰的,渐次地浮上了一层异样的潮红,他闭上眼睛,身子摇摇欲坠,一口气尚未及喘过来,他便整个儿瘫倒在了地上,只听得“扑通”一声闷响,他的前额重重地磕在了青石地板上,却似感觉不到了疼,几欲昏死过去。 项景天在范礼的陪同下走出屋门,看到晕倒在地的项云杨,范礼慌忙奔上前去,就要触及到他的肢体之时,他口中兀自呻吟着道:“快了,大功告成……可保……爹爹无虞……” 项景天走到他身旁蹲下身子,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,镇声对范礼道:“去请大夫。” 范礼才要依言前去,项景天又把他叫住了,吩咐道:“你命人将南厢房收拾妥当,等下便让二爷住进去休养身子。” 寅时方届,项景天刻不容缓,当即命人将项云杨抬进了离自己最近的南厢房,亲自在旁边陪伴着,又请了最擅调理风寒之症的大夫前来,诊治过后,可幸只是邪风入体,兼体疲神涣,除了膝盖上的红肿较为严重外,暂无大碍。 项景天陪在儿子床畔寸步不离,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一天一夜。项云杨身上的高热慢慢退了,神智亦清醒过来,他睁开眼睛,第一句话便是:“爹爹可是安好?” 项景天为他掖一掖衾褥的边角,和声道:“为父一切都好。” 项云杨方舒心一笑:“可算是没有白跪。” 项景天看待他的眼神益发柔和起来,“你这几日受了寒,我命大夫为你开了温补的药方,有好几味贵重的药材咱们府里没有,已经命人到八锦堂去寻了。还有这碗人参汤,你赶紧趁热喝下,暖暖身子。” 项云杨唇边的笑意更浓:“爹,儿子不爱喝黄莲汤,我只要吃八锦堂的青梅丹子。” 项景天不觉被他勾起了回忆,亦笑道:“喏,这是你小时候耍赖时说的话,如今你已不是孩童了,不过只要你喝下这碗人参汤,爹爹就为你把青梅丹子送来。” 项云杨捧过汤盅,笑对父亲道:“爹一颗,儿子一颗。” 项景天暖心不已,道:“你只管安心在这里养身子,这几日咱们父子俩好好说说话儿。” 南厢门外,项庭真欣慰地看着这一幕,打消了进来问候兄长的念头,悄声无息地退了出来。 两日过后,项云杨的身子已经大好了,项景天却也没有让他马上回撷阳院去,每日下朝回来,就与他在院子里下棋说话。原本在项景天心里,二儿子四书五经全不念,想必是胸无半点墨,可是如今静下心来和他相处过了,方发现儿子亦能出口成章,那满腹的才华倒是半点不输长子云柏。不由在心里更添了几分喜欢。 这些时日过去,闻家却迟迟没有上门来提亲。项庭沛不知缘故,派了长风暗里打听消息,却是一无所获,倒是闻知了项云杨在老爷院子里苦跪五日五夜之事。 项庭沛思忖片刻,冷笑道:“好一出父慈子孝的好戏,二太太这才稍稍失势,他们便乘机出手了。” 长风道:“姑娘可有主意?” 项庭沛气定神闲道:“云杨重得老爷欢心,要着急的人多了去了,何曾轮得上我出手了?隔岸观火罢了!”她在意的是另外一宗,又抬头问长风道,“闻家那边你可是打听好了?” 长风低下头来道:“奴才这几日与闻家的几个下人混得熟了,从他们口中得知,闻家二夫人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到灵若寺进香礼佛。这月十五,正好是个时机。” 项庭沛唇角扬起了满意的笑弧,眉梢眼角间的志在必得恍若是凌厉的箭,只待她卯足劲头,便能一矢中的。 十五日,灵若寺内信众虔诚,香火鼎盛。 戚氏照旧前来。这回她除了请线香,还特地请了两大盘沉香盘香,恭恭敬敬地供奉在了观世音堂前。她跪在蒲团上,口中念念有词,所求的正是次子闻意远的姻缘,唯愿观世音菩萨保佑儿子喜得良缘,莫要被一时的乱花迷了心眼。 礼佛完毕后,戚氏跨出佛堂门槛,缓步走向寺中的后庭花园,祖师堂便在那儿,每次前来,她都要前去拜一拜先任住持师父。 初春将近,满院菩提树仿佛并没有被冬雪侵凌,仍旧枝繁叶茂,树冠亭亭如盖,莫名地让人宁静了心神。 有清悦柔和的歌声自白石栏下传来。此处乃佛门清静地,本容不得靡靡歌乐之音,可戚氏细心听来,方闻得那唱的却是《般若波罗蜜多心经》,况且那歌声低吟浅唱,俨若清溪细流,悠悠扬扬,时而如和风轻柔吹送青葱绿林,时而如细雨荡涤幽深山间。歌者的声音中又透着深沉的虔诚与庄重,便是听在出家僧尼耳中,亦不会觉着这以歌唱经文是冒犯和亵渎。恰恰是为此等吉祥宝地更添了宁和清静的气息。 戚氏心中暗奇,遂走到栏边一看究竟,那歌声益发清晰可闻:“心无挂碍,无挂碍故,无有恐怖,远离颠倒梦想,究竟涅槃……” 放眼栏下院落之内,只见一个碧玉年华的少女倚坐在菩提树底下,面向着跟前的几个幼童悠然而歌。她身上是乳白撒花暗纹琵琶襟上衫,细碎的青绿细叶滚边,衬得她姿容清雅隽秀,下面是月白色百褶软纱长裙,透薄如蝉翼的外纱迎风飘飘缈缈,在这清悠歌声之中,恍若是林中仙子。 她凝神歌唱,眼光落在每一个幼童身上,面上含着喜悦的笑容,待得一曲终了,当中一名龆年男童便举起手道:“沛姐姐,你唱得可太听了,再唱一遍可好?” 她巧笑嫣然,明眸皓齿甚是秀美:“小七,我已经唱了第三遍了,你还没有听厌?” 边上一个女童奶声奶气道:“沛姐姐,你唱得一次比一次好听,我们爱听!” 她明媚笑着,近旁的一个中年妇人便走过来笑道:“好了好了,你们这几个小顽皮,沛姐姐以前每常为你们唱歌,如今她虽已贵为项侍郎府的千金,还要来伺候着你们,你们还有完没完?” 戚氏本欲离去,待得听闻“项侍郎府”一节,不由停下了脚步,更为留神地打量着那少女。 第132章 命里有时终须有 项庭沛将那女童搂在怀里,亲了又亲道:“陈大婶,你可别怪他们。过去未能回项府之前,我与他们一样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,他们便是我最亲的人。如今我虽是项府姑娘,可总也放不下他们。你瞧,小六身上怎么穿得这么单薄,春寒料峭的,仔细添衣啊!”她边说着,边从袖子里掏出银子来,塞到了那中年妇人的手中,“可不能苦了孩子,缺什么置什么。我会常来看他们,你有何难处只管告诉我。” 戚氏留心看着,不觉微微颔首。 那中年妇人连声道了谢,又说了好些叙旧的话,方带着几个孩童离去了。 项庭沛站在原处,目送着他们的背影,一边不舍地挥了挥手。 戚氏来到她的身后,小心翼翼开口道:“请问,这位可是礼部侍郎项大人的大千金,沛姐儿?” 项庭沛似乎有点意外,翩翩然转过身来,清丽的脸庞上泛起一抹疑惑:“我是。不知这位夫人如何得知小女子的身份?” 戚氏微笑道:“唐突姑娘了,我是翰林院侍讲学士闻志家的戚夫人。” 项庭沛闻言,面上微微一惊,旋即又泛起几分羞怯,忙不迭福身道:“庭沛见过夫人。” 戚氏端详着她道:“才刚听到歌声,过来方知是你。我依稀听闻,姑娘过去并非在项府长大?” 项庭沛谦和一笑,道:“让夫人见笑了,沛儿过去一直与母亲流落在外,直到去岁夏天,爹爹方将沛儿接回府中。沛儿无福,并非那一等的大家闺秀,自幼与母亲凭着双手谋生,纵然如今徒有千金之名,也不敢忘记当日苦楚,唯得如此,方能使沛儿更为珍惜当下,善待那些与沛儿身世相似的可怜人。” 戚氏走到她跟前,低头看到她一双布满厚茧的手,不由心生怜惜,道:“没想到沛姐儿竟吃过这样的苦头,不过如今可也算是苦尽甘来了,项大人必定很心疼你,再舍不得让你受苦了罢?” 项庭沛微微含笑:“爹爹自然是心疼女儿。只不过日子再好,沛儿都无法理所当然地享那千金之福。那么些年的苦日子,教会沛儿居安思危四字,时刻提醒自身,莫骄莫躁,若要日子长安,只有行善积德,方能不负上天对我的眷顾。” 戚氏轻轻一笑,缓步往前走去,一边道:“若真的能做到不为荣华所惑,自是相当难得。想那侍郎府白玉为堂金作马,姑娘又是项大人的大闺女,不知来日要怎样的福气,才能衬得起姑娘的千金贵体?” 项庭沛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她身侧,浅浅笑道:“沛儿还晓得一句话,人贵自知。沛儿有幸认祖归宗,已经是于愿足矣,只有能把握在手的福气,方是真真切切为我所有的,哪儿还会去奢望那遥不可及的呢?” 戚氏踏上通往祖师堂的台阶,道:“话说的没错,只有那能把握得住的,方是真实不虚的。只不过世事无常,你我自认为把握得住了,没想却是镜里拈花,水中捉月罢了!所以人啊,还是把眼前的看好,就是万福了!”她言罢,深深地望了项庭沛一眼。 项庭沛心头一喜,只不动声色地微笑道:“夫人说的极是,沛儿愚昧,来日还承望夫人多多提点,让沛儿更能明事理通情理,方能全了今日沛儿与夫人相遇的缘分。” 戚氏心下明白,只是含着一缕淡淡的笑意,没有再言语。 这一日,闻意远千里迢迢地赶到了苏家别苑。唯今之计,最为快捷的解决之法便是让谈太君亲自向项景天说清,他闻意远要娶的人是项庭真,而非项庭沛,方能将这一团乱麻给终结了!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,苏家别苑的下人却告知了他一个不幸的消息:苏大人和谈太君伉俪已然于日前结伴出游,归期未知。 闻意远一拍额头,抱着一线希望地质疑道:“不可能,苏大人不是卧病在床吗?不是行动不便吗?怎么可能出游?” 那下人口齿伶俐地答道:“太君想要效仿《镜花缘》中唐敖、多九公等人,特雇了一艘大船载她和苏大人二人周游列国。那船上床榻俱全,无碍于苏大人。” 闻意远近乎绝望:“周游列国?周游列国!那得多久才能回来?!” “奴才不知。” 闻意远焦灼不已:“路线可知?” “奴才不知。” 他几乎就要瘫倒在地大呼救命了。可是他不能倒,他必须冷静沉着,方能想出对策拆解这一困局。 庭真会怎么想? 闻意远又马不停蹄地赶至项府,文竹是第一个冲过来问候他的人:“闻公子,你怎么能娶大姑娘啊?” 闻意远焦头烂额地抓着脑袋:“我也很想知道!”他一把扯住了文竹的袖子,“帮我个忙,去把三姑娘给请过来,快!” 项庭真从父亲的颐明院里过来,眼见父亲如今与二哥哥相处融洽,她的心甚是欣慰,这一次总算是赌赢了,也是时候思量下一步该如何进行了。 走进撷阳院,抬眼看到等候在庭院中的闻意远,她的大好心绪一下又低落了下来,禁不住叹息了一口气。 闻意远回头看到她,忙快步迎上前去,开门见山道:“庭真,那件事我并不知情,不是我要娶庭沛,是你爹他误解了谈太君之意!” 项庭真垂下头,默默地绕开他往前走了两步,不声也不响。 他来到她身旁急切道:“我并不知你爹当日是那个意思,我若晓得是庭沛,我是断断不能答应的!要不,我现下就去跟你爹说个明白?” 项庭真回头叫住了他,沉静道:“算了,公子,不如算了。” 闻意远心凉了半截:“什么算了?” 她抿一抿唇,在云石桌旁坐下,清清冷冷道:“一件事但凡是时候未到,总会是诸般不顺的。有时候,我也不得不认命,命里有时终须有,命里无时莫强求。公子,你我时候未到,上天也不乐见其成。” 第133章 山雨欲来 如同有一盆凉水兜头盖脸地泼下,他直觉寒彻心扉,他不敢相信,也不愿相信:“庭真,你不相信我?” 项庭真笑得凄微:“公子现下来论相信不相信,可还要紧?我只相信事实。” “要紧,要紧!”有疾风刮过,吹乱了闻意远的鬓发,也拂乱了他的心湖,“你不相信我,我所做的一切还有意义吗?” 项庭真沉声道:“事实是,你们闻家有意提亲,想要迎娶的人,正是大姑娘沛姐儿。” 闻意远觉得舌头都是苦涩的:“你给我个机会,让我去证明我的心。” 项庭真低低一叹,起身往撷阳院门外走。 闻意远心如刀割,情不自禁地拉住了她的手,这一触碰之下,他整颗心都似要融化了,只下意识地握紧再握紧,仿佛一不留神松开了手,便是与君相决绝的永无退路。 她身子一震,回头诧异地看着他不肯松开的手,她挣一挣,再挣一挣,他仍旧是握得那样紧。那掌心中的温热密不透风地包裹着她的肌肤,是惊乱她心的触感。 分明感觉到了心底的暖柔,然而她口上却是不带感情的冷淡:“你放开我。” 话才出口,她的心却刺痛得无以复加。抬头看到他的一脸灰冷,她不禁生出了一丝悔意。 原来,他从来不曾走进过她的心。 他慢慢地松开了手。 她抑制着满心的锥痛,不再看他,一步一步往前走去。萧瑟寒风之中,他伫立在她身后,如是一抹永不能磨灭的影子,寂寥得可笑。 返回闻府后,他径自来到母亲的厢房,看到母亲正坐在八仙桌旁纳着一双鞋底。 他坐定在母亲跟前,一字一眼道:“娘,我不娶项庭沛。” 戚氏低头聚精会神地穿针引线,道:“我晓得,你看中的是嫡姑娘,不是庶姑娘。” “不是嫡庶。娘,不是什么嫡庶之分,即便庭真是庶出,甚至只是个丫鬟,我要娶的也唯她一人而已!”闻意远冷静下了心绪,心平气和道,“娘,你可知庭真的母亲沈夫人为何去世?真的如外间传言的那般重病猝死么?非也,沈夫人是被庭沛谋算至死的,堂堂一个当家主母,竟死在庶女的算计之下,这个庶女该有多心狠手辣?还有庭真的大婚,为何晋王会弃她而去?并非庭真不好,而是庭沛伙同他人陷害她。还有,庭沛竟对庭真狠下杀手,派人刺杀庭真,若非儿子施予援手,庭真早就成了刀下亡魂。娘,这样一个丧心病狂之人,你真的敢娶回来做儿媳妇吗?” 戚氏的针脚工夫甚为了得,白线针连针地细细密密,考的是眼力的细致,考的是指尖的利落。她低着头道:“所谓邪不侵正,倘若嫡姑娘其身得正,哪里会招致旁人算计?孤掌难鸣,倘若你说的都是真的,那得有多大的仇恨,方能让沛姐儿对她狠下毒手?怪罪旁人之前,不妨先想想自个儿。” 闻意远晓得老子娘是个硬气的性子,因是有备而来,亦不着急,只道:“莫说我知道庭真不会去冒犯庭沛,即便庭真确实有过失,也罪不致死。”他赶在老子娘发话前头道,“罢了,我并不是要与您争论庭真的为人,庭真的事可以先放一放,唯独庭沛一事,我断断不能答应。您要想家宅安宁,便离这个女子远点。” 戚氏一双鞋底纳得齐齐整整的,她用剪子剪去白线,一边打结一边道:“我倒是觉得,沛姐儿挺合你娘我的眼缘的。没错,这姑娘眉梢眼角都透着精打细算,可你难道不觉得,咱们一房人,缺的就是这样一个精打细算的人么?”她顿一顿,又道,“你好生想想,咱们这么多年以来对你大伯一房人忍气吞声的,你爹最大的本事,就是劝我沉默是金,什么劳什子沉默是金?说得好听是沉默是金,说得难听,不就是闭口遭打的份么?这口窝囊气你爹咽得下,我可是咽不下!”她抬眼盯着儿子,“意远,那沛姐儿若真是个果断人,咱们二房指不定翻身有望。” 闻意远倒抽了一口凉气,道:“你见过她?” 戚氏将那双鞋子收叠妥当,道:“别人家的当家主母为自家儿子议亲,无不是留心相看适龄的闺女,你娘我可没这个福气。如今不是咱们挑别人,而是别人挑咱们,难得的是沛姐儿也不嫌弃咱们,肯为你娘花这点心思,可也算是看得起我了。” 闻意远冷笑道:“儿子不知道,原来娘要娶的不是儿媳妇,而是战争同盟。你想要的不就是二房翻身么?趁早言语一声便是,儿子有的是办法,不必把这样一个蛇蝎女子娶进门。” 戚氏收了手里的针线活,端端正正地在绣墩上坐着,正色道:“娘晓得你聪明,可娘更想你把这份聪明用在你自个儿的前程上。你一不考功名,二不捐官位,家里那一亩三分地的产业你也无心打理,你爹本就是个得过且过的闲性子,天塌下来了他也只管往那儿一躺便完了,自然也不去上心你的事。可我上心啊!你天天往外边跑,我也不晓得你忙乎什么了,你这都是时候娶媳妇了,还没个前程,这让我怎么放心把家交给你呀?” 闻意远沉吟片刻,道:“有些事,时机未到,我才没有如实相告。娘您要是还把我当儿子看,就请您相信我,前程,我不会荒废。至于咱们与长房之间的纠葛,是儿子的事,不是儿媳妇的事。” 戚氏微微一笑,道:“那好,我也告诉你,婚姻大事,本就是父母之命。以咱们这样的家势,本来为你相一个知书达礼的小家碧玉是无差了,不曾想如今项侍郎大人瞧得起,愿意将他的大女儿下嫁到咱们家。这事面子上看着不过是儿女结亲,却又与官场里的人情往来脱不了干系,正二品大官迂尊降贵与从五品小官议亲,这从五品小官倒不领情,一口回绝了去,儿子,你说,这小官儿今后还怎么在大官儿面前做人?莫说是大官儿,就是小官儿的同僚和上峰,又会怎么看待这个不识事务的小官儿?” 闻意远从座上站起来,道:“娘说的是,此事既然让你们为难,儿子便也不勉强你们。”他转过身去,往外走了两步,又回过头来,“你们自有你们的盘算,为了顾全你们的盘算,你们大可以上门提亲,我不阻止你们,可你们也别来怪罪我。” 戚氏蹙起了眉头:“你想怎么样?” 闻意远容色沉静,却是笃定了心意的不容商榷,已然不欲与母亲多言,只是抛下简单而决绝的一句:“让我不好过的人,我也不会让她好过。” 第134章 欲擒先纵 项府颐明院内,不时传来项景天的开怀大笑,还有项云杨清朗如春风的话语声。 项庭真行至大门处,便听得父亲含笑道:“我原还道你只不过是略通诗文,却不知你连丹青也是不在话下,这幅《山园小梅图》画得甚为精妙,意境全在笔墨里。此处是石体坚疑,这一处又是杂木丰茂,还有台阁古稚,人物幽闲而不失神韵,果真是好画!” 项云杨谦逊道:“爹爹才是第一等擅画之人,前儿不过是想考一考云杨的画功,方才命云杨画这一幅《山园小梅图》。云杨唯恐笔墨拙劣惹来爹爹笑话,方连夜观摩爹爹往日的旧作,费尽了心思领会爹爹的笔下神韵,方敢妄下笔墨,还是未及爹爹万分之一的功夫。” 项景天眉开眼笑:“难为你肯这般用心了。” “要不怎么都说虎父无犬子?”项庭真笑吟吟道,施施然地从门外走进,一眼看到桌上兄长的画作,果然是神来之笔,她笑叹,“爹爹何必到外头去求那荆浩的山水图?咱们家就有一个荆浩了!” 跟随在项庭真身后进来的江达宁往前走了一步,行了一礼道:“老爷,奴才有要事启禀。” 项景天道:“你直说便是,云杨他们不必回避。” 江达宁便道:“西郊庄院出事儿了!昨夜庄子里的两大农主各领了底下的几百农奴,在庄子里对峙了一夜,双方均扬言要将对方挫骨扬灰,有他无我,有我无他,竟是无法共存,誓要将对方铲除之势!今日他们仍旧集结了农奴们罢停了劳作,各持利器占据一方,势成水火不愿罢休,恐怕随时就要大打出手了!” 项景天大惊,道:“他们因何事致此?” 江达宁亦觉甚为惊心:“自从先大夫人仙游后,庄院的事务便一直无有主理之人,日子一长,底下人行事都乱了章法。那起子奴才有乘机钻空子的,有浑水摸鱼的,还有更甚的,便是那两个农主柴大和坤九,竟然私自将作物转卖以牟利,近日这二厮正是因着转卖一事起了争端,那柴大自以为买主是他的人,坤九却横插了一脚,早柴大一步将作物卖给了买主,柴大自是怀恨在心,几番挑衅之下,便成如今这般局面了。” 项景天火冒三丈,拍案而起:“岂有此理!这群无法无天的竖子!你赶紧和赖孝荣二人到西郊庄院去,将柴大和坤九二人押来问罪!” 江达宁才要领命而去,项云杨却道:“且慢。” 项景天惊疑地看向儿子,道:“此事刻不容缓,你便不要插手了。” 项云杨犹自从容,径自问江达宁道:“敢问江副总管,西郊庄院里,除了柴大和坤九两个农主,可还有旁的农主?” 江达宁道:“回二爷,东郊庄院和南郊庄院都分别有三位农主,唯独这西郊庄院只得二位。” 项云杨平静问道:“何故如此?” 江达宁嗫嚅着道:“这柴大,原是二太太房里主事媳妇江福海家的侄子,在西郊庄院里就数他资历最深,柴大原想一人独大,先大夫人安插进去好几个农主,都被他给掇弄得无以安生,有的自请去别的庄院,有的自降为农奴,还有那性子强硬些的,竟是离奇暴毙了。唯有那坤九是后来的,倒是经得住柴大的打压,好不容易站稳了脚,如今又闹出这等乱事来,只不知这可是柴大与坤九结下的新仇旧恨,想要在此时一举清算了,顺带除掉坤九也未可知。” 项景天未曾料到竟有这等内情,怒不可遏道:“混账!岂能容他们如此肆意妄为?不管他是谁人的亲戚,此次必不能容他!” 江达宁犹豫道:“老爷,此事该如何处置才好?那柴大性子暴戾,底下农奴盘根错节,不知有多少他的势力,不知奴才等人能否将他降服。” 项景天正思虑间,项庭真注视着项云杨道:“二哥哥,我看你欲言又止的,可是有了主意?” 项云杨看了父亲一眼:“此事相当棘手,只凭我的一点愚见,恐怕未必能助爹爹解决难题。” 项景天想了想,道:“无妨,你且说来听听。” 项云杨拂一拂海蓝色暗纹宽袖,道:“柴大和坤九为利益之争,已是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,此是他们之间的私怨,他们要一竞高下,只管放开手去,让他们自行拼出个你死我活来。”他看到父亲面呈置疑之色,当下也不急着分说缘由,自顾又道,“他们私下偷取作物转卖,要么是生活逼人,不得不另僻财路,要么是贪得无厌,不能安守本分。无论是什么缘由,总也脱不离利之一字,他们这般看重财利,爹爹不妨满足他们,从即日起,特为西郊庄院的上下人等另设月例,更为他们减免作物上交的斗数,余下的尽归他们所有。” 先前的倒没怎么,直待他说到此节,项景天急忙摇头道:“他们偷卖作物,等同盗窃,又聚众闹事,已是罪大恶极,岂能为他们加月例免斗数?岂不是助长了他们的气焰?不可不可!” 项庭真微笑道:“爹爹,二哥哥哪里不晓得轻重?他这样说,自是有他的道理,咱们不妨再听他说下去?” 项云杨朝妹妹会心一笑,接着道:“满足了他们的财欲,且过得几日,待他们的乱事平息了,咱们再派人前去,后发制人。” 项景天疑惑道:“后发制人?” “另择农主,将坤九手底下的人升为主事人,柴大底下的一批追随者一律降为末等农奴,柴大本人及其亲信要么逐出庄院,要么就地打杀。”项云杨容神清冽,话音果断,“升、降、杀!此行,绝不能拖泥带水。” 项景天若有所思,道:“为何不直接前去打杀?” 项云杨身姿清瘦如风下松,朗声道:“逼则反兵,走则减势。紧随勿迫,累其气力,消其斗志,散而后擒,兵不血刃。”他的笑容淡静如一汪不见波澜的池水,“柴大独大多年,自持的是背后的倚靠,有恃无恐之下,唯有欲擒先纵,方能将其一网打尽。” 项庭真点头道:“哥哥好计谋。” 项景天只不动声色,再问道:“此次偷转作物,造乱生事的不止柴大,还有坤九,为何要升坤九底下的人?坤九其人又该如何处置?” 项云杨在屋里慢慢地踱着步子,缓声道:“水至清则无鱼,人至察则无徒。坤九是唯一一个能与柴大抗衡之人,可见其必有过人之处,他此次虽行为不端,可人在是非中,难免是非事,为他网开一面,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,来日自有用得着他之处。” 项景天喃喃道:“水至清则无鱼,人至察则无徒?” 项云杨道:“倘若爹爹唯恐他来日会反,咱们还有最后一着,小敌必困之,不能,则放之可也。咱们肃清了庄院,主事的皆是爹爹的人,那坤九之流,不过是小敌而已,关门捉贼自是不在话下,不足惧。” 项庭真心下大为叹服,只是觑着父亲的神色,一时不敢太过显山露水,只笑道:“未知是否可行,恐怕还得放手一试方知结果。” 项景天沉吟片刻,抬头吩咐江达宁道:“此事便按二爷的主意行事。”他顿了一顿,又道,“我把此事交给二爷去主理,但凡相关之事,你只管问准二爷便可。” 项云杨波澜不惊道:“承蒙爹爹看重,云杨稚愚,倘若有拿捏不准之事,自当前来请爹爹示下。” 项景天轻轻颔首,看向儿子的目光里,有着意外,也有着惊喜。 兄妹二人一同告退出来后,待走得远了,项庭真方从袖子里取出一锭白银,放进了江达宁的手中,微笑道:“有劳江副总管,在这个恰当的时机带来恰当的机会。” 江达宁躬身笑道:“哪里,奴才只是依姑娘所言,趁二爷也在的当儿进去告知柴大之事而已,奴才不敢居功。” 项庭真含笑目送他离去后,方向兄长道:“哥哥,此次只等庄院那边的消息了。希望一切如咱们所愿。” 项云杨安之若素,“欲擒先纵的卦象是需,有孚,光。本就是异卦相叠,既要突破凶险,又要静心等待。且等着罢。” 如此一等,便是十数天。江达宁不时地将庄院那边的境况告知,柴大与坤九二人率众农奴大打出手,双方死伤不计其数,可称得上是两败俱伤。正如项云杨所料,坤九无意与柴大硬拼下去,待得增加月例和减免斗数之令一下,坤九不过是求财而已,遂马上命底下众奴鸣金收兵,仍如往常劳作。 柴大自是不愿善罢甘休,只是坤九无意与其纠缠,唯得避重就轻而已。 待过得数日,江达宁和赖孝荣二人便领着一众得力农奴前往西效庄院,一如项云杨之言,升坤九底下亲信为主事,降柴大底下追随者为末等农奴,并当场杖毙柴大及其亲信。 一时西郊庄院人心大定,莫不敢再生乱事。 对此项景天极为满意,江达宁笑道:“二爷在此事上费足了心思,大有老爷杀伐决断的行事之风!” 项景天心念一动,眼光落在那摆满一桌的账册之上,手指轻轻地在桌沿上叩动,犹如是他此时犹豫未决的心思。 第135章 掌权(一) 与此同时,闻家也托了官媒刘嫂子上门来提亲,项景天心绪大好之下,当即便与闻家交换了项庭沛和闻意远二人的庚帖。 如此一来,项闻两家的亲事算是走到托媒、合肖这一步,接下来便是定亲了。 项庭真是在父亲屋子里得知此事的,彼时她正听得父亲喜笑连连地道:“能为沛儿寻得闻家这门亲,可也算是不负安姨娘当年的托付了,想那闻家虽称不上高门大户,可终究是书本网,家境也好,难得的是闻意远非同寻常的公子哥儿,将来一定大有作为。” 项庭真心下纵有万般锥痛,也不便在父亲面前流露分毫,她沉默了一下,方强打精神道:“爹爹可不能厚此薄彼,为沛姐姐打点亲事之余,可别忘了秀妹妹。” 提起庭秀,项景天便有些踌躇:“话虽如此,可庭秀她……毕竟和晋王有过牵扯,为父如今却是左右为难,晋王如今半句不提纳侧妃之事,只不知他心意如何。” 项庭真默默片刻,方道:“爹爹何必为难?婚配之事从来是依规矩礼数而为,晋王与她,一无托媒二无定亲,如今倒好,一言不提了,难不成他终生不提,秀妹妹就得一辈子为他待字闺中么?自当是另作婚配也罢。” 项景天想了想,道:“若是不去顾念晋王之事,倒是有一户人家颇为合适庭秀。” 项庭真没有言语,只听父亲继续道:“那是青州韦知州家的嫡次子,这月韦大人来京述职,把他的嫡次子韦健也带同了进京,倒是仪表堂堂,也可算是与庭秀相配。” 项庭真垂眸道:“与闻家一样,也是从五品的官家子弟,只不过是远在青州。也好,据闻青州物阜民丰,不失为一个好去处。正好也能远离与晋王有关的流言蜚语。” 项景天点头道:“让她远嫁,正是避嫌之意。”他深深地看一眼女儿,“庭真,倒是你,为父一直觉得愧疚。你与沛儿、秀儿她们不一样,你的亲事,是重中之重,为父不能轻率,只好委屈你再等一等。” 项庭真心中沉了一沉,转了话锋道:“西郊庄院一事可算是妥善解决了,但眼下不仅庄院无主事人打点,还有祖茔一带的产业也没有人打理。府中唯得爹爹一人主持家事,未免劳累,恐怕还需另择辅助之人啊。” 项景天何曾没想到这一层,这几日思量下来,已经有了主意了,正好此时女儿提起,遂道:“你说的正是,此次西郊庄院乱事得以平息,云杨功不可没。”他叹了一叹,“想云杨过去沉迷于医卜星相之中,为父一直以为他无甚志气,不曾想却大出为父意料之外。他若肯上进,倒也不负我对他的一番期望了。罢了,他终究是项家的嫡子承重孙,来日这一应家业还是会落到他肩上,趁早让他历练一下也是好的。” 项庭真心下暗喜,只平静道:“爹爹要是肯给哥哥这个机会,哥哥一定会竭尽所能的。” 项景天当下也不再迟疑,便命人去请项云杨。待二儿子进来了,他将手上的几本账册理了出来,才想交到儿子手中,却听门外传来一声怒喝,紧接着便是阵阵啼哭,一声比一声凄厉。项景天闻声不由蹙起了眉头,厉声道:“谁在外头放肆?” 范礼忙不迭进来回道:“老爷,是大爷来了,他把江福海家的和柴大的老子娘一并带了来,说是要向老爷请罪。” 项景天才想让他们进来,项庭真便道:“爹爹,西郊庄院一事已经平息,主犯之人受了应有的处置,可该是翻篇儿的时候了。为免另起事端,那不相干的人,还是不见为妙。” 项景天到底是心有顾念,正犹豫间,外头项云柏已经是等不及了,不待通传便将两个中年妇人揪进了内堂里,他一手一个将该二人掼在了地上,怒不可遏道:“好没眼色的老货!太太乃念你们都是老实人,道你们勤勤恳恳多年,方准允了柴大进入庄院当差,你们不知感恩,柴大做出这样大逆不道之事,你们也不知道劝说一句,当真可恶!” 那两个妇人跪趴在地,连声呜咽不止,连话都说不全了。 项庭真冷笑道:“大哥哥,您别忘了,这儿是爹爹的颐明院,自有爹爹的规矩,你不经爹爹允许,自带了这两个蠢物进来,成何体统?” 项景天最不耐烦妇人的哭闹声,不觉烦心道:“西郊庄院之事不提也罢,你把柴大的家眷带来,亦是于事无补!这点子分寸你都忘了么?” 项云柏也跪倒在地,道:“儿子自知有失礼数,可柴大一事实是她们劝阻不力,若是有过错,她们有过错,就连儿子,也是难辞其咎!” 项景天皱眉道:“与你何干?” 项云柏满面惭愧之色:“自从闻知庄院出事,儿子心焦如焚,全只怪儿子连日内忙于公务,未能顾及打理家中产业,但凡儿子能抽出空来,必定全心于家中之事,不使这起子奴才生出此等乱事!”他沉了一口气,抬头望着父亲道,“为免祸乱再生,家中产业庞繁,儿子愿为爹爹分担一二,再不使爹爹为此操心!” 项庭真眼光掠过项云杨,只见项云杨似是事不关己一般,犹自气定神闲。 项云柏话音才落,那江福海家的便嚎哭道:“老爷,都怪老奴!那柴大本是个老实庄稼人,老奴何曾想到他竟是个不知好歹的!此事闹出来后,大爷就急得不行,直说要亲自前去训斥柴大,阻止他肆意妄为!可赖总管他们已经先一步前去了,大爷更是于心难安,方才押了老奴二人过来请罪,实是奴才的不是!” 项景天一向看重大儿子,此时不由心下犯难,只道:“休得在此哭哭啼啼的!柴大一事,自有你们这些当娘的劝阻不力,可别把大爷给带累了!” 项庭真道:“大哥哥自是愿意全心全意,可惜了大哥如今却是一心不能二用,想那刑部主事之位亦非闲职,大哥与其两边费神,倒不如专心于公务,指不定来日还能有擢升的机会,总比兼顾家事分身无暇来得稳当。” 第136章 掌权(二) 项景天点头道:“你三妹妹说的在理,云柏,家事你便不必操心了。” 项云柏看也不看项庭真,仍旧跪在地上道:“云柏是长子,又在外行走历练日久,眼下爹爹左右无襄助之人,我这个做儿子想尽一分绵力,只求爹爹成全儿子这一片孝心!否则,哪怕来日云柏在外有再高的功名,亦是有愧于心!” 项景天心意顿时有点摇摆不定了,一边是仕途光明的长子,一边是满腹经纬的嫡子,均是可托负重任的人选,如今庞大家业眼看无人打理,终究不是长久之计,还需趁早定夺为上。 这样想着,他才要开口,眼光落在项云柏身上,不觉又升起了一丝顾虑,终还是闭紧了双唇,眉头间深深地陷进了一个“川”字。 项庭真在旁看着,不是不知父亲心里举棋不定,几番思量间,她暗自下定了念头,遂道:“爹爹,女儿倒是有一个主意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 项景天忙道:“你只管道来。” 项庭真看向项云柏,微微思忖,须臾,方道:“既然大哥哥也有心替爹爹分担,自是不好拂了大哥哥的好意。可是家业难免庞杂琐碎,大哥哥有官位在身,恐怕也不能每时照应周全。庭真愚见,与其把重担都压在大哥哥一人身上,不如将当家之权交给二哥哥……”她话至此处,分明看到项云柏脸色一变,她不等对方出言,又微笑着接道,“交给二哥哥,还有大嫂二人共同主理。” 项云柏始料未及:“交给玉瑶?” 项景天亦是颇感意外,细思之下,倒觉不失为一个妥当的安置之法,止不住轻轻颔首:“庭真言之有理,玉瑶是长媳,又是个稳重人,正好可代替云柏主理家事。” 项云柏当下沉默了。 项庭真转头问项云杨道:“二哥哥,你意下如何?” 项云杨垂眸道:“无异议。” 项景天眼睛望向长子,目内有探询也有不容商榷的心意已决。项云柏接触到父亲的眼神,已知是不可转圜,让妻子当家亦可算是折衷的办法,当下便应道:“云柏谨遵爹爹安排。” 如此,当家之权安置一事总算是尘埃落定了。 项云杨和阮玉瑶二人接掌项府中馈之时,正是二月立春时分。深冬的寒意依旧,只能从栀子花幽雅纯静的悄然绽放中觑见春日的到来。 这日一早,项庭真在项云杨处取了月钱和府内收支的账册并一应公库钥匙,代兄长送往阮玉瑶院落中。 到得文祺院,阮玉瑶的大丫鬟雪青迎了出来,面上带着得体的笑容道:“三姑娘,大奶奶知道你来送账册,特命了奴婢出来接应,劳烦了三姑娘走这一趟,把账册将给奴婢便可。” 大嫂果然不愿意见自己。项庭真沉一沉气,含笑道:“大奶奶如今接掌家事,这些账册千头万绪的,若没有我在旁分说,恐怕大奶奶一时拿不着章程。你进去回了大奶奶,就说三姑娘此番前来,为的便是还给大奶奶一个明白。” 雪青无法,只得进去了。过得半盏茶的工夫,方又出来道:“三姑娘,大奶奶请您进去。” 项庭真进入内堂之时,看到阮玉瑶正背对着大门坐在八仙桌前,纤瘦的背影犹如是庭内一枝清傲的腊梅,有着不易亲近的孤高幽冷。 她来到阮玉瑶身后,轻声道:“大嫂,庭真来了。” 阮玉瑶肩膀微微抖了一抖,略踌躇了一下,方站起身来,面向项庭真的时候面上已经带上了浅淡的笑意,客气道:“辛苦妹妹了。” 项庭真注视着大嫂,分明从她的眼底中捕捉到了一丝疑忌,“妹妹不觉得辛苦,只觉得内疚。” 阮玉瑶眼睑一颤,仍旧强笑着道:“妹妹得蒙老爷眷顾,自然凡事都可逢凶化吉。既然妹妹有吉祥恩泽,只管心安理得,大可不必内疚。” 项庭真放下手中账册,低头道:“妹妹内疚的是,未能及早察觉小人之心,方致使大嫂如此时这般,分明心有怨怼,却因顾忌着彼此颜面,不敢向庭真流露一句真话。”她哽一哽声,戚然道,“大嫂,妹妹晓得你心里的苦,若有怨骂,只管冲妹妹来罢。” 阮玉瑶再维持不住笑容,哀绝之色如霜雪般渐次笼上面容:“怨有何用?骂有何用?我的孩儿能回来么?你们给我这些厚本子做什么?什么当家之权,我根本不想要,我也不稀罕要,我只想要我的孩儿,你能还给我么?” 项庭真拭一拭眼角的泪湿,镇声道:“我不能还给你一个孩儿,但我可以还给你一个真相。” 阮玉瑶闭上眼睛:“罢了,当日之事我已经不想再提!我不想知道你和你娘的什么苦衷,我只知道,我被你们母女二人骗得好苦!”她软软跌坐在椅上,喃喃道,“你娘死了,老爷说谁也不能再提那件事,此是家丑,我纵然有再多的话,也不能问了,也不必问了,真相就是你们与二太太过不去,拿我的孩儿来做筏子。” 项庭真来到阮玉瑶跟前蹲下,一手抚上她的膝头,仰首注视着她隐怒含怨的脸庞,柔声道:“大嫂,你也是个聪明人,倘若害你孩儿的人真是我娘,你说,她应该在何时下手才是最为隐蔽和妥当的?她要对付的人是二太太,她要稳坐的是当家主母的位置,你孩儿的降生,并不能影响我娘的地位,她为何要下这个狠手?而且是这样明目张胆的,落下如此之多的把柄给旁人?” 阮玉瑶摇头道:“我并不晓得她什么心思,也许是天网恢恢,你们的所作所为终有报应。” 项庭真沉着道:“当日是爹爹把娘叫过来,让娘照顾你安胎之事。在此之前,大嫂已经身体不适了,一切仿佛是顺理成章,不知是恰巧如此,还是早有预谋?”她看到阮玉瑶脸色一沉,紧接着便道,“大嫂你可还记得,二太太不能亲自照顾你的缘由,正是因为她身有恶疾,可是自从我娘被指证以后,二太太便不药而愈了,这又是什么缘故?” 阮玉瑶眼里泛起了犹疑,只是犹豫着不敢往下深思。 第137章 怨灵(一) 项庭真轻轻一叹,幽幽道:“不怕说一句有损阴骘的话,倘若我娘真存了害你之心,必定不会选在爹爹将你母子二人托付给她之后,由她主理你安胎之事,若有差池,我娘是绝对脱不了干系的,她生平最重名声,如何会做出如此不智之事?” 阮玉瑶心头暗惊,别过脸去,“不是她,会是谁?” 项庭真眼内泛起一抹恻隐,握住了她冰凉的指尖,“大嫂,二太太心心念念的,正是正室之位。” 阮玉瑶犹如惊弓之鸟,一下甩开了她的手:“不会的,我腹中的是云柏的亲骨肉,是她的亲孙子!不会是她!” 项庭真慢慢地站起身来,叹息道:“正如大嫂所言,那是她的亲孙儿,她如何能下得了手去?二太太在爹爹寿宴上的话,不知大嫂可曾留心?在二太太的心里,这么些年以来,她是忍气吞声着过的,她那样好的家世,却在咱们家屈居为妾,这可是她的一大委屈,这委屈得久了,就成心病了,眼看我娘屹立不倒,她这心里的病能不使她失了理智,失了顾念么?什么骨肉亲情,恐怕早已不值一提了罢!”她手掌轻轻地放在阮玉瑶的肩膀上,“我娘不在了,若非当日有谈太君在场,二太太如今已经是大太太,尊卑两重天。倘若换作是你,你当初会如何选择?” 阮玉瑶不可置信地睁圆了眼睛,盈眸的泪水如同是从骨子里渗出的仇恨,阴冷地从眼角滑落,她颤声道:“我要替我的孩儿讨得一个明白,讨回一个公道!” 项庭真低低道:“大嫂想要知道庭真所言真伪,大可放手一试。” 阮玉瑶惊疑莫定,转过头去看向琉璃珠帘子后的一张护栏幼童床,神色更显凝重。 这日至入夜后,阮玉瑶才和项云柏一同歇下,忽而闻得近旁传来一阵窸窣声响,项云柏未曾留心,阮玉瑶却整个儿坐了起来。黑暗中,她握紧了丈夫的手,惊怔道:“相公,你听到了没有?” 项云柏不知端的,也坐起身来,道:“听到什么?” 内室灯火全熄,唯得窗外一缕月影洒落于窗纱之畔。眼前是一片蒙昧的昏暗,隐隐约约间仿佛有疑幻似真的黑影一掠而过。阮玉瑶竟不害怕,忙跳下了床,顾不上趿鞋子便朝那黑影奔去,凄声叫道:“孩儿!我的孩儿!” 项云柏正要说什么,影影绰绰间只见那黑影往窗外跃了出去,他心惊肉跳地怔了一怔,慌地来到妻子身旁,道:“那是什么?” 阮玉瑶扑倒在窗前,扶着窗棂嚎啕大哭起来:“那是我的孩儿呀!是咱们俩的孩儿!昨夜他曾入我梦来,说他想着为娘,想要回来看看我!今儿果真回来了!” 项云柏听妻子这般一声声哭得凄厉,忙将她抱进怀里,颤声安抚道:“咱们的孩儿已经入土为安了,不会是他,你不要多想。” 阮玉瑶伏在丈夫胸膛里哀哀痛哭:“是他!我看得真切,真的是他回来了!” 项云柏心里不觉有几分发寒,想去把雕花长窗给合上,没想手才触碰到窗扇,竟迎面吹来一阵凉风,森冷冷地灌入了他的袖子里,益发觉得毛骨悚然。他不敢在窗边逗留,连忙抱了妻子回到床上,一边和声安慰着,却是睡意全消,如此一来,夫妻二人唯得彻夜未眠了。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明时分,阮玉瑶仍旧是一副迷迷怔怔的模样,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瞧。任凭项云柏说什么,她只是喃喃着:“我的孩儿。” 无计可施间,还是雪青惶惶然道:“大爷,大奶奶这样子像是冲撞了不干净的东西,不知该如何是好,还是去问二太太一声准罢?” 项云柏无法,只好把妻子带到了母亲跟前。阮玉瑶一见着庄氏,便泪流不止,哑声道:“太太,他回来了,他回来了。” 庄氏眼见媳妇这副模样,又听了项云柏说起昨夜之事,眼里有不易觉察的惊悸一闪而过,想去扶媳妇的手不由缩了一缩,强作镇静道:“眼下是初春之际,正值花开之时,院子里兴许有花神临佑,想必是玉瑶最近阴气盛了,白日里冲撞了花神不自知,夜晚方会被迷了心眼,不妨事。”她转头把一个年老的妈妈唤了来,“柳妈妈,你去把那《玉匣记》取了来,跟大奶奶回去,好好念给她听听。” 项云柏才要把妻子带走,阮玉瑶却一手扯住了庄氏的衣袖,哭着道:“太太,他给我托梦,说他一人在下面孤苦伶仃,到处都是冷冰冰的,一点光亮都没有,他很害怕!他说他想娘了,他想家了,他想回来看看我,看看他的爹爹,看看他的祖母!” 庄氏面上掩不住一阵发白,两手发颤地握住了媳妇的手,不安道:“那是你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,当不得真。” 阮玉瑶泪水满面,泣道:“不是,真的是我的孩儿,他告诉我,他去得很冤,他本不该去的,是那狠心之人生生将他害死的!就因为这口怨气,他才沦落为孤魂野鬼,不得超生!太太,怎生是好?快救救我的孩儿罢!” 庄氏只觉得寒毛倒竖,心头恐惧不已,讷讷道:“害他的人,已经为他填命了,你让他安心去罢。” 阮玉瑶摇头道:“可是为何他仍不得瞑目?为何他还要回来?”她泪眼婆娑,“他到底所为何事?我要做些什么,他才能安心?” 庄氏在旁听着,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,只是装作若无其事地拉了一拉衣襟,目光止不住环视了一下周遭,越发觉得仿佛有什么不明来路的阴影潜伏于其中。 等阮玉瑶走后,她忙把盼兰和芳林两个心腹近侍唤了来,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,直待二人依言去了,她才略松了一口气。 及至深更时分,庄氏方在盼兰和芳林两个的陪同下来到后院之内,小心翼翼地寻了隐蔽之处,才将一个铜掐丝珐琅圆火盆放下,又取出供果供点并衣纸冥器,朝着东边方向摆齐了,便战战兢兢地拜了下去。 庄氏方才拜过三下,打东边吹来了一阵怪风,“呼”一声扑得白蜡烛忽明忽暗,映得她面白如纸。这风来得突然,一下把她给吓住了,才想要把下人给唤过来,却听得盼兰惊声叫道:“太太,您当心!” 庄氏原便惊惶,此时突闻盼兰这般一叫,整颗心像被什么猛地扯了一扯,想也不想地往后躲去,嘴里尖声叫道:“不要找我!不要找我!与我无关!” 第138章 怨灵(二) 没等芳林上前,盼兰便一个箭步冲到了庄氏身旁,满面惧色地指着前方道:“太太您看,有鬼!有鬼!是冤死鬼!” 分明是春寒料峭之际,庄氏额头上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,她惊恐地望向盼兰所指之处,却见树影狰狞,冷冽的夜风呼啸刮过,淡淡的月影之下,竟见一团黑影轻飘飘地在夜色下拂过,风声森然之间,忽而又闻得一阵银铃般的幼童笑声,本该是天真烂漫的稚趣之音,在此时此刻却如同是森冷肃杀的魑魅魍魉,阴恻恻地盘桓于晦暗未明的夜空之上。 庄氏顿时如筛糠似地浑身颤抖起来,一下发了疯似地将底下的衣纸冥器往天空撒去,一边歇斯底里地尖声嚷道:“我晓得你怨恨我!祖母也是迫不得已!祖母也是无能为力方才出此下策!下手的人不是我,你不要来找我!” 盼兰扶着她的臂膀,指着前方的黑影颤声道:“太太,他还没走,他还在!” 庄氏满眼惊惶,虚脱似地瘫软在了地上,满天飞散的衣纸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,打在她的脸面之上,她悸动难安的心神一下无以为继了,只声嘶力竭地喊道:“是祖母错了!是祖母害你惨死,祖母这就为你长念往生咒,助你超生!求你原谅我,求你原谅祖母!” 她这声话音刚落,漆黑无光的身后便有昏黄的光息映照过来,她兀自跪在原地恐惧不已,并不曾察觉后头的异样。芳林张皇地转过头去,一眼之下便吓得整个儿抖了一抖,无措地跪了下来道:“老爷!” 庄氏听得这声,惊乱的神绪如崩塌的碎石,一下一下地砸于心胸之上,她勉强就着盼兰的手站起来,慢慢地转过身去,果然看到了站在假山畔的项景天。在他身旁的还有项庭真,此时她手中的一盏羊角风灯在冷风中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影,聊胜于无罢了,压根儿映不清彼此的面容。 见着项景天,盼兰也慌忙跪了下去,只余得庄氏一人摇摇欲坠地站在原处。 项景天往前走了两步,眼光掠过地上的火盘和祭品,方落定在庄氏脸上,缓声道:“烧衣一直是府里的忌讳,你不晓得么?” 庄氏面白如纸,声音无力地散落在风里:“老爷,你听我说……” 项景天沉声道:“我听你说,我就是想听你说,你才刚所讲的,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 庄氏浑身仍旧止不住颤抖,“我才刚……我才刚……”她的心绪渐次回转过来,不禁朝项庭真望去,如有一记闷雷重重地敲在了脑门上,顿时明白了过来。她深吸了一口气,极力将心头惶恐压下,方续道,“老爷,英岚思孙心切,方会乱了分寸,求老爷原谅。” 项景天蹙起了眉头。项庭真提着风灯缓步上前,冷笑道:“思孙心切?二太太心里惦记着孙子,不到祠堂去正正经经地进香火,却到这儿来私烧纸钱,这又是何缘故?”她故作不解道,“二太太口中所说的,是祖母害你惨死一句,又该作何解释?” 庄氏顾不上与她争辩,慌忙扑到项景天跟前,道:“老爷,英岚之所以如此为之,全是为了云柏和玉瑶!他们今日前来告知,说他们昨夜冲撞了冤灵,玉瑶被吓得魂不附体,受惊成病,我忧心玉瑶身子,才依着《玉匣记》里的法子,在后院东南之地诚心化宝,方能化解一点戾气,好使他得以安息!” 项景天脸色微变:“若只是寻常化宝,你何必口出痴言?” 庄氏眼眶一红,哽咽道:“英岚是心中有愧,若非当日身患重疾,便无需将玉瑶安胎之事假手于人,咱们的孙儿也就不会胎死腹中!都怪英岚,都怪英岚当初未能尽心!老爷,正是因为于心难安,所以我才不能自已,方会如此失态,英岚自知有违府规,老爷若要怪罪,英岚自是不会有二话,只求老爷念着咱们孙儿的可怜,再命人好生为他超度了才是。” 项景天心下有一丝存疑,可眼下并无旁证,一时只是沉默着不置可否。 庄氏淌着泪道:“老爷,求你看在咱们孙儿的份上,不要把这里的祭礼给冲撞了,便由着它去,好歹是让咱们的孙儿受一点福泽,不必在泉下如此孤苦无依。英岚不怕折福,自会每日为他朝着东边大拜,纵然如此,也不能赎回英岚当初疏忽照顾玉瑶之罪憾啊!” 项景天轻轻叹了一口气,道:“罢了,事已至此,再来追究当日你的过失又有何用?你是长辈,行事可得顾着点身份,做出这些没规矩的事,没的让小辈们见笑。” 庄氏眼泛泪光,怯怯然点头道:“是,英岚晓得错了,下不为例。” 摇曳不定的灯火似是捉摸不透的心思,幽黯地映在项庭真的脸庞上。她看着庄氏跟随在父亲身后离去,当盼兰经过她身侧时,稍稍抬起了头来,与她交换了一下眼神。她唇边微微地扬起了一个心领神会的弧度。 翌日一早,阮玉瑶便捧着账册来到了撷阳院中,项庭真早已恭候在此。 “大嫂,昨夜之事,你可是看真切了?” 阮玉瑶眼中有强压的悲愤,容神间透着清冷如霜的戚然:“看得真切,听得清楚。我孩儿胎死腹中,与她脱不了干系!” 项庭真面色稍沉,径自倒了一杯碧螺春放在她跟前,道:“可惜了,虽然昨夜我特意与爹爹走到那儿去,让爹爹亲眼目睹了她的丑态,终究是无凭无据,不能当即就揭穿她的真面目。” 阮玉瑶握紧了拳头,指甲掐入了掌心中,竟也不觉得疼:“眼下是无凭无据,自从你与我重提了此事后,我便留心了当日伺候过我安胎的那些下人,才发现那几个煎药的婆子早已不在府中,还有厨娘秦显家的,也在我出事后就被撵出了府去。”她咬一咬牙,“如今方才知觉,原来一切都是有意为之!” 项庭真看着眼前热茶升起的袅袅轻雾,道:“大嫂,庄氏昨夜曾说,下手的人不是她,依我看来,当日之事,并非她一人所为。” 阮玉瑶心头的痛在此时成了刻骨的恨,“她自然有她的棋子,既然她不念亲情,我也不必手下留情!” 项庭真轻轻颔道:“无论是棋子也好,主谋也好,只要咱们洞悉了她们的诡计,便有机会为枉死的侄儿讨回公道。”她拍一拍嫂子的手背,轻声道:“终究今夜之力也不会白费,爹爹心里有了疑影儿,无凭无据也不要紧,咱们可以无中生有。” 阮玉瑶眼中闪过一丝寒光,道:“既然她联同他人谋害我的孩儿,我就让她自食其果,让她们狗咬狗,自相残杀!” 第139章 朱砂 自后院夜祭一事过后,庄氏的心绪愈发比往日沉郁了,精气神好不起来,身子状况也每况愈下了,终日只是在内屋里足不出户,恹恹地抱着药罐子度日。项景天闻得此事只是来看望了一次,随口吩咐了下人们好生照顾便不再理会。还是阮玉瑶尽着心,亲去请了大夫进来为家姑诊脉,开得药方后,她便每日为家姑把药送来,亲自伺候着喝下了方才安心。 然而半月过去,庄氏之病症不仅没有好转,反倒一日差比一日了,她夜不能寐,时常自觉头痛晕眩,每常手脚麻木活动不可自如,还兼带着恶心呕吐、咽喉肿痛,更是不思饮食。 阮玉瑶眼见如此,益发忧心如焚,忙命人去请了李大夫进来一看究竟。李大夫进来一番望问闻切后,神色沉了一沉,只让阮玉瑶把庄氏每日所服的药渣子取来细看。 待下人把药渣子送来后,李大夫仔细查验了,眉头不由紧锁,低声道:“二太太服的药里,含有过量的朱砂。” 庄氏浑身无力地躺在长榻上,纵然是满心惊惶,却是虚软得无法动弹。阮玉瑶坐在她身侧一边安抚她,一边向李大夫道:“这药方是陈大夫所开的,里边确实有一味朱砂以作安神之用,可是陈大夫也知此药不过可量,已经留心减轻份量,为何还会如此?” 李大夫看了看前次的药方单子,道:“确是减轻了份量,本该无碍才是,可这药渣子里的朱砂却并没有依着药方上的来,未知可是煎药之时出了差错?” 阮玉瑶面上闪过一丝震惊,忙命人去把煎药的两个婆子带了过来,一问之下,那两个婆子只摇头摆手矢口否认:“大奶奶,奴才们依着药方子煎药,半点不敢疏忽,这朱砂一事奴才们全不知情啊!” 庄氏身子虚透了,此时却也耐不住地坐起身来,颤抖着嘴唇道:“打,拉下去打!不招,打死!” 阮玉瑶当即遵从了家姑之命,着人把那两个婆子拖到院子里一顿狠打,二十大板子尚未打足,那两个婆子便受不住了,连声大呼:“奴才招了!奴才愿招!太太饶命啊!” 项庭沛前来之时,才踏进内堂大门,那两个跪伏在地的婆子便朝着她连连磕头道:“大姑娘,奴才们再不能帮你瞒下去了!太太什么都知道了,你还是及早向太太请罪罢!” 项庭沛微微一怔,转脸看向长榻上病病歪歪的庄氏,疑惑道:“太太,这是何故?” 庄氏两眼布满了血丝,目光锐利如刀锋,弱声道:“你干的什么好事!” 阮玉瑶面沉如水,将桌上的一包药渣子扔到了项庭沛脚下,道:“这两个蠢物已经招了,是你指使她们在太太的药里多加朱砂,害得太太病情加重。” 项庭沛眉头一挑,道:“太太把我叫来,就是为了此事?” 庄氏面容有微微的扭曲:“你安的什么心?” 项庭沛不慌不忙道:“我没有必要害你。” 庄氏就着阮玉瑶的手坐直了身子,用足了力气道:“这两个奴才已经说了,你让她们下药之时,道了一句为免夜长梦多!你为什么会怕夜长梦多?只有你自个儿才晓得!” 项庭沛眼中一凛,略带忌惮地看了阮玉瑶一眼,道:“太太,倘若下手的人真的是我,我必不会如此大意!” 庄氏颤巍巍地站了起来,也不要阮玉瑶扶,径自踏着虚浮的步子来到项庭沛跟前,一手揪住了她的衣领,小声道:“后院一事,你知道了,心里害怕,是不是?” 项庭沛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,也压低了声浪:“有人要害我,甚至害你,你别自乱阵脚。” 庄氏眼珠子乱转,仿佛是此时紊乱不清的心思,然而死亡的恐惧让她不愿放过任何一分可疑之处,她狠狠瞪着项庭沛道:“不管是谁要害我,我都不会放过。” 项庭沛明白她言下所指,竟是宁可错杀一千,也不放过一个之意!当下心头一紧,掌心不禁冒出了凉凉的汗湿,与庄氏松弛的肌肤腻在一起,有着惊心的寒意。她沉声道:“没有了我,你的路也不会好走!” 庄氏身子瑟瑟发抖,青白的唇边犹自带着阴冷的讥诮:“我还要你做什么?我想要的已经无望了。倒是你,倒是你,你迫不及待想要撇清自身了,是么?你害怕我会连累你,是不是?” 项庭沛摇头道:“当初之事干净利落,根本没有把柄!我根本不用担心,你也不必害怕!” 庄氏脸颊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:“是么?真的没有把柄么?至少还有我,还有你呵!” 项庭沛胸中猛地一震,眼前庄氏的目光骇人得慑人心魂,有几欲将她置诸死地的凌厉,这一刻,她方真真切切觉察到,到了如斯田地,她与庄氏方竟是你死我活的不能共存! 她更握紧了庄氏的手,一字一顿道:“正因还有你我,方有一线生机。否则,你下半辈子只能是个无宠的妾,独守你的空房,眼看着旁人风光无限罢了!” 庄氏眼内的怨火倏然一晃,犹如被风扑袭的火苗,渐次地势弱了下去。 后头的阮玉瑶离得有点远,她们的话虽听得不甚分明,却也知项庭沛犹自强硬,遂命人将药汤端了上来,在她们身后开口道:“太太,既然她不肯承认,为免错冤了好人,咱们不妨让她自表心志。” 庄氏转过了脸,项庭沛亦往前看去,只见桌上的描金白瓷碗里盛着满满的药汤,是今晨才熬出来的温热,浓重的草药气息里又夹杂着一股刺鼻的气味,顺着袅袅的热雾弥漫于一室。 阮玉瑶看一眼项庭沛,道:“你不是说你与此事无关么?这碗药刚煎出来不久,药渣子还在你脚底下呢,你要是问心无愧,便把这碗药喝了,即便是死了,也算是还你一个清白了。”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,落在项庭沛耳中却如雷轰顶,整颗心猛地紧揪了起来,仿佛有人正狠命地拿捏着自已的气门,让她透不过气来。 庄氏眼内闪过一抹精光,道:“玉瑶说的是,倘若你敢把这药汤喝下,我便信你与此事无关。” 项庭沛感觉到浑身有失去温度似的冰冷与麻木,整个儿愣在那里,木然地盯着跟前的一碗药汤。 她脚步如灌铅似地往前走了一步,药汤近在咫尺了,刺鼻的气息扑面而来,雾白的热气迷蒙了她的双目。她两手似乎都成了僵冷的生硬,就连伸出去的力气也没有了。 阮玉瑶似笑非笑道:“太太,如今既然有人证物证,也不容她抵赖了,既然她不敢明志,咱们便把她送到老爷和二爷跟前去,让他们定夺该如何处置罢!” 庄氏心里生怕此事张扬到丈夫那里,刨根问底起来,会牵扯出更多枝节,迟疑了片刻,方瞪着项庭沛道:“你不敢喝,就是心里有鬼,我再不会相信你!” 项庭沛两眼冷冷地剜着庄氏,有森寒的恨意自心底迸发而出,此时此刻,方才彻底明白她不过是庄氏的一枚棋子,大难临头,且顾自保罢了! 倘若这碗真的是毒药,她喝下自然是一命呜呼,如此,庄氏方能真正高枕无忧! 即便不足以将她毒死,可如此的不留情面,已经足以让她心生畏惧,不敢轻举妄动,不敢另作谋算。将她震住,拿捏在鼓掌之中方是庄氏的最终目的。 畏惧么?害怕么?也许,但尚不足以让她甘于任凭摆布。倘若这一碗药汤下去,她项庭沛还活着,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! 这样的主意落定了,她方慢慢地伸出了手,指尖触及到碗边之际,忽而有人自身后冲了过来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将那药汤夺了过去,她尚未及反应过来,便听那人急促道:“害太太的人,决不会是大姑娘,决不会是!” 只见那人却是长风,他端着药碗,不待在场诸人回应,便又道:“你们不相信大姑娘,这碗毒药,便由奴才代大姑娘喝了!明的是大姑娘之志,奴才生死无怨!” 项庭沛大惊,才要喝止,却已来不及,长风举碗便喝,一口气咽下了大半碗药汤。项庭沛脸色大变,顾不上多想,一下扑到他身旁将药碗抢下,颤声道:“你疯了,你疯了!” 长风还想夺那药碗,项庭沛却牢牢拿在了手里,忍一忍眼中的泪意,厉声喝道:“你给我退下!” 长风急得脸色发白。项庭沛看也不看他,转向庄氏和阮玉瑶二人,面上带上了一丝决绝,毫不犹豫地将碗中余下的药汤给喝了下去,满嘴的苦涩,却已抵不过心胸间的悲怆之痛。 庄氏由阮玉瑶扶着复躺在了长榻之上,喘一喘气方道:“我终究是受了朱砂之害,这样的苦楚,你也该好好尝一尝方才算是报应分明了。” 项庭沛面上却没有了表情,只是僵冷如凝胶,犹如失了心肠的泥胎木偶一般。 阮玉瑶掩下眼中的快意,恭谨道:“是,媳妇明白了,媳妇会依太太之言,每日为沛姐儿送去药汤,让她饱尝中毒之苦。” 走出芳靖院之时,项庭沛的脚步犹如是踏在棉花之上,每一步均是虚软得无以立足,好几次都险些摔倒在地了,亏得长风在后扶了一把,方能继续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去。 将近午时的阳光分明是明晃晃的灿烂耀目,然而她只觉得眼前是昏沉沉的黑暗。好不容易走到了偏僻的庭院角落之中,她方整个儿跌坐在假山石墩上。倚着冰凉的石壁,她眼光轻飘飘地落在长风身上,幽幽道:“你不要命了?” 长风心下余惊未定,道:“奴才怕姑娘出事,那药里不晓得是什么,倘若只是朱砂倒不打紧,那得日复一日地服用方会有毒性。不管是不是毒药,奴才总算是替姑娘喝下了大半,姑娘还是趁早看大夫,以保身子无虞。” 她面白如纸,凄凉一笑,“你没事,我也不会有事。只不过日后再不要拿命来拼了,你若死了,谁来替我出力?” 长风深深地注视着她:“姑娘放心,即便要死,奴才在死前也会替姑娘扫清异已。” 项庭沛提一提心劲,凝神思忖片刻,方道:“你可还记得,二太太身边的江福海家的,因着上回柴大被打杀,曾与二太太争执之事?” 长风道:“奴才记得,二爷主张将柴大打杀,江福海家的前去求二太太出面请老爷高抬贵手,可二太太不愿意。” 项庭沛唇齿间带上了一丝凌厉:“谁是谁的弃子,日后方能见分晓呢!” 夜来时分,后院的湖心亭里凉风习习,亭下是波平如镜的绿水清湖,抬头便可见一轮皎洁如白玉银盘的月亮,莹白的月影映照着静谧的一方天地,平添了几分恬和的安宁意绪。 项庭真凭栏站在亭内,轻笑道:“这段日子辛苦大嫂了。” 阮玉瑶吹熄了手里的玻璃绣球灯,道:“倒说不上辛苦,只是朱砂极易沾染于身,想要撇清,真的需要成倍的工夫。” 项庭真背对着她迎风而立,任由风动将她松散的发丝吹于脑后:“大嫂放心,苍天有眼,谁的罪孽谁来受,咱们不过是顺天应命而已。” 阮玉瑶坐在另一侧的云石长凳之上,微笑道:“落荒而逃的狗最易失了常性,恐怕妹妹事不宜迟,得当机立断。” 项庭真笑道:“妹妹晓得了,万事俱备,只待东风罢了。” 阮玉瑶会心不语,只含着一缕沉静的笑意。 第140章 芳诞 晋王的帖子也在这个时候递了进来。此次邀请的名目,却是其皇妹、皇贵妃之女婉徽公主的生辰宴。为彰显别出心裁,此次公主庆生不在宫内设宴,而是设在晋王府别苑之内。宴请之人正是项庭真,又因是公主与庭真为同年同月同日所生,公主芳诞亦是庭真生辰,便在项庭真名后缀了合府二字,意在一同为庭真庆生,可由庭真自行决定同伴人选。 在言溥博发出帖子之前,景仁宫内,皇贵妃端坐在主位之上,旁边一盅碧盈盈的茶水馥郁清芬,乃为江南茶王世家上贡的君山银针,可她却没有半点品尝的心思,只冷眼瞧着跟前的言溥博,淡淡道:“这么些时日过去了,册妃之事,你真想不了了之么?” 言溥博垂头道:“庭真有了心结,不愿轻易原谅皇儿,早已放出话来说要退婚,任凭皇儿好话说尽,她只是不听。” 皇贵妃横了亲儿一眼,道:“如你这般失仪,庭真不轻易原谅你亦是人之常情!本宫且问你,自从大婚不成之后,你可曾亲去向庭真说个明白,道个不是?” 言溥博压下心头懊恼,道:“皇儿曾派人送去金步摇,意欲重提婚事,可后来项大人便委婉告知本王,庭真身体不适,暂不能再行大婚。皇儿生怕唐突佳人,便没有再行勉强。直至项大人寿宴当晚,方才得见庭真一面。”他咬一咬牙,再道,“皇儿已向庭真表明心迹,非她不娶,绝对不会与她退婚。” 皇贵妃叹息了一口气,“错已铸成,幸得你还有一点悔改之心!也罢,既然你还心系于她,本宫也不想失了这个好皇媳,便由本宫助你一臂之力罢!” 言溥博抬起头,眼里闪过一抹神采:“母妃可有良策?” “母妃的娘策在此!”一个脆生生的娇悦之声自殿外传来,长长逶地的玛瑙珠帘撩起,珠玉玎珰之声伴随着宫女们齐声敬呼:“婉徽公主万福!”那一个修长轻盈的窈窕身影闪进了言溥博的眼帘之内,他不由笑道:“皇妹?” 婉徽公主言舒容脚步轻盈地步进内殿,来到皇贵妃跟前行了一礼,便甜笑道:“皇兄有难,皇妹岂可袖手旁观?” 皇贵妃将女儿拉到身边,笑道:“再过些日子,便是舒容的生辰,本宫寻思着,你如今与庭真势成僵局,单凭你一人之力恐怕难以重获庭真之心。干脆便让舒容在当中调停一下,舒容与庭真是同年同月同日所生,舒容的生辰也是庭真的生辰,便为她们二人设下庆生宴,好给你个机会与庭真重修旧好。” 言溥博大喜过望:“母妃果然好主意!” 言舒容笑吟吟道:“这个是母妃的主意,也是我的主意,前阵子我瞧着母妃总为此事闷闷不乐,左思右想间,方想出这么一个法子来替你重夺佳人芳心!你且好生准备着便是。” 这一番准备,言溥博可是下足了工夫。 项庭真自接到帖子那日起,心神便忐忑不安起来。项景天不是不知道女儿的心性,此时亦觉无奈,只得道:“这是公主的芳诞之请,你不好拒绝,还是依约前去罢。” 项庭真何尝不知必须依约前去,只是与谁同去,她想也没想,便把兄长项云杨给拉了过来:“你陪我一起去,晋王要是再向我说些有的没的,你便挡在我跟前念《易经》给他听!” 项云杨翻看着账册,道:“你说话越来越像意远了。” 提起闻意远,项庭真的心又是一痛。 连日来,她躲着他不见,不想听,不想问,却仍然从下人们的闲谈间得知闻家下定亲礼一事。 以他的聪明才智,不想做的事,谁能勉强他? 然而当日他的信誓旦旦,似乎仍萦绕于她的脑海之中,久久不能忘却。 公主芳诞当日,项庭真只觉心头沉重而不得开怀,勉强坐在妆台前梳妆打扮,当听到元妙领着一众下人朝自己齐呼:“姑娘生辰万福!”时,她方挤出一笑,朝着黄铜镜中的自己低低道一句:“生辰喜乐。” 吃过府里为她准备的红鸡蛋,她方与项云杨一同行出府门,才想要踏上朱轮华盖车之际,云杨便站住了脚步,目不转睛地盯着右方看。 项庭真心不在焉,不经意地转首看去,当下便愣住了。 只见前方渐行渐近的一辆马车上,用各种花卉满满堆成了五彩缤纷的花团锦簇,粉红的杜鹃花,正红色的月季花,金黄色的迎春花,白里透红的牡丹花,紫红色的蝴蝶兰,大红色的木棉花,桃红色的蔷薇花。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艳丽小花,星星点点地妆点出赏心悦目的娇美。 闻意远自花香扑鼻中跃下马车,手里一枝婉约如少女玉面的红玫瑰,递到项庭真的面前,道:“生日快乐。” 馨香盈盈于一身,又如轻烟薄雾般弥漫了开去,仿佛在不经不觉间渗进了心头。项庭真和闻意远二人站定在繁花车前,她已然无心于身侧华美轻艳的花容,她以为她会不愿意面对他,可是此时唯觉充斥于胸臆间的竟没有恨也没有痛,而是莫名的安宁和恬静。 仿佛他们仍旧一如当初,不曾有阻碍横梗于其中,所有的矛盾与嫌隙都没有发生过。 还是闻意远打破了沉默:“你等我,会过去的。” 项庭真便觉满心清凉,鼻中一酸,险些就要掉下泪来,偏生又忍住了,垂首转身上了朱轮华盖车,躲进了锦帘之后,直待他看不到自己,泪水方如缺堤般淌下。 闻意远怔怔出了一会儿神,眼见项云杨也要上车离去了,立即朝着他道了一句:“替我保护她。” 项云杨点一点头:“放心。” 晋王府别苑在京城外二十里。车行到达后,项氏兄妹才下车,便有王府侍从们鱼贯而出,十余人齐齐整整地候在大门外,礼数周到地恭迎他们进门。 正门前是一个朱漆铸金的匾额,上书的竟是“花树玉池”四字,明晃晃的四个大字在灿烂艳阳之下格外夺目,刺得项庭真双眸隐痛。走进仪门,放眼前方却是一条由汉白玉铺就的延绵大道,两旁广种绿树花草,乍眼看去,竟与通往花树玉池的山径小路颇为相似。 第141章 婉徽公主 项庭真站定在仪门之处,迟迟未曾迈开步子。 有侍女恭恭敬敬上前引路:“项姑娘,项公子,正殿就在前面,奴婢会为你们二位带路。” 风过云动,满庭院的郁葱秀绿、娇花劲草迎风摆舞,有木棉花的淡淡幽香萦绕于鼻尖,若是心静之时,倒是别有一番意趣。只可惜,她的心不静。 缓步往前走去,愈近正殿,便愈发感觉到花树玉池的熟悉扑面而来,她的脚步是踌躇的,心思是不定的,直至进入了内殿。 这个地方,她永远都不会忘记。 只见殿内却是另一重山水绝美之地,两旁垂柳成荫,绿丝万条逶地轻扬,妆点出碧玉满堂。重重密密的柳树临水而立,大殿中央是清盈如明镜的池水,水面平静无澜,碧绿明澈地倒影着这殿内的成荫绿柳。绿柳殿内地铺白玉,池边设着檀木单人席桌四座。人在殿内,恍若置身当日的花树玉池之中,难辨真伪。 有隽永幽远的箫音自绿柳林后传来,缠绵清亮,似有千言万语,悠悠荡荡,娓娓入耳,又是一曲动人心肠的妙韵。 那么像那么像,仿佛是当日的美景一一重现,是有心人不惜千金一掷只为红颜笑的奢靡打造。 项庭真却无心于箫音之中,此时此刻,她耳边回荡的似乎是另一个声音,那个慌不择路躲进了杨柳林后,为了圆她一个心意而道出肺腑之言的声音。 “庭真,倘若……倘若以后我们再没有机会这样相会,你会不会……会不会想起我?” 她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了一抹笑意,她还记得,她回答那傻瓜的是:“两情若是久长时,又岂在朝朝暮暮。” 原来,原来她提不起对他的恨,正是因为她从来不曾忘记他的心,他的一片真心。 她自嘲而笑,是什么让她愚笨如斯,竟觉得他与言溥博一样,是个朝秦暮楚的负心人? 一曲几近尾声,箫音渐次停下,余韵袅袅之中,言溥博拂开杨柳缓步走过来,碧天绿地之间,他依旧是玉树临风的翩翩美男子,但她的眼光落在他身上,却如同眼前的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路人。 他来到她面前,她垂下头往后退了一步,项云杨伴在她身侧,适时朝言溥博行了一礼:“拜见王爷!” 言溥博只得停下,客气对项云杨道:“二哥不必多礼。” 一声二哥却是仍将项庭真视作妻室之意,项云杨面无表情道:“不敢当。” 言溥博不以为意,注视着项庭真道:“当日你曾提过,花树玉池是个不可替代之处,我便晓得你极为珍视这个地方,因为花树玉池是我带你前去的,你不能淡忘,可是如此?”不等她回答,他又满意地环视着四周道,“你瞧,我命人仿照着花树玉池修葺了别苑,就是想在这日给你一个惊喜,让你有故地重游的感觉,你可是喜欢?” 项庭真淡淡一笑:“王爷,纵然桃花依旧,可是人面已全非。” 言溥博笑容微微一僵:“怎么会?仍旧是杨柳依依,仍旧是我和你,一切如故。” 项庭垂着眼眸不去看他,只道:“今日民女前来,只为恭贺公主芳诞,敢问公主何在?” 她话音刚落,便见两旁的侍女礼数周全地跪了下去,齐声敬呼道:“奴婢拜见婉徽公主,公主万福!” 抬头望去,只见一个俏生生的身影从内殿里翩然而来,却是一个明媚如枝上娇花的少女,举手投足间带着娇养绮罗丛的高贵气韵,又在盈然含笑的眉梢眼角间透着不受束缚的清脱天真。殿内和暖,她只穿着色彩清艳的刺绣银丝妃色百褶长裙,缠枝芙蓉花缀珠外裳是层层色泽浅粉的软罗轻纱,淡粉色的,浅紫色的,如云如雾般似是花瓣娇容,分外俏丽。头上挽的是飞仙朝云髻,斜斜簪着一枚赤金嵌青玉的如意长钗,长长的珍珠流苏垂落于鬓旁,与晶莹的水晶珠子耳坠子相映生辉,整个人便如被笼在莹光之中。 她提着裙脚缓步来到他们跟前,一手扶住了想要行礼的项庭真,声音是甜糯糯的悦耳动听:“真姐姐,不必多礼!” 项庭真抬眼看向那一张娇俏的鹅蛋脸,笑道:“民女与公主同岁,不敢自居姐姐。” 婉徽公主言舒容甜甜笑着,道:“咱们虽是同岁,可我是甲申时出生,姐姐却是癸巳时所生,倒比我年长了几个时辰呢!”她拉着项庭真的手笑道,“倒是做妹妹的好,总是年幼者多得一点眷顾,就如我的皇兄,必定是得对我事事迁让,方能显出兄长风范来!” 言溥博笑道:“今日是你生辰,为兄自然得事事让着你。” 言笑间,众人便依着主次落了座。待得侍女端来菜肴,项庭真一样一样看过来,竟是藕荷鲜肉汤、酒酿清蒸鸭子、鸡炒芦蒿,枣儿熬的粳米粥,鸡髓笋这五样菜式。她微微一怔,言溥博已经在那边柔声道:“庭真,你可还记得,这几道菜是你当日为本王烹制的药膳,如此美味,本王自是难以忘怀。”他顿一顿,又感慨道,“本王难以忘怀的,除了菜肴,还有你当日的心意,你尽你所能,前来让本王知道一切都会苦尽甘来的心意。” 项庭真却只是沉默不语,静静半晌,她自顾取了小银勺舀汤品啜,并未予回应。 言溥博不觉有点讪讪的,朝言舒容递了一个眼神。 言舒容却也不急,笑吟吟道:“皇兄,食不言寝不语!虽然真姐姐是秀色可餐,你眼里只有她,可也别忘了照应你的五脏庙!有什么话,还是留待吃饱喝足后再说罢!” 项庭真饶是满腹心事,此时也忍俊不禁了,抬头望向专心于食的言舒容,不觉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意来。 一席膳罢,言舒容以清茶漱口后,方站起来对项庭真道:“真姐姐,今日咱们有缘相会,合该好好说说体已话才是,不如你随本公主移步内殿可好?” 项庭真想了一想,迟疑道:“回公主,民女笨拙,此处天家贵地,难免心中有怯,还请公主准予民女兄长陪同在侧。” 言舒容漫不经心地看了项云杨一眼,笑道:“本来只是咱们女儿家的私话,不过既然是真姐姐之请,那便让他一道进来罢!” 项云杨至此仍旧是不发一言,跟随在妹妹身后进得内殿,便垂手立于一旁,如同是可有可无的影子一抹。 言舒容亲亲热热地挽住了项庭真的手,走到金丝楠木的长方书桌前,道:“真姐姐,现下皇兄不在了,我也不与你转弯抹角了,就跟你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罢。皇兄他是有过失,不过他待你的心,我和母妃都看在眼里,那是真真的情深意重,你在他心目中,是旁人无法比拟的。” 项庭真垂下眼帘道:“公主的苦心,庭真明白了。只是庭真福薄,恐怕承受不起王爷这样的情深意重。” 言舒容微微一叹,道:“我晓得你心里不能原谅皇兄,可是你知不知道,为何皇兄会在大婚之上失控?” 项庭真眉心一紧:“他与庭真的妹妹另有私情。” 言舒容轻轻摇了摇头,转身将覆盖于书桌上的白缦扯下,桌上的一幅仕女图赫然入目,画中人竟是曼舞如蝶的项庭秀。 项庭真正自纳罕间,言舒容便道:“画中女子并非你的妹妹,而是皇兄的庶妃燕姬。” 项庭真一怔,又听言舒容续道:“燕姬早已不在人世,皇兄感念的是那份早逝的故情,并非你妹妹其人。” 项庭真略觉意外,只是注视着桌上画卷默不作声。 言舒容娓娓道:“皇兄乃重情重义之人,你妹妹与燕姬相肖,皇兄怀缅旧人,方会与她走近。大婚当日,你妹妹打扮得与燕姬一样,在庭院中起舞,方会勾起皇兄心中念旧之情。然而旧人旧情终究不过是昨日黄花,皇兄心里真正钟情之人,不会是你的妹妹,而是真姐姐你。” 项庭真若有所思,此时忽闻项云杨轻声道:“三心两意。” 言舒容看了他一眼,并未曾放在心上,只道:“皇兄自然不是三心两意,燕姬已逝,但皇兄并非寡情薄幸,心中情致一时未能放下,方会对你的妹妹稍加留心。他心里晓得孰轻孰重,也晓得知错能改,善莫大焉,只愿真姐姐能明白他的苦衷,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。” 项云杨的声音若有似无:“自欺欺人。” 言舒容这时转过了头来,直勾勾地盯着他道:“皇兄与真姐姐本来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,即便当日有错,皇兄如今已诚心悔改,浪子回头金不换,何况这一段本该百年好合的美满姻缘?” 项云杨想也不想便道:“恨错难返。” 言舒容清盈的眼眸内泛起了一丝着急,忙道:“什么恨错难返?应该是破镜重圆才对!皇兄从此再不会与你们的妹妹有纠缠,他只会一心一意对待真姐姐,不会再重蹈覆辙!” 项云杨淡笑道:“为时已晚。” 言舒容心下大为不忿,快步来到了他的跟前,道:“宁拆十座庙,不毁一桩婚!这还是你的亲妹妹呢!” 项云杨望天道:“忠言逆耳。” 言舒容不觉气上心头,纤长如小扇般的睫毛微微忽闪着,高声道:“你还真当自已是四字真言了?你自以为惜字如金,在本公主眼中,你是目无尊上!” 项云杨垂眉敛目道:“草民惶恐。草民愚昧,听得公主所言,只不过是有感而发。所谓婚姻,男家曰婚,女家曰姻。婚姻之事,为两姓合好以之上承宗绪,下启后昆,中洽亲属,因缘非小,大抵此事皆定于宿命。非自已能作主,亦非父母能作主,固非人力之所能改变。” 言舒容姣好的面容上犹自带着不服气:“依你所言,婚姻之事皆定于宿命,非人力可改变,也就是勿破人婚姻之意了!我皇兄与真姐姐便是这样的两姓合好,父母不能作主,更遑论你这个兄长!” 项云杨云淡风轻道:“草民尚还有话,还望公主勿怪。善缘而来者,其和好之念不遂不休;恶缘而来者,其毒害之情不结不止,方有非人力之所不能破之说。王爷与舍妹之缘,早已于大婚之上结止,无以为继。公主如今所行的,恰恰是逆宿命之所为,唯得徒劳无功而已。” 言舒容悖然变色,用如春葱般细嫩的纤指指着项云杨,扬声道:“来人,替本公主把这个口出妄言之徒拿下!” 第142章 一粒种百粒粮 项庭真急忙上前道:“公主息怒!家兄只是一时口不择言,求公主恕罪!” 侍从们当即上前押住了项云杨的手臂,言舒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,缓步走到他跟前,水晶珠子耳坠在如玉凝脂般的脸颊旁轻曳,玉润潋滟。她扬眸道:“你倒是一点也不害怕?你以下犯上,诅咒晋王与真姐姐的是恶缘,论罪当刑杖!” 项云杨面不改容,静静道:“公主心中有恶缘之念,方会觉得草民所言是诅咒,与草民曾说过什么半点关系也无,全只在公主一念之间而已。公主要刑杖草民,那是公主之事,草民害怕与否,也与此无关。” 言舒容眼内闪过一抹兴味,口上只冷冷道:“你这个人倒是有趣,四字真言不说了,倒来出口成章了!甚好,既然你有非同一般的见解,倒来说说,我为何要放过你?只要你能说服我,我不仅马上放开你,还不再插手皇兄与真姐姐之间的事。” 项云杨微笑道:“敢问公主,可有知交好友?” 言舒容不屑地别过脸去:“与你何干?” “以公主的聪慧,一定晓得,这世间之上,原有四种友人。一种如花,艳时盈怀,萎时丢弃;二种如秤,与物重则头低,与物轻则头仰。”项云杨话音如是舒缓清风,悠悠然拂过听者的心田,“三种如山,只要你肯攀,借高望远,送翠成萌;四种如地,默默承载,一粒种百粒粮,平实无怨。以草民之心,原是视友如地,只愿诚心耕耘,亦不愿委与虚蛇,纵然可讨得公主一时欢心,却是如花如秤,待得无利可图,便是丢弃之时。” 言舒容不觉微微动容,侧首望向他:“你待我如友?” 项云杨唇边是轻浅笑意:“我待友如何,便遇何种友,友原是我心中所想所思的倒影而已。” 午后的日光漫漫地透过窗纱洒落进内殿之中,“如意同心”镂空朱漆长窗的影子长长地映在地上,如斑剥的迷艳光影交织着开了一地的灿烂,教人的心胸亦渐次和暖了起来。 言舒容透过阳光望向他的脸庞,有细微的轻尘飞扬如雾,视线亦有些微迷蒙了起来。他背着金黄的光影,殿内的风动掀起他湖蓝色的长袍,愈发透着沉稳如罄石的气度。 她忽而不敢再直视他,缓缓地垂下了头,有浅淡的红晕自她脸颊边蔓延开来。 项庭真担心着兄长的安危,情切道:“家兄并没有冒犯公主之意,若有言辞不当之处,也是为了民女,只求公主明鉴。” 言舒容敛一敛神绪,低声吩咐侍从们道:“放开他。” 项庭真方松了一口气,凝神道:“公主,有关民女与王爷的姻缘之事,可愿听民女自身一言?” 言舒容仿佛没有了适才的天真活跃之气,只余得一缕不为人知的心事萦绕于心头,她静静须臾,方点头以示应允。 项庭真缓步来到长方书桌旁,道:“公主才刚所说,王爷待舍妹只是寄托故人之情,可是在民女看来,当日他们二人暗通款曲,却并不全是因着旧人的缘故。今日宴席上的菜肴,王爷有心,仍选了当日庭真送来的几味膳食以表心意。可是王爷并不会晓得,当中有的菜肴却是舍妹所选,譬如那一盅莲藕鲜汤,舍妹竟比民女更为知悉王爷喜好,在数道菜肴之中,这偏生是最合王爷之意的。”她转过身来,轻笑道,“这也是民女后来得知真相的蛛丝马迹,是民女与王爷之间最大的笑话。王爷不自知而已。” 言舒容抿紧了嘴唇,垂着眼眸不再说话。 项庭真提起旧日伤痛,已是波澜不惊:“我与王爷也许并不一定是恶缘,可终究是无缘。我和他都敌不过宿命,有的错,是不能回头的。譬如朝露昙花,美极亦不过一瞬,留不住,也挽不回。”她声音里透着不可逆转的坚执,“强人所难,为难的不止是旁人,亦是自已。公主,倘若你要劝,不如劝一劝王爷。” 言舒容略有怔忡,眼光幽幽浅浅地落定在项云杨身上,轻声道:“我明白了。” 离开王府别苑之时,项庭真在大门外遇见方仲,方仲朝她与项云杨点头一笑,道:“王爷的贵客,自然要好生送一送,便由在下效劳罢!” 朱轮华盖车缓缓前行,项庭真盘端坐在软座之上,听得方仲低声道:“想必姑娘也知道,在下是意远的兄弟,意远的那点子心事,做兄弟的自然是看在眼里。今日王爷把姑娘请来,方某不知姑娘是如何取舍的,只是有一言,方某自觉应该如实告知姑娘。” 项庭真静了一静,方道:“公子请说。” “如今闻家向项家提亲,方某着实不知为何提亲的对象会成了大姑娘,可是据方某所知,意远早在数月前便有了迎娶姑娘之意,此事不知姑娘可知情?” 项庭真眼帘抬了一抬:“闻公子曾经提及此事。” “那意远有没有告诉你,他为了迎娶你,不惜拉下脸皮去求他那个眼高于顶的安宁侯大伯,求这个大伯替他到项府提亲?为了能配得上你这个侍郎府的嫡千金,他甚至甘愿成为他大伯的继子,他甚至愿意去面对最不愿面对的羞辱和难堪,不畏他的亲生父母怪罪,不惧旁人的眼光,他只怕配不上你,入不了你爹的法眼,他傻到了家,甚至不管你会不会答应他,就想着成就自已的好出身!”方仲是不吐不快,“他就是怕万一你会答应他,可又挣不到好出身的话,会平白失去你!他满心满眼都是你,什么都顾不上了!” 车厢有略微的颠簸,项庭真发髻上白玉扇形簪垂下的银丝流苏摇曳不止,一下一下地打在脸颊旁,直教她心神难安:“我并不晓得这些。” 方仲很替兄弟感到心疼:“你自然是不晓得,意远哪里会让你知道!如今闹出大姑娘一事来,王爷又对你穷追不舍,意远不知你心意,不过是眼睁睁看着你前来王府别苑罢了!意远要是有心另娶他人,当初也就不会连脸面都不要,跪在当朝正一品殿阁大学士何致远何大人府前,受尽旁人白眼!都是为了你,为了向你爹提亲,才要去求何大人做中人!他不是为了你,何必去受这些委屈!” 项庭真泪盈于睫,颤声道:“他为什么不告诉我?” 方仲叹息道:“与其问他为何不告诉你,不如问你可曾把他放在眼里?你堂堂大家闺秀,可曾留心于他?怕是只留心你自已罢!” 项庭真再按捺不住,垂下脸低低啜泣起来。泪水滑落于掌心中,顺着指尖滴落,溅在胸前的那一块百年和合荷花白玉佩上,闪烁着炽热的光熠。 第143章 翻案(一) 从晋王别苑回府后,一切如常,日子悄悄流逝。这一日艳阳一如往常高悬于空,项庭真正自对镜梳妆,元妙便拿着一枚折得工整的方胜纸笺进来,道:“姑娘,已经第二十日了,这也是第二十个方胜了,晋王当真是一日也不曾间断过,每日遣人为姑娘送来这个。” 项庭真看一看妆台上的朱漆长屉匣,里边正是那十九个的方胜信笺,完好如初,原封不动,她一枚也不曾拆开来看过。她看着元妙把第二十个放进去后,方道:“明日倘若晋王府的人再来,你便把这些交给他们,让他们带回去给晋王。” 元妙点头答应了,又凝重道:“姑娘,老爷今日没有上朝,姑娘要的人也来了,正在外头呢。” 项庭真为自已戴上了镂金菱花的耳坠子,微微笑道:“那敢情好,咱们这就到颐明院去。” 颐明院里,项景天坐在主位之上,项云杨和项庭真位于左侧下首,庄氏和项庭沛二人则在右侧下首落座。 庄氏近日尤其小心饮食,一应吃食均由芳林和盼兰二人仔细查验过后方才进食,身子倒是日渐好转了起来,脸色虽还是黄黄的,但精气神却比前阵子好多了。此时得见丈夫,她着意打扮了一番,一身紫色暗银钱弹花月华锦衣,一支累金凤珠钗,刻意地掩盖下病容的憔悴,极尽彰显出娇美之色。 她并不知丈夫今日把自已叫来的意图,便柔声软语地道:“老爷,您素爱喝妾身亲手所沏的枫露茶,妾身今日特地沏了一壶,不如便人送了过来,让老爷好生品啜一番罢?” 项景天却冷声道:“不必了,今日另有要事!” 项庭真讥诮一笑,扬声吩咐外头道:“把人带进来!” 过不多时,便有家丁押着两个人走进了内堂,庄氏和项庭沛看去,均为之一惊。却见那二人一个是当日集秀班的名旦柳梦喜,一个则是曾指先沈氏与柳梦喜有染的周达显家的。 柳梦喜和周达显家的双双跪倒在地,惊惶得不敢抬头。 项庭真嫣然一笑,描绘精致的远山黛俏然扬起:“柳倌的昆曲做手身段都是万中无一的,多少达官显贵等着看您的好戏呢,您当日一走了之,咱们遍寻无果,可真真是惋惜得紧呀!幸得上苍有眼,咱们府里的江副总管出门办差之时,在城东大街闻知消息,只说有人曾在邺州瑞霞戏场里看到柳倌好戏连场,方才派了人去把您大老板请了来,这不,咱们又有眼福了!” 柳梦喜跪伏在地,浑身抖个不停:“三姑娘饶命!大老爷饶命!我全不知情,全不知情!” 庄氏脸色煞白一片,旋即又强自镇定下来,转头看向项庭沛,只见项庭沛面无表情,看不出什么心思,仿佛她只是局外人,如今不过是前来看戏罢了。 项庭真眼光掠过她们二人,笑道:“柳倌你言重了,咱们要的只是一句实话,并不是你的性命啊!只要你在老爷面前如实相告,无有隐瞒,咱们一定会把你奉为上宾,好生款待。” 柳梦喜兀自嗫嗫嚅嚅地无以言声。 项景天皱起眉头,厉声道:“你且给我道个明白,当日之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!” 柳梦喜抬头看了项庭沛一眼,又飞快地收回了眼光,惊惶道:“大老爷,我不敢说,我不敢说!” 项景天才想发作,项云杨便闲闲道:“浓墨重彩,最重的还是一张脸,倘若脸保不住了,戏唱得再好也是徒劳。” 柳梦喜脸色大变,惊道:“我并无意隐瞒,只是不知从何说起!” “既然话都不会说,这嗓子也是白费了,无用的东西,也不必留着。”项云杨的话音轻悠,如利针一般刺得有心人一阵战栗。 柳梦喜慌急失措,一手指着项庭沛道:“是她,是她找到小人,让小人极力讨好侍郎夫人!” 项景天目光犹疑地看向项庭沛,道:“沛儿?” 项庭沛垂一垂眼帘,抿紧了嘴唇不语。 项庭真看着柳梦喜道:“你倒是把话说明白,咱们的大姑娘是如何找到你的?跟你说了些什么?你为何会听从她之言?她有没有告诉你,她为何要这样做?” 柳梦喜战战兢兢道:“当日贵府请了集秀班进府堂会,在进府之前,这位项大姑娘便来寻小人,说什么侍郎夫人很是看得起我,什么眼里只看得上我的戏,让我好好儿地唱这一场,要是讨得侍郎夫人的欢心,来日便有数不尽的好日子。” 项庭真抑制着心底熊熊燃烧的怒火,沉声道:“接下来呢?” “小人信以为真,这位项大姑娘又交给我一封书信,说是侍郎夫人待小人的心意……小人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,都当了真!”柳梦喜懊恼得涨红了脸,“那一回的堂会,小人比往日更下足了工夫,侍郎夫人果然深为欢喜,便让戏班在府留宿。那夜……那夜小人有心想拜会夫人,便只身前往夫人院落,夫人对小人甚为欣赏,还赏了一碗燕窝粥给小人……” 项景天面色黯沉,仿佛是雷雨前夕的阴云密布。 项庭真压一压怨怒,道:“大姑娘何时来寻你让你连夜离开?” 柳梦喜惴然道:“并非是大姑娘前来让小人离开,而是……”他指一指旁边的周达显家的,“而是她,她说夫人待小人的心意,被大老爷知悉了,她奉了夫人之命前来让我赶紧离开!还让小人把夫人的那封书信还给她,好让她替夫人瞒天过海。” 项庭真面上的愤怒呼之欲出,双手握成了拳手,恨意汹涌于胸中,唯得咬牙强忍而已。一旁的项云杨沉着气,将手中一纸信笺扔到柳梦喜面前,道:“可是此信?” 这正是当日项景天从周达显家身上得到的那一封信,柳梦喜拾起来看了,颤抖着点头道:“正……正是……此信……” 项景天额上青筋冒起,重重一掌拍在黄花梨木椅扶上,道:“混账!” 第144章 翻案(二) 周达显家的整张脸都没有了血色,只是摇着头道:“老身也只是受人所迫,是大姑娘,是她看准了老身生活拮据,便给了老身一笔银两,让老身替她为此事奔走!” 项庭真看向父亲,含泪道:“爹爹,你可是听清了,娘是清白的!” 项景天面色发白,怔忡半晌,方转头目光锐利如箭地瞪向项庭沛,道:“你为何要这样做?” 项庭沛慢慢地从座上站起,来到父亲跟前跪了下去,面上只余一片无奈:“爹爹,此事沛儿不能承认,他们是三妹妹找回来的人,只会说三妹妹要听的话,沛儿无话可说。” 项庭真怒目以对:“事到如今,你还想抵赖?!” 项庭沛静静道:“妹妹有想要维护的人,我也有。我没有什么可辩解的,更没有抵赖一说。” “这起子龌龊事,都是她的主意!”一个尖锐的声音自门外传来,紧接着,项庭茵便从外边快步走了进来,“我可以作证,是她指使了这两个人陷害大太太!” 项庭沛眉头一挑,微微侧过头去。庄氏却是始料未及,惊异地看着女儿。 项景天蹙眉道:“庭茵,你知道些什么?” 项庭茵走到项庭沛身旁,鄙薄地横了她一眼,道:“爹爹,你切勿受她蒙蔽!当初她有意讨好我娘,几乎每日到芳靖院来向我娘说尽好话,我冷眼瞧着,觉得她别有居心,便暗自留心着她的行举,果然,我亲眼看到她找了这个老货……”她指一指身后的周达显家的,“给了这个老货一包银子,让她到大太太跟前去,说什么柳倌连夜跑了的话!这一切,都是她一手布的局!” 项景天眼福益发冰冷:“庭沛,你可还有话?” 项庭沛脸上有显而易见的为难之色,艰难开口道:“是,此事确与女儿有关。” 项庭真含恨而笑:“你终于肯承认了!” 项庭沛闭一闭眼睛:“沛儿幼年丧母,自小孤苦无依,可幸上天眷顾,让我重遇爹爹,得回项府。可是再富足的日子,也无以抵销沛儿的思母之情。我想我娘,我羡慕三妹妹和四妹妹,她们都有母亲陪伴在侧,不必如我一般,终日形单只影。”她睁开双眸,眼底有薄薄的水雾,哀怜地望向庄氏,“直至遇着二太太,二太太宅心仁厚,不嫌弃沛儿的出身,善待沛儿,沛儿很是感激,不知不觉中,竟将二太太视作了母亲,可也算是一重寄托了罢,让我在陌生的府邸不必孤寂冷清。” 项景天心头揪痛:“你心里有这些苦,只管向为父直言相告,又何必要做出此等阴损之事?” 项庭沛流下两行清泪,哽咽道:“因为沛儿无以为报,眼看二太太满怀委屈,方会软了心肠,为其筹谋。” 庄氏惊怒地站起身来,指着她道:“你胡说些什么?!” 项庭茵冷瞪着她道:“这是你自个儿的罪孽,与我娘无关!” 项庭沛摇着头,一手扯上了项庭茵的裙摆道:“茵妹妹,我与你一样,二太太是我们最为重要之人!她的委屈就是我的委屈,她的主意就是我的主意!你之所以知道我与此事有关,并非你私下里留心于我,而是当日我与二太太商议此事之时,你也在旁,你都听了去,所以你才会知道得一清二楚,是不是?” 项庭茵何曾想到她有此一着,连忙一手推开她,气愤道:“不是,不是!这是你一个人的主意,不是我娘的主意!” 项庭沛跪坐在地上,凄苦而笑:“倘若这只是我一人的主意,你为何知情而不报?你早就晓得我要这样做,为何你隐瞒了所有人,不去告诉三妹妹,不去告诉爹爹,偏偏到了今时今日,你方出来作这个证,将此事都推到我身上?”她眼底微微发红,颤声道,“因为你心知肚明,二太太才是此事的主谋,你生怕真相败露,才会想着把罪责都压在我身上!” 庄氏冲上前来,朝着项庭沛的脸面用力掴下,咬牙切齿道:“你休得再胡说八道!此事分明是你一人所为,我由始至终全不知情,你满口诬蔑之言,不过是妄想脱罪罢了!老爷眼睛可是放亮着呢,你这些微末伎俩,断断瞒不过他!” 那庄氏手上留着一寸长的指甲,那掌掴的力道下来可是毫不留情,一下打得项庭沛脸颊红肿,面上被划开了一道鲜红的血口,她重心不稳地伏倒在地上,好半日方才能直起身来,忍痛道:“身正不怕影子歪,倘若太太真的无辜,何故恼羞成怒,向沛儿发难?”她抬眸瞪向庄氏,目光凌厉,“难道不是因着做贼心虚么?” 项景天鼻翼微微张阖,怒道:“你们之间孰是孰非?休得在此牵扯不休!” 项庭真心下怒意渐平,唇连隐隐地泛起了一抹冷笑,暗里与项云杨相视了一眼。 项景天话音刚落,侍奉在庄氏身侧的江福海家的便跪了下来,一迭声道:“大太太被害得好苦,奴才亦是于心难安,如今眼看大姑娘受此冤屈,奴才再不能有所隐瞒了!” 庄氏颤巍巍地转过身去,诧异地瞪着江福海家的道:“你要做什么?” 江福海家的连连磕头道:“老爷,事到如今,奴才不敢有半句虚言,此事确系二太太的主意,是二太太看不得大太太安顺,方才逼迫大姑娘替她出手陷害大太太!” 项庭茵发疯似地扑到江福海家的跟前,揪着她的衣领道:“不!你胡说!我娘压根儿不知道这孽种的主意,与我娘无关!” 江福海家的道:“奴才心中有愧多时,老爷也在此,所说每句,均为实言!倘若不是二太太每日逼迫大姑娘,大姑娘断不能做出这样的事!老爷,大姑娘亦是无可奈何啊!” 项景天不可置信地盯着庄氏,“你竟如此狠毒?” 庄氏愕然片刻,方道:“老爷,我真的没有!” 项景天深吸了一口气,道:“上回庆生宴之后,我才看清,你是如此看重正室之位。” 庄氏扑到丈夫跟前,一把握住了他的手:“老爷,即便我在乎正室之位,也是因着我在乎你啊!我不会,我不会做出这样的事!” 项景天却甩开了她的手,冷声道:“如今就连你的亲女儿,也出来道出真相。沛儿才回府不久,她为了讨你欢心,代你出手,亦不足为奇。” 庄氏如雷轰顶,整个儿怔住了。 项庭茵惊慌失措地来到父亲跟前道:“爹爹,是我错了,是我错了!我要指证的人是庭沛,而不是我娘啊!” 项庭真前来拉住了她的手,和声道:“茵妹妹,稍安勿躁,你越着急,旁人便越高兴。” 项庭茵转头含怒瞪着项庭真,咬牙道:“都是你,都是你!” 项景天头痛欲裂,扬声把赖孝荣和白福家的都唤了进来,道:“二太太德行有亏,不配享太太之尊,打从今日起,降她为姨娘,搬出芳靖院,移居沁芳院。你们带她下去罢!” 庄氏却纹丝未动,静静地注视着丈夫,冷不丁开口道:“老爷,德行有亏之人,可不止我一人。” 项景天回避了她的眼神,看向项庭沛道:“至于沛儿,罚处荆刑,并削一年月钱。” 庄氏面无表情道:“老爷,奴家所指的,是另有其事。” 项景天面上微微一震,眼内泛起了一丝顾忌。 赖孝荣和白福家的上前来请,庄氏仍旧不动,只道:“老爷若是执意如此,别怪奴家将来口不择言。” 项景天眼睑一抖,手紧紧地抓着精雕云纹的扶手,指甲在朱漆上留下了深深的划痕。他沉默半晌,似乎是历经了几番犹豫,方缓声道:“庄姨娘暂且不必移居沁芳院,仍在芳靖院静思已过。” 庄氏冷嘲一笑,回头扫视了一下项庭真等人,方步履蹒跚而去。项庭茵顾不上别的,急急地跟在母亲后头一同离去。 返至芳靖院中,项庭茵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了母亲脚下,泣道:“娘,都是女儿愚笨,方会中了他们的诡计!” 庄氏疲惫地躺在长榻上,静静咬牙半晌,方道:“你中她们之计,又何止这一回?” 项庭茵趴在母亲榻旁,流泪道:“是庭真,庭真昨夜突然来寻女儿,带着一包药渣子,说是娘你曾服用的,里连含着大量的朱砂,是那服药害得娘你久病不起,而下朱砂的人,正是庭沛!她要我与她联手,在爹爹面前指证庭沛!女儿信以为真,以为只要这样,就能将庭沛扳倒!” 庄氏一下坐直了身子,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女儿瞧,怒极反笑:“你这个成事不足,败事有余的蠢物!还是你,还是你!没想到还是你带累了我!” 项庭茵泣不成声:“女儿知道庭沛并非善类,她依附着娘,又暗里害娘,女儿心里气不过,才想着要出手教训她!女儿就是生怕她会把娘害死,才不惜与庭真联手!女儿没想到会是如此……” 庄氏欲哭无泪,捣胸哀叹:“为何你就是不开窍!” 项庭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:“娘你的眼里只有庭沛,没有女儿,女儿哪里会晓得娘的心思?女儿只想仍如从前,没有庭沛横在中间,娘有什么话只告诉女儿一人!” 庄氏闻言又是悲痛又是气愤,一手推搡着女儿道:“你真是个蠢物!娘看重庭沛只是因为她有可用之处!她在娘眼里只是一把刀,借刀杀人而已!在娘心里,你才是最亲的人!只待她替咱们扫清障碍,这府里就是咱们母女俩的天下了!到时再处置她亦为时未晚!哪里想得到你这个榆木脑袋……你这个榆木脑袋,坏我大事!” 项庭茵追悔莫及,整个儿瘫软在了地上,声嘶力竭地嚎啕大哭起来。庄氏如今被降为姨娘,亦是心里悲怨,索性将女儿抱进了怀里,母女二人相对垂泪不止。 项庭沛的荆刑是项庭真亲手施下的,两指粗的荆条,利刺没有拨去,错落有致地横生在荆条之上,是细密的尖利。 项庭沛跪在庭院之中,面容兀自平静无澜,仿佛将要受刑的人并不是自已。 项庭真手拿荆条缓步来到她身后,冷眼瞧着她,猛地抬手便向她的背脊击落,狠狠地,毫不留情,几乎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,只为着今日的这一阵猛打。那荆条本就粗硬,利刺嵌进了皮肉之内,顿时鲜血直流,顷刻便渗透了衣衫。这一棍下来,饶是项庭沛再坚忍自持,亦禁不住惨叫出声,身子软软地倒下来,瘫伏在了冰冷的青石地板上。 项庭真连着抽打了十下,直至项庭沛满背血流遍地,项景天方出言道:“罢了,荆刑十下已经足够了,她晓得错了。” 看着被下人们抬走的项庭沛,阮玉瑶从后头来到项庭真身旁,轻声道:“远远不足够。” 项庭真扔下手中荆条,冷笑道:“大嫂不必着急,这不过是开始而已。她欠咱们的债,咱们自当一笔一笔地清算,只怕她贱命一条,还不过来呢!” 第145章 西风愁起绿波间 次日外头天降大雨,越发显得春寒彻骨。项景天此时的心绪与这寒冷的天气一样,冰凉无温,只余得满心气恼。他目光愤懑地瞪着跟前的六女儿项庭秀,面上的皱纹深深地陷了进去,似是心胸中那无处可发的愠怒。 面对着父亲的怒气,项庭秀只是垂眉敛目,不发一言。 项景天愤然道:“日前你主动提出,想与韦家夫人会面,我还道你想通了,不曾想今日你却在人前闹出那样的笑话来!失礼至此,你不要脸,我这个当爹的还要呢!” 项庭秀眼眸内有淡淡的哀切,声如蚊鸣:“爹爹,对不起。” 项景天重重地一拍桌子:“你向我道不是有何用?韦家这门亲般配得起你绰绰有余!韦家不计较你与晋王之间的流言,诚心想要娶你为媳,你倒好,在韦家夫人面前胡说八道,什么你与晋王是两情相悦,什么心里容不下旁人?你叫他们怎么看待我这个当爹的?连个庶女都管教不好,我还有何颜面面对同僚和上峰?” 项庭秀转过头去看窗外倾盘如注的大雨,不再说话,耳连仍然响荡着父亲的责骂,可她只是默然不语。 铁了心的主意,任凭是谁,亦无以扭转。 雨下得绵绵密密的,仿佛是天公的眼泪,为她这样贱如蝼蚁的性命哀哭一声。 犹记得昨日,她趁着姐姐前去处置柳梦喜一事的当儿,前往项云柏的文祺院中,连声恳求,声声哭诉,只为取得大哥哥的一丝怜悯,乃念她过去曾替他们出力,助她离开恰芳院,远离姐姐的耳目,使她再不必绑手束脚地做人,寸步难行,不得为自已与晋王的姻缘筹谋半点。 项云柏心念暗动,微微掠她一眼,将一个小纸包扔到了她的跟前,道:“这原是要敬给二弟的,如今便给了你。你想要离开恰芳院,并不难,只要你到二弟跟前去,在他院子里身中剧毒,我自然有办法让爹爹相信二弟和三妹心狠手辣,谋杀亲妹!二弟不得翻身之余,你自然也不必再留在三妹身边了,岂不是一举两得?” 今儿的雨似乎是绵长不绝的,就连风声亦是呼啸得如鬼哭神嚎。项庭秀自颐明院离开后,便径自前往撷阳院,袖中揣着的,正是那一包也许足以致命的毒药。 风雨大作,她走在廊下,一身衣衫薄,抵挡不了冰冷的雨雾侵袭。很冷,冷入心扉,可是她已经习惯了。 项云杨看到她来,并不意外,仍旧提笔书写着账目,眼也不抬。 项庭秀走到他书桌跟前,道:“二哥哥,妹妹许久不来了,今儿突然想起二哥哥过去曾说过的一句话,妹妹到今日方才有所领悟,所以特地前来感谢哥哥。” 项云杨笔下顿了一顿,突然轻轻叹息了一口气。 这日大雨瓢泼,项庭真也乏懒出门了,只歪在炕上闭目养神,旁边炕几上的是几幅绣没完整的刺绣,吉庆的喜鹊登梅、锦绣团花图样,均是只有零落的针脚,益发透着残缺不齐的支离破碎。 看得心绪烦闷,她索性便推开一旁,不知为谁密密刺绣的精致,她亦无心继续了。 正百无聊赖间,元妙便急急过来道:“姑娘,六姑娘从老爷院子里出来后,并没有回来,而是往二爷院子里去了!” 项庭真眉头一紧,顾不上多问,忙起来往外走去。 撷阳院内,项庭秀跟前已然摆放着一盏茶盅,她却并不捧来饮啜,只是淡笑着道:“二哥哥替妹妹算过一卦命数,虽然你并没有向我细说,只是当日的那一首与卦象相应的诗词,妹妹却开始了然其意了。”她的声音幽幽浅浅,凄怨如歌:“菡萏香销翠叶残,西风愁起绿波间。还与韶光共憔悴,不堪看。细雨梦回鸡塞远,小楼吹彻玉笙寒。多少泪珠何限恨,倚阑干。” 项云杨搁下笔,道:“你若真的明白,此刻便不会前来。” 项庭秀苦笑道:“妹妹才疏学浅,可也知道这首词所述的是思念之苦。正如今日的妹妹,多少泪珠何限恨,无尽悲苦罢了。” 项云杨摇了摇头,“倘若你执迷不悟,这首词不是你的当下,而是你的结果。” 项庭秀面带痴惘之色,“哥哥字字珠玑,只可惜,事至今日,妹妹不信命数,只信自身。”她言罢,方慢慢将茶盅端起,揭开杯盖之时,掌心中的一坨粉末亦随之洒落了茶水之中。她略略迟疑了一下,才要把杯中茶喝下,没想项云杨却在这时霍然起身,一手将她手里的茶盅打翻在了地上。 只听“当啷”一声脆响,茶水撒在了满地的碎片之中,冒起了一层惨白的泡沫。 与此同时,项庭真从外头疾步奔了进来,一眼看到如此情状,脸色止不住一阵发白。 项云杨淡淡道:“在我面前中毒,固然可以嫁祸于我,可你唯有一死,成全的只是他人。” 项庭真闻言,心头大惊,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项庭秀跟前,重重地一个耳光打了下去。 这一巴掌突如其来,项庭秀猝不及防,身子往一侧倒去,粉蓝色亮缎袖子如失落的蝶翅软软扑落在地,那一枚黄纸小包从其中掉落了出来。 项庭真目光在她面容上逡巡着,猛地拿起项云杨跟前的茶盅,朝她脸上泼去,厉声道:“你还不醒么?” 项庭秀一脸一面的水湿,散落的发丝黏腻在脸颊两旁,水珠如泪流似地滑落。她也不看姐姐,只举起袖子擦拭脸上,一声未响。 项庭真回头吩咐元妙和菊月道:“把她带回去!” 走出撷阳院之时,雨还在下,廊外雨雾茫茫,如同是无有停歇之势,极尽苍凉地冲刷着大地。 项庭真走在前头,项庭秀由元妙和菊月二人押着走到后边。绕过转角时,只见花圃里的花儿已然被大雨扑打成了残缺不堪的萎顿,残花落于污泥诟水之中,兀自顺势流逝,不知随葬何处。 项庭秀的声音在背后悲切传来,在淅沥不尽的雨声中犹显孤清:“姐姐,你什么都有,爹爹的疼爱,二哥哥的扶持,闻公子的真心,就连王爷,如今也对你割舍不下。可是我什么都没有。” 第146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 项庭真立时停下了脚步,回过头来看向她,风雨交加之时,项庭秀一身单薄,仿佛是在狂风暴雨中的一株苟延残喘的枯枝败叶。 “我想要的,不过是你已经抛诸脑后的东西而已,为何,为何你就是不给我?”项庭秀发髻散乱,发丝尽湿,满身狼狈,连话音亦如飘零落花。 项庭真倒抽了一口凉气,道:“原本你可以什么都有,是你选择背叛我,是你把我对你的一点姐妹之情摧毁成灰!” 雨丝幽凉地扑在项庭秀脸上,她凄然而笑:“你能给我什么?我孤身已久,劫难当头,你帮我,不过是为了你的一点胜算,姐妹之情?你给我的那丁点的姐妹之情,还是因着我对你有可用之处,因为我对你有利,我付出的远比你付出的多,方能博取你的一点信任。我的心也很累,我不晓得我这样用足了心,最终会不会是一场空,会不会是一场空?也许从一开始,就是个笑话,是一个我自欺欺人的笑话。” 项庭真触动了心肠,泪盈于睫:“也许是摆脱不了算计,可是在我心里,一直把你视作亲妹妹,即便曾有计较,可我更想保全你我的姐妹之情,我宁愿一直被蒙在鼓里,不想知道真相,不必与你骨肉相残!” 项庭秀面容惨淡:“开到荼蘼花事了,你我都是避无可避。我只是怨恨我自已,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总以为心有寄望,便可以遇神杀神,遇佛杀佛,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的。可是到了今日,我方知我的无力,这么惨败收场,我不甘心,可不甘心,又能如何?” 项庭真忍一忍泪意:“只要你从此安分,我不会亏待你。” 项庭秀仰首笑了,泪水潸然而下,淌到唇边,唯余满嘴咸涩,这样的滋味,便是无能为力的苦楚了罢。 一夜风雨无休,项庭真倚靠在长窗之下,抱膝而坐,耳闻着窗外的淋漓之声,心内的锥痛亦随之不能歇止。 元妙悄声无息地进来,静立在一旁,不敢出言惊扰。项庭真默默片刻,出言道:“她歇下了么?” 元妙道:“与姑娘一样,坐在窗边不声不响。” 项庭真鸦翅般的睫毛微微一颤,清水般的眼眸映着外间的雨帘,有薄薄的水雾氤氲,只是强撑着唇边的一个僵硬的笑弧,用以驱散心头的哀寂罢了。 翌日清晨,雨终于停了。元妙来通传,晋王亲自前来,贵驾等候于庭院之内。 看到项庭真,言溥博并没有多言其他,只是把手中的朱漆匣子塞到了她的手里,道:“这是我送你的,你如何处置都不打紧,可不能送还给我。我交出去的心,就不会收回来了。” 匣子里边正是他的那二十封信笺,每一封,都是他的肺腑情深。 项庭真无可奈何,只垂首道:“王爷,何苦来哉?” 言溥博凝眸于她:“我不会逼你,我只会等你,等你有那么一天,愿意原谅我,接受我。” 目送着他离去后,项庭真仍旧站在原地,身旁是随风摇曳的文心兰,单薄娇弱的花枝轻俏如飘零燕,跃不上高枝,兀自绽放着渺小的清丽。 转过身,方看到不远处的闻意远,她又是轻轻一叹,才想离去,闻意远便冷笑道:“看来在姑娘眼里,还是权势最重,有王爷之福佑眷顾,姑娘方才能肆无忌惮吧?” 项庭真冷冷瞪了他一眼,道:“我再重权势,也比你虚情假意来得光明磊落!” 闻意远不无讥诮道:“我自然是虚情假意,只有堂堂晋王才是真情实意,只有王爷之尊,方能助你一臂之力,是么?” 项庭真声音里没有一点感情:“你有你迎娶我的姐姐,我有我与王爷重修旧好,与你毫不相干!” 闻意远哂笑了一下:“自然是如此,我只是看不得有人扭捏作态,只为了多得一点眷顾,不过是为了来日更有恃无恐罢了!” 项庭真怒容满面,不欲再与他分说,转头便走。 闻意远冷笑连连,回过身来,正想往撷阳院而去,却一眼瞧见了站在回廊一角里的项庭沛。 项庭沛身上还带着伤,此时正由大丫鬟慧云扶着出来漫步,不曾想竟看到了闻意远与项庭真争持的一幕。 她面上僵了一僵,犹豫了一下,方走上前来,朝着闻意远欠一欠身:“闻相公。” 闻意远脸上泛起了一抹怜悯,伸手扶了她一下,道:“姑娘身上还带着伤,怎的不好生歇着,这里风大,小心着凉了。” 项庭沛讶异地看向他。他面带忧色道:“姑娘的事,我是从云杨口中得知的。若是往日,我会觉得姑娘是咎由自取,可是如今,我只觉得姑娘可怜。” 项庭沛目光略带着几分思疑,道:“公子何出此言?” 闻意远的神色疏淡如凉风,语气中是无尽的哀怨:“世间上最使人追悔的,莫过于痴心错付,我本将心向明月,奈何明月照沟渠。我可以为了她舍弃面子,不顾性命,可她却毫不领情,她狠心至此,无非是想着借着王爷之力行她之事而已。”他目光幽幽一荡,落在项庭沛的脸上,不觉带上了一抹愧然,“想来,我不该在你面前说这些,终究,你才是我未过门的妻子,眼看你受此委屈,我也于心不忍。” 项庭沛笑意微凉:“我倒也不怕这些委屈,横竖我还是会离开这里,来日与相公共偕连理,执手到老,未尝不是一件乐事。” 从他的面上却是看不出端倪来,唯有一片情切之意:“难得姑娘不嫌弃,也不计较闻某与庭真的过去,闻某自此不会再提庭真,只会一心对待姑娘。”他停一停,轻声唤道,“沛儿。” 项庭沛微笑着垂下头,道:“真作假时假亦真,我与公子的婚事在即,可也算公子明白事理,晓得权衡利害了。” 闻意远轻轻一叹:“沛儿何故会觉得闻某只是权衡利害?也罢,过去的已经过去,闻某不想抱着痛憾度过余生,希望你也能果断一如既往。” 第147章 忠奸人(一) 项庭沛淡然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言毕,她侧身就想离去,闻意远却又开口道:“我晓得你心有顾忌,你怕我会与庭真藕断丝连,是么?” 项庭沛站住了脚步,略沉吟了片刻,方挥手让慧云退下,她回头看着他,道:“藕断丝连也好,口是心非也罢,我要的只是一个安稳的归宿,你不必费心讨好我,你是我相公,无论过去如何,我都会一心侍奉你。” 闻意远向她走近了一步,意味深长道:“我当然知道你会一心待我,正因如此,我方会后悔当初。所以……你想不想知道,为何你此次会落了下风?” 项庭沛挑一挑眉,犹疑地看着他:“你想说什么?” 闻意远叹了一口气,负手于身后,语带怜惜:“你自以为聪明一世,实则如今却被旁人玩弄于鼓掌之中。庭真今非昔比,恐怕你不是她的对手。”他凑近她的耳畔,语不传六耳,“可还记得朱砂一事?此事正是庭真所为,她与你们的大嫂联手,在庄氏的药里下了大量朱砂,害庄氏中毒,也害你被庄氏思疑……”他顿一顿,又道,“她的目的,便是让你和庄氏自相残杀,她好渔翁得利。” 他的声音分明是温和如晨时的暖阳,听在项庭沛耳中却是足以震动心神的铿锵有力,她始料未及地注视着他,心内的怀疑渐次地消褪了下去,只余满怀的急不可待,她禁不住追问:“她与大嫂联手?大嫂是庄氏的儿媳,为何会与她联手?” 闻意远神色凝重:“这一层我也不得而知,庭真用了何种手段?我只是听云杨所说,阮大奶奶答应与庭真里应外合,正是庄氏后院夜祭之后的事,不知内里是否有关系?” 项庭沛心思一下活跃了起来,左思右想,似乎从中理清了一点头绪,冷笑着低言道:“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,定是庄氏露出了破绽,让大嫂得知了真相,方会怀恨在心!也只有最亲近的人,方可以轻而易举地在庄氏的药里下朱砂。” 闻意远颔首道:“你中了她们的计,把庄氏拖下水,不过是遂了她们之愿罢了。没有了庄氏与庭真抗衡,庭真也就没有了忌惮,你成了无依无靠的小小庶女,今后不过是任由她捏扁搓圆罢了!” 项庭沛冷哼了一声:“她休想!” 闻意远目光一下深沉了起来:“对她来说,如今要对付你只是极其轻易之事。她能把柳梦喜找回来,想必是对过去的事全都了然于胸,你所做过的事,她一件都不会放过,搜集人证物证,不过是静待时日罢了,你没有根基,根本无以与她对抗。”他低头凝视着她,“柳梦喜一事,你尚且可以把庄氏当作挡箭牌,暂免一难,可倘若再生事端呢?你又该拿谁来挡?” 项庭沛心念大动,只是屏息静气地听着他的所言每句,她深知,他说的全中命门,她的软肋都在他的一言之内,这正是她最为忧心之事。她静默片刻,方道:“我不会坐以待毙。” “你凭什么不坐以待毙?如今你不过是瓮中鳖,一切都在她的把握之内,你无处可逃。”看到她的目光森凉,他却轻轻地笑了,和声续道,“有一条明路,不知你愿不愿走?” 项庭沛抬眸看向他,面上微带探询之意。 闻意远缓缓在她身旁踱开步子,将手中的一枚铜钱利落地抛起,又精准地接住,仿佛一应人事均如这枚铜钱,全在他的掌控之内。他微笑着,语气清悠如是闲谈:“倘若她背上的是杀人的罪名,项老爷还会不会姑息?不会了,因为这一次死的是项老爷的长子,那个原本应该前程似锦的项大公子。要是项大公子死在了庭真手里,阮大奶奶便从内应变成了仇人,啊,不对,要是项大公子真的死了,庭真根本就没有活路了,哪里还用得着内应?”他的笑容清朗而无害,一如天朗气清的晴空,“孤注一掷,赢的是你的毕生周全,你愿不愿赌?” 项庭沛大为震惊,满目错愕地看着他,那一枚铜钱在他掌心中弹起跃下,似乎是她前路未知的命运。 她迟疑着喃喃道:“庭真害死云柏?” “五日后,项大公子便会因公务前往彭家村,一路上,偏僻之处甚多,是个下手的好时机。”闻意远一把将跃下的铜钱攥在了手里,含笑道,“固然,你可以不相信我,你可以怀疑我的发心。只是错过了这个时机,兴许再没有良机了,等待你的,就是庭真的发难,你没有半点胜算,只能坐以待毙。” 项庭沛眸子里全是惊疑,心内思绪万千,一时无以成言。 闻意远低一低头,拉过了她的手,将那枚铜钱放进了她的掌心里,再将她的手握紧,柔声道:“我希望你能顺顺当当地嫁到闻家,成为我的好娘子。” 项庭沛睁圆了双眼,温热的铜钱硌得满手心发疼,似是此时张皇不定的心神。 返回至留菁阁之时,她静静思忖了良久,方把长风唤到跟前来,镇声问道:“最近可曾探到闻意远与三姑娘之间的消息?” 长风道:“自从老爷与闻家定亲后,闻意远和三姑娘就没有碰过面了。” 项庭沛不动声色又问:“可有书信来往?” 长风摇头道:“并不曾听他们提起,只知晋王每日为三姑娘送来书信。” 项庭沛将手中铜钱捏在指尖之中,细细瞧了半晌,方道:“再替我去打听一下,柏大爷是不是会在五日后出远门。” 一日过后,长风便带来了消息:“确如姑娘所说,柏大爷会在四天后奉公务出门办差,前往之地正是彭家村。” “孤注一掷,赢的是你的毕生周全,你愿不愿赌?” 取项云柏之性命,嫁祸于项庭真,无疑是一石二鸟的良策! 可是当中是否有诈? 项庭沛举棋不定,这一整日,均在思绪纷繁之中度过。 第148章 忠奸人(二) 沐浴之时,对镜细看背脊的伤势,密密麻麻的红斑与淤痕似是狼狈可怖的阴影,遍布于她原本光洁如玉的肌肤之上,当日项庭真举着荆条狠命抽打的模样重现于眼前,她记得,她清楚记得,项庭真的眼内是熊熊燃烧的恨火,她知道,终有一天,这一扎恨火必定会将她置诸死地! 项庭真不会放过她的。 犹记得长风当日被杖打得奄奄一息,那样的血肉模糊,惨不忍睹,那一刻她便知道,这般的狠下毒手,是冲着她而来的。 项庭真不会放过她的。 “君子报仇,十年未晚。”难道如今不是报仇的好时机么? 距离项云柏出门尚余两日,这日清晨,项庭沛便命长风道:“我们不必亲自动手,这几张银票你拿去,到东直门柳横巷子里,找一个名叫承义的帮头大哥,说是妹子的一点心意,让他仗义相助。” 眼看着长风领命去了,项庭沛方暗暗地舒了一口气。 两日后,项云柏果然一早便出门去,马车载着他平稳地往前行进,无人知晓后方正有项庭沛一双冷厉如暗箭的眼眸,悄悄然地目送着他远去。 为不耽误明日的公务,天黑之前,务必要到达彭家村,项云柏不由有点心急,便命马夫加快速度。马车匆匆往城外奔去。 天边的一朵乌云静静飘来,逐渐遮蔽了明艳的白日,阴云笼罩,犹如是不为人知的密谋诡计。 不是不心惊胆战的,这一回与上次暗杀庭真不一样,没有了后路,没有了转圜的余地,必须一矢中的! 坐立不安之余,项庭沛禁不住心头的惴然不安,在长风的陪同下来到恰芳院外头,蹙紧了眉头留心着那儿的动静。 静静等候了许久,一切平静如常,项庭沛才想离去,却在此时看到项云杨和项庭真兄妹二人从里边走了出来,不知在言说着什么,面容上均是不见波澜。 项庭沛不知为何,却觉心头一跳,猛然想起了什么,神色大变,倏地转身对长风道:“不好,我中计了!” 不待长风细问,她便慌急失色道:“快,你快前去阻止承义大哥他们!让他们千万不要动手!” 一个月前,项庭真从晋王府别苑归来,方仲的一番话不是不让她有所触动的,她的泪水洒落的是心底的愧疚与感动,也是对闻意远深切的感恩和情动。 闻意远仍旧候在项府门前没有离去,那满满一马车的清芬娇花,映着他挺拔如风下松的身姿,仿佛是一幅最动人心的画卷。 项庭真来到他面前,含泪一笑。 一笑泯恩仇,而她是一笑动情肠。 坐上他的马车来到昔日的花树玉池之中,这般的自然美景,方是属于她与他的美妙天地。 酉时三刻,夜幕降临,深蓝的夜空之中,有点点的星光闪烁,映耀着他们的眼眸。 闻意远躺在草地上,两手交抱在脑后枕着头,仰望着满天的星辉,微笑道:“你知道吗?我的老家有位伟人说过,这些星星距离我们成百上千光年,有些甚至已经不存在了。它们的光花了很长时间才到达地球,而在此期间,它们本身已经消失或爆炸瓦解成红矮星了。所以,如果我们身陷困境,不妨这么想一想,也许就会明白什么是微不足道。” 她亦笑望星空,道:“如此说来,没有什么过不去的,苦也罢,甜也罢,喜也罢,悲也罢,都会有尽头的时候。” 闻意远注视着她美好的侧脸,静静道:“庭真,最近我在清查庭沛的底细,找到了两个人,这两个人也许会对你有帮助。” 她转过脸来,“你有何发现?” 他看着漫天的星星,道:“真相是要人命的,这一次端看要的是谁的命。”他想到了什么,又道,“有一位李大嫂,曾是庭沛的邻居,她兴许会认得当年深夜里接走庭沛母亲的人,你有没有先沈夫人的画像?” 项庭真整颗心提了起来:“我马上回府取给你。” 闻意远摇头道:“这段日子咱们还是少些见面,你把画像交给云杨,让他给我便可。” 项庭真眼眶发红:“我总是欠你。” 他坐直了身子,犹豫了一下,终于还是忍下了握紧她手的冲动,笑笑道:“你这辈子都还不清了。” 项庭真心中一震,心底那最柔软的地方似乎揪痛了起来,她按不下心头那因温情而生的感怀,一把拉过了他的手,满脸羞红道:“我相信你,我会等你。” 闻意远胸臆中的喜悦犹如此刻宽阔无垠的绿地,那样的炽热是无边无际地,圆融地包容着他的心。他反握住了她的手,轻轻道:“我必不负你。” 人烟稀少的荒郊小路上,马车匆匆往前行进,轱辘声响在幽深僻静的路上带起了一重接一重的声响。 暗处潜伏的人,紧紧地握住刀柄,目光凌厉,如鹰隼般盯着渐近的目标。 长风策马追赶过来,一路马不停蹄,去势迅猛而凌厉。他心急如焚,不停地鞭策马儿,恨不得马上能赶上项云柏的马车,及时阻止承义大哥他们出手,以免落入闻意远的陷阱! 不知前行了多久,终于远远地见着了项云柏的马车。然而前方的异样却让长风心头猛地一紧——人,好几个人,长风惊讶地策马趋近,终于看清楚了,是正在相搏打斗的人,几名势单力薄的家丁正在抵御那几个持刀的黑衣人! 还是来迟了!长风额上渗出了涔涔冷汗。 项云柏大惊失色地从马车内跃下,在家丁的掩护下向后靠去,该是想伺机逃走。 一片血光掠过,护在项云柏身前的家丁被为首的黑衣人一刀割伤了上身,痛嚎着滚落在地! “住手!都给我住手!”长风嘶声大吼,“走!你们快走!” 然而这几个黑衣人却是充耳未闻。只听项云柏惊叫一声,闪身向后躲去。长风无法,急忙跃下马来向他跑近,为首的黑衣人顷刻间欺身上前,向项云柏举起了刀—— 第149章 事发 “住手!” 手起刀落,血水飞溅,锋利的刀刃利落而狠绝,正中项云柏的背部,他惨叫了一声,随即倒在了血泊之中。 长风惊魂莫定地站住了脚步,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幕。 那几个黑衣人却也不当即逃走,而是奔到长风跟前,为首的一人开口道:“你回去告诉大姑娘,事成了!” 长风脸色苍白,愕然道:“什么?” “抓住他们,别让他们逃走!”那边的一个家丁大叫道,其余的几个家丁立马一涌而上,意欲要将黑衣人擒获。 才刚还凶残无比的几个黑衣人此时却纷纷扔下了武器,站定在原处束手就擒,任由家丁们五花大绑。长风逃也不是,留也不是,眼看就要被当作同谋捉拿起来,他大叫道:“与我无关!与我无关!” 为首的黑衣人被扯下了面罩,却并非承义,他对长风道:“兄弟,咱们逃不掉了!” 长风顿时如坠冰窑,整个儿僵住了。 他们一众人等被带回项府后,闻知了噩耗的项景天急急忙忙地奔了过来,一眼瞧见了浑身是血的长子,顿时被惊得满心骇痛,双脚一软,险些便要昏倒在地了,亏得身后的项云杨将他牢牢扶住。 赖孝荣亲去请大夫,这边白福家的又一刻不敢耽搁地将项云柏移进内堂,阮玉瑶哭成了泪人,呼天抢地地喊着丈夫的名字,然而项云柏重伤昏迷,虽然仍有气息,却已是苟延残喘。 项庭真陪伴在大嫂身边,亦是垂泪不止,此时此刻安慰的言语已是苍白,唯得拉着大嫂的手,静静相伴而已。 几名黑衣凶徒正跪在正厅之内,长风亦在其中。 项庭沛脚步蹒跚地跨过门槛,踏进厅堂,一眼看到跪在前方的长风,身子止不住晃了一晃。心中纵然有千万般的疑问,此时亦不能发问,只得咽了一咽,强作镇定地走到父亲的面前,欠身道:“爹爹,大哥如何了?” 项景天虚软地靠坐在镂雕黑檀木椅上,面上似乎一下子苍老了不少,鬓边的白发映着脸颊上细密的皱纹,就连充血的双目都显出了失神的颓唐之色。他抬眼望向大女儿,静默须臾,方道:“生死未卜。” 项庭沛接触到父亲的眼神,心下“咯噔”了一下,意绪慢慢地沉了下来。 江达宁上前来道:“老爷,他们……”他指一指底下跪着的几个凶徒,“该如何处置?” 项景天目光一一掠过这几个人,道:“替我问个清楚,为何要向云柏下这个毒手!” 项云杨指着当先的一个黑衣人道:“你来说。” 那黑衣人正是下手砍伤项云柏之人,他微眯了眯双眼,道:“受人钱财,替人消灾!” 跪在他身后的长风脸色一变,欲言又止。 项云杨在那黑衣人面前踱过两步,“收了谁的钱财。” 项庭沛一颗心跳得厉害,一下接一下重重地响荡在自已的耳畔,她转过脸去,惊疑地望向那为首的黑衣人。 他没有迟疑多久,抬手指向她,道:“是她,是她拿了银票收买咱们兄弟几个,让咱们今日前去行刺项大公子!” 项庭沛面白如雪,诧异道:“你撒谎!你撒谎!我没有!” 那黑衣人又转身将长风揪了出来,道:“是这个人,前来告诉咱们要动手了,咱们也是听命行事!既然大姑娘的人来了,不管咱们愿不愿意,都只能狠下杀手!” 长风匍匐在地,惊声道:“不是!奴才前去,是为了营救大爷!奴才并不是让他们动手!” 项云杨看着他道:“营救大爷?你知道大爷会出事?” 长风眉头一搐,支支吾吾地无以成言。 项庭沛定了定神,道:“我不认识他们,我从来没有找过他们,更别说收买了。我不知道他们为何会这样说。” 项景天亦是难以相信,“沛儿一个闺阁女儿家,如何会与这些人打交道?你们可得如实道来,休得诬蔑他人!” 项庭沛眼见父亲相信自已,心下稍安,正暗思对策之中,底下的黑衣人又道:“这几张银票,还有这些手镯首饰,都是大姑娘送来的,你们大可以瞧一瞧,是不是她的东西!” 项庭沛低头看去,只见那黑衣人将手中物事往地上一撒,除了银票外,还有银簪子和几个珍珠压发,并一个翠玉手镯。她心下错愕不已,这些首饰,分明是当日在灵若寺里,她亲手交给养父母的,如今为何会到了此人手中? 项景天曾见过女儿佩戴这些首饰,此时见了,亦不免有所思疑。 项庭沛急急道:“你们从何得来?这几样我早在去岁就送给了我养父母,根本不是我交给你们的!” 项云杨道:“口说无凭。” 项庭沛脑中念头急转,转首看向一旁的项庭真。项庭真刚刚才从内堂里出来,目光扫过地上的几样首饰,面上冷冷淡淡地并无表情。 项庭沛硬着头皮,走上前去道:“真妹妹,你亲眼瞧见过,那日在灵若寺里,我把这些首饰交给了养父母,是不是?” 项庭真坐了下来,眼眸里冰冷如霜,唇角边却含着一缕笑意,那样的笑意看在项庭沛眼中,如同是莫大的嘲讽,这一刻,她方真真切切地晓得了什么是自取其辱。 “姐姐有没有把首饰交给养父母,我并不晓得。”项庭真讥诮道,“我只知道,在姐姐口中,那一家人都是蛇蝎心肠,名义上是把姐姐收为养女,实则却把姐姐视作奴婢,姐姐日夜劳作,动辄得咎,他们非打即骂,全不把姐姐当人看。既然如此,姐姐如何还会把首饰送赠他们?” 这一番话如同是凉水兜头盖脸地浇了下来,把项庭沛唯一的后路也截断了,她呆若木鸡地站定在了原地,发不出一言。 项景天不可置信道:“真的是你?这一切真的是你指使的?你为何要这样做?” 项庭沛茫然摇头道:“不,不是我,我与大哥无怨无仇,我为何要害他?” 第150章 替罪 “因为你记恨的人是我!”阮玉瑶忽而从内堂中冲了出来,她泪水满面,目含怨恨,一把揪住了项庭沛的衣襟,“你记恨我,因为我揭穿了你下朱砂毒害庄姨娘之事,因为你怨恨我每日奉了庄姨娘之命,给你送去朱砂药汤,逼你喝下,是不是?” 项庭沛脚下重心不稳,往后踉跄了几步,道:“我没有!是你们陷害我!是你们设局陷害我!” 项景天听得朱砂一说,忙追问因由,项庭真叹了一口气,道:“听大嫂所说,沛姐姐私下里命人在庄姨娘的药汤里加朱砂,害得庄姨娘身中朱砂毒,人证物证俱全,偏偏她也是不肯承认,庄姨娘为了教训她,方会命大嫂每日送去药汤,让沛姐姐喝了以作惩罚。不曾想,沛姐姐不仅不知悔改,还存了报复之心,意欲取大哥性命。” 项庭沛挣开了阮玉瑶的手,扑到了项景天脚下,张皇道:“爹爹,你不要相信她们的话,所有的事都是她们设的局,是大嫂自已在庄姨娘药里下朱砂!是她们嫁祸于我!她们想要害我,不惜派人前去刺杀大哥,目的就是想再次嫁祸于我!她们想逼死我!” 阮玉瑶怒极反笑:“我自已在庄姨娘药里下朱砂?我为何要这样做?庄姨娘是云柏的亲娘,是我的婆婆,我为何要这样做?只为了害你?你倒来说说,我为何要害你?” 项庭沛睁圆了眼睛,指着她道:“因为你……” “因为我什么?”阮玉瑶往她逼近了一步,“你敢不敢说出真相,我为何要害你?!” 项庭沛满心惊惶,愣怔了片刻,她又倏然转向父亲,连声道:“爹爹,你相信我,此事真的与我无关!我决不会让人去刺杀大哥,决不会!” 项景天眼看此时人证物证俱全,简直不敢相信果真是长女加害长子,一时也怔住了,脑中思绪翻江倒海,不知如何决断方才妥当。 项庭真冷声道:“沛姐姐,你当初说过的一句话,我这个做妹妹的一直没敢忘记,你想神不知鬼不觉,可是你却忘了,人在做,天在看。”她心胸中深刻的痛恨都化作了唇齿间的淡漠:“你的所作所为,瞒得过所有人,却瞒不过上天。” 项庭沛猛地抬起头来,直勾勾地瞪着她道:“不是我瞒不过上天,是你们布下的天罗地网!我不过是一个足不出户的弱女子,我根本不可能与这些凶徒有勾结!更何况人命关天,我不可能对大哥下这样的毒手!” 项景天浓眉深蹙,神色更为凝重。 项云杨负手走上前一步,来到长风跟前,道:“你还没有回答我,为何会前去营救大爷,你从何得知大爷会出事?” 长风额上的冷汗如豆大的水珠,缓缓地沿着脸颊往下滴落。他抬一抬眼,满目迟疑地看向项庭沛,只见她面白如纸,神色慌怔,全不似平日的从容淡定。 这一次,终究是失算了。倘若大姑娘倒了,他也不会有好下场,要么送官府查办,要么当场打杀,左右是没有活路了。 唯一的寄望,便是把大姑娘给保住。只要她能安然,以她的心机谋算,一定可以东山再起的,她一定会有仇必报,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! 他正暗自思量间,项云杨又道:“以卵击石,得不偿失。你可想好了,实话实说,兴许我会给你一条活路。” 长风闻言,心头一跳,再度看向项庭沛,这时她也看了过来,眼眸里全是急切与焦灼,更有一抹恳求的哀怜之意,就连眼角,也泛起了若隐若现的水湿。这样无助无依的她,生机只在他的一念之间,他的每言每句,方是此事的关键所在,错了一句,恐怕便足以让她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了! 项庭真沉一沉神色,道:“他不愿说,必定是心里有鬼!爹爹,依女儿看来,这狗奴才前去与凶徒接应,乃为庭沛的授意,毋庸置疑!他不说咱们也不必问了,直接将他们押送至官府问罪,自会有青天大老爷替咱们问清真相!” 项庭沛花容失色,惊声道:“不要!爹爹,女儿没有做过!女儿是冤枉的!” 眼看赖孝荣就要领了家丁上前押人,长风便艰难地往前膝行了数步,颤声道:“奴才愿说,奴才愿说!此事……此事……”他浑身有黏腻冰凉的汗湿,每开口道出一字,便觉得心头惊跳一下,“此事与大姑娘无关,是奴才……是奴才一人所为!” 在场诸人面色均为之一变,只听长风又再惶然道:“这些银票,是奴才乘着大姑娘不备之时,从螺甸小柜子里私取的,这些人,这些人……”他目光惊惧地扫过几个黑衣人,“这些人,是奴才从东直门柳横巷子找来,那儿有人见过奴才,自会晓得前去买凶刺杀大爷的,只是奴才一人。” 项庭沛心头大震,已然顾不上胸臆中的揪痛之意,一下冲到了他的跟前,嘶声道:“为何?为何你要这样做?” 长风的眼神微微涣散,口唇抖颤不止:“因为……因为奴才看不得大姑娘被欺辱,大奶奶每日前来灌大姑娘喝有毒的药汤,不把大姑娘当人看,奴才看不过去,才想着要教训他们……” 项庭真站起来道:“你一派胡言!”她转脸向父亲道,“爹爹,你可还记得,上回女儿遇刺一事,夜审之时发现这奴才浑身是伤,是庭沛自个儿出来承认,是她把这奴才打成这样的!既然这奴才并非忠心于庭沛,如今又怎么会因为看不过去庭沛被欺辱,以他这奴才之身前去买凶杀人?” 长风注视着项庭沛,神色间泛起了一抹清冷的决绝:“当日大姑娘刑罚奴才,不是因为奴才不服管教,而是……而是因为……” 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地落定在了他身上,如是千道万道的凌厉之色,直逼得他无路可走。他目光隐隐地带着一丝眷恋,心怀奢望地凝视着面如死灰的项庭沛。他知道,她此时的心神一定是极为恐慌的,一直以来,她都运筹帷幄,没有她掌控不了的事,可是如今,她只能寄望于他了,正如他一心牵系着她一样。 他咽了一咽,语气中有一丝难为情:“因为奴才痴心妄想,对大姑娘心存恋慕之情,多番……多番惊扰了大姑娘,大姑娘方会容不得奴才,对奴才施以刑罚……” 此言一出,众人不由都惊住了。项庭沛长长的睫毛不禁一颤,眸子里全是震惊之意,只不过一瞬,她又马上压下了意绪,益发冷淡了容色。 长风满脸赤红,“奴才不知高低轻重,心里只有大姑娘,过去在马房当差之时,有一日为主子们牵马出来,有幸在庭院里得见大姑娘的身姿,奴才便记在了心头……方会想着博得大姑娘青眼,力求到大姑娘院子里去伺候。大姑娘先时并不晓得,后来奴才实在禁不住心思,每每到大姑娘跟前胡言乱语,大姑娘为了教训奴才,才会向奴才施以重刑。” 项庭沛浑身止不住微微发抖,扬起手掌想要打在他的脸面上,手到得他面前,却迟迟未曾打下,整颗心都是惊栗而震动的,连面容亦艰涩得如饮黄莲:“是你,是你背着我做出这些事来,是你毁我清誉。你这个……不知好歹的狗奴才!” 长风眼里有一缕深切的情意:“奴才心里,只有大姑娘,为了大姑娘,奴才什么都可以不顾,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,奴才在所不惜。” 项庭真哪里肯轻易放过,忙道:“这分明是你们主仆二人串通一气的好戏!”她追问那几个黑衣人道,“你们来说,前来收买你们的人,究竟是谁?” 那为首的黑衣人指着项庭沛道:“是她!” 长风急道:“老爷,二爷,奴才真真切切曾到东直门柳横巷去,那儿的人一定认得奴才!” 项庭真冷然道:“如此甚好,既然你们主仆二人皆有嫌疑,那便一同送官府查办!” 项庭沛转过头来,眼泪潸然淌下,不知是为自已,还是为了别的什么,她哽声道:“爹爹,还记得我娘跟你说过的话么?她什么都可以不要,什么都可以不求,只想你善待她的女儿!试问你可曾做到?如今女儿蒙受此等冤屈,你难道真的忍心把女儿送到官府去么?你辜负了我娘,如今也要将女儿舍弃么?” 不待项景天回应,项庭沛又声嘶力竭地哭道:“我没有做过!这些人不是我派去的!倘若我有半句假话,教我不得好死,跟我娘一样,不得好死!” 第151章 限足 她的每一句话都如狠棍重重地敲击在项景天的心头,他仓皇了神情,苍白了脸色,血丝满布的眼底充斥着惊痛的悲戚之意,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极力维持着镇静,对项云杨道:“既然这贱奴已经供认不讳,那便将他连同这几个凶徒一起送到官府去问罪罢。” 他话音刚落,那一直在内堂中,对着重伤昏迷的儿子默默垂泪的庄氏再按捺不住了,迅疾地从里边冲了出来,尖声道:“老爷!此事分明是这个孽种所为,你如何能放过她?!” 项景天置若罔闻,仍旧镇声道:“云杨,此事事关咱们一府的家声,为父相信咱们家断不会闹出长女刺杀长子之事来,断断不能。所有的事,都是那些个不知廉耻、丧尽天良之徒所为。去罢,你带他们下去,把他们送到衙门,到了那儿,庞大人会秉公办理的。” 项庭真和阮玉瑶均觉始料未及,阮玉瑶方要上前追问,项庭真却拉住了她的手,冷静着脸色朝她摇了摇头。 项云杨面无波澜,只是略顿了一顿,便转身吩咐赖孝荣和江达宁等人将几个凶徒押下去。 庄氏惊怒道:“老爷,云柏还在里边昏迷不醒呢!大夫说那一刀伤着了云柏的要害,如今还不知能不能救活呢!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儿子了?!” 项景天看也不看她,平静着神色道:“买凶的贱奴是庭沛底下的人,庭沛难辞其咎,留菁阁是住不得了,等下便迁往沁芳院去。白福家的,你派人好生看着她,若非有我之命,她半步不得离开屋门。” 项庭沛泪盈于睫,眼睁睁地看着长风被五花大绑着押出正厅,一边听着父亲对自已的处置,只觉得天旋地转,浑身虚脱得站也站不稳了,整个儿跪坐在了地上。 庄氏还想再说,项庭真便冷眼瞥着项庭沛道:“爹爹既然限足了庭沛,也就是让庭沛闭门思过之意了,这大错铸成了,光靠她一人静思恐怕不能悔改,女儿自然会和大嫂每日前去劝诫她,让她知道错在何处。” 庄氏听着,心下明白了几分,当下便沉默了,只拿眼睛狠狠地剜着项庭沛。 项云柏是在一天后醒转过来的。血已经止住了,背部伤得重,人只能趴在绛红金钱蟒洋缎软枕上,浑身动弹不得,连进食都困难。阮玉瑶在旁捧着药汤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他,眼中不停地掉泪,哽咽道:“阎王爷没来取你的性命,算是万幸了,只管好好养伤罢。” 项云柏嘴唇嗫嚅着道:“是谁……是谁害我……” 阮玉瑶擦一擦眼泪,道:“我们都看出来,就是庭沛这贱蹄子所为,可老爷为了顾全家声,没把她送官查办。” 项云柏眼含冷光:“庭沛?” 阮玉瑶叹了一口气,“经此一劫,你倒是收了你那个要不得的念头罢!如今云杨掌握了当家大权,可也没有犯你分毫,你有你的仕途亨通,他有他的继承家业,你成天琢磨着与他一争高下做什么?更别去伤他性命,这报应来得可快呢,你瞧庭沛,这般狠毒的心肠,从此恐怕是没有她的安生日子了!” 项云柏忿然道:“我必不轻饶了她!” 阮玉瑶小心地伺候着丈夫喝药,冷笑道:“你急什么?如今那贱蹄子被老爷限足在沁芳院里,那儿全是不受宠的姨娘,与下人的居所相差无几了,老爷不会再理会她,即便有人要遭践她,也不会有人过问。这不,姨娘可是等不及了,今儿便过去教训了她一通。你呀,只要把伤给养好,再多的主意亦不会晚了!” 沁芳院内,庄氏才要扬手掌项庭沛的嘴,项庭沛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,目光冷冽道:“姨娘,如今你不过是个姨娘,只是咱们府里的一个奴才而已,我再不济,还是正正经经的大姑娘,你不配碰我的脸!” 庄氏最为忌恨旁人将她视作姨娘妾室,如今听得项庭沛这般说来,本就含恨的心绪更是怒火中烧,她一下使劲甩开了项庭沛的手,咬牙切齿道:“你且放心,我不配打你,自然有配得上打你的人!如今这满府里都是你的仇人呢!” “姨娘说的极是,报应永远不怕迟。”项庭真笑吟吟地从屋门外走进来,后头跟着白福家的并两个掌事妈妈。她含笑来到项庭沛跟前,道:“我的好姐姐,我曾说过,因果必定是分明的,总算是不辜负我对姐姐的一番心意了。” 项庭沛清泠泠地立在原地,冷眼瞧着跟前的几个人,“爹爹只是让我闭门思过,可没让你们前来惹事生非。” 项庭真朝白福家的使了一个眼色,白福家的会意,当即让那两个妈妈将项庭沛给押住,不待她反应过来,白福家的便左右开弓地猛打在了她的脸面之上。 狭小的屋内清晰可闻“啪啪”的皮肉拍打声响,项庭真看着极力挣扎的项庭沛,冷笑道:“姐姐,你越是乱动,咱们的手劲就更无从掌握了,不过是徒添痛楚而已,还是安分受刑罢!” 待得将近二十个耳光过后,项庭沛脸上红肿得如同是熟透的桃子,嘴唇也被打裂了,血水沿着唇角蜿蜒流下,滴落在她素青色的齐胸儒裙之上,腥红的一片尤其的触目惊心。 庄氏在旁犹为满意,风凉话到了嘴角,却在接触到项庭真冰冷的眼神时咽了回去,随即讪讪地离去了。 项庭真摆手让白福家的几个下人退下,一时屋子里便只余姐妹二人冷眼相对。 项庭沛用袖子擦一擦嘴角的血水,艰难开口道:“如此卑污的手段,你也不比我清高。” 项庭真眼内是深藏已久的恨火:“对付你,我可以无所不用其极。” 项庭沛讥诮一笑:“你以为这样便可以扳倒我么?你和闻意远再怎么联手对付我,可是我终究还是爹爹的女儿,在爹爹心里,他亏欠着我娘,他不会拿我怎么样,更不会如你们所愿把我送到官府去问罪!至少,到了这一刻,我还可以完好无损地站在你跟前,与你说上这些话呢!” 第152章 春狩 项庭真目光锐利:“完好无损?你可别忘了,这个地方是爹爹不愿意前来的,在这儿发生些什么都不会有人晓得,在这儿无声无息死去的姨娘可不知有几个?我奉劝姐姐一句,从此小心饮食,当心就寝!” 项庭沛轻蔑地笑了笑:“妹妹有心了,竟担心姐姐会吃不下睡不香?你大可不必忧心,我一定会仔细着身子,我会吃好睡好,养得好好儿的……”她凑近项庭真,肿得发紫的脸庞上泛着嘲讽而诡异的笑弧:“当新娘子了,自然要圆润丰腴些才好看,姐姐与闻相公的婚期将近,可不能失礼于人前。” 项庭真唇角微微一抖,心头如有凉凉的刀锋刮过,不禁隐隐作痛。她冷瞪着项庭沛道:“你是戴罪之身,爹爹不会在这个时候让你出嫁!” 项庭沛仰首大笑,那笑声带着几分歇斯底里的狠绝,听在旁人耳里只觉凄厉刺耳一如夜枭,那笑意却是蔓不进她的眼眸里,就连声音亦是冷厉地直逼人心:“那是你摸不透爹爹的心意!正如此次你将刺杀云柏一事嫁祸于我,你怎么就没料到,有人会替了我的罪?爹爹得以顺理成章地将家丑掩下去,他要的不是公义,他要的只是面子!他要保全的是项家的家声,他要周全的是他自已的名誉!他如何会让人晓得他的女儿犯了这样的滔天大罪?为了掩人耳目,他一定不会顺延婚期,他会让我如期出嫁,让我成为别人家的媳妇,那样他就可以少背一个包袱了!” 项庭真强压着心内的惴然不安,扬眸逼视着她:“你痴心妄想,意远一定不会娶你!他自会有办法让你的盘算成空!” 项庭沛嗤之以鼻:“事到如今,你们不过是作茧自缚罢了。我被困在这里,反倒有利于我,你们要么把我毒死,否则,你们根本拿我没办法,再没有什么好时机让你们嫁祸于我了!区区一个闻意远,能奈我何?” 项庭真忍一忍心胸内的恼恨,镇声道:“如此甚好,沁芳院里的好日子,你且安分过着便是,自会有人仔细着伺候你。” 然而项庭沛的话却深深地印入了她的脑海里。连着几日,她的心绪都因此而沉郁不欢,有意无意地打听着父亲对于闻家亲事的安排,从江达宁的口中得知,庭沛下嫁闻家的婚期仍旧是之前所定的日子,父亲更命一众主事人不可将庭沛限足一事外传,尤其不能让闻家知晓,而一应婚嫁事宜,照常打点无误。 一切果然如庭沛所料,项庭真益发沉静了下来,重回闺房里有一针没一针地刺绣着那不知为谁绽放的五彩牡丹。 待得三月,又到了春狩之时,皇帝仍如往年的旧例,率一众亲王皇子、公卿大臣及近族精兵前往御林春狩。 项景天本是文官,往年春狩只是循着本职打点皇帝及一众后妃的出行吉礼事宜,今年皇帝却下了谕旨,命正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均随同前往御林,为的便是一尽狩猎之兴。 这般能得见天颜的良机却是难得一遇,可以随圣驾前往的大臣们无不携同自家子侄,哪怕依着规矩不可接近圣上,要是能在狩猎中一展身手,兴许可谋得一份前程亦未可知。 眼下项云柏受了重伤,行动不便,只能带了项云杨前去了。与此同时,晋王又递了帖子进来,却是邀请项庭真同行春狩之意,项庭真自是不愿与晋王见面,可经不住项景天再三劝说,又有项云杨在旁道了一句:“意远会跟随太子前往春狩。”方才答应了下来。 不待项景天追问闻意远为何会跟随太子前行,项庭秀便踽踽而来,跪在父亲和三姐姐面前道:“秀儿自知前番执迷不悟,为爹爹和姐姐添了许多麻烦。秀儿如今已然醒悟,只求爹爹恩准女儿随同前往春狩,让女儿见晋王最后一面,只是最后一面,让女儿向晋王道一个明白,让他晓得女儿和姐姐都无意与他纠缠下去,以免爹爹和姐姐为他伤神。” 项庭真心里隐隐觉得不安。项景天犹豫着,才想回绝,底下项庭秀便连连磕头道:“求爹爹成全!只消与晋王见过这最后一面,秀儿自会听从爹爹之命另嫁旁人,再不会提起晋王之事!求爹爹成全!” 项景天叹了一口气,道:“罢了,你跟在你姐姐后头,没有你姐姐的允许,你半步不得逾矩。” 项庭真脸色一变,“爹爹……” 项庭秀不待她说话,便感激涕零道:“多谢爹爹成全!秀儿一定会规行矩步,谨遵着姐姐的吩咐!” 御林是一方地处广阔的山林绿地,林中繁衍放养着百兽无数,以供皇室宗亲春秋狩猎。连绵的山峦之前,是浩瀚广袤的草原绿野。山峦之下,建有宫苑庭院、亭台楼阁不定数,近旁奇花异开遍,古松怪柏林立,真可谓绿林胜景赏心悦目之至。 春狩在即,皇亲公卿依着位序齐集于草原之上,人数虽多,却都守着规矩不敢乱了一步,倒是井然有条。 此刻日光灿烂当空,益发显出了春暖时节的勃勃生机。几位皇子牵了各自的马匹,在前方排成了一列。太子为首,着一身深褐色骑射装,他手中所拿的却非弓箭,而是一把连着尾杆的金属管状火器,约比寻常的金翎箭长出半臂,上有扳机和握把、手托。太子举起手中的火器,侧脸瞧见一脸疑忌的言溥博,遂笑道:“皇弟可曾见识过此物?此乃来复枪,系昨日外邦兵器使节上贡之物,父皇见了只说是神器,特命本太子今日带了来,以期一试它的威力。”他一指身后的闻意远,又道,“意远是本太子的门客,倒是深明这来复枪的要领,昨儿用来射箭靶,竟是每枪命中靶心。今日便让他使这来复枪,姑且看看收获如何!” 言溥博眼光冷冷地掠过闻意远,笑对太子道:“此物在太子手里,自然是无往不利。只是火器虽然威力无穷,但却极其讲究巧技,皇兄自当小心,莫要被其所伤。” 这边正说着,那边言舒容便脚步轻盈地走到了项庭真跟前,眉眼含笑道:“真姐姐,你也来了!今儿父皇兴头可足呢,让皇兄几个逐鹿御林,咱们虽是姑娘家,可也不能落后于人前!他们有他们围猎百兽,咱们有咱们策马游园,可好?” 项庭真不好意思地笑道:“多谢公主美意,可惜庭真愚笨,并不会骑马,恐怕要扫了公主之兴了。” 言舒容正在兴头上,却也不便勉强项庭真,黑滇滇的眼珠子一溜,目光落在了项云杨身上,伸出纤纤玉指着他道:“你,四个字,可会骑马?” 项庭真听公主唤自已兄长为“四个字”,不觉忍俊不禁。 项云杨一本正经地回道:“我不会骑。” 言舒容却乐了,喜笑道:“原来你也不是什么都懂啊!你不会骑,我会,我教你,如何?” 项云杨淡然如轻风的脸庞此时竟泛起了一丝难为情,讷讷道:“草民不敢。” 言舒容哪里肯依,“四个字,本公主就想教你骑马,你快跟本公主来!”言罢,掉头就走,她的两名侍女走到项云杨跟前道:“公子,公主有请。” 项云杨无法,只好跟了上去。言舒容走到前面,一眼瞧见了闻意远旁边的那匹伊犁马,顿时大为喜爱,几步奔上前去拉过马缰,一跃上马,鹅黄色绣金盏花的裙摆翩飞如蝶,她笑声如银铃:“这马儿性情温顺,禀性灵敏,初学骑马者最合适不过了!” 闻意远尚未来得及说话,那边言溥博看到了,急忙道:“皇妹,你快下来!” 言舒容充耳未闻,策马来到项云杨身旁,笑道:“这儿人多,我在那边等你!”语毕,一勒马缰便往前方辽阔的草原疾驰而去。 来到绿草如茵的大草原中,言舒容方才停下马儿,回头笑望着紧跟过来的项云杨,耳垂上银丝掐玛瑙珠子的坠子轻轻摇曳,映得她笑靥如花:“四个字,那边风景好看,我带你过去瞧瞧,回头再教你骑马!”她说完,朝项云杨伸出了手来。 项云杨犹豫了一下,道:“公主,不宜行远。” 言舒容笑道:“不远,就在前头,那一片花海!” 举目远眺,果然看到有星星点点的各色花朵迎风摇摆,煞为动人。 “快上来!”言舒容催促道。 项云杨眉头微微一皱,终还是走上前来,径自扶着马鞍上了马背。尚未等他稳坐,言舒容便使劲一夹马腹,马儿顿时疾奔如箭。项云杨身子一晃,几乎就要摔下马去了,只本能地抓住了她的肩膀,触手是满掌心的柔若无骨,他心头一跳,忙又松开了手。 言舒容轻软的青丝顺着风势拂在了他的脸面上,痒痒的,夹杂着芬芳的玉兰花香气,丝缕地纠缠在他的眼前,萦绕在他的鼻息间,无端地让他心神不宁。 马匹越跑越快,眼看就要跳踏进花海里了,言舒容生怕马蹄会践踏了花儿,连忙收了缰绳,不料此时马儿却如不受控制一般,依旧往前疾奔着,且一边嘶鸣着,一边不安地摇晃着脑袋,那往前奔跑的势头越发猛烈了。 言舒容往日所骑的均是极为温顺安静的马匹,何曾遇到过这样马儿失控的情状?一时亦是大为惊慌,不知如何是好,只是惊叫着两手紧紧扯着马脖子,满心都是恐惧。 第153章 杀心 项云杨不通骑术更是束手无策,又生怕公主千金贵体有闪失,不及多想一下在后头抱紧了言舒容,就是想着万一落马,他便以身体替公主挡上一挡。 那马匹益发狂躁不安了,发疯也似地往前方奔去,一头扎进了山林之中,目不择路地穿过树林往深山里奔跑。 言舒容害怕得浑身发抖,整个儿贴在马背上一动也不敢动。冷风疾劲如刀锋般从脸上刮过,项云杨心下虽然惊惶,可眼下最要紧的却是公主的安危,他只极力护在她身后,分毫不敢松开手来。 也不知失控的马匹跑了多久,只见眼前全是密密集集的树木野草,不见半点出路。马儿看不清路便到处乱窜,一下错踏进了灌木丛中,马身猛然一颤,言舒容手下一滑,整个儿被甩下了马背,项云杨亦随之跌落下来,两个人重重地摔倒在了野草横生的山边。 言舒容落马所在之地却是个坡顶,她收不住势往坡底翻滚下去,项云杨不及拉她,却被她顺势带着一同往下坠落。 天旋地转之间,只觉得腿部一阵剧痛,言舒容惨叫了一声,身子猛地一撞,终于停了翻滚之势,却是到了杂草覆盖的山坡底部。 项云杨生生在她之前煞停身体,顾不上自已浑身的疼痛,急急把她扶了起来,道:“公主,你可还好?” 言舒容环佩尽失,发髻松乱,满手满面都是荆草割伤的血痕,她稍一挪动双脚,便痛得花容失色,一下站不住摔倒在了项云杨臂膀里,道:“好疼!我的脚好疼!” 项云杨忙扶她坐下,看到那玉缎彩绣细梅的绣花鞋上竟满布血迹,言舒容一手抚上被利石戳伤的小腿,痛得眼泪直流,泪珠滑过圆润如玉的脸庞,如带雨梨花般楚楚可怜。 项云杨连忙从身上撕下一方布帛,细致地替她包扎起来,一边道:“不用怕。” 言舒容觉得一身骨头似要散架也似的,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,再环视一下形同荒郊野岭的四周,愈发张皇起来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,喃喃道:“我怕,我害怕,我知道错了,不要害我,我知道错了。” 项云杨一边包扎着,一边抬头看向她,只见她面白如纸,双目恐慌,全不似之前的慧黠灵动。正想出言安慰之际,她却交抱起了双臂,哽咽道:“为何如此?为何不愿放过我?我只是一个公主,我不会威胁到她们。” 她的身子瑟瑟发抖,如同是疾风中的一株娇花。项云杨轻声道:“公主,别怕,草民会护你离开。” 言舒容含泪看向他:“你会不会跟她们一样?” 项云杨站起身来,并没有回答她,只自顾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巧的司南,分辨了一下东南西北的方位,方道:“往那边去。” 言舒容犹自惶然:“我走不动。” 项云杨想了想,背对她在她跟前单膝跪下,道:“我背你。” 言舒容怔了怔,细细伤痕满布的脸面上泛起了一抹嫣红,她犹豫了片刻,终于还是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。项云杨也有微微的不安,可此时寻生路要紧,便也不再迟疑,道了一句:“公主得罪了!”便将她背了起来。 言舒容脸颊滚烫得如火烧一般,两手局促得不知该往哪里放,只好紧紧抓着他的衣服不放,终究还是感觉到来自他身体的温热与气息,一颗心顿时如小鹿乱撞般再也安静不下来。 御林里,言溥博眼见皇妹骑着本该是闻意远的伊犁马远去了,一颗心悬了悬,忙吩咐身边侍从跟上前去保护公主。 闻意远回过身来,看到站在观武台上的项庭真,不觉朝她露出了一笑。项庭真心下暗自唏嘘,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与他分说,可眼下她与他都必须守着各自的身份与界限,纵然有心,却是无以靠近的余地,这样远远看一眼,便已是莫大的奢侈了。心下泛酸,她却不欲流露出来,唯得挤出笑意,朝他挥了挥手。 言溥博在一旁看在了眼里,那潜藏于心底的杀气渐次地深重起来,深邃的俊眸里有寒彻骨的冰霜,冷冷地掠过闻意远。 狩猎在皇帝的一马当先之下拉开了战幕,众皇子以及群臣精兵们紧随其后,只见前头尽数是为今日狩猎所放养的大小禽兽,除了以竞技箭法之用的小畜鹿、羊、兔、獐,更有几头凶猛的野猪、黑熊、白唇鹿、狍子放跑其中,以增加逐鹿围猎的难度。 待得皇帝一连猎杀了禽兽无数,尽了兴致后,身后的皇子和臣子方敢放开手进行狩猎。太子得了皇帝的准予,与闻意远一同以来复枪追捕群兽。言溥博则手持黑漆犀角长弓,以金翎箭射猎。本来太子当先,他本该退居次位才是,眼见闻意远跟随太子在前方,他一时暗动了心思,遂渐次勒紧了马缰,放慢了速度。 这时,前方一只受惊的野兔飞快地奔跑过去,言溥博何其敏锐,立即弯弓射箭,只听得“嗖”一声,利箭迅猛地往那野兔射了出去,精准地越过了闻意远的座骑,一箭命中了野兔。闻意远的马儿奔跑之下踏在了野兔之上,马蹄一绊,险些就要将闻意远整个儿抖落下来,他忙稳住了身体,一手用力揪紧了缰绳,马儿受惊之下前蹄高高仰起,发出了尖利的嘶鸣之声! 言溥博再度拉弓,脸贴近长弓,眸子阴冷地半眯起来,箭头似乎也带上了势不可挡的肃杀之气。这一刻,瞄准的却是闻意远。 “王爷!王爷!” 正自剑拔弩张之时,身后却传来了侍从们慌张的叫声:“王爷!不好了,公主失了踪影!奴才们遍寻不着啊!” 一时众人都停下了狩猎,惊异地围拢了过来。 言溥博敛一敛胸中的戾气,放下弓箭,方掉转马头看向侍从们道:“本王不是吩咐你们好生护着公主么?为何会失了公主的踪影?” 为首的侍从诚惶诚恐道:“公主骑马往东边草地去了,奴才们远远地跟上前去时,本还能见着公主,没想那马儿却越跑越快,奴才们尝未来得及赶上,公主便不见了踪影。” 第154章 一步难,一步佳 如此一来,狩猎不得不中止了。皇帝闻知公主不知所踪,顿时龙颜大怒,立即下令众人前往搜寻。 与公主一同下落不明的,还有项云杨。 项景天得悉消息之时,惊慌不已,既担心亲儿的安危,又忧心公主的周全,唯恐会惹祸上身,一时只是坐立不安,忐忑得无以复加。 项庭真一边安慰着父亲,一边留心着从猎场返回的人们,直至看到闻意远策马出来,方才稍稍安了安心神。 闻意远向太子请了一个方便,方跃下马来,快步来到她面前,道:“皇上命太子和晋王率群臣前去找寻公主。我知道云杨和公主在一起,有云杨在,想来公主不会有大碍,你们不要担心。” 项庭真静静片刻,项景天闻言当即上前来道:“唯今只有尽早找到公主,方能一平皇上怒气,但求公主无恙,方能保得云杨和项府上下无虞啊!” 闻意远点头道:“项大人放心,闻某也会出一分力,你们只管静心等待。” 眼看他就要转身离去,项庭真情不自禁地叫住了他,待他回头看向自已之时,她垂一垂眼眸,轻声道:“万事当心。” 闻意远目光眷眷地流连在她脸庞之上,“我会的。”为了你,我一定会保重自身。这句话当着项景天的面不能明言,他再度深深看她一眼,方掉头离去。 没有人留心到,一直在后头默不作声的项庭秀,此时慢慢地抬起了眼帘,眸光清冷地望向闻意远的背影,秀容上那淡不可觉的杀气,却与言溥博如出一辙。 方向未明的深山野林之中,项云杨背着言舒容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去,放眼前方,仍旧是茫茫不见尽头的野草繁树。 言舒容虽仍觉不安,但心绪已然平静下来,不再如适才慌乱不能自持,她在后头小心地觑一觑他,语气是刻意彰显的满不在乎:“刚才是本公主与你闹着玩呢,你别放在心上,我可没那么胆小!” 项云杨安之若素:“我知道。” 言舒容有点不甘心:“你知道?你知道什么?” “知道你没那么胆小。” 言舒容注视着他淡然如初的侧脸,道:“我却不知道,为何你这样与众不同?我觉得你好有趣,比那些满嘴满眼都是之乎者也的老学究有趣多了!” 项云杨唇边微微泛笑:“觉得我有趣,因为你也有趣。” 言舒容怔了怔,旋即苦笑摇头道:“我?不,不,不。我与你不一样,你就是你,而我,并不是我。” 项云杨脚步愈发沉重了,背着她走了大半个山头,体力已是不堪负荷,他略停了一停,方要继续往前走,旁边丛丛杂草之内冷不丁地窜出来一头白唇鹿。言舒容此时草木皆兵,还不待看清是什么,便已经吓得尖声大叫起来,一边本能挣扎着想逃。项云杨一个重心不稳,整个儿摔倒在了地上,那头白唇鹿虽非猛兽,却是受了惊,一时失了常性朝他们奔扑过来。 言舒容满心惊惧,眼看那白唇鹿就要往自已脸面上扑将而下,她骇然尖叫着往后退去。项云杨想也不想,重重地压在了她的身上,将她抱在了怀中,以身体和双臂将她牢牢覆盖着,如同是坚不可摧的屏障,抵挡着一切有可能的伤害。 言舒容来不及反应过来,恐慌地将头埋进他胸膛之中,他的体温那样暖实而包容,稳妥而安然地将惊栗不定的她围拢其中,让她不必四处张皇,无处可依。不必再与过往身处后宫之时一样,因着她是母妃的女儿,无可避免地面临着来自旁人的冷箭,空有公主之尊,却难逃斗争的牵扯。 在许多人眼里,她是公主,也是棋子,可以用以制衡母妃,母妃的疼爱再多,亦难以时刻护她周全。 害怕,很害怕,因着不知下一刻又将面临什么绝境。 项云杨一动不动地抱紧她,身后白唇鹿狂奔过来,一下扑过项云杨的背脊,宽大的蹄子重重地踩踏在他的肩背之上,他尤为吃痛,却只是闷闷地呻吟了一声,仍旧纹丝未动。 所幸那白唇鹿并无伤人之意,跨过了他们二人后,便迅速地往前方逃窜而去了。 项云杨方才放松下来,才想松开她,不料她却死死攥着他的衣襟,瑟瑟道:“我不想留在这儿,可是我已经没有勇气往前走了,怎么办?怎么办?” 他低头看着满脸仓皇的她,道:“我背你走。” 她抬起头,泪盈于睫地注视他片刻,方道:“要是你也走不动了呢?” 他微微笑道:“一步难,一步佳,总会好的。” 言舒容哽咽着点头,看着他转过了身去,她没有犹豫地攀上了他的背脊,仍旧由他背着往前走。这一次她双手环住了他的脖颈,把头靠在他的后肩上,泪水无声地淌下,泅湿了他的衣裳。 半个时辰过去,一个时辰过去,仍旧是没有公主和云杨的消息。 眼看天色渐暗了,项景天自去外头与别的文官商议对策,在宫苑里等候的项庭真越发焦灼难禁。 项庭秀坐在黄花梨木圈椅上,看着在跟前来回踱步的姐姐,轻声道:“吉人自有天相,二哥哥会安好的。” 项庭真看了她一眼,胸中忧虑难解,便也不予回应。 项庭秀看一看窗外的落日余晖,缓声道:“有时候,妹妹会觉得天命难违,再多的事在人为,亦是难敌天意。要是天不从人愿,用心亦是一场空。但要是天公作美,一切不过是顺理成章,手到擒来而已。” 项庭真耳闻着她这话说得古怪,转头思疑地盯着她,道:“公主下落不明,二哥哥亦不知安危,正是人心惶惶之时,你说这些话做什么?仔细传到外头去,招致祸端。” 项庭秀轻轻一笑,转身把窗扇合上了,“姐姐说的是,既然如此,妹妹小心点说话便是。横竖也该让姐姐晓得利害了,便趁着还有挽回的余地,让妹妹如实告知姐姐罢。” 项庭真蹙一蹙眉头,看着她把门窗都掩紧了,犹疑道:“此番是你央求爹爹把你带来的,你一定不是要与晋王见最后一面这般简单,你究竟想怎么样?” 第155章 我会成全你 项庭真怒目以对:“是你,是你在王爷跟前推波助澜,让他去对付意远,是不是?” 项庭秀垂下头,语气幽凉:“我并没有推波助澜,我只是让王爷知道,姐姐的心意所属。王爷想要得到姐姐的心,最大障碍还是闻公子。” 项庭真一下甩开了她的手,冷声道:“你的心在王爷身上,既然你想得到王爷,为何还要让王爷对我纠缠不休?为何要算计意远?对你有何好处?” 项庭秀扬眸看着她,面容上柔媚似水:“因为王爷说过,只有娶了你这个姐姐,才会纳我这个妹妹。晋王妃非你莫属,你一天与王爷僵持不下,王爷便不能心安理得地纳我为侧妃。既然如此,我只能助王爷一把。” 项庭真忍不住扬手掴了她一掌,恨声道:“不知廉耻!” 项庭秀捂着脸庞,却并不在意,冷笑着道:“我什么都没有了,还要廉耻做什么?我只想与王爷在一起,别的我都不在乎。” 项庭真心底泛起森凉的恨意,手掌心有隐隐的痛楚经久不散,只暗暗地握成了拳头。她压一压胸中怨忿,平静着语气道:“要怎样,王爷才肯放过意远?” 项庭秀侧过身去,用银簪子挑一挑欲明未灭的灯芯子,悠然道:“王爷想得到的人是你,只要你肯委身,王爷自然会放过闻公子。” 项庭真不由沉默了下来,益发显得密不透风的内殿有些翳闷,闷得似乎有些微透不过气来了,就连呼吸,亦似苟延残喘一般。也不知过了多久,外间应是天色已晚,殿中越加阴暗无光了,一星点微弱的灯光照不亮彼此的面目,亦照不进彼此寒凉如冰的心扉。 项庭秀唇角扬起讥诮的弧度:“姐姐,这儿可是御林,是今上狩猎的地方,这深山之内,想必常有野兽出没,树木繁茂,又是极好的屏障。要想让一个人死得顺理成章,这入夜之时便是最好的时机。即便闻公子今儿大难不死,还有明日呢,王爷一定不会错过这样好的机会。倘若姐姐执意拒王爷于千里之外,恐怕只会让闻公子更为危险。” 这些话经由她低柔温吞的语调娓娓道来,仿佛是一把锋利的刀斧狠狠击落,直震得项庭真两耳发疼。在怔忡的瞬间,她只觉得有清凉的风自背后掠过,止不住打了个寒战,就连心也整个儿抖了一抖,将唯一一点的不忍也抖落在地,支离破碎成为决绝不留情的念头。 项庭真深深吸了一口气,望着项庭秀,缓缓点头道:“为了王爷,你廉耻不要,亲情不念,也可谓是用心良苦了。甚好,既然如此,我甘拜下风,我输了,我再不会拦你。” 微弱的灯光里,项庭秀侧头看着她,眼光里只有不愿罢休的坚执。 项庭真眼里泛起了一抹泪光,哑声道:“为了意远,我不会再与你争,我会成全你,我会好好成全你和王爷!这一回,我一定会让你成为晋王侧妃。” 夜幕之下,茂密山林之中,没有日光的照射,四处一片黑暗。前往寻找公主的众人均点起了火把,一刻不敢停歇地往前搜索。山路狭窄,容不得多人的马匹前行,众人只能徒步行走在野草横生的道路上。粗壮高大的树木重重密集,更添了几分步履维艰。 闻意远背着来复枪走在前方,身后是言溥博及其部下。一路穿过树木丛林,偌大森林之中,只闻得众人踩踏在厚积落叶上的“沙沙”声响,偶尔自远处传来兽鸣长啸,穿透安静的夜空,落进众人耳中,只觉阴森可怖。 闻意远镇定着心绪,每走过一段路,便大声呼喊云杨的名字,却是一无所获。 才要踏上底下的一条山径小路,闻意远却听得身后有弯弓搭箭的声响,他当即回过头来,金黄的火光之下,却见言溥博的部下已放开了手中之箭,锐利的箭头正以迅猛之势向他射来。 他一惊之下本能地闪开了身子,一下避开到路边,眼见那支箭飞快地从他身旁掠过,穿透了他的衣袖,落在了灌木丛里。 不待他说话,言溥博便冷笑着走上前来,道:“躲得过初一,躲不过十五。太子还在山下候着,但愿你能完好无损地回去见他。” 闻意远定下了神,却是不惊反笑,将背上的来复枪卸下来,握在了手里,“闻某可没有王爷这样大的胆子,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非但徒劳无功,还会招来祸患,得不偿失的事还是少干为妙。” 言溥博脸色冷了又冷,“这一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是本王回敬你的。有一些人和事,你不配得到,却非要据为已有,便是不自量力。你既然是个聪明人,也该知进退才是。” 闻意远才想说什么,忽而闻得前方传来几声幽长阴森的嚎叫,如是划破长空的鬼哭之声,一下震得在场诸人心惊胆战。 是狼嚎,真真确确的狼嚎,并且正自远而近,野兽皮肉摩擦着丛林往前疾奔的声响愈发清晰可闻了。在萧冷的深山之腹,众人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,因着那动静来势凌厉而躁乱,前来的该是一群野狼。 言溥博以及他的部下均不敢掉以轻心,纷纷举弓搭箭。过不多时,只见远远的灌木丛抖动不止,紧接着,几头巨大的黑影自上而下地窜过了灌木丛,青幽的狼眼闪动着森凉骇人的光芒,以凶猛迅捷之速往人气最盛的地方疾奔过来。 众人一刻不敢迟疑地往前方射箭,然而乱箭之下却是未能将群狼击退,受伤的恶狼更是凶恶无比,喘息着粗重的气息逼近过来,空气中弥漫着野兽身上的血腥恶臭,犹为惊人心魂。 眼看群狼就要扑将上来,众人取箭拉弓费时,一时只得节节后退躲避。 闻意远却仍旧站在原地,沉着举起来复枪,稳住心神盯着那几双狼眼,枪头瞄准了,扳机扣下,只听得震耳的火器轰鸣,弹头形如电闪般毫发无差地击中了狼身。一下,两下,三下,四下,群狼惨嚎着惊跳数步,终于接连倒地而亡。 带着浓重弹药气息的枪口兀自冒着白烟,闻意远面沉如水地放下了枪支,身后言溥博的目光却更比适才添了几分忌惮的杀气,那眸子里的幽光堪比骇人的狼眼,几乎恨不得撕其肉噬其骨。 闻意远一边往枪支里装着弹丸,一边气定神闲道:“王爷受惊了,草民虽然慢了一步,终究还是比弓箭来得迅捷。” 言溥博咬一咬牙,道:“你别以为你手里有外邦火器,便能有恃无恐。这本是太子之物,本王命你,速将此物将交还给本王!” 闻意远笑笑道:“这来复枪可不比弓箭,掌握不来,一不小心就要走火了,草民是怕王爷不知要领,反被其所伤,那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!” 言溥博素来自矜王爷身份,又是众皇子中骑射出挑者,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冷嘲暗讽,一下着了恼,厉声下令道:“闻意远冒犯亲王,速将他拿下,就地处决!” 众侍从才要上前,闻意远出其不意地将手中枪支举起,黑洞洞的枪口一下瞄准了言溥博。 夜来风动,夹杂着春寒的料峭阴冷,阵阵吹送于林间,萦绕在肌肤之上,竟如刀锋般刮痛心神。不远处是群狼狼籍的遍地尸首,血腥气息渗在冷风之内,竟如丧考妣,惊得人心一下跳一下跳,张皇不定。 闻意远手中紧握着枪支,盯着瞄准的标尺,半眯的眼睛里是冷冽的决绝之意。 言溥博大惊失色,身后的一众部下不约而同地举起了弓箭,齐刷刷地以箭头对准了闻意远。 山林黑暗之处,剑拔弩张的对峙犹如一触即发的杀机,是你死我活的誓不回头。 第156章 白玫瑰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,项云杨已背着言舒容走过了许多里路,依着司南的指路,该是将近山林的出路了,只消再坚持下去,就能安全到达了。 言舒容饥寒交迫,只是无力地伏在项云杨的肩头罢了。 一路走过,虽然有项云杨为她摘下野果充饥,可是酸涩的青果子却不能缓解她的疲惫,她流着泪喃喃道:“我胆子真的好小,好小,我怕死,我怕我会死在这里……” 项云杨亦是筋疲力尽,可是他不能倒,他必须支撑下去,口中静静道:“你不会死。” 言舒容啜泣道:“每个人都会死,不过早晚罢了。” “有我在,不让你死。” 言舒容心头一动,有点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,抬起泪眼望向他。此时的他纵然难掩倦容,依旧在眼眸内透着从容淡定的神态,这一份从容淡定,足以让她惊慌的心神得以安歇。 她一口一口咽下果子,含泪道:“有你在,我不愿意死,我要好好儿的,好好儿地活着出去。” 接下来的路,他们都没有了言语的力气。言舒容的脚稍能动一点了,她便扶着项云杨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走,两个人无声无息地相互扶持着,踏过荆棘,越过山丘。终于,终于远远地瞧见了来时的那片花海。 另一边的深山绿林之中,闻意远眼光掠过那数支尖锐的箭头,嘴角微微一扬,讥诮笑道:“王爷当心。” 言溥博满目思疑,正不知他意欲何为之时,闻意远却略略掉开了枪头,朝着他身后的那棵槐树扣动了扳机。 弹丸以千钧一发的火速之力从言溥博身旁掠过,呛鼻的烟火气息迷蒙了他的双眼,他转过脸去,竟见那树干上盘旋着一条粗长的银环蛇,正吐朝他吐着腥红的信子。那弹丸正中银环蛇的脊椎骨之处,被击中要害的毒蛇微微蠕动了一下,便软软地从树上摔落了下来。言溥博的部下连忙挥刀将之砍断。 闻意远微笑道:“草民这算是以德报怨么?” 言溥博定一定惊乱的心神,心知此时并非对付他的良机,便也不再多言什么,掉头便道:“公主并不在此处,前往另一个山丘继续搜寻!” 一行人正赶往别处之际,便有御前的侍卫前来通报:“王爷,皇上下令不必搜寻,公主已经安然返回!” 听得公主安然,言溥博和闻意远均为之松了一口气,不及多问,急忙往山下赶去。 及至山下,却见项庭真正茕茕孑立于此。空气中仿佛还夹杂着浓重的丛林湿气,风吹在脸上,也是凉丝丝的清冽。她背靠着树干,垂首思量着什么,听到动静,抬头向他们望去,一眼看到了走在言溥博身后的闻意远。 他安然无恙,完好无损。还是那一个他,那个一脸玩世不恭的的他。 项庭真脸上露出一个恬和的微笑,缓步迎上了前去。 闻意远接触到她温柔的目光,心中一暖。只要还能在此时此刻看到她,再多的危难困境亦是微不足道的。他不由加快了脚步,不顾言溥博锐利的眼神,一下来到了她的跟前,柔声唤道:“庭真。” 项庭真却在这时垂下了眼帘,看也不看他,侧身绕过了他,走到言溥博身边,婉声道:“王爷,公主平安回来了,家兄亦是无碍,你还是回去看看公主罢。” 言溥博面上泛起一抹惊喜,“庭真,你……” 项庭真面容上有恰到好处的娇羞之色,轻轻道:“王爷的每一封信,庭真都仔细看过了。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。王爷的每一分心意,庭真了然于心,只是后悔,没有及早明白,平白错过了许多好时光。” 闻意远始料未及地看着她,错愕不已。 言溥博本自懊恼未能将闻意远射杀于山林之中,此时却得庭真如此情深相待,想必是出于庭秀的劝告,心头的阴翳顿时一扫而空,取而代之的是舒心的欢愉。他得意地横了闻意远一眼,一把执过了项庭真的手,与她携手前行,含笑道:“不打紧,只要你能明白便好,早一点晚一点,并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从此我必不会再放手,咱们以后还有许多的好日子。” 项庭真由他握紧自已的手,倚在他身侧如同是寻着了依归的小鸟,柔婉若柳:“王爷说的是,过去的过去了,庭真不会再执着,只会珍惜眼前。” 似乎有一个无形的巴掌狠狠地甩在了脸面之上,闻意远只觉得痛入心扉,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他拥紧入怀,眼睁睁地看着言溥博捧起她的清水芙蓉面,在她冰清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吻,他手握紧成拳,就连关节也泛起了锥心的惨白。 言溥博怜惜地将她的脸庞捧在手心里,留神地注视着她的容色以及她的眼光,并没有异样,只有一片楚楚动人的柔情。他方才放下心来,温和道:“你陪我,咱们一起回去看望公主。” 项庭真柔顺地点了点头。他脸上泛起满意的微笑,仍旧牵着她的手往前走去。 只余闻意远孑然立于原地,如同是被遗弃的一树枯枝。 言舒容饱受了跋涉山林之苦,此时正由宫人们众星拱月般的悉心照料着。皇帝亲自过来慰问过了,又嘱太医小心为公主调理脚伤。一时众人莫不敢怠慢,均小心翼翼地照料着公主。 看到项庭真来,言舒容急忙起身,拉着她的手道:“云杨怎样了?他把我送回来后就晕倒了,他如今可是还好?” 项庭真一手扶她躺下,微笑道:“太医为他看过了,二哥哥他无碍,只是一时体力不支而已,只要好生歇息便能恢复过来。” 言舒容稍稍安了心,想一想,又道:“明儿我要亲自前去谢他。” 言溥博笑道:“你且顾着自已的身子罢,二哥这边本王自会命人好生照顾着。” 听到皇兄唤云杨为“二哥”,言舒容抬头惊奇地看向项庭真,方才看到皇兄正牵着她的右手一刻没放,“真姐姐,你和皇兄……” 第157章 缠绵游戏(一) 项庭真眼帘颤了一颤,旋即笑意盎然道:“人非草木,你皇兄的心意,我终究是领会到了,再不会错过了。” 言舒容正自犹疑,言溥博便目含爱怜地注视着项庭真道:“皇妹,你很快就要改口,称你真姐姐为皇嫂了。” 项庭真低笑道:“公主累了,我们还是让她好生休养罢。” 退出了公主的宫苑,言溥博亲自送她返回公卿大臣们暂居的别苑。来到了仪门之处,他仍舍不得松开手,掌心里的温热的汗湿腻在她嫩滑的肌肤上,仿佛这样就是一生一世的牵绊,她从此就是他的心头之宝,掌中之珠,无论如何,他都不会再放手了,再也不会。 夜幕之下,项庭真的脸颊微泛嫣红,羞怯道:“王爷,这儿是群臣居住之地,人来人往的,被他们瞧见了,可是羞煞了。” 言溥博双手牵住她的双手,玩味地轻轻摇晃着,笑道:“怕他们做什么?看便让他们看去,咱们早该是夫妻,如今这样不过是琴瑟和谐,羡煞旁人罢了。” 项庭真到底是女儿家,只是不好意思地垂着头,小声道:“王爷,请恕庭真面皮薄。” 言溥博看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,怜爱之情益发泛滥于胸,他伸手抚上她的脸颊,“只要你言声,爱怎样就怎样,我从此只听你的,你让我往东我就往东,你让我去西我就去西。” 项庭真并没有躲避他的手掌,唇边泛起一个明媚的笑涡,道:“那好,明日皇上还会与你们一起狩猎,你现下便回去好生歇息,养足了精神头,明日为我先拔头筹。” 言溥博甚为振奋,当即答应了,深深望了她许久,方才转身离去。 项庭真面上的柔色渐次褪去,转过身,看到了门后的项庭秀,那一张苍白的面容上含着一抹凄凉的微笑,身上一袭单薄的玉色碎花长衣随风轻扬如飘零燕,如同是她那被抛诸脑后的渺小情意。 项庭真面无表情地走到她身旁,侧脸冷冽地看向她,眼睛里是一抹幽戚的寒光:“你放心,我一定会如你所愿。” 项庭秀的微笑凉凉地绽在唇边,声音哀婉:“多谢姐姐成全。” 翌日,狩猎如常进行。因着昨日婉徽公主出事,那一场激烈的角逐在皇帝的高涨兴致之中无奈中止,今日便下令众亲贵臣子务必全力以赴,以猎获禽兽之数最多者为胜,奖赏赤金打造的弓箭一副。 闻意远不知何故没有跟随太子下围场,独自一人枯坐在观武台末端,神色淡漠如是秋风刮落的萎叶。 围猎竞技之中,言溥博势头强劲,若非顾忌太子颜面,他势必将是收获最为丰盛的一个。饶是留了一手,他亦仅比太子少猎了一头豹子而已。 皇帝眼见众位皇子骑射及胆识均为了得,龙颜大悦,除了将赤金弓箭赏给了太子外,又另赏了一支赤金哨箭予言溥博。 这一天围猎下来,言溥博却全无倦意,他捧着赤金哨箭来到项庭真面前,一张俊脸上兀自带着薄薄的汗湿,笑容清朗:“这是我为你奋力得来的,属于我,也属于你。” 项庭真掏出绢子,贴心地为他擦去脸上汗水,笑意甜甜:“我瞧见了,王爷马上英姿飒爽,是庭真心目中的真英雄。” 言溥博闻言,不觉开怀而笑。 项庭真微笑道:“王爷,今日这般高兴,庭真想为你好生庆贺一番,不如……”她眼波柔媚流转,含羞垂下头来,“不如在王爷宫中设下晚宴,庭真前来相伴。” 言溥博喜上眉梢,欣然应允。 前往赴约之前,项庭真着意地打扮了一下,蔷薇粉银丝的外罩轻纱长衣,下面是蜜合色绣香菊的轻罗裙,头上松松挽一个家常的堕髻,簪着一枚雅致的三翅莺羽珠钗,发髻底下垂下青丝一束清娴地搭在肩头,十分清丽动人。 前往言溥博宫苑的路上,遇着了一脸落寞萧索的闻意远,他昨夜该是未能安心入眠,两眼窝底下乌青一片,下颌冒出了胡子拉碴,神色犹为憔悴。她心头一阵刺痛,强忍了一忍,才想继续前行,却听闻意远哑声道:“不要去,可以吗?” 项庭真两手放在跟前,拢着淡粉色的广袖,端然而立。她抑制着满心的酸楚与不忍,不敢正眼看向他,木然地直视着前方。 闻意远站在她身后,沉沉道:“算是我求你,我求你,告诉我这是为什么?” 项庭真一时默默,风吹乱了她刻意梳理过的发丝,几缕翩飞地扰痒了她的脸颊。她心下迟疑了许久,最终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,径自迈开了脚步,渐行渐远。 言溥博亲自候在了宫门前,看到她来,便殷切地迎上前去,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了她一番,笑道:“庭真,你今夜真美。” 项庭真笑盈盈道:“女为已悦者容而已。” 言溥博微微笑着,此时此刻,他再度以十指紧扣的方式牵着她的手往里走。所不同的是,这一次他尤其的用力,手指紧紧地勾着她的指缝,她不觉有些微的生疼,他察觉到了,忙稍稍放松了,怜惜道:“对不起,是我一时太情切,忘了你的感受。” 项庭真与他一同站定在偌大殿中,四周是刻画雕彩,穷工极丽的奢华殿宇,连带他眼内的情意,亦是这般难能可贵,可贵得必须穷尽她所有的伤心,方能换取回来。 她低低笑道:“王爷不必有愧,庭真说过,只想与王爷一起珍惜眼前,受一些苦,亦不过是考验罢了。” 言溥博的眼眸在金黄的灯火中恍如明熠的寒星:“庭真,庭真,我真的不敢相信,你又再回到了我的身边,从昨夜开始,我就感觉是美梦一场。直至现下这一刻,我还是觉得如置梦中。” 项庭真抬起眼帘看向他,盈盈的水光遮盖不住她眸中的情意:“溥博,可知为何我一直不愿意原谅你?因为我害怕,我害怕你所说所做的只是因为你不服输,我害怕你的心根本不在我身上,那种痛苦的滋味,我再也不想尝了。你能不能答应我,不要再离开我,这一辈子都不会?” 第158章 缠绵游戏(二) 他再度牵起她的手,踏过凿地为莲的地面,双双在花梨木团福朱漆桌旁落座。精致的小菜已经摆在了桌上,当中一个白玉酒壶散发着馥郁的酒香,未饮人先醉。 项庭真径自取过酒壶,为他斟满了羊脂白玉盏,盈盈笑道:“溥博,今夜我只想好好陪着你,与你说说心底话,也算作是这段日子的弥补了。” 言溥博转首凝视着她,柔声道:“日后,还会有许多个这样的夜晚。” 项庭真将羊脂白玉盏送到他的面前,“正是,可今夜不一样,这是我们重归于好的第一夜,庭真只想好好度过。” 他接过她手中酒盏,欣悦地一饮而尽。酒不醉人人自醉,他情不自禁地扶住了她的肩膀,“我很想你明白,我很清楚我想要什么,我不想再沉缅过去,我只想告诉你,我希望你留下,我希望和你在一起。” 她任由他的接近,再度替他斟满了一杯,巧笑倩兮:“我知道,我知道,你的心意,不必你说,我都知道。否则,我也不会回来。” 他不知不觉中饮下了第二杯、第三杯酒,言语间有淡淡的酒香,“不会,你不知道,你根本不会知道。我欢喜你,因为你说的那一句水来我在水中等你,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。我藏在母妃内殿中听你说的这些话,我就知道,你与她们不一样,她们莫不是看中我的王爷身份,只有你,只有你因为我是我,不因为我是晋王,不因为我是皇子,哪怕我是一介庶民,你都会生死相随,是不是?庭真,是不是?” 她听他提起往事,心中微泛波澜,仍旧是不动声色地柔婉笑着,为他送去第四杯酒:“这个自然,庭真一心牵系着你,为了这一段情,生者可以死,死者可以生。” 他把持不住,一把将她拥紧入怀,头重重地埋进她的肩窝里,呢喃着道:“这么些年以来,身边来来去去那么多人,都是为他们自已,眼里没有我,只有他们自已。我做的每一件事,说的每一句话,都是为了我这个身份,不是为我自已。只有你,只有你让我觉得,我不是晋王,我只是言溥博,只是你一心钟情的人。” 这样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她整个儿惊了一惊,她渐次地回过神来,动一动身子想要从他怀中离开,他却更加紧了力道,将她牢牢拥抱着,温热的双臂为她稍觉冰凉的身体带去一丝暖意。她偎在他怀里动弹不得,只觉连呼吸也是局促的。然而口上只能温柔如常:“溥博,你别怕,我会陪着你,别怕。” 他双手环抱着她,话音里带上了一抹浓不可化的怨戚:“我以为庭秀会与他们不一样,可是我却发现,她与他们无异,她想要的不是我,只是她想得到的侧妃之尊。她这么处心积虑,就是为了达到她的目的,我很失望,我对她很失望。你放心,我不会再为她伤你的心,我不会再理会她,我只会好好陪着你,不让你受委屈。”他抬起头,凝望着怀里的她,“对不起,对不起,我不会再伤害你了,我不会再让你伤心了。” 项庭真不知为何,整颗心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攫紧了,喉咙有透不过气来的梗塞,她哑声哽咽起来,竟是止不住泪水。她深吸一口气,想说太晚了,可是开口却是道:“千金难买回头笑,难得你肯回头,我会……我会忘记过去的。” 她擦去泪水,又将一杯酒水递到他面前。他一手拿过酒杯,喝下了一半酒水,余下的一半,他送到了她的唇边,在她耳畔轻道:“这一杯迟来的交杯酒,是我对你最大的补偿。” 项庭真不得已,只好就着他的手喝下,酒液清凉而甜蜜,在入喉的一瞬却辛辣呛人,她不由连声咳嗽起来。 言溥博眼眸里流露出一丝心疼,他捧起她的脸庞,低头凑近她。项庭真心头一颤,下意识地别开脸,他的气息淡若轻风地扫拂在她光洁的额头上,带着浓郁酒香的唇轻轻点落于她眼角之上,将那一滴泪水吻去。 项庭真浑身微微一抖,打心底里的抗拒让她使劲地转过了脸去,一手挣开了他。 他已经有了七八分醉,只知再度伸手将她拉进怀里。与此同时,有侍女从殿外走进,才想通传,项庭真连忙朝那侍女摇一摇头,道:“王爷醉酒,莫要出言惊扰。” 言溥博哪里有心思留神其他,仍旧醉意朦胧地靠在她的肩头。项庭真这时将他扶起,一边往内殿走去,一边柔媚道:“溥博,你也累了,让庭真伺候你歇下罢。” 走进内殿,绕过一架通天落地的云母雕玉兰缠枝屏风,便是寝殿了。言溥博身体内有汹涌不止的情潮泛滥,一手拥着项庭真往六尺宽的金丝楠木阔边床走去。 他们一同在床边坐下,床边悬着的鲛绡纱帐随着殿里的过堂风飘荡如云雾。 他低头深情凝睇,温浅的气息扫落在她的脸颊上,她仰起头,骤然接触到他蕴藏着无限柔情的眸光,她的双眸不禁透出了些微羞涩的意味,垂下眼睑,不敢再直视他。 酒意之下,他却是炽热而狂放的,唇轻轻地触碰到她的额际,她阖上了眼睛,连呼吸也是细微而战栗的。 当他意欲再往下之时,她却一手抵住了他的唇,声音里有娇羞的意味:“溥博,你等一等。” 她缓缓起身,媚眼如丝地注视着他,他恋恋不舍地拉着她的手,嗓门是慵懒的沙哑:“不要走。” “你放心,我不会走。”项庭真慢慢地松开了他的手,含笑来到殿中,逐一将鎏金蟠花烛台上的烛火给吹熄了。 殿内渐次地陷入了黑暗之中,伸手不见五指,言溥博摇摇欲坠地站起了身,高声唤道:“庭真!庭真!你在哪儿?” 有人朝他伸出了纤纤玉手,一下执住了他的手掌,庭真的声音在近旁响起:“溥博,我在这儿。” 他不愿再等待,将她抱进怀里,一手猛地抬起她的下颔,嘴唇压在了她的唇上,眷恋地吻着她,舌尖纠缠着她的舌尖,彼此间有不可自抑地沉醉,他们更贴近了对方,各自的体温如思潮中不能控制的爱意,正汹涌地包围着彼此,怎么也不愿放开。 才发现床铺竟是如此的柔软,她整个身子似都坠入了其中,他捧着她的脸庞爱怜地吻着她,她起始还有一丝赧然的矜持,及至他的吻益发深入,她自喉中发出了迷蒙的呻吟,深深浅浅地回应着他,只觉仿佛有一团不知名的火焰于周遭重重包围,散发出迷人心神的火烫。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地洒落在她脖颈间,那股如火般的炙热伴着他的撷取仿佛就要将她吞没一般。 如此一夜温柔缠绵无尽。 天明时分,迷蒙的日光自朱漆镂雕长窗外照射进殿内。 美梦乍醒之时,他只觉得头脑间有宿醉的疼痛,眼角余光之中,身旁玉枕之上仍可见乌黑如缎的青丝散落。他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,翻身将她拥紧,声柔如蜜:“庭真,我今日就向父皇请旨,让他为我们赐婚,让你再次风风光光地嫁给我。” 怀里的她犹豫了一下,方才仰起头来,低低唤道:“王爷,是我。” 不过是一瞬之间,他尚未及从巨大的震惊中反应过来,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,紧接着是一迭声的惊讶之叹,以及那个熟悉而婉柔的,此时却是满含痛愤的声音:“溥博,庭秀?你们怎么可以……” 昏蒙的视线一下子清晰了起来,他此时方看得真切,那个在他身侧婉转低柔的人儿,满脸惶惶不安的娇羞,不是庭真,竟是庭秀! 第159章 家门不幸 这一刹那,他仿佛感觉自已没有了呼吸,所有的精气神都坠落入了万劫不复的谷底。他不知道自已是怎么把庭秀推开,懵懵然地坐起身来的。脑中,眼前,耳畔,全是昨夜的一幕一幕。 殿门前,站在当先的是项庭真,后头是受她提醒前来请言溥博到围场再现雄风的众臣子女,还有她和庭秀的父亲项景天。 没有人敢相信自已的眼睛,也不会有人想到,项庭真不顾礼数领他们进入内殿的目的是什么。 项庭秀显然是猝不及防,满脸难堪得无以复加的羞红,她哪里经得住在此等情形中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,顿时哀吟了一声,以锦衾掩住了脸面。 言溥博心神涣散,哪里顾得上她,只是木木然地转脸看向项庭真,接触到她惊痛的目光,他的一颗心犹如被重锤毫不留情地接连槌下,反复地,重重地,没有丝毫感情的,将他的满怀情痴一手摧毁。 他只穿着月白色的寝衣,整个儿虚脱似地从床上滑落下来,两脚轻浮无力地触及地上,沉沉坠在他心头的震痛使得他连站都站不稳,每迈出一步,都似是狼狈的踉跄,几乎是背负着无尽的哀楚与疑问蹒跚前行,那样沉重,重得他站不直身子,连滚带爬也似地扑到项庭真跟前,两手颤抖地握紧了她的手腕。 项庭真亦微微弯下了腰,面上是浓不可化的悲怆与气愤,眼里渗出了眼泪,妆点着不知真伪的幽怨。 身后的众人诧异于心,面面相觑之下,各自怀着揣测地离开了晋王宫苑。唯得项景天面上一阵青一阵白,有怒不敢言的愤慨汹涌于胸臆间,眼光在晋王和六女儿之间来回逡巡着,最终,禁不住从牙缝里吐出了一句:“家门不幸!”随即亦拂袖离去。 “家门不幸,也是庭真的不幸。”项庭真泪洒当场,“王爷,你又负我了。” 言溥博几乎就要连话都说不出来了,那在胸中不能停歇的,是锥心之痛,亦是燃烧不止的恼羞愤怒。 他抓紧着她的手,每一句话都牵扯着他的心神,让他痛上加痛:“我说我不会再理会她,我会好好陪着你,不让你受委屈,不让你伤心,都是真话,都是真心话!这两日,我陪着你,我对你所说过的,都是肺腑之言,每一句都是肺腑之言……” 他两目泛着密布的血丝,有泪光涌现,不待她回应,便又哑声道:“我昨夜已经想好了,我要还你一个足够风光体面的大婚,我要请父皇下旨赐婚,我还想请求父皇准许我们在皇宫中完婚!我知道我欠你太多,我还不了你一个完整的过去,我只求可以给你一个无憾的将来!” 项庭真泪流满面,“王爷……” 言溥博没有松开她,泪水夺眶而出:“我知道你很痛苦,我知道你不能轻易原谅我,我也不能原谅我自已,我过不了我自已,我无法放下你,每一天我都在想你,我知道我错过了什么,你不愿意回头,我这辈子就无法重来了!再也无法重来了!” 项庭真失声痛哭,垂下头来泣道:“王爷,如今是你负我,是你再一次负我,再多的信誓旦旦,也是镜花水月啊!” 他堂堂一个当今晋王,昂藏男儿,此时却拉着她的手流泪泣告:“我只想与你重修旧好,我和你都是伤过心的人,我以为,两个伤心的人,只有重修旧好,方能弥补彼此的伤痕。只要我和你重新在一起,我们这辈子方才没了遗憾,为什么……为什么……”他一手发颤地指向床上的项庭秀,“为什么会是她?” 项庭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哽咽道:“这句为什么,不是应该庭真来问么?为什么王爷会与她一起?你们一个是皇子,一个是大家闺秀,为何会不顾礼仪廉耻,做出这样有辱颜面之事?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,你玷污了我的妹妹,你如何向皇上交待?如何向我爹爹交待?” 言溥博两眼发直地瞪着眼前的她:“你算计我?是你算计我,你根本就不想与我重修旧好!”他兀自不甘,使劲地摇着她的手,“你告诉我,你说过的话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?有没有一句真话?有没有一句?” 项庭真的泪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,哽咽不已:“都是真话,本来都是真话,是你,是你们,一手撕碎了我的心!王爷,我才是受伤的一个,我才是被辜负的一个!” 言溥博指尖愈发冰凉,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,两手无力地垂落下来,如同是失落的,无法挽回的希望。 项庭真泪眼婆娑地看向在床上怔忡出神的项庭秀,颤声道:“你还要脸么?还不赶紧更衣跟我走?” 项庭秀却不动,她掀开了锦衾,目光清冷地看向姐姐,幽幽道:“是你陷害我和王爷,我不会跟你走。” 项庭真含泪冷笑:“这是你自已选的路,你自甘堕落,我也不能拦你。”她慢慢往后退却,眼光凄冷冷地在言溥博面上打了一个转,方敛了满心的悲苦掉头往外离去。 言溥博如泥胎木偶一般跪坐在原地,脸上还带着薄薄的泪痕。 项庭秀悄然从床上下来,走到他身旁,牵过了他的手,柔柔道:“王爷,姐姐心狠至此,不必为她伤心,还有秀儿呢,秀儿会一直陪着你,不管多艰难,都会一直陪着你。” 言溥博面无表情,无神无绪一般。良久,他方慢慢转过脸来,看她一眼,又看了她一眼。 项庭秀额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,垂落的青丝如瀑布一般散了一地,语意轻曼:“秀儿已经是王爷的人了,此生,只能托付于王爷了。” 言溥博静静半晌,拉着她的手站起了身来,回头往床边走去,与她一同站定在了床前。 项庭秀脸颊泛起动人的红霞,温情脉脉地凝视着他。 言溥博伸手抚上她的面容,手指穿过她柔顺的发丝,她尚未来得及婉柔低头,他冷不丁地一个反手,重重一掌击落在了她的脸庞上,是使尽了力气,毫无怜香惜玉的一掌,就如眼前的她只是一个供其发泄的木桩,打过便算。 她柔弱的身子如轻羽一般摔落在床上,嘴角迸裂,鲜血直流。 第160章 后患无穷 正在此时,有侍从急急从外边进来,诚惶诚恐地垂首禀道:“王爷,李公公来了,他奉了皇上口谕,命王爷即刻前往御前。” 巨大的翳痛及耻辱之感如缺堤的洪水一般,源源不绝地翻滚在言溥博的胸臆之中,他简直无以让自已平静下来,一刻也不可以,不知该用什么面目去面对皇帝,不知该怎么面对旁人的目光,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已。 他突而破喉大吼了一声,发疯也似地将床上的、桌上的、几案上的所有物事都扫落在了地上,有散落的纸笺随之纷飞如支离破碎的心绪,飘零于一室一殿。 晋王与礼部侍郎之女私行苛且一事,很快便传遍了御林的每一个角落,曾有那么多双眼睛亲眼目睹,即便皇帝下令不许私议此事,仍旧是阻止不了人们暗自的揣测及侧目。 事发后,晋王言溥博一直未曾露面,有心人只能从旁敲侧击中得知,皇帝很快便闻知了此事,当即召见了晋王,极为严厉地面斥其非,晋王一声也未能言语,只是默默跪在御前,接受着这有史以来最为犀利而不留情面的训斥。 自从夺嫡之事过后,晋王一直颇受器重,眼下出闹出了如此大失皇家颜面的龌龊事,他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,若非皇贵妃从旁极力劝说,皇帝几乎就要将他遣返封地了。 如此一来,皇帝再无狩猎的心思,圣驾即日启程回宫,一众亲贵群臣们亦跟随在后逐一离开御林。 不知是否天公亦极尽冷嘲之事,这一日大雨骤降,如狂风扫落叶一般席卷着空阔的草原大地。 项景天还在御林里打点事宜,只嘱了项庭真把项庭秀带走。马车正在御林外等候,项庭真撑着油纸伞往外走,身后是一身浅青色绫花披风的项庭秀,宽大的风帽罩着她娇小的脸面,遮挡了一切意味不明的视线。 姐妹二人默然前行,走过无人的绿草地之际,项庭秀的声音在雨中幽浅得几不可闻:“姐姐,你把王爷害得好苦。” 项庭真脚步停了一停,眉眼间有淡淡的沉郁之色,她侧过脸去:“是你们逼我。” 项庭秀站在她身后,雨水打落在她身上,顺着风帽滴在脸上,不知是雨是泪:“你为何要把人带来?为何你要出现?” 项庭真转过身来,单薄的油纸伞抵挡得住雨水,却抵挡不住寒风,即便有笑容,也是冰凉无温的:“是你要的米已成炊,是你要的无可转圜,我都给你了。很快,晋王就会纳你为侧妃,你终于如愿了。有亏欠的人,永远是你们两个。” 项庭秀把湿透的风帽撩开,发丝凌乱地黏在脸颊两旁,益发映得她面容苍白:“我和你分明有约定,你助我这一回,让我自已与王爷好生分说,你不会出现。我会好好地告诉王爷,我才是真心对待他的人,我会让王爷知道我的苦心,我的清白……已经委于王爷,若不是有你,他一定会明白我的心意,一定会的!” 项庭真笑得凄微:“你机关算尽,怎么就没有想到,我不会轻易罢休呢?你为了逼我助你与王爷米已成炊,竟然怂恿王爷去害意远?很好,你既然能狠下心来什么都不顾,我也不必顾念于你,不要怪我不留余地,是你们咎由自取!” 项庭秀回想起言溥博冰冷的眼神,以及那一个怨愤的巴掌,心头便止不住颤栗,再也无法维持着平静,整个儿软软地跪倒在了地上,垂首低泣了起来:“原本他心里的人是我,是我,不是你……” 滂沱大雨之中,项庭真撑着伞孤然伫立,脚下的是颓然跪于雨幕哀哀啜泣的项庭秀,那一张狼藉而悲凉的泪容在淋漓的雨水之下,似乎是失了寄望的一瓣残花,只剩得肮脏于污泥之中的萎败。 远远的观武台檐篷底下,言舒容和项云杨并肩而立。言舒容望着雨中的项氏姐妹二人,轻轻叹了一口气道:“真是想不到,这一次春狩竟会发生这样的事,皇兄太失分寸了。” 项云杨目光不知看往哪里:“后患无穷。” 言舒容一时没有听清,疑惑转脸道:“后什么?” 项云杨看向了她,轻轻笑了:“后会有期。” 言舒容淡施的脂粉掩不住两颊的红晕,很快,又恢复如常,娇笑着道:“四个字,你这么有趣,我回宫后一定会告诉父皇,让他在下回宫宴之时把你召进宫,这样我们就可以再见了。” 项云杨面上是浅浅的笑意,“会有机会再见的。” 言舒容轻轻地点了点头。 回宫的辇车已经备下了,贴身侍女过来相请。她转过了身,往观武台外走去,绵长的雨帘飘洒于眼前,似是心头那悄然而生的绵绵情意。 她又不舍地停下了脚步,蓦然回首,只见一身湖蓝色长袍的他仍旧倚栏而立,那目光却是投落在自已的身上,纵然与他拉开了距离,却仍可捕捉到其中的一点与别不同的情致。 她不敢肯定,是不是因着心存希冀,所以方会看到她想要看到的东西。 “四个字!”她声音清悦地唤他。 项云杨一直带着笑意,“我在。” 言舒容轻咬下唇,犹豫了半晌,方羞红着脸道:“不许忘记我!” 雨水随风飘在脸上,却不觉得寒冷,只有沁人心脾的清凉之意。项云杨知道,不过是境由心生而已,他笑容朗然,俊眸如弯月:“莫失莫忘。” 言舒容心头一定,有甜如浓蜜的喜悦覆盖于胸,深深地再望了他一眼,方才离去。 项庭真把项庭秀带到马车上后,方才留神到不远处的闻意远。 几乎每个人都闻知了晋王与庭秀之事,他也不会例外。 她的用意,他开始了然,只是仍旧止不住心头轻微的疼痛,仿佛有一股被蒙在鼓里的无能为力的憋屈与懊恼,使他无法平静地面对她。 无法忘记晋王将她拥紧的情景,无法忘记晋王将她视为禁脔的神情,恼恨的是那一种时刻之下,他竟然只能袖手旁观,束手无策。 就连此时走近她,亦觉得脚步沉重得无以负荷,话到嘴边,脱口而出的便是:“因为我?” 项庭真注视着他,道:“不想让他有机会对付你。” 他却并不为此放下心头大石,眼里带上了一丝冷嘲之意:“在你眼里,我闻意远无能至此,需要你委身他人,方能保得周全吗?原来我是这样失败!” 第161章 秀妃 她不知他竟是这样看待,不由着急:“事由我而起,是我连累你,也该由我结束。” “我心里有多担心,你知道吗?你为什么不先与我商量?为什么不肯告诉我真相?万一你失手了,事败了,那该怎么办?”闻意远越想越后怕,气急攻心之下,一脚将旁边的黄石盆栽踢翻在地,“万一你出事了,我怎么办?万一你……你不该瞒我,不该瞒我!” 项庭真有点心惊,抚着心口道:“我不想连累你!” 闻意远眉头紧皱,神色凝重,一字一眼都是心底的气愤:“不要再提连累二字!我从此再不要听你说这两个字!我和你之间,没有什么你连累我,我连累你!我再不济,也还有从晋王手底下活着走出来的本事!我不需要你牺牲,我不需要你为我牺牲!你这不是为我着想,你是看不起我,打心底里瞧不起我!” 项庭真从来不曾像如今这般无措,连话语都是混乱的:“我不是,我没有,不是因为看不起你……我是为了你……不是,不是为了你,是为了我,为了把此事了结……” 闻意远又是心疼又是心焦,“你给我听着,日后但凡是与晋王有关的任何事,你都不要自作主张,你必须告诉我,必须把你的打算清楚告诉我!我不想让你做的事情,你不可以做,不可以!就算要我死,我也不能再让他碰你!” 项庭真泫然欲泣,低头道:“此次全是迫不得已,你何必如此介怀。” 闻意远冷冷呼出一口气,瞪着她道:“我介怀,我当然介怀!我不介怀我还是男人吗?难道你为我牺牲色相,我应该高兴?我应该鼓掌?还是感激你?不,不会,你别指望!” 项庭真眼里泛起泪光,有无尽的委屈:“你不能明白我的心意,我也无话可说。” 闻意远看着她这副模样,心里有再多的气恼亦成了绕指柔,顿生了几分不忍,只道:“我只想让你知道,你会担心我,我也会担心你,你不想我面对的,我也不想你面对。你赶紧答应我,不管出于什么目的,以后再不与晋王见面,再不提他这个人,连想一下都不行!快!” 项庭真楚楚可怜地点头:“我答应你,再也不见他。” 他犹自不满:“还有呢?” 她柔柔地看了他一眼:“不提他,不想他。” 他终于平息了怒气,不过是佯装强硬罢了:“有什么打算一定要告诉我!” 项庭真心甘情愿地顺从:“一定告诉你。”她神情温婉,“再也不瞒你了,再也不会。” 此时此地,他们二人隔着五步的距离,多一步也不能靠近了,可是他们的眼神最终落在了一处,融柔地交汇成心意相通的默契。不管天多高,地多远,哪怕他们相隔天涯海角,心始终是相连无阻的。如此便已足够了。 这一场春狩便在流言蜚语中告终。过没多久,项景天便收到了来自晋王府的提亲礼,自然,这是纳项庭秀为侧妃的礼数。 是皇帝为了顾全皇家和臣子双方的颜面,命令晋王遵从的规矩。 吉日良时,项庭秀先姐姐们一步出阁,隆隆重重地妆扮成新侧妃应有的华贵得体。 因是侧室,只能穿着粉红色系的喜服,上身一袭粉红通花掐金丝双层广绫大袖长衣,名贵的缎料上精绣着流光闪烁的宝石细片,映衬着喜服大袖边缘精致的鸳鸯团福花纹,脖颈上是一串赤金嵌红宝石,外罩一件双孔雀绣云金璎珞霞帔。下着粉红并蒂莲留仙裙,裙摆上绣着石榴暗纹花样,是百子千孙的寓意,裙袂长长曳地,上缀着华彩十色的细碎晶石,随着行走流转着潋滟的光耀。 不能戴凤冠,头上便挽一个如意高鬟髻,簪一副金步摇,两边垂下珍珠珊瑚的流苏,映衬着鬓发上的鎏金点翠珠花,以及耳垂上的碧玉坠子,端庄而不失喜庆贵气。 清秀的瓜子脸上是新娘子必须的浓妆艳抹,却也不见俗丽,倒彰显出了几分晋王侧妃的考究与华美。 对镜自照间,便连她自已,也认不出自已来了。 偌大项府之内,没有人真心为她高兴,就连父亲,也未曾前来向她叮嘱成亲后诸般事宜,父亲不来,其余人等更是不会前来。出门之时,一路走过,四处均如平常无异,没有为她的出嫁布置一新,亦没有恭送新娘子的奴仆成群。这样冷冷清清地由着喜娘扶着往前走,仿佛此时的她不过是寻常地出一趟门,仍旧是那个不值一提的庶出六姑娘,不需要将她放在眼里。 然而在喜帕之下的她,却暗暗对自已说,告别了这个地方,自会有容纳她之处。从今日起,她不再是项府六姑娘庭秀,而是晋王侧室秀妃,只要到得晋王府,来到言溥博身边,她一定会用尽十足的心思,挽回他的情意,留住他的心。 来日方长,一辈子那么长的辰光,她终将不曾错失,终将得以来到他的身边。 付出再多,亦是值得。 一乘喜轿将她送到了晋王府。出乎她意料的是,就连晋王府也不曾为她张灯结彩,只有两名侍女引着她从后门而入,一路绕过偏僻荒幽的后院回廊,将她带到了言溥博所在的内殿。 向北的内殿没有日光的照射,昏昏暗暗,莫名地让人心绪沉重。 言溥博背对着她站在窗前,不知是外头的一树梧桐吸引着他,还是殿内实在没有可让他注目之物。待得侍女们退下后,他方缓缓转过身来,面无表情地看向立在殿中的项庭秀。 她仍旧头盖喜帕,看不到他的动静,不知他人在何处,不觉有点不安,柔声唤道:“王爷何在?” 言溥博仍旧是冷淡着脸色,漫不经心地来到她跟前,一手将她的喜帕扯了下来。 眼前的他赫然入目,果然亦是未曾作新郎打扮,只着一身家常的锦绸长衣。熟悉的俊面上没有一丝波澜,仿佛那只是他的一方面具,并非他的皮相,更看不透他的意绪。 她压一压胸间惶然,强撑着笑颜福身道:“秀儿见过王爷。”她顿一顿,鼓起勇气道,“从今以后,王爷既是秀儿的主子,亦是秀儿的夫君,秀儿一定会好生伺候夫君。” 言溥博将那喜帕随手往地上一扔,伸手抚上她的脸颊。 她心中一喜,恰到好处地露出了几分娇媚之色。 他的手慢慢往上移,一直抚上了她的发髻,略停了一停,方将她那副金步摇一把摘了下来,如弃敝屣地掷到了地上。 她始料未及,不待出言,他便将她头上的环佩钗环一枚一枚地扯了下来,有连着她发丝的,他竟也不管不顾生生地拨断,她惊疼交集,止不住呻吟出声:“王爷,你……” 不过是顷刻之间,她精心梳就的发髻便已松散了开来,凌乱地披在肩头。 他面上泛起了一丝鄙夷,发狠似地揪住了她的头发拖着她往内室走去。她疼痛得无以复加,惊声道:“王爷,你做什么?你做什么?” 来到内室的雕花拔步床前,言溥博方如扔沙袋一般将她甩倒在了床上,不待她反应,便用力将她的喜服撕扯开来,一头埋进了她的脖颈之间,如野兽噬食一般啃咬着她的身体,一边不停地将她的下裙、内衬一并扯掉了,她惊慌之中的一点挣扎之意,亦被他狠绝地一下掌掴在脸面上止住了动弹。 身体上的疼痛远不及心头的剧痛! 他的疯狂以及粗暴完全不像是对待一个娇嫩的女子,她已经不知道,不知道在他眼里她究竟是什么,抑或什么都不是。 第162章 只能死在本王手里 不知过了多久,他才站起了身子,一边披上外裳,眼光冷淡地掠过她泪痕满布的脸庞,声音没有一丝温度:“那么想当我的侧妃?算计我?你事成了,高不高兴?” 项庭秀浑身像撕裂一般的疼痛不堪,覆盖在心头的是极致的耻辱感,他的话音如是凌厉的巴掌,锋利地刮过她本就惊惶不安的心房,这一刻,她连起身辩解的力气都没有,只得侧身趴在床上忍痛泣道:“王爷,算计你的人,不是我,是姐姐。” 无光的殿内暗沉得显出几分阴森之意,言溥博的脸庞隐在黯淡的阴影中,良久,方冷声道:“你不配提她。” 项庭秀心下发凉,正自不知所措间,便见他往外踱步而去,行至大殿中央,他又停下脚步,忽而扬声道:“来人!” 殿外的侍从们听命而入,跪了一地。 他在一缕微尘飞扬的幽淡光影中回过头,眸光森然:“把这个女人送到别苑,没有本王的吩咐,其不得踏出别苑一步。” 绝望的凄冷铺天盖地笼罩了项庭秀遍身,还不待她出言哀求,侍从们便上前来将她从床上拖了下来,往外押送出去。 “王爷!王爷!不要舍弃秀儿!秀儿一心只有王爷,全是为了王爷,秀儿才走到今日这一步啊!”她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嘶声大喊,“王爷恨的人应该是姐姐,是姐姐把王爷害至这般田地!王爷大可以报复,秀儿愿助王爷向姐姐报复!” 言溥博听得此言,扬了一扬手,示意侍从们停下。 他来到项庭秀面前,一手捏住了她的下颌,看向她的目光里没有分毫的感情。 项庭秀浑身颤抖着道:“王爷,冤有头,债有主,秀儿和王爷一样,都是姐姐的手下败将,秀儿也很不甘心……” 言溥博不待她说完,扬手又是一个耳光,直把她打得瘫倒在地,他面沉如水:“本王说过了,你不配提庭真,更轮不着你来对付庭真。除了本王,任何人都不可以伤害庭真,即便是死,她也只能死在本王手里。”他抬起穿着蟒纹长靴的脚踢一踢庭秀的脸,“你要是敢伤她分毫,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。” 项庭秀所有的希望都在这一刻彻底坍塌了,入骨的恨意伴随着绝望丝缕不止地渗进了心神之中,然而此时的她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,虚脱的身体如同是她浮萍般无助的命运,不过是任人摆布,任其宰割罢了。 王府别苑,远在城郊之外,那是一个杳无人烟的偏僻所在,从此,她与晋王的距离便是隔山重水。在此地没有人将她视作尊贵的侧妃,被王爷所厌弃的女人,就连低等的侍女亦不将她放在眼里。 没有了出入的自由,她与囚徒无异。每日的酷刑,便是哀思之情与噬心之恨的往复交错,一口一口地蚕食她的心志,磨蚀她的心神。 “菡萏香销翠叶残,西风愁起绿波间。还与韶光共憔悴,不堪看。细雨梦回鸡塞远,小楼吹彻玉笙寒。多少泪珠何限恨,倚阑干。” 纵有万般情恨,终只能化作一声悲泣罢了。 时光缓缓淌过,到得四月初,言舒容与项云杨互通的书信已有十数封了。 皇贵妃从公主身边的嬷嬷闻知了消息,不觉暗自留了心,看一看公主的芳诞寄名符,更是落定了念头。这一日午后,她便将公主召进了景仁宫,母女二人在内殿细声低语地倾谈着事关终生的女儿私秘。 “舒容,前儿你父皇便向本宫提起,今年你年方十六,论理,也是时候为你的亲事打点了。”皇贵妃握着女儿的手,温和道,“那时本宫舍不得你,还想留你在身边陪伴,便没有答应你父皇,可是如今不知你自个儿的心意如何,不妨如实告知本宫。” 言舒容没想到母妃这般直截了当,面上泛起一抹绯红,娇声道:“母妃,舒容还想陪着您呢,哪儿有什么心意。” 皇贵妃无奈地叹息了一口气,想起亲儿的事便觉揪心:“上月你皇兄闹出那样的丑事,你父皇生气得很,这一个月都不愿意见你皇兄,今日抚远大都统戴鹏凯旋进京,亏得那戴鹏曾是你皇兄麾下将士,你皇兄方得以进宫面圣。如今有那庭秀的事在先,你皇兄与庭真已经是不成了,平白失了一段好姻缘!本宫近日心里可是难受得紧,想来还是本宫太大意了,没能为你皇兄出力,方会导致小人有可乘之机。有你皇兄的事为前车之鉴,本宫不想你的姻缘受阻,还是该早早打点起来为妥。” 言舒容有点羞怯,也有点急切,没有犹豫太久,便以真心话相告:“母妃,其实……舒容心里有一个人,这个人……是舒容心目中的良人之选。” 皇贵妃注视着女儿坦诚的眼眸,追问道:“那个人是谁?” 言舒容抿了抿唇,红着脸道:“礼部侍郎项大人之嫡子,真姐姐的二哥哥项云杨。” 皇贵妃“哦?”了一声,道:“庭真的兄长?出身倒是堪可般配,只不过……” 言舒容急忙道:“只不过什么?他虽然并无官阶,但他有不世才学,满腹经纬,丝毫不比那些状元、探花逊色!舒容觉得他来日必定会有所作为!” 皇贵妃不觉失笑,点一点女儿的额头道:“看把你着急得,母妃并没有说他不好,母妃想说的是,你贵为公主,选婿一事非同寻常,必得经过凤台选婿,历经重重礼数,还要过得你父皇那一关,方可定下驸马人选。”她抚着女儿的发髻,和声道,“母妃希望你明白,不管你的心意如何,凡事还需遵着礼数规矩,不可操之过急。” 言舒容深知母妃所言有理,一时沉默了下来,片刻方道:“既然如此,舒容请求母妃向父皇进言,另择了吉日为舒容举行凤台选婿,以项云杨的才学,一定能让父皇满意的。” 皇贵妃才想说话,却听殿外传来一声敬呼:“奴婢见过王爷!” 静立在内殿门外良久的言溥博方才缓步走进,眼光淡淡地看了言舒容一眼,朝皇贵妃行了一礼道:“母妃,今日戴鹏率其部将自西定关凯旋归来,果然是不负皇儿所望。想当初皇儿便是看准其骁勇善战,可堪负大任,方向父皇举荐其为抚远大都统,领十五万大军前往西定关收复疆土。如今一举得胜,连父皇亦下旨要对其犒赏三军。” 第163章 可恨生在帝王家 皇贵妃点一点头道:“如此便好,你且在御前多尽点心力,将功补过,好让你父皇息一息对你的怒火。从此你必须规行矩步,再不能行差踏错了。” 言溥博接过尤姑姑递来的茶盏,一边用青花瓷盖拂着茶叶,一边缓声道:“母妃说的是。皇儿便是想着将功补过,皇儿寻思着,那戴鹏乃为难得的征战奇才,用兵如神,方能在此次西定关一役中大获全胜。只是眼下他已然是父皇亲封的从一品都统,寻常的封赏恐怕不足以慰劳其显赫军功。”他眼光飞快地掠过言舒容,“适才在御书房里,父皇就封赏戴鹏一事问计于太子和皇儿,皇儿已向父皇进言,为显天家厚待功臣之眷顾,可将婉徽公主许配给戴鹏,招其为驸马都尉,亦可算是朝廷对他最大的恩赐了。” 言舒容先时还心不在焉地坐于一旁,此时骤然听得此事,不觉大惊,一下站了起来道:“怎么可以?你怎么可以这般向父皇进言?那个什么大鹏,我连他是圆的方的都不晓得,怎可把我许配给他?” 皇贵妃定一定神,略沉吟了一下,方道:“这只是你的进言,皇上圣意如何?” 言溥博啜了一口茶水,悠然道:“父皇深以为然。戴鹏是功臣,虽然年纪稍长,可胜在英勇威武,英姿飒爽,当可堪配皇妹。” 言舒容脸色大变,摇头道:“不,我要去见父皇,我不嫁那个什么大鹏,我自有心仪之人,我绝不另嫁他人!” 言溥博一改往日迁就妹妹的和善退让,面上泛起讥诮的笑意:“皇妹,为兄不是不知你心仪之人是谁,可你也别忘了,你是公主。去岁远嫁回鹘和亲的婉淑公主,还有下嫁副都统刘炎的婉慧公主,无不是遵从父皇圣意。公主的下嫁,不是成全什么儿女情长,而是牵系社稷江山稳定的势在必行,半点任性不得。” 言舒容一颗心如坠落谷底,她重重跌坐在椅上,一言发不得。 皇贵妃不忍道:“此事只是商议之中,并未定局,即便皇上有意将舒容许配给戴鹏,也得依着旧例举行凤台选婿,一切只留待选婿后再议罢。” 言溥博搁下茶盏,道:“母妃,事关前朝稳定,当真是儿戏不得。如今戴鹏手握我朝精兵之权,兵符在握,其威望更是在军中一呼百应,父皇有意将其降服,先将舒容许配给他,不过是权宜之计,一切应以大局为重,断不可因一已之私罔顾朝政安稳。” 言舒容抬眼看向他,眉眼间泛起了一抹幽怨:“皇兄,我明白了,你不必满口社稷江山,你进言让父皇把我许配给大鹏,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大局为重,而是你想报复,你不能与真姐姐成其好事,便看不得我与项云杨在一起,可是如此?” 言溥博冷笑一声,道:“我如今只想为朝政出尽心出力,什么儿女私情,都是微不足道的,不值一提,更遑论为此左右你的婚事。无论是之于我,还是之于父皇,你的婚事莫不是与社稷牵系,就连母妃亦无从插手,更轮不到你自个儿做主。” 皇贵妃闻言亦觉不悦,顿时板起脸:“溥博,你……” “母妃,可还记得前次您为何被父皇罚降位分?”言溥博站起了身,冷声道,“后宫不得干政,话说错了一句便足以让父皇龙颜大怒,更别说是横插一手了。皇儿奉劝母妃,还是保重自身为上,舒容的婚事,自有父皇定夺,不必母妃费心。” 皇贵妃满心气愤,正欲出言,言溥博便已转身离去。言舒容心绪大乱,一手扯住了母亲,急切道:“母妃,如何是好?如何是好?” 皇贵妃看着亲儿远去的背影,敛一敛怒气,沉声道:“你皇兄一定是怪母妃曾左右他的亲事。罢了,唯今只有先探知你父皇的心意,母妃也不想将你嫁给粗野武夫,你先莫慌,别让你父皇觉得你不愿为社稷江山献身。” 莫慌,莫慌。然而,接下来的事却让言舒容大为绝望,已非一句莫慌能劝解了。 皇帝于戴鹏回京后的第二日,便召见了言舒容,明确告知了她凤台选婿于十日后举行之事。 皇榜既出,选婿一事昭告天下,凡官宦子弟均可应选。可是,皇帝却以不容商榷的语气对她道出:“戴鹏也会应选,父皇属意的驸马人选,便是他。如此礼数行过一回,你只管安心下嫁便是。” “父皇,我……” 忙于批阅奏折的皇帝摆一摆手,不再看她,也不会给她扭转局面的机会。 这般凉如冰霜般的绝望,比在御林遇险时的恐惧更让她无助无措。 可恨生在帝王家,姻缘半点不由人。 言舒容取出项云杨为她写就的书信,每一句话,每一个字,甚至是每一点墨,她都用指尖一一抚过。 忘不了,忘不了初见时他字字珠玑的四字真言; 忘不了他告诉她,视她如友如地,默默承载,一粒种百粒粮,平实无怨; 忘不了曾与他一同走过的荆棘路,忘不了他的那一句:“有我在,不让你死。” 可是往后的下半生,她终究是难逃生不如死的痛苦与艰难了。 失去了他,虽生犹死。 距离凤台选婿尚有五天,言舒容把自已藏在公主苑的内殿里不见天日,亦足有五天了。 皇贵妃亲自前来劝她,进得内殿一眼瞧见双目红肿一如核桃的女儿,不由心疼有加:“舒容,你何苦呢?” 言舒容已经没有泪了,只是默默地把书信折叠平整,物归原处,方朝着母亲敛衣大拜在地:“母妃,舒容甘愿依从父皇之命下嫁戴鹏,只唯求母妃开恩,恩准舒容前往项府与项云杨道一声别,只当是在御林中他救舒容一命的感恩之情,并无逾矩之为,求母妃成全!” 皇贵妃无奈叹息,怜惜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,终是颔首应允了。 前往项府之时,言舒容着意免去一切公主的尊驾仪仗,只作寻常民女打扮,一身棠色攒心海棠齐胸襦裙,发丝散落在脑后,只挑了鬓旁的几束青丝绾成千叶辫,以金菊花珠钗簪紧了,垂落几缕银丝流苏以作点缀,简洁而清雅。 得知公主到临,项景天携了项云杨和项庭真一同恭候在大门前,行过礼数后,言舒容走到项云杨跟前,微笑道:“一直觉得你见解独到,本公主今日想来瞧一瞧你的藏书都有哪些,是怎样的见识能让你如此与别不同。” 项庭真眼见如此情状,心下知意,遂与父亲一同退下了。 项云杨面容上有淡淡的清愁,他静一静,方道:“你随我来。” 进入了他的书房,言舒容眼光掠过,只见两旁楠木书柜子上满满的都是书籍,走近看去,却并非四书五经、大学中庸之流,而是易经、史记、安士全书等有别于俗世八股陈腐文章的卷籍。 言舒容一手抚上书脊,笑道:“这些书,都很有趣罢?” 项云杨站在她身后,轻轻道:“无趣,艰涩。” 言舒容意外地回过头,“那你为何喜欢?” 他沉默片刻,道:“书本无趣,却比人心踏实。” 言舒容了然于心,绽出了如花笑颜:“你说的是,人心难测,不如沉溺于书本之中。你比我好多了,至少,还有书本作伴。” 项云杨目带怜惜:“你有心事。” 言舒容垂下头,忍一忍眼中泪意,强笑着道:“四个字,我准备出嫁了。还有五天,就要凤台选婿了。” 项云杨眉心一跳,“爹爹没提。” 言舒容兀自维持着笑容,转身背对着她,方才任由泪水涌动:“也许,有人不愿看到你应选。无论如何,父皇已有属意的人选,我只能听从……”她肩膀止不住耸动起来,低泣道,“四个字,你可不要怪我,我不能做主,不过是遵从父命罢了,不是我的错……” 项云杨来到她身边,为她递去手帕:“还剩五天,递牌子应选,为时未晚。” 言舒容惊讶地转过脸来,睁圆了泪眼,“你想应选?” 项云杨顿了一顿,拿着手帕为她拭去泪水,却没有说话。 言舒容也不待他回答,慌忙道:“你不要应选!此次选婿之事,是皇兄的主张,他得不到真姐姐,对你们怀恨在心,他极力进言把我许配给旁人,就是想断了你的念想!倘若你应选,指不定……指不定皇兄会从中作梗,我不晓得他会怎样对待你,我不想你出事!” 项云杨低头将沾染她泪水的帕子叠起,道:“事在人为。” 言舒容使劲摇头道:“不,不,云杨,你答应我,你不能来,千万不要来……”为何,为何到了此时此刻,她能做的,却是将他拒之门外?思及此,她鼻中一酸,声音哽咽,“你要是出事了,我也不活了。” 项云杨抬起头,注视着她:“有我在,不让你死。” 言舒容泪水潸然:“我错了,我不该来,不该让你知道凤台选婿!我今日前来,只想与你道别,并非让你应选!” 项云杨微笑道:“这是我的选择。” 言舒容懊悔不已,往后退去,含泪道:“你凭什么?你根本不配,你不配成为我的夫婿!即便你来,我也不会选你!因为你什么都没有,你什么都没有,凭什么让父皇选你?简直痴心妄想!”言毕,她不愿再停留,深深看他一眼,便快步往外离去。 不能让他来,不能。 言舒容记忆犹新,那日在景仁宫中,言溥博听她提起庭真以及云杨兄妹二人之时,那眼神里闪过的阴狠肃杀,如同致命的利箭。 她的命运已经身不由已,不能牵连了他。 五天过去,凤台选婿的大日子已然到来。 凤台之上,以汉白玉为地。公主所处的玉椅四周,以雪白的纱幔四面垂挂,纱幔外是透明阔大的鲛绡长纱,恰到好处地遮挡了来自台下的视线,她却可以自朦胧的纱幔往外看去,将来前应选的青年才俊、百官子弟尽收眼底。 婉徽公主言舒容身着正红色宫装,头戴公主所属的百花金冠,端端正正地坐在凤台玉椅上,只听得内监高声喊道:“婉徽公主选婿吉时到!” 帘外的数十人齐刷刷地行过大礼,待得众人在内监的打点下分列排开后,言舒容目光所及之处,不由震惊于心,一时呆若木鸡。 只见项云杨身穿着应选才俊统一的浅青色宽衽襦服,头戴四角方巾,垂首直立于凤台之下,身姿清脱如临风青松,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。 第164章 凤台选婿(一) 身旁内监宣读逐一宣读应选才俊的姓名、官衔及家世,听到相应名字的官宦子弟便恭恭敬敬出列,步到纱帘之前,朝帘后的公主作揖一拜。然而言舒容心思全然不在这些上头,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项云杨,心下焦灼如同火烧一般,她分明已经向他道明利害,为何他还会前来?她的夫婿人选早已定下了,即便他来又有何用?不过是徒惹伤悲罢了! 许多的念头在脑子里翻腾不止,言舒容无意留心纱帘外的人,直至听内监高声念道:“从一品都统戴鹏。”她整颗心均为之一惊,眼光立时收了回来,注目于帘外那一个缓步趋近的魁梧身影。 透过朦胧纱帘,她打量着对方。听皇兄所言,此人年纪稍长,却是英勇威武、英姿飒爽。然而此时看去,约摸三十余岁的年纪,倒便罢了,竟是满面浓黑的髭须,燕颌猿睛,帚眉方口,便是不言不语站在那儿,就已是一副凛然的凶相,望之生畏。 言舒容心下只觉难以接受,一时咬着下唇没有说话。 耳畔似乎回荡起进入凤台之前母妃说的话:“舒容,依你父皇之意,戴鹏乃为必选之人,你只能恪守公主的本分,大局为重。” 言舒容极力忍耐着心头悲怨,转头看一眼朱漆托盘上的整齐排列的柏木牌子,一手颤抖着将戴鹏的牌子拿起,几番犹豫,终是将之放在了候选驸马的红木托盘里。 戴鹏露出了一笑,恶相之下,就连笑容亦显得有几分狰狞。 言舒容别过了脸,止不住眼泛湿润。 内监继续念道:“礼部侍郎项景天之子,项云杨。” 言舒容隔着纱帘望向他,心内的委屈愈加形如排山倒海,几乎就要按捺不住痛哭出声,可是她不能够,她是公主,必须有公主的端庄得体。 她咽了一咽,下意识地将他的牌子拿起。也许,也许天不会从人愿,但既然他没有放弃,她也不该放弃,无论结果如何,至少在这一刻,她和他的选择都是无悔的。 她郑重其事地将他的牌子放在了候选驸马那一边,转过头,看到他的面容沉静,似乎这是一件理所当然之事。 公主挑选出了三位候选驸马,下一步便是皇帝的殿试选婿了。 凤台选婿这般的皇家婚仪大事,殿内除了皇帝外,还有皇后、皇贵妃二人共参选婿之仪,作为婉徽公主的兄长言溥博亦位列其中。 戴鹏是当仁不让的首位殿试人选,皇帝不过是略问他几句军政之见,便算是全礼数了。后头一位候选人是婉徽随手选出的翰林院参事,亦是泛泛几句便打发了出去。 待要宣项云杨进殿之时,言溥博却开口道:“父皇,接下来的这位乃为礼部侍郎之子,儿臣听闻,其擅于易经占卦,精于医卜星相之道。儿臣寻思,前次母后所说遭遇梦魇烦扰一事,兴许可让其一占其卦,命其替母后寻出解决之法,只看他是否能周全应对?” 皇后闻言,眉眼间不由一沉,抬眸冷冷望向言溥博,道:“本宫之事,难为晋王记心。” 皇帝多番听闻皇后受梦魇困扰一事,此时听得言溥博所言,便道:“堂堂礼部侍郎之后,竟好占卜问卦之事?罢了,左右婉徽的驸马人选已定,只管让他进来一试,若是不能妥善解决皇后梦魇之事,再行处置不迟。” 坐在云母屏风后的言舒容听得这一声,不由整个儿震住了,面色苍白如纸。 此前,因着皇后梦魇不胜其扰,朝中的钦天监除了为皇后设法坛拜祭祈福外便再无他法,皇帝一怒之下将其处死,又再另寻了萨满法师前来,然而皇后梦魇依旧,那萨满法师自然是难逃一死。 不过是区区梦魇,何致接二连三地致人于死地,当中定必有不可告人的缘由。 此时言溥博竟向父皇进言,让项云杨替皇后寻找解决之道,分明是意欲将他推上死路! 言舒容无计可施,只好悄悄吩咐身边侍女:“快去告知项公子,让他佯装旧疾病发,以逃过这一次殿试。” 项云杨在廊外等候着,当他听闻侍女之言时,眉头微微一挑,正想说话,那边已有内监出来传旨:“宣,项云杨进殿!” 那侍女悄声道:“公子……” 项云杨在原地略踌躇了一下,不过须臾,他便跟随内监往里走去,轻声对侍女留下一句:“无怨无悔。” 无怨无悔,言舒容心内默默地念着这四个字,透过朱漆镂空的喜鹊登梅花式屏风,隐约可见项云杨清俊的脸庞,在当今天子的龙颜天威之前,并无半点畏惧惶恐,他仍旧是他,那个诸事了然于胸的他。 她莫名地放下了心来,莫名地就是相信他,相信他有能力化险为夷,不必闪闪缩缩。 听得皇后身旁的主事姑姑道出皇后梦魇之事后,项云杨便问道:“敢问皇后娘娘,梦魇从何时开始?” 皇后略略迟疑了一下,勉为其难地道:“不过是近日之事。” 项云杨道:“请为皇后娘娘送去三枚铜钱。” 待皇后掷投过铜钱,算出卦象后,项云杨面上神色一松,微笑道:“此乃无妄卦。无妄之疾,勿药有喜。” 皇帝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,只道:“此前已经有钦天监为皇后卜算,说的却是皇后命格属翟氒,流年属翟氒,翟氒克翟氒,四方犯煞,又冲太岁,方会招致邪祟纠缠,只是无法可解而已。” 项云杨低头道:“回皇上,草民观此卦象,却是无需忧心之意。所谓勿药有喜,疾当自损,勿须药疗而有喜也,观文心未衰,勿药疾当痊。”他朝皇后作一揖道,“恭喜皇后,浩然养灵根,勿药有神助。” 皇后意外地看着他,目内泛起一丝疑虑:“此话怎解?” 项云杨从容道:“皇后之梦魇,并非坏事,而是顺势而来的必然,只需泰然承受,静待时日,便可痊愈。” 皇后脸色一变,抿唇不语。 一旁的言溥博霍然起身道:“大胆,什么勿药有喜?你言下之意,分明是指皇后之梦魇是无可医治之疾!皇上命你给出解决之法,你竟以妄言推脱,胆敢让皇后承受梦魇之苦,其心可诛!” 第165章 凤台选婿(二) 皇帝亦觉不悦,冷声道:“把他拿下!” 屏风后的言舒容哪里还坐得住,慌急起来就要走出殿外,却听得项云杨的声音朗朗响起:“皇上息怒,王爷息怒,请听云杨一言。” 皇后想了想,转脸对皇帝道:“皇上,不妨听他说完。” 皇帝心下不耐,皱一皱眉道:“你且道来!” 项云杨再次作了一揖,姿态沉稳一如罄石:“果闻勿药之喜,更俟调鼎之功。所谓调鼎之功,本是调和鼎鼐,运筹五味,寓指宰相治理天下之意。如今皇后摇得此卦,这调鼎之功所指的便是皇后娘娘,皇后娘娘正位中宫,母仪天下,堪可为三足鼎立的稳健之鼐,唯得一心持静,便可抵御邪祟,不执不拗,不恐忧惧,自然不畏梦魇侵扰。” 过去不论是钦天监,还是萨满法师,都只会进言皇上命格相冲之说,来去无非是借着法事故弄玄虚罢了。可眼前项云杨这一番说法,却是别树一格,倒颇能击中皇后心事,她心念不由一动,抬眼认真地端详着他道:“一心持静,不执不拗,不恐忧惧?听起来倒是容易,可该如何方能做到持静?” 项云杨面上有淡若闲云的清悠:“复卦辞:“出入无疾。”此卦爻辞:“无妄之疾,勿药有喜。”这个疾字,并非疾病之疾,而是快速、迅疾之疾,如雷疾不及掩耳之疾。当年周文王得卦“无妄之疾,勿药有喜”,接受殷商帝纣的弓矢斧钺,远征敌国。他打着殷商的旗号,利用朝廷的政令,率领师旅履行“无妄”之复,“疾变”速度极快,一年便解决了与敌国的争端,达成契约,归于邦交和好,五年后,便征服五国,只在一个疾字。”他顿一顿,又道,“皇后娘娘与其在意梦魇困扰,不如多想一想当初“疾”变的因由,不过是受弓矢斧钺,讨伐敌国的政令,是雷疾不及掩耳的雷厉风行。” 皇后顿时只觉有如醍醐灌顶,纠缠已久的心结似乎正在渐次松弛开来,面上只是不动声色,望向项云杨的眼神中不自觉地泛起了信赖之意,平静道:“话虽如此,可是那周文王一朝得胜,虽是迅疾无可匹敌,终究是一将功成万骨枯,生灵涂炭,不知受多少怨气纠缠不休,想来自古能成大事者,都自有持静的心胸,只不知当中的诀窍。” 项云杨微微一笑,道:“之所以心安理得,不过是因果抵消而已。譬如,黑夜难行之处,忽然得明灯指引,对于夜行者来说,便等同赐予双眸于无目者,是莫大的施恩。是故有灯,则眼前了了,故施之者,当得明目报。” 一时偌大皇城正殿之内俱静,只闻得项云杨声音娓然道来,无端地使听者心静:“有灯,则心无忧虑,故施之者,当得欢喜报。有灯,则不履污秽泥途,故施之者,当得洁净报。有灯,则犬吠不惊,故施之者,当得无畏报。有灯,则不令人疑,故施之者,当得举动光明报。有灯,则不致跌扑损伤,故施之者,当得无病报。有灯,则不堕落溪河井涧,故施之者,当得长寿报。” 末了,项云杨朝皇后深深一拜:“平息过往,平息梦魇,不妨做一个点夜灯之人,施予路人万福,自得万福回报。” 皇后深为动容,有积压已久的疲怨之气自心底释放了出来,过往种下的罪孽,双手染过的鲜血,似乎都消散在项云杨的谆谆话音里,心头大石亦随之消弥。她澹然颔首,绽出端和一笑:“项公子言之所理,难为你年纪轻轻,竟有这般见解。” 皇贵妃不由对他另眼相看,止不住对皇帝道:“皇上,如今看来,项公子的见识更胜寻常官宦子弟,实乃可造之材。” 言溥博目光锐利地扫过项云杨,道:“父皇,选婿的吉时不宜耽搁,戴鹏在殿外等候已久,还请父皇早下圣旨,以成佳缘。” 言舒容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,透过屏风急迫地看向皇帝。 皇帝一张面容平和无澜,他端然坐在赤金龙座之上,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殿中的项云杨,良久,方出言道:“你们都退下,项公子一人留下。” 众人不由诧异,言溥博最为不甘,才想进言,皇帝便扬手道:“马上退下!” 待得所有人离去后,空阔的大殿之内,只剩得当今的九五之尊与项云杨高下相对,空气中的凝重却比适才更为浓郁。 皇帝缓缓起身,负手于背后,一步一步走下玉阶,开口道:“你是项景天的嫡子,项云杨?” 项云杨垂眉敛目回道:“正是草民。” 皇帝语带赞许:“才刚一番见解,颇得朕心。” 项云杨谦卑欠身:“一点愚见,让皇上见笑了。” 皇帝走到了他的面前,一身明黄色的龙袍映得他俊朗的面容清静如水。皇帝仔细端详他片刻,道:“归根到底,你不过是空有满腹才华罢了,一无根基二无官阶,不可堪配公主。” 项云杨安之若素:“只想尽力一试。” 皇帝挑了挑眉:“为何?” “草民心里只有公主,所谓爵禄高登,不过是命中注定。有,自当尽心;无,亦不必自怨。” 皇帝面无表情:“宠辱不惊本是好事,可是朕要的是一个能匡扶社稷的女婿。戴鹏战功显赫,是不二之选。” 项云杨道:“恕草民直言,战功显赫的并非戴都统,而是皇上。” 皇帝微有惊讶,注视着他道:“何出此言?” 项云杨沉着道:“西定关一战,戴都统防守多时,耗尽粮草,本无以为继,眼看战败,是皇上英明果断,另派镇西将军前往援兵,方得大获全胜。如此,皇上居功至伟。” 皇帝侧过脸,再度打量着他:“你竟然知道内情?” 项云杨垂眸道:“为了应选,草民不得不用心。” 皇帝负手踱步,道:“可是眼下戴鹏兵权在握,又得地方官员拥戴,朕只能用他。” 项云杨看了皇帝一眼,静默片刻,方道:“阳乖序乱,阴以待逆。暴戾恣睢,其势自毙。顺以动豫,豫顺以动。草民愚见,关键便在于这“顺以动豫,豫顺以动”。此为易中卦名,本卦的下卦为坤为地,上卦为震为雷,意即顺时而动,所以天地就能遂其意,行事便能顺当自然。” 皇帝回头望着他:“此话怎解?” 项云杨敛衽欠身道:“我朝共有十道兵符,戴鹏一人掌握了三道兵符,自然强势逼人。如今西定关大定,战事初平,表面看去是祸乱平息,实则内里暗涌不止。戴鹏大军驻地荆州,本是我朝兵力集结之地,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。”他抬眼看一看皇帝,面容上略带了一丝惶恐,“草民失言了。” 皇帝面无波澜,摇头道:“无妨,你继续说下去。” 项云杨镇声道:“乖气浮张,逼则受击,退则远之,则乱自起。敲山震虎,必定要慎用兵,戒轻战,战必以利为目的。与其轻举妄动,不如隔岸观火。” 皇帝听他所言,正中心中所思,眼下仿佛不过是借着项云杨之口道出自已心中主意罢了,又觉他年纪尚轻便有这般见地,甚为惊叹,欣赏之情油然而生,面上只是不动声色,沉声道:“依你言下之意,竟是无所作为,单就隔岸观火,如何才能使其自乱阵脚?” 项云杨自若如初:“分其势力,只需静观敌变,坐山观虎斗。” 皇帝心中暗惊,不觉注目于他:“坐山观虎斗?” 项云杨言辞清晰道:“两虎相争,厮斗之中强壮的会受伤,弱小的会死亡。此时再去刺死受伤的,看似只杀死一头老虎,可事实上得到的却是两只老虎。”他低头道,“一山不能容二虎。” 皇帝思忖片刻,道:“你是说,戴鹏是虎,牵制他,只能再往山里放一只老虎?” 项云杨点头道:“主不可以怒而兴师,将不可以愠而致战,合于利则动,不合于利而止。皇上圣明,自然能做到合于利则动,以合适的人选牵制戴鹏。” 皇帝若有所思,缓缓颔首:“真知灼见。” 项云杨敛一敛容神,跪下大拜:“草民于圣驾之前大放厥词,不知轻重,有失礼数,还望皇上恕罪!” 皇帝低头凝视着这个面容清朗如风的年轻人,唇角微微扬起,似笑非笑。 此番凤台选婿的殿试出乎意料地延长了辰光,待得皇帝有所定夺之时,已是一个时辰之后。 依着繁文缛节,言舒容仍旧回到凤台纱帘后静候圣旨。她端坐如仪,百花金冠长长垂下的珠玉流苏遮挡了她局促不安的脸庞。 驸马人选已定,中选之人坐在乘龙轿内,由宫人抬到凤台之上,与公主的纱帘遥遥相对。 影影绰绰之间,言舒容只能看到轿中人那一身浅青色宽衽襦服,看不清脸面,不知可是戴鹏。 御前内监捧着圣旨前来,缓缓展开金黄绸帛,朗声念诵:“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:浑元自治,肇经人伦,福及夫妇,一封天地宗庙社稷,今甲申年闺四月十五,两仪配合,承天统物,诏命帝女婉徽凤台选婿,夫妇之道,人之大伦,婚姻以时,理之所重,帝女下嫁,必择勋旧为姻,此古今通义,宜奉宗庙,永程天祚……” 言舒容心思忐忑不安,两手紧紧地握在一起,汗水渗湿了蹙金宫装的锦缎。那样的害怕,那样害怕听到戴鹏的名字,倘若从此与项云杨永隔一方,那么,此生便是枉活一场了。 只听内监高声诵道:“朕今钦点,礼部侍郎项景天之嫡子项云杨为驸马都尉,当坚夫道,勿宠勿慢,永肃其家,以称亲亲之义,恪遵朕言,钦哉!” 项云杨! 言舒容险些要惊叫出声,本该是大喜过望,然而笑容才浮上脸颊,泪水便止不住汹涌而淌了。她情不自禁撩起纱帘,侧身向乘龙轿看去。与此同时,宫人前来将乘龙轿抬走,轿中的他探出身子来,满面含笑地望向她,面容疏朗如明玉,切切实实是项云杨。 言舒容又是哭又是笑,如同是沉寂深宫里最为美好的声音。 第166章 谋事在人 钦点驸马的圣旨既下,便交由礼部为公主下嫁之事筹备打点。项景天得知消息之时,简直不能相信自已的耳朵,待得确认无误是自家犬子后,方才流下了老泪数行,连着叹了几句:“家山庇佑,家山庇佑。”连日来为庭秀辱没家声一事沉郁已久的心绪,终究是拨开了云雾见青天。 凤台选婿当日,项云杨回府后,项景天便把儿子拉进了书房,让他坐在自已跟前,好生地把儿子打量了个遍,方道:“你究竟还有什么是为父不知道的?” 项云杨笑笑道:“不必知道。” 项景天甚为不解:“为何是不必知道?你是我的儿子,你有这样的才华,竟不让我这个当爹的知道?” 项云杨仍旧笑道:“爹爹不必知道,只需要看儿子做出来便可。” 项景天方才明白过来,顿觉百感交集,不知是后悔往日对待儿子的苛责,还是为儿子拥有惊世之才而老怀安慰。 依着礼数,公主应在确定驸马人选后前往为未来翁姑敬奉礼茶。这日择了良辰前来,项景天早命人将府内布置一亲,一众奴仆皆穿着新装,井然有序地列候于侧,家人则均以正装前来迎接公主,礼数分毫不能差,规矩半分不能错。 言舒容与项云杨并肩一同走进昌荣正厅,一路走来,只见诸人皆垂眉敛目,屏气静息,不由笑道:“云杨,叫他们别这样,一个个的脸跟泥糊似的,看着难受。” 项云杨亦笑,尚未说话,坐在前方主位上的项景天便起身道:“公主有礼。公主乃金枝玉叶,这些礼数原是要讲究的。” 言舒容乌溜溜的眼珠子忽闪忽闪,摇头道:“我与云杨成亲后,只想和他一块住在项府,公主府不去了,这儿便是我的家,既然是自个儿的家所,又不是宫里,还需要守什么礼数?” 项景天闻言,不觉略觉惊讶,旋即又欣然笑道:“公主肯迂尊于敝府之中,那当真是委屈了。”又转向项云杨道,“既然公主有意入住府里,那便将撷阳院好生修葺一番,虽比不得公主府华贵,但总不能太过简陋。” 项云杨还没说话,言舒容又抢在前头道:“不必不必,我就喜欢云杨的院子,清静雅致,不必动土了!”她甜笑望着项云杨,唇边泛起动人梨涡,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,“你院子里有你的味道,要是修葺过了,就不是你原来的味道了,我才不要!” 项云杨顿时脸颊泛红,当着父亲以及一众家人的面,不觉有点腼腆。 项庭真早已撑不住笑了,“好了,爹爹,那原是二哥哥和未来二嫂的事,便让他们自已作主罢!” 项景天亦有几分不好意思,只得呵呵笑着略过不提。 待父亲受过了言舒容的敬茶,项云杨自带她前去祠堂拜见先母沈氏,为免劳师动众又惹来公主不快,众人便不再跟随。 言舒容进入祠堂,礼数分毫不差地拜过先沈夫人,方和项云杨出来。四处无人,言舒容歪头觑他一眼,一下子牵过了他的手,紧紧抓着不容他挣开,樱唇微微地噘起:“四个字,我有话有问你,你可得老实回答我!” 项云杨略略犹豫了一下,方才放松下来,反握住了她的手,道:“你说。” 言舒容直勾勾地盯着他:“你既然擅长易经占卜,是不是在应选前就替自已占了卦,确保无虞才会前来?”她顿一顿,又接着问,“你是不是知道自已是驸马的命,所以才会与我在一起?” 项云杨才要陷入沉默之中,言舒容又指着他道:“不许想,马上回答我!” 他失笑道:“应选前,确曾占过卦,我失算了,那是下下卦,应选不顺。可我还是来了。” 言舒容掩住了他的唇:“你那一卦确是不灵,所以如今才会顺利。” 项云杨点了点头,注视着她的双眼:“谋事在人。” 言舒容笑逐颜开:“成事在天。看来连老天爷也帮我们!” 这边欢笑连连,那边沁芳院里也不安静。 项庭沛虽被限足沁芳院内,还是从下人们口中得知了庭秀之事,项景天为着此事暗里不知动了多少怒,只是顾着面子不在人前流露而已。庭秀嫁与晋王为侧妃,照着寻常本也不失为好事一宗,可偏生是出了私行苛且这样的丑事,如此出嫁便成了满门的羞辱,项景天只求匆匆把庭秀送走了事,便连族中亲人都未曾知会。 她知道,这是她离开沁芳院这个鬼地方的好时机。她与闻家的婚期日近了,不过是月余的辰光而已。项景天极重颜面,已经有一个女儿让他蒙了羞,再不能有第二个了。思来想去,在两日之前,她便趁着看守下人分神打瞌睡的当儿,悄悄溜出了沁芳院,前往父亲的颐明院去。 面对父亲的惊讶与质疑,她什么都不必多说,只要道出一句:“女儿出闺,闻家会来迎亲,外头亲族也会来人,女儿身居沁芳院,不知旁人作何观感?” 项景天垂首沉思了良久,方勉强准予她返回留菁阁居住,但限足依旧。 这天是公主贵驾降临的吉日,亦是她项庭沛重返留菁阁的日子。 她打扮得端端正正,从从容容地步出沁芳院,悠然自得地前往留菁阁。 途经前院之时,却见前方项庭真迎面而来。 项庭真看到她,脚下微微一滞,方缓步走上前去,几乎要与项庭沛擦肩而过之时,只听她含着冷笑道:“手下败将,可笑之至。” 项庭真站住了脚步,侧头看向项庭沛,“谁是谁的手下败将?” 项庭沛仰头讥诮一笑,转身向她,半眯双目:“还道你是个聪明的,原来愚笨如斯。你一心牵系的良人之选,无一不被你的姐妹抢走,手下败将不是你是谁?” 项庭真不以为然地一笑:“倘若你指的是晋王,那是不值一提。倘若你指的是意远……”她的眼眸里尽是冷嘲之意,“如今言定谁胜谁负,尚为时过早。” 项庭沛扶一扶发髻上的梅花银簪子,笑意决然:“三书六礼早过完了,我和闻意远成亲是板上钉钉之事。我的好妹妹呀,都这个时候了,闻意远还能想出什么退亲法子呢?总不见得,这一回米已成炊的人,是妹妹和他罢?” 项庭真却也不恼,笑得自若淡定,“姐姐不必着急,姻缘之事乃为天定,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,抢也抢不来。”言毕,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项庭沛一眼,方不再停留,缓步离去。 项庭沛听得此言,心头没来由地一跳,仿佛有什么她疏忽了的纰漏,正在不知不觉中扯着了她的后腿,伺机将她拉入无底深渊。这个念头才起,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,忙定了定神,不再多想。 第167 冬至(一) 如此过得数日,闻家戚夫人竟派了人到项府之中,称两家联姻在即,循着祖上的俗例,须在新媳妇过门之前,将家传的白玉手镯送赠,好让新媳妇佩戴着出闺,是承载祖上厚福的好兆头。 项景天听闻如此说法,因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,只不好拂了亲家之意,便命项庭沛出来,跟随闻家的人到闻家去一趟。 项庭沛上得闻家的马车,一路前行,却是许久未曾到达闻家。她心下纳罕,挑了帘子往外看,不由吃了一惊,急问那赶车人道:“这条路不似前往闻家,你究竟要把我带到何处?” 那赶车人将头上斗笠掀开,露出一张狡黠俊容,哪里是什么马夫,竟是闻意远! 项庭沛一惊,旋即又沉住了气,冷眼瞧着他道:“是你?行事这般鬼祟,无外乎还是想对付我罢?”她很快便冷静下来,目含不屑地掠他一眼,“雕虫小技。这一回,你又想打什么主意?前方有什么陷阱?还是再想把什么龌龊事嫁祸到我身上?我劝你还是省了这份心罢!眼下我爹只想把我体体面面地嫁出去,不会因为莫须有的事耽搁咱们这门亲事。”她向他前倾身子,冷笑道,“发生了庭秀的事,我爹再也等不起了,他不会让人接二连三地损他颜面。你筹谋得再多,亦是白费心思。” 闻意远闲闲笑着,“是么?不过你猜错了,我并不想嫁祸你,也不是要陷害你,我只是带你重游故地,重逢故人而已。” 项庭沛闻言,眉头一皱,疑虑地往前方望去。只见闻意远策马前行的方向愈发有几分熟悉的感觉,越是接近目的地,她的脸色便越发难看了,眼光里原有的轻蔑渐次褪去,慢慢地笼上了一层恐慌。 马车在一座古旧的平房前停下。项庭沛极力维持着平静,看着他一跃而下,心也随之猛地一跳,想说什么,却又止住了言语,生怕在言语间被对方抓着把柄。 闻意远向那平房走了两步,又停了下来,回头望着她,笑道:“怎么不下来?这个地方你应该很熟悉才是。” 项庭沛两眼忧恐地扫视了一下四周,方才紧紧瞪着他道:“我娘去世之前,我和我娘便居住在这儿,那又如何?你把我带来做什么?” 闻意远但笑不语,径自进入平房,把等候在里边的一个老妪请了出来。那老妪已是花甲之年,眼神却仍旧分明,一眼瞧见项庭沛,便道:“冬至?真的是你,真的是你啊!你这道眉毛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,眉尾是散淡的,你可还记得我?” 项庭沛有如电殛,整个儿呆住了,口唇发颤不止,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。 “娘,外面那么冷,我怕她会冻死,还是让她进来避一避罢!” “沛若,你就是心太软了。你要记住,这世间人心难测,好人不能乱做。”安荷将女儿搂在怀里,看向窗外那个徘徊了数日的小小身影,“长贫难顾,她虽然可怜,可咱们日子本就过得拮据,无力再负担她。” 年方七岁的沛若满心不忍,虽然母亲不愿意收留外边的那位小姐姐,可她还是悄悄地为对方送去吃食,还怕对方冷着,便连自已最爱的碎花小袄也披在了对方身上。 “多谢你。”小姐姐珍视地捧着热乎乎的馒头,“为了报答你,我愿意留下为你做牛做马。” 沛若蹲在她面前,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:“我喜欢你,有你作伴,我会更欢喜!对了,你叫什么名字?” 小姐姐啃了一口馒头,这仿佛是饥寒交迫的她最为难得的美食了:“我叫冬至。” 冬至,因家中一场大火,亲人无一幸免,唯她独活。她只身颠沛流离地流浪到京城,巧遇沛若,年纪相仿的二人一见如故,沛若便将她带回了家,可是母亲却并不愿意将她收留。 纵然安荷始终冷面以对,冬至却并不介意,仍旧以奴婢自居,为她们母女二人拾禾砍柴,洗刷收拾,事无巨细只消有她,便自会主动打点妥当。 安荷不让她进屋,她就以外头的禾草堆为床为褥,安荷不给她食物,她就勒紧腰带强忍饥饿。无论如何,她就是不走。 终于,这一日安荷再忍不住将她唤进了屋里来,细细打量着她道:“咱们这只是穷苦人家,自顾不暇,你为何不肯离去?” 冬至低着头,两手局促地揉搓着衣角,嗫嚅道:“因为……因为……” 安荷皱眉道:“因为什么?” 冬至眼泛泪光,抬头殷切地望向安荷,哽咽道:“因为你长得很像我的娘,我看到你,就像看到我的娘,我舍不得走……” 这时,邻居的李大婶闻声而至,怜爱地看着冬至道:“安娘子,这女娃性子好得很,吃苦耐劳不说,心地也善良,来日一定会知恩图报的!你就收留了她罢!” 安荷想了想,把她拉到了跟前,“你想留下也不是不行,只一点,咱们日子清苦,来日你若是熬不住走了,咱们可算是白养你一场了。” 冬至何其乖觉,马上道:“要割禾就要先弯腰,我不会白受你们的恩惠,我会视你们如主子,鞍前马后,尽心伺候。” 从此,她便成了这个贫寒之家的一员。留下的真正缘由,自然不是因为安荷长得像她的娘,而只不过是她走累了,那大户人家门高狗恶,她又不甘愿落入人牙子手里任买任卖,便退而求其次,留在这母女二人身边,好歹吃饱穿暖,又是自由身。 日子长了,因着她的尽心,安荷亦慢慢对她温和了起来,由着女儿喊她姐姐,也由着她向自已唤一声“娘”。 沛若是打络子的好手,镇日无事便拿着各色丝线编织不休。冬至看见了,过来笑道:“真好看,这些线丝丝缕缕的,极考眼力,不如你来教教姐姐?” 沛若笑得眉眼弯弯,指着桌上的几束丝线道:“我先教你分丝线。你瞧,这是大红的,这是胭脂红的,还有桃红的,这一络是嫣红的,几种红色若是放在一块轻易便看混了,须得细细分了出来,拿银线束好了,下回用时便不必再分了。还有这葱绿柳黄的,这藏青、石青的,在外头可难寻了。你看这松花色、黑色,给配着艳一点线便极为好看。” 第168章 冬至(二) 冬至坐了下来,依着她的言语将丝线分好,姐妹二人一同坐在灯下静静打络子,指尖游动之间,仿佛就是岁月静好的安宁了。 低矮平房的门前,项庭沛吃惊地瞪着眼前的老妪,摇头道:“不,我不是冬至,我是沛若。” 那老妪细细端详着她,斩钉截铁道:“我不会认错的,你就是冬至!当年你在安娘子屋门前苦求了那么久,我可是忘不了你,最后还是我帮你说话,安娘子才肯收留你,你都忘记了么?” 项庭沛睁圆了眼睛,含怒瞪向闻意远:“你究竟知道多少?” 闻意远交抱着双臂,笑得悠然自得:“不多不多,我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,算不上什么。倒是你想知道什么?这一日可长,我慢慢带你走遍。” 项庭沛心慌得厉害,然而此时已经是进退无路,只得坐定在马车里,任由他策马前行。 这一次所到之处,却是灵若寺外那一口泉井的前方。项庭沛心乱如麻,多宝塔檐边的风铃“丁零”作响,清脆灵动,此时此刻,听在她耳里却如同催命哀音。 候在井边的是一位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,一手灰黄,是长年执拾线香的印迹。他看见项庭沛,便笑道:“冬至,许久不曾见到你了,想当年你陪安娘子母女俩前来寺里,每次都会到我这里来请香,还求我额外多给你一束香,每次都磨破了嘴皮!” 冷汗不知不觉中渗出,攒成了豆大的水珠,缓缓滑落在她的脸颊边。 冬至和沛若都不会忘记那一天。 八岁的沛若和九岁的冬至挑着担子,陪同着母亲安荷一起,欢欢喜喜地来到灵若寺附近的泉井,沛若等冬至将绳索绑紧木桶后,正欲把桶投进井内,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:“这位可是安妹妹?” 安荷回过头去,当即便怔住了,只见眼前的是一位遍身锦衣环佩的贵妇人,面容端庄,只在眼神中透着几分不善。 安荷不禁有点惴惴,怯生生道:“正是奴家。不知这位是……” 那贵妇人身后的近侍媳妇走上前来,道:“见着御史夫人,你还不赶快行礼?” 安荷听是御史夫人,已知这便是项景天的元配沈夫人了,忙拉过沛若和冬至一同福身见礼。 沈氏吩咐道:“郑玉,你且带这两个女娃儿到寺里逛着玩去,我与安妹妹私下里说说话。” 沛若自小跟随母亲见尽人情冷暖,早已不是孩童心性。此时眼看母亲孤立,心下不免担忧。冬至却是不慌不忙,扯了一扯她的衣袖,眼睛朝那边多宝塔看去。沛若会意,方才跟随郑玉走进寺里,与冬至一同冲进了多宝塔。那郑氏只当她们是没见过世面的丫头片子,并不曾放在眼里,只随她们去了,径自返回了沈氏身边。 她们眼见着母亲被郑玉所打,慌忙从塔内奔出,当她们来到安荷身边时,沈氏一行人已经离去,只余安荷一人伤痕累累地伏倒在井边。 “她不会放过我的。”安荷扶着两个女儿的手坐起身来,嘴角边的鲜血蜿蜒而淌,如是毒蛇的信子,“倘若我不离开你爹,她一定会取我性命!” 沛若目光含恨地看着沈氏远去的方向,咬牙切齿道:“娘,我一定不会让她伤害你,我会好好保护你!” 冬至在旁,却是听者有心。听安荷言下之意,难道沛若的生身之父,竟是堂堂御史大人?她们母女二人并非寻常清寒之身,却是与大户官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?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,在她眼前,始终不停地闪现着御史夫人那遍身的锦衣环佩。 是夜,她们三人才睡下不久,冬至便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重物及地的声响。她心头一跳,转头看向安荷母女,她们似乎并未曾知觉。 冬至悄然坐起,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,才把屋门推开,便有一只大手将她的头脸捂紧了用力往外拖去!她惊恐不已,自喉头发出了阵阵呜鸣声。 安荷这时也听到了动静,连忙起身,快步来到门前,一眼看到站在天井里的人,不由变了脸色:“你们……” “马上跟我们走!” 安荷兀自倔强:“我不会跟你走。” 冬至被人压住了头脸,压根儿看不清来者何人,只听得那人声音骄矜自傲:“你不肯跟我走,这女娃就没命了!” 安荷看一看被钳制在一旁的冬至,眉头皱了皱,犹豫了片刻,方道:“好,你们放了她,我跟你们走。” 冬至还未及喘过一口气,便被人使劲往屋里一推,脑袋一下重重地撞到了冷硬砖墙上,随即便人事不省了。 不知过了多久,她方才醒转过来,耳边是沛若嘤嘤泣泣的哭声。她睁开眼睛,沛若便扯住了她的手哭道:“娘不见了!我醒来就见我娘的床铺是空的,我很害怕,不知我娘上哪去了。她不会一声不吭扔下我不管的,究竟发生什么事了?” 冬至捂着剧痛的头颅,咬一咬牙,道:“别怕,咱们一起出去找她。” 她们二人一起冲出了家门,找遍了大街小巷,可就是找不到安荷,怎么也找不着她,那一刻,她们便晓得,安荷肯定是出事了。 安荷的尸首是从泉井底下找着的。井水把她的尸身泡得发肿,面容上、肢体上的伤痕便益发清晰了。沛若眼见母亲惨死的情状,几欲昏厥,只死死咬紧了牙关,硬撑着心志。 冬至吓得面无人色,颤颤栗栗地跪坐在旁,昨夜之事,她不敢说,也不知从何说起,她根本不知道来者是何人,她也不想让沛若知道,倘若不是因为她,安荷不会跟那些人走,也许就不会出事。 紧接着,便有人来将她们二人送离京城。 想来可笑,她跟着安荷母女俩,不过是想求得一份安稳,没想到,最终还是逃不了颠沛流离的命运。只不过,此次陪同她一块艰难求生的人,是本该贵为官家千金的沛若。 她不再是孤独一人,至少,有沛若在旁,她的人生,兴许能有意想不到的变数。 第169章 孤拐星 将近十年了,灵若寺还是那座灵若寺,多宝塔还是那座多宝塔,然而昔日清流涌动的泉井,如今已是填封的一口死井,正如此时此地的她,已非当日单薄弱小的冬至,而是侍郎府的大千金项庭沛。 她倏然转首,僵冷着苍白的面容,森然盯着闻意远:“你为何会知道?你为何能找到他们?” 闻意远始终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,仿佛这时所看所听的不过是折子戏一场:“你们都很喜欢说人在做,天在看;或者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;还是若要人不知,除非已莫为?你喜欢哪句,我就送哪句给你。” 项庭沛心潮澎湃如狂流汹涌,一手将暗菱花纹锦绸的广袖挥开,指着那卖香人对闻意远道:“让你把他找来了又如何?让你把李大婶找来了又如何?单凭他们两个,低等贱民,根本不足以让爹爹相信!闻意远,我劝你趁早死心罢!” 闻意远还是垂首低笑,一边上了马车,道:“走吧,还没完呢!” 项庭沛表面上虽一派强硬,然而心底早已慌惧得无以复加,不知他还有什么后着,遂只能硬着头皮跟他继续前行。 这一次到达之处,项庭沛彻底怔住了。是一家规整的四合院,如今已然荒废了的四合院。 是沛若养父母的居所。 她正自怔忡间,便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里边走出,却是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,他见着她,脸色一沉,道:“冬至,是你?”他顿一顿,又道,“自从我叔公去世后,我就离开了凌家,后来才听说沛若出事了,而你不知所踪,就连伯父伯娘他们一家也离奇暴毙了,不知那段日子究竟出了什么事?” 当年,冬至和沛若二人流浪在外,为了求生,做过女工,到酒肆去做粗活,有一阵迫不得已,还到勾栏伎所里当小丫鬟。 一路前行,她们有一个共同目的,就是排除万难重返京城。 终于,在三年后的夏天,她们姐妹二人得以回到了京城,不知是上天见怜,还是沛若有鸿福眷顾,因着在酒肆干活时乖巧懂事,竟得一对姓凌的夫妇看中,想带回家中视作女儿般将养着。 有幸得凌家照顾,本可算是有了安身之所,日子应该从此安稳起来了,可是,这份安稳只属于沛若,与她冬至无关。 凌姓夫妇喜欢的是沛若,对于沛若执意要带在身边的冬至,虽然不至于讨厌,但却形同负累,只不过沛若放出话来,若不连同冬至一起收养,便不跟随他们回去,方才勉为其难将她一起带回家。 “无论去到哪里,无论发生什么事,我们姐妹永远是姐妹,甘苦与共,福祸同当!”沛若笑得纯真而诚挚,伸出尾指与冬至拉勾守约定。 冬至眼睛湿润了:“妹妹,你放心,我一定会守护在你身边,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姐妹。” 然而,她没有料到的是,来到凌家后的日子,却比死更难受。 凌老爷和凌夫人对上还有一个叔公,自打冬至进门开始,这位在家中德高望重的老叔公便斜乜着眼死死盯着她细瞧,无论她走到哪里,无论她做什么,他的目光只是一瞬不移,犹如是一把锋利的刀锋,随时要把她千刀万剐似的,直把她看得遍体生寒,毛骨悚然。 晚饭之时,冬至才要随沛若一起上桌,这位凌叔公便开口说话了:“你,给我站到那一边去,不能上咱们的饭桌。” 冬至不知所措,凌老爷道:“叔公,她是沛若的小姐姐,便由她去罢。” 凌叔公冷冷打量着她,声音阴柔而森凉:“你们瞧瞧她的面相,印堂狭小气量浅,两边颧骨高高在脸皮肉里,寻常人肉眼瞧不出来,我看人看了数十年,却是一眼瞧出来。这样的面相,在八字中就是枭神旺为忌!”他是十足的嫌恶,啐了一口,又道,“有这种面相的人,城府极深,又善于伪装,一般人很难窥探她的真实意图。最要不得的是,她心胸狭窄,就是睚眦必报的小人,刻薄寡恩!”他拿浑浊的眼睛斜斜地剜着她,摇头道,“把这个人留下,实在太危险,她心肠凶狠,来日指不定会因为一件小事而对身边的人起杀机!留不得,万万留不得!” 冬至哪里受得住这样的诟病,手足无措地跪倒在地,哭道:“不是,不是,我不是这样的人!我只想和沛若在一起,我没有什么意图!” 沛若闻言亦是大惊,连忙与她一同跪下:“冬至是我的姐姐,她与我患难与共,不是什么坏人!求叔公不要把她赶走!” 凌叔公眉头紧蹙,目光在冬至脸上盘桓许久,方道:“留下她,终是祸患,除非……”他想一想,又道,“除非只把她视作使唤丫头,不能把她等同于家人,权当是买回来的奴婢,这样的孤拐狠相,就是不能与其太亲近!” 听了叔公这样的话,凌家上下便没有人敢厚待冬至,凌夫人当日便把冬至从客厢赶到了下人房内。从此以后,冬至便过着为奴为婢,动辄非打即骂的苦日子。 沛若自已也不过是寄人篱下,不能为她开脱什么,只能暗地里安慰她几句,在她受罚的时候悄悄送去一点吃食罢了。 那段日子里,万幸的是,除了沛若,还有一个人默默关心着她,那就是凌叔公的侄孙凌宇,当凌叔公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唤作:“孤拐星。”之时,唯有他会小声出言规劝:“叔公,冬至这些年来勤勤恳恳,着实难得,还是给她留点面子罢。” “什么勤勤恳恳?她那都是装出来的!”凌叔公拄着拐杖,每一句都极尽刻薄,“她多少心思都藏在肚子里,不让你们看穿而已!我早说要把她撵走,你们偏不听,我且好生看着,看她什么时候露出狐狸尾巴!” 这样的话,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地说,凌叔公不仅没有因为她的老实本分而高抬贵手,反倒是变本加厉,越发地针锋相对起来。 不过只有冬至自已知道,有一句话,他却没有说错。没错,她的勤勤恳恳、老实本分,都只是表面而已,她的内心,有一把怒火,深藏在不为人知之处,每遭一次侮辱,那火苗便壮大一分,在不知不觉中,成了连她自已也控制不住的一触即发。 时日流逝,冬至和沛若都长成了亭亭玉立的碧玉少女。不知可是相处日久,连面容都有了几分相似,真如姐妹一般。 这一日,沛若从外头回来,便把冬至拉到了一边,悄声道:“今日陪养母上灵若寺进香,你可知我见着了谁?” 冬至好奇道:“遇着了谁?” 沛若神色凝重:“我亲生父亲,项侍郎大人。” 第170章 睚眦必报 冬至震惊不已:“你的亲生父亲?他……竟然是侍郎大人?”这个消息迎面扑来,似乎带着某种意味不明的气息,为她饱受白眼的面容带来一丝柔和的冲击。她紧接着追问:“那你与他相认了么?” 沛若叹息了一口气,摇头道:“他贵为朝廷二品大员,身边侍从众多,只跟着住持进出大雄宝殿,我们这些蝼蚁贱民只能远远望他一眼而已。” 冬至左思右想,小心翼翼问道:“你终究还是要与他相认的,可有凭记的信物,让他得以知晓你是他的女儿?” 沛若垂首思忖了片刻,道:“倒是有。但是我不知该如何与他相认,项府进不去,这般在外头遇见他也是不能靠近,不知该怎么办。” 沛若未曾直言相告那信物何在,冬至自此便暗自留了心,有意无意地进入沛若的厢房,或是在沛若的窗前走过,投去有心的一瞥,终于发现了那藏在竹枕里边的玉佩和书信。 数日后,冬至一边洗刷衣物一边与沛若说话,说到有趣之处,止不住“咯咯”直笑。 “孤拐星!” 凌叔公颤巍巍地大吼了一声,由侄孙凌宇扶着缓步走到了冬至跟前,不等她回应,猛地一下扬起拐杖重重敲在了她的背脊上! 众人皆惊,冬至痛呼尖叫,滚落在地。 “孤拐星,你笑什么?你是一个贱奴而已,没有主子的允许,连哭笑都不能自主!”凌叔公用拐杖戳着她的脑门,瞪圆了老眼,满面嫌恶,“你笑什么?是不是笑你瞒过了他们去,平白让你在这里苛活了这么些年?” 凌宇和沛若二人连忙拉开了凌叔公,一边好话说尽地规劝着,并没有留神到趴在地上冬至,那低垂的脸面之上深入骨髓的恨意,那一双眼眸内慑寒人心的阴森杀气。 若不是他一句话,她冬至不必平白为奴为婢吃尽苦头。 若不是他一句话,她冬至不必委曲求全连笑的自由也无。 若不是他一句话,她冬至就能在沛若前去府衙求见项侍郎之时,跟随在侧,博得大官的另眼相看,好得以跟随沛若一起离开凌家这个鬼地方! “孤拐星,你哪里都不许去!” 快要出门之前,凌叔公喊住了她,“今日普贤菩萨诞,他们都去寺里进香了,沛若又要出去,家里不能没人伺候我,你给我留下!” 沛若无法,只好独自出门。 冬至却沉住了气,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,与坐在炕上行动不便的凌叔公遥遥相对。 “你给我打水,伺候我洗脚!” 冬至垂一垂眼眸,转身便去了,很快又回来,把水盆放在他脚底下。 没有犹豫太久,替他脱了鞋袜,才把他的脚放进水里,他却浑身一抖,举起拐杖狠劲敲落在她头上,骂道:“好你个孤拐星!水这么烫,想烫死我?” 那样出其不意地,她却没有逆来顺受,冷不丁地将那盆热水一手端起,兜头盖脸地朝凌叔公泼去! 凌叔公被烫得哇哇痛呼,指着她道:“你……你胆敢……” “是,我敢,我就是敢!”冬至一手掷下水盆,凌厉直视他,“你不是要洗么?我帮你浑身身洗个遍!” 凌叔公惊怒交集,浑身发抖,用尽了所有力气站起来,往外退去:“他们很快就会回来,我会让他们马上把你赶走!” 冬至双目锐利如箭,一步一步逼近他:“城府极深,善于伪装么?我今日便让你知道,什么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测!” 凌叔公踉跄着往后退,不觉有点慌了:“你想怎么样?” 她一手揪住了老人的衣襟,把他使劲往后院拖去,一边冷声道:“你别忘了,我心胸狭窄,睚眦必报,还刻薄寡恩!” 凌叔公年事已高,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掇弄,一时透不过气来,喘息着道:“你……你放开我……他们……很快……很快会回来……” 冬至把他拖进了他的厢房里,一手将他甩在床上,口角间嚼着一缕歇斯底里的忿恨:“是你说的,我心肠凶狠!我会为一件小事动杀心!事至今日,我让你料事如神,让你自食其果!” “不,不……”凌叔公艰难地往床边躲去,“求你,不要……” 冬至将床边衣架上的长袄一把扯了下来,包成了厚厚的一团,便冲到了床上,不待他挣扎,狠狠地压在了他的脸面上,直压得他无法呼吸,手脚乱舞。 不知过了多久,老人终于咽了气。 凌家人回来的时候,没有人察觉,直至到晚饭时候,前去请凌叔公时,方才发现老人平平整整地躺在床上,双眼紧闭,没了气息。 都以为老人是笑丧,没有人怀疑她。 只有沛若,那日从外头回来后,就一直郁郁寡欢,对冬至冷冷淡淡的。 冬至问她,她就摇着头,红着双眼道:“我没见着我爹,没与他相认。” 冬至抚着她的肩膀,柔声安慰道:“不要紧,还有下回,下回,让姐姐陪你一起去,好不好?” 沛若这时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,仿佛想要看到她的内心里去,那个眼神,让冬至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。 “你究竟想怎么样?”四合院旧凌宅之外,项庭沛已然方寸大乱,她眼神慌急,面容僵冷,盯着闻意远道:“你究竟想怎么样?你这般千方百计地查知我的过去,你都知道了,你都知道了……” 闻意远泰然立在她面前,俊容上的笑意明朗如阳:“害怕了?恐惧了?惊慌了?这可不像是你啊!我还是喜欢看你说雕虫小技时的那个样子,胸有成竹,那样才有意思。” 项庭沛双唇发抖,颤声道:“我不要再听你说下去!我不会再跟你走!我不去了!” 她转身就想走,闻意远只从容一笑,道:“急什么?我又没说上哪去,你既然不想走了,那就不走,继续留在这里,反正,人已经来了。” 项庭沛不觉站住了脚步,呆若木鸡地看着前方稳步前来的一名黑衣男子。 第171章 杀人灭口 “冬至妹子,有一阵子不见了,直至上回你派人来寻我,方才得知你成了项侍郎府的千金小姐!”黑衣男子脸面上有一痕狰狞的刀疤,显然是在刀口下谋生的江湖人士,“怎么了?我是承义大哥!怎么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?该不会是飞上了枝头,就忘了旧日的交情罢?” 凌叔公虽然死了,没有人再喊她为“孤拐星”,但是凌家人欺凌她却成了习以为常之事,自从凌宇回乡考科举后,凌家之内更没有了庇护她的人,最让她无法忍受的,就是凌老爷的儿子凌宝。 那一双色迷迷的眼睛,那一只出其不意的怪手,让她不堪其扰。 在这段日子里,她认识了承义,为了保护自已,只能委与虚蛇,让承义教训凌宝,好使她不必蒙受欺辱。 沛若的认父之路似乎茫然无绪。有一次,冬至陪同她一起前往府衙,拉着她的手一起在府衙前磕头连连,为的就是引起内里中人的留心,好惊动项景天,使他出来一看究竟,方能有接近他的机会。 然而直待她们把额头磕破,还是没能见着项景天。 沛若大失所望,看着身旁仍旧磕头不止的冬至,灰心道:“算了,我们回去罢。” 冬至犹为不甘:“算了?怎么可以算了?兴许项大人马上就会出来了!” 沛若站起了身,“娘已经不在了,这个爹认不认已经不重要,凌家对我有恩,留在凌家,未尝不是一件好事。” 不,不,不,冬至已经不想再留在凌家!一刻也不想再留! 这日回到凌家,便听得凌宝提起,说是项府的城郊庄园正值农忙之时,急缺人手,今已贴了公示征收农工。凌宝有心前去,冬至本来没有放在心上,却又听凌老爷道:“听闻项府的庄夫人不知犯了什么过错,被项大人打发到这个庄园上去了。” 她心念一动,思前想后,终是落定了主意,连忙请求凌宝将自已一同带到项家庄园去务工,凌宝少不得对她言语调戏了一番,她都哑忍顺从了,方才答应了她。 来到项家庄园,她借着迷路的由头,一下闯进了庄氏所在的厢房,门前的丫鬟把她给拦了下来,她心知时机仅此一回,遂把心一横,扬声大叫:“太太,太太,我是项大人的私生女沛若!我想求见太太!” 内里的庄氏听闻了,心下犯疑,忙让人请了进来,满眼疑虑地打量着她:“你才刚胡言乱语些什么?” 冬至心头直打哆嗦,只强撑着镇定道:“回太太,我才刚是说,我是项大人与安荷的女儿,沛若。” 庄氏眉心一跳,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她。 迈出了这么一步,便再也收不回来了。 如何才能让庄氏相信她?口说无凭,必须要有信物! 冬至从承义那儿要来了一包蒙汗药,是夜,便全数倒在了沛若的茶水里,看着她喝下了,昏睡在一旁,方才从她的竹枕里取出玉佩和书信,如获珍宝般的藏在了怀中。 庄氏展信看了,微微颔首,目光别具深意地看向她,道:“要我帮你父女相认?对我有何好处?” 她什么都没有,只有一肚子的主意。 “太太难道不想重返项府么?”冬至鼓足了勇气,咬一咬牙道:“太太正是用人之时,沛若愿为太太效力。” 沛若一直被蒙在鼓里,直至那一日,她亲眼看到侍郎府的四人抬大轿停在了凌家门前,冬至自轿中下来,旁边为她掀开轿帘的下人恭敬地称其为:“姑娘。”之时,她方隐隐察觉出了端倪。 “为什么会这样?”沛若不可置信地望着她,“你瞒着我做了些什么?” 冬至睫毛微微一颤,恳切道:“妹妹,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。你不是无法见到项大人么?我便替你想办法,只要我有机会见到项大人,便会向他道明真相,把你带去见他,这样,你们就能父女相认了。” 沛若将信将疑。 这一夜,姐妹二人辗转反侧,夜不成眠。 沛若不是没有知觉的,她摸一摸竹枕里边,空空如也,她的信物,早被那个自称是她姐姐的人取走了。 太迟了,她满心冰凉,太迟了,知道得太晚了。 翌日,冬至说想与她姐妹二人上山采桑子,她本不想去,但心底仅余的一线希望,迫使她答应了下来。 她希望,冬至不会如她所猜想的那样,接下来就是取她性命,杀人灭口。 还是那座山,她们过去常来,每一条路都是那样熟悉,哪里是安全可行的,哪里是危险难行的,都了然于胸。 沛若走在前面,听到冬至在身后缓声说着:“妹妹,你放心,再过几日,项大人便会把我接到府里去,到那个时候,我一定会告诉他,你才是他的女儿。” 沛若没有说话,仍旧静静地往前走。 前面就是山顶了,那儿等同是深不见底的悬崖。 冬至看着她的背影,心底慢慢地泛起一丝戒备,一丝决绝。 来到山边,冬至尚未来得及站稳脚,沛若忽而猛地抓住了她的手,用力一下将她往高处不胜寒的山边甩去—— 冬至惊叫了一声,惊惧之中一脚站稳了身子,生生地拽着她的手往后退了两步,吃惊地大口喘着气,颤声道:“你想做什么?你想做什么?你想杀我?!” 沛若紧紧握着她的手,怒目以对:“你想做什么?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!你为何要冒认我?我才是我爹的女儿,我才是!” 冬至看一眼她的身后,那儿是一眼见不着底的深渊。 何必与她纠缠下去? 杀气在她眼中一闪而过。沛若冷笑道:“怎么?想杀人灭口?你以为我想要杀你,是因为你自已先存了杀心。”她齿冷道,“你想杀我,就像你杀叔公一样,是不是?!” 冬至一惊:“你怎么会知道?” “那日我出门,路上才想起信物没拿,折回凌家,才得以看到你的真面目。”沛若泪盈于睫,“我真的想不到,你会这样狠心,那不过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家!你怎么下得去手?” “五年为奴为婢的人不是你!背负着“孤拐星”这个名头存活的人不是你!”山之巅峰,寒风凛冽,冬至却觉心头更冷:“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苦?你怎么会明白我的苦?是他不放过我!狠心的人是他!” 沛若眼睛一闭,声音被风吹得长零八落:“那好,我们都有负于你,我又是你飞上枝头的阻碍,要想一了百了,你把我也杀了!你把我推下去!你把推我下去罢!” 望着眼前的沛若,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攥住了冬至的心房,就连呼吸,都是艰难的,心肺之间,全是冰寒。 第172章 欠你一条人命 她们彼此沉默相对了许久,沛若闭着眼睛站在那儿,冬至只是满面踌躇地注视着她,却没有动手。 沛若慢慢睁开了眼睛,望向跟前的冬至,惨淡一笑:“你怎么还不下手?” 冬至两手藏在袖子里,微微地发着抖。她按捺不住地流下眼泪,悲泣道:“我不求大富大贵,我只不过是想要一份安稳,我想要的从来只是一份安稳!可是为何你们要这样对我?你们为何容不下我?”她欺近沛若,揪住了对方的衣襟,“我不是孤拐星!我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!我什么都没有,我只是想跟你在身边,不必四处流连而已!为何你们要这般践踏我?” 沛若抓住了她的手,涕泗纵横:“我不会抛弃你的,不管去到哪里,不管发生什么事,我们都不会分开!就算我回到项府,也一定会带着你,是你不相信我,是你先背叛我!” 冬至垂首,把额头抵在了沛若的肩膀上,仿佛是过去受了委屈,伏在妹妹肩头哭泣时的情景:“我知道我错了,我不该冒认你的身份,不该有那要不得的主意。可是……可是如今事已至此,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,我不想……真的不想再过以前那种猪狗不如的日子。” 沛若耳闻着她的哭声,心底的愤怒仿佛渐渐地消弥开来,她深吸了一口气,抚上冬至的背脊,轻轻地拥住了她。 冬至没有对她下手。两人平安无恙地下山去。 可是沛若却不会知道,在下山之时,冬至心里的所思所想。 我晓得,你是怕死的。要不然,我杀死凌叔公之时,你既然亲眼瞧见了,为何不出来阻止? 就是因为你怕死,你怕你突然撞破了我,我会大失常性,连同你一块杀害。你为了自保,眼睁睁地看着凌叔公丧命,见死不救,你一样不是什么正人君子。 可是你却不会知道,我不会杀你的,我不会亲手杀你,因为我不忍心,我真的不忍心亲手结束你的性命,你曾经对我那样好,那样好。 我不忍心,可是自会有忍心的人。 下了山后,冬至没有马上回凌家,而是前往寻找承义。 “你替我出手。”她把银子搁在了承义跟前,面无波澜道,“明日沛若会出门,是个下手的好时机。” 不要怪我,杀你的人不是我。 这一夜,沛若没有睡,在屋子里收拾着物什,直至通宵达旦。 天明之时,她将收拾好的东西送到冬至房中,沉声道:“这些都是给你的,日后……你且好生保重。”语毕,她深深看了冬至一眼,便转身离去。 冬至暗自纳罕,连忙将那包东西打开,却是一些孩童的衣物,以及一副璎珞项圈,还有一个碧玉如意。内里还有一封信,乃为沛若留字。 “姐妹九余载,我早已将你视为亲人。凌家的日子,你过得不好,我心中亦有愧。我娘的死于非命,与项府沈氏有莫大干系,自我娘出事,我便心知,高门大户之内的日子,不过是如履薄冰,举步维艰。与其每日算计着过活,我宁愿粗茶淡饭,做一个自由自在的蚁民。侍郎千金的身份,我本就无意恋栈,既然你想要,便拿去罢。衣物及首饰,是当年项大人所赠,更能证明你的身份。如此,我别无所求,只求你莫忘我娘的惨死之状,替我娘讨回一个公道。话尽于此,你自当保重。” 薄薄的信笺在冬至手中颤抖不止,映花了她的双眸,她以为她从此再不会沛若掉一滴眼泪,可是此时此刻,泪水汹涌而淌,更有深重的悔疚及恐惧迅疾地涌上心头—— 承义!承义答应了她,会在今日将沛若了结! 她不及多想,发疯也似地往外奔去,手里还抓着沛若的这封信,这是她们姐妹俩之间最后的一脉温情,足以将她心底冰寒融化的温心暖意!沛若没有怪她,沛若不会怪罪于她,更不会阻碍于她,仍如过往的凄清岁月里一样,沛若可以不管不顾地将她带在身边,一只馒头两份吃,一件衣裳两份穿,宁愿挨饥抵饿,亦不将她舍弃! 赶至承义之处,已然迟了一步,承义早就出发了。 冬至歇斯底里地奔走于大街小巷之内,痛哭着呼喊沛若的名字,只想马上把她找到,只想马上见到她,将她护在身后,为她挡下致命的一刀,把这条命还给她,把她的恩惠全数还给她,还给她,不再欠她,不必再背负着欠她的债! 奔过柳横巷,跑过西子胡同,冲过城西大街,终于,终于在南城门看到了沛若的背影,距离那么远,那么远,筋疲力尽的她双脚已不再利索,踉跄着往前跑去,嘶声大叫道:“沛若!回来!沛若!” 沛若才要回过头来,就在这一刻,有人骑着快马疾驰趋近,在她未及反应过来之时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一手将她拽上了马,紧接着,那人策马飞快地冲出了城门,扬尘而去。 “沛若!沛若!” 冬至绝望地大喊大叫,慌急追赶,脚下一阵浮软,重心不稳地整个儿摔倒在了地上,她趴在地面,透过朦胧泪水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策马离去,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滴落,点点泅湿了干硬的土地。 犹如行尸走肉一般,她木然返至承义之处等待,静静候了半日,承义归来之时已近傍晚。 他将手中的一对米珠子耳坠及一支银簪子放在桌上,冬至侧过头看去,她自然认得,这都是沛若今日所佩戴的首饰。 “事成了,那女娃没命了!有承义大哥在,冬至妹子你只管安心!” 那么奇怪,分明有锥心之痛,可是她却没有了眼泪,两眼痛涩的干涸,仿佛是满心的遗恨。 沛若,我欠你一条人命,我无以为报,来日便代你返回项府,以你的身份为你和安娘子报仇雪恨,让沈氏为你们母女二人的枉死填命,以沈氏的血,为你们做奠酒。 第173章 走投无路 真相,她背后隐藏的自以为密不透风的真相,竟然在她猝不及防之时悉数倾尽于人前,她毫无抵御之力,无从遮掩,无从反抗,带着满目的惊惶一步一步踏进了闻意远的天罗地网,成了那在砧板上的肉,任其宰割罢了。 项庭沛额边的汗水密密渗渗,映衬着她两眼内的恐慌,更添了几分狼狈之意。她再把持不住,一头扑向闻意远,两手发颤地扯着他的衣袖,惶然道:“你告诉我,你要我怎样做,才肯放过我?你究竟要我怎样?这些事,不能让爹爹知道,不能够!我求你,我求你放过我这一回,你要我怎样都可以,只求你别把这些事张扬出去!” 闻意远如看笑话一般盯着她瞧,唇边的笑意是胸有成竹的笃定从容,“很好,你果然是个聪明人,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,你要我帮你保守秘密,当然得如我所愿才行。” 项庭沛咽了一咽,才想点头答应,可念头一转,又冷下了脸来:“不,不对,你费尽心思查知我的底细,就是为了帮庭真对付我,你不会帮我保守秘密的,你的目的,就是想把我置诸死地!” 闻意远走到她的身旁,侧头看向她,脸上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,语气是云淡风轻的闲淡:“你自然可以不要答应我,不过能将你置诸死地的,不仅仅是这几个人,还有一些很重要的证据,为防着你他日胡作非为,我自是得留着一手。你要是知机,今日答应了我,我自然不会马上告发你,看你来日是不是安分,倘若你安分,不再陷害庭真,我兴许就此放过你也说不定。路是你自已选的,要生还是要死,你应该很清楚。” 项庭沛眼睛发红,犹如是受困的野兽,半点施展不开,只好任其摆布。她深吸一口气,重重点头道:“好,你说,究竟想我怎样?” 闻意远含着舒心的笑容,来到马车旁,一跃上去,道:“走,跟我回闻家!” 闻家西府之内,闻志和戚氏在正厅中等候已久,派人前去项府接项庭沛,时至现下已有将近两个时辰了,还是未见项庭沛到来。 才想遣人去问,便见闻意远带着项庭沛走了进来,戚氏不觉讶异:“你不是让我派了杜大成去项府请人么?怎么是你亲去接的沛姐儿?” 闻意远笑道:“杜大成在前,我在后,接沛姐儿到府这样的重任,儿子自然不能假手于人!” 戚氏不知儿子的主意,便笑对项庭沛道:“沛姐儿,劳你走这一趟,这家传的玉镯,传到我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了,到你手里就是第五代了。要不是意远今日提起,我还险些忘了这一宗儿。来,你过来,我为你戴上。” 项庭沛面白无色,惴惴不安地走上了前去,来到戚氏跟前,竟“扑通”一声跪将下来。 戚氏和闻志二人正不知端的,便听项庭沛满面张皇道:“我不配嫁到闻家,我不配成为你们的媳妇,我居心叵测,上回……上回在灵若寺遇见夫人一事,是我有意为之,那群孤儿,是我使了银子雇来的,我根本不认识他们……我只是想博取夫人的好感,好使夫人下定主意向项府提亲……” 戚氏不由一惊,不及细问,项庭沛又径自道:“我对闻意远全无感情,一心想要嫁他,只是因为要拆散他和庭真的姻缘。是我看不得庭真能得有情郎,是我立坏心肠……”她每说出一个字,就是一分耻辱,然而她别无选择,只能依足他的吩咐行事,“我恨毒了他们两个,我不想让他们有好结果……只有破坏了他们,我才欢喜。” 闻志满面惊讶,连连摇头。 戚氏亦是不可置信,不觉将手中玉镯收了起来,瞪着她道:“你真的如此歹毒?” 项庭沛闭了闭眼睛,憋足了劲,方才有勇气说下去:“是,我就这样的歹毒女子。我不是真心要嫁到闻家,我只不过是看在闻家家境尚算殷实,闻老爷懦弱无能,戚夫人势单力薄,妄想嫁过来就能成为一府主母,方会使劲心机!” 戚氏脸色大变,冷眼瞧着她,不由为之齿冷:“你竟是这么一个人!”她想一想,又抬头向闻意远道,“这是怎么回事?为何她会突然到咱们跟前来说这些话?” 闻意远冷笑看着项庭沛,道:“为何?你告诉我娘,为何会如此?” 项庭沛满心不甘不忿,只得强忍着屈辱,一字一眼道:“因为我害怕有报应,我害怕如今犯下的恶行,会报在我的子孙身上,所以婚期越近,我就越是寝食难安,越是于心不忍……正好,今日你们请我过府,我就索性将真话告知,让你们不必蒙在鼓里。” 闻志叹息不止。戚氏瞪了丈夫一眼,又转向项庭沛,眼神中已然没有了怜惜之意:“之前意远告诉我你是怎样的一个人,我还不相信,原来你真的不简单!好,甚好,幸得你还有一点良心,肯在大婚前向咱们如实相告,让咱们不必错娶了媳妇!要不然,可真是引狼入室了!” 闻意远盯着项庭沛,冷声催促道:“这就说完了吗?还有呢?” 她几乎就要掉下耻辱的泪水,垂首道:“我也不想嫁到闻家来,只求你们赶紧退婚,赶紧撤回所有的礼数,赶紧让我爹知道,你们不会娶我为媳。” 戚氏冷哼了一声,厉声道:“这个自然!你这样的媳妇,咱们要不起,也不敢要!”她当即转过头去对闻志道,“老爷,马上拟了退婚书,这就给项府送过去!” 项庭沛浑身颤抖不止,这么一来,她的颜面全无,就连尊严,亦被闻意远践踏在了脚下,永无翻身之日,任其搓圆捏扁罢了! 思及此,她整颗心,连带整个人都止不住狠狠地打了个寒战,不禁慢慢抬起了头来,含怒带怨地望向闻意远。 闻意远轻轻一笑,当下只作不知,待与她走出闻家大院后,方直视着她道:“从此我与你再无干系。摆在你面前的是两条路,安分守己,我替你保守秘密,此其一;报复我和庭真,我马上揭穿你的真正身份,此其二。” 项庭沛极力压制着心底的怒意,恨恨地瞪了他一眼,道:“好,你放心,我有把柄在你手里,不会对你们怎么样,只要你说话算话!” 临行之前,她无意中回过头来,分明看到闻意远唇角那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,带着让她心惊胆战的决绝冷冽,让她整个儿犹如惊弓之鸟,不敢往深里去想,究竟他还有着怎样的算计,前方还有怎样的陷阱,如今的她就如被惊惧蒙蔽了双眼,根本看不清前路,不知该如何走下去,是听从摆布,还是孤注一掷? 无望的冰寒笼罩了她一身一心,她不知应该前往何处,项府?那个本不该属于她的地方,等待她的是一纸退婚书,是项景天悖然大怒的脸庞,是项庭真蓄谋已久的冷嘲笑颜,还是限制着她每行每举的囚笼留菁阁? 只有她知道,那儿不是她的家,从来就不是。 惊惊惘惘之间,她竟然来到了衙门堂前,此时此刻,她唯一想见的人,竟然是那个困身于大牢之中的长风。 给足了狱卒茶钱,她走进了黑暗的大牢里,阴森可怖的地下牢狱,充斥着各种毛骨悚然的怪声,是痛苦无望的嘶鸣,是苟延残喘的呻吟,是不甘含恨的嚎哭,每一种声音,都似是自她心底而发,是她这一刻心境的倒影。 长风被关在最末端的牢房里,此时正蜷缩在凌乱潮湿的禾草堆里。她走到栏栅门前,轻轻推门,哽声唤道:“长风。” 他闻声,还以为是幻觉,不敢相信地抬一抬头,萎颓的眼光慢慢地落定在门外的项庭沛身上,黯沉无光的脸庞顿时提起了精神,他整个儿从地上跳了起来,一下冲到了门前,不可置信地注视着她,道:“大姑娘?” 项庭沛垂下了眼泪,悲声道:“我完了,我完了……什么长风破浪会有时,都成空了……” 长风忧切地看着她,道:“发生了什么事?大爷之事已经有我认了罪,他们还能拿你怎么样?” 项庭沛额头抵在粗糙的木栏柱上,任由泪水倾泻,低哭道:“不是大爷的事……而是……我惨遭闻意远算计,他口口声声说什么替我保密,实则不过是拿捏着我的把柄……他不会放过我的……” 长风焦灼不已:“你落了把柄在他手里?怎么会这样?这个狡诈之徒,我当初应该一锥子把他给刺死才是!” 项庭沛泣不成声:“我不知该如何是好,他如今只是逼我退婚,不知下一步会是什么……” 长风心疼有加,着急道:“什么把柄在他手里?是什么东西?” 项庭沛看了他一眼,抽泣着没有回答,半晌,方道:“一言难尽。总之,有闻意远一日,这一关我恐怕难过了。” 光影幽黯的大牢之内,长风憔悴的面容上泛起了一抹凛冽之意,他痛怜地凝视着她,两只粗大的手死命地抓着栏柱,直划出了几道凌乱而深刻的痕迹,如同是他此时焦心如焚的心绪。 没有犹豫太久,他冷不丁地开口道:“明日,他们就会把我押送至保定大牢服刑。” 项庭沛擦着眼泪,道:“你要保重。” 长风却一下子握住了她扶在栏柱上的手,道:“大姑娘,不要怕,我会帮你的。” 项庭沛听得此言,抬眸望向他,方才察觉到他神色间那抹异常的坚执,她疑惑道:“你怎么帮我?” 长风却微微地笑了,目光里柔情万千,温声道:“你忘记了么?我答应过你,就算是死,也会在死前为你扫清异已。” 项庭沛大为震惊,已然想到了什么,连忙摇头想要劝阻,却在开口前接触到他无悔于心的眼神,那一刻,她整颗心都柔软了下来,柔得没有了坚持,没有了后退,没有了迟疑,只剩下揪痛于心房,却又不容退缩的狠辣无情。 第174章 地狱无门你自来 夜沉更深,闻府之内,有一抹黑影形如鬼魅魍魉般游走在庭院回廊之中,黯淡月影疏落落地洒在他一身灰蓝的仆人衣裳上,那是他在闻家后巷里,把那出来丢弃垃圾的家丁打晕,所扒下来的衣裳,也是他最为隐蔽的屏障。 在这个静寂的夜晚,不会有人料到,今日送往保定大牢中的其中一名囚犯,半路逃脱了,此时正行走在闻府之内。远远看去,只知他是府内的末等家丁,不值得放在眼里,不值得为之注目。 至亥时一刻,闻意远方熄灯就寝。至半梦半醒之间,鼻息间隐约地闻到了一股呛人的烟熏焦糊味,他蒙浑的意味顿时清醒了过来,霍然坐起身来,满屋黑暗之中,分明嗅到了强烈的烟火燃烧气味。只不过是半刻的工夫,便见窗外扑闪起一阵灰黄的火光,粗大的火舌狰狞地舔蚀着房舍,凌厉的火势迎面而来,他整个儿一惊,慌忙跳下床往门外奔去。 屋外纵火的长风知道闻意远想从里边冲出来,一个闪身挺在了门前,死死把着门,哪怕旁边的火已然蔓延至他脚下,他也不愿走开。不能,他不能给闻意远有半分的逃生时机!哪怕搭上他的性命,只要能把闻意远置诸死地,他在所不惜! 闻意远几次使劲,都无法把门打开。眼看火势沿着屋旁烧上了屋顶,木质的横梁框架更助猛火燃烧,满屋子都充斥着浓烈的烟雾,他咳嗽不止,呼吸困难,转头看向被大火包围的长窗,他不及多想,返身将梳洗架上那盥洗的水全数倒在长衣上,把湿透的长衣披在身上,便往长窗外爬出去。 长风没想到他竟敢冒着大火从窗内逃生,他在外头一时不敢靠近火头,只得将手中火把向闻意远掷去。 闻意远下意识地用手一挡,手臂顿时燃烧了起来,他顾不上灼痛,咬紧牙关从窗内滚落了下来,整个儿往火里一摔,再迅速地往外滚去,此时他已然浑身是火伤。长风哪里看得他存活,两目森寒地朝他扑了过来,举起手中火把就要朝他脑门打落。这时,有闻声赶来的家丁冲进了院落之中,眼见大火在前,自家公子又被来路不明之人压制在底下,不由都慌了神。 闻意远趁着长风分神的当儿,一手将长衣往他脸上掷去,在他用手挡下长衣之际,迅速地翻起了身,猛地一拳击在了长风的脸面上,口中高声道:“快过来把他抓住!” 长风不及还手,便见众家丁往自已冲来,心下一紧,急忙往外奔去。 闻意远在后头大叫:“一拨人追他,高旺才,你去报官府!” 闻府之外,项庭沛正惴然不安地候在直安胡同里。虽然长风一再让她不必前来,可是她着实放心不下,便在戌时将看守她的下人借故支使开去,悄悄地离开了项府,来到此地,只为亲眼看一看长风,看他可是得了手,安安然然地从闻家全身而退。 长风脚步有如风驰电掣,飞快地往闻府外奔去,一路上有人想要把他截停,却抵挡不住他奇大的力气,一掌被他甩倒在地。他逃生心切,不管不顾,愈发狠命疯狂,无人可挡。 这日出了逃犯,官府中人莫不敢大意,连夜派了人四处搜寻,正好有一支官兵在闻家附近,高旺才等人当即将他们带到了闻府之外。 与此同时,长风挥拳将守在大门前的家丁击倒,健步如飞地冲出来,一眼看到了官兵,脸色一沉,来不及多想,急忙往直安胡同的方向逃去。 “站住!给我们站住!” 这一声厉喝,如是震惊人心的惊雷,尖锐地划破了萧冷的夜空。 项庭沛心头一震,连忙从胡同内走了出来,只见黑暗空阔的长街之上,长风疾奔而来的身影恍如是落荒而逃的破碎寄望,后头还有紧随追赶的官兵们,没有路了,已经没有路了,他和她的出路都被堵死了,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。 长风兀自逃跑,官兵们索性拉弓搭箭,齐刷刷地瞄准了长风的背部。 项庭沛远远瞧见了,心胆俱裂,惊声大叫:“不要!” 开弓没有回头箭,近十支利箭一齐发出,总有那么几支可以正中长风的身体。 有利器穿透皮肉的闷裂声响,血水飞溅,在幽暗的黑夜底下,仿佛是支离梦碎的惨烈哀绝。 “不要!”项庭沛嘶声尖叫,眼泪迸流的那一瞬间,长风亦顿住了脚步,直直地站在原地,他的背部,接连地中了五箭,鲜血,缓缓地滴落,一声,两声,伴随着她的泪水,伴随着她的凄绝无望,他的力气,也逐渐耗尽了。 项庭沛脚步蹒跚地走到他跟前,与此同时,他也渐渐地往前倾倒,扑落在她的脚下。 “闻意远的屋子……已经被我……一把火烧了……”长风气若游丝,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息,含着最后一抹深情,深深地把她看进眼里,“把柄,也许也没有了……你不要怕……” 项庭沛失声痛哭,跪倒在他面前,握着他的手泣不成声。 官兵们快步追上来,“不管死活,把他带回去交差!” 眼睁睁地,看着他的手从自已掌中滑落,那一刻,她分明看到,他已然断了气息,他死了。 官兵们把他的尸首抬走了,只余地上的几滩血水。 她兀自跪在地上垂泪不止。有人悄声无息地自前方走近,站定在她的十步以外,晦暗不明的阴影之中,看不清他的面容,只听得他冰冷无温的声音:“天堂有路你不走,地狱无门你自来。别怪我。” 她抬起泪眼,看向闻意远,他已然转过身去缓步离开,那一个挺拔稳健的背影,在凄冷的夜色之下,却如同是前来索命的黑白无常,阎王要你三更死,谁敢留你到五更。她已然全无退路了。 如此过得数日,该来的终究是来了。 这天一早,项庭沛便被请到了正厅,她一进大门,目光掠过,只见堂前立着四人,分别是李大婶、陈大叔、凌宇以及承义。 第175章 沛若 她接触到这四人各具深意的目光,面上只一片淡静的若无其事,似乎是事不关已一般,并不予以理会。她径自走到项景天跟前,欠一欠身道:“爹爹,您把女儿请来,所为何事?” 主位之上,除了黄花梨木圈椅之上的项景天,还有右侧的项庭真,下首是庄氏以及项云柏、阮玉瑶夫妇。由于日前皇帝授予了项云杨内阁侍读学士之职,项云杨今日便前往领取官执去了,并不在府中。 项景天眼光疑虑地落在项庭沛身上,道:“这几个人,你可是认识?” 项庭沛侧头瞥了他们几个一眼,自若道:“认识,一个是旧日的邻居,一个是灵若寺的卖香人,一个是我养父母的侄子,只有这一位,我并不曾见过。” 承义看她不认自已,忙道:“冬至妹子,我知道你冒了沛若的身份,所以不敢认我,是不是?” 项庭沛似乎有点不明所以:“你说什么?” 项庭真知她有备而来,当下也不着急,只淡然道:“既然你不晓得他说的是什么,咱们便给你道一个明白。李大婶,你们逐一把话给说清楚,让咱们这个好姐姐不必如坠云雾。” 李大婶自进门以来,眼光便落在庄氏身上,面上带着几分犹疑之色,似乎有点不敢相信似的。此时听了项庭真的话,忙敛了神,道:“咱们今日到贵府这一遭,就是想把真相告诉项老爷,不让项老爷受了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蒙蔽。她根本不是安娘子的女儿沛若,而是安娘子收养的女娃冬至!” 项景天虽然已从项庭真口中得悉了一点内情,此时亲耳听闻旁人的指证,仍是止不住一阵震惊,不可置信地看着项庭沛。 陈大叔搓着两手,憨厚道:“我也不晓得怎会如此,当日的冬至怎么会成了沛若?冬至那样能说会道的一个女娃,我看着就喜欢,见着她一定会认得的,她就是冬至。” 项景天惊疑不已,简直不能相信自已的耳朵。 项庭沛目光掠过凌宇,凌宇眉目间有点沉重,道:“当日叔公说你是个小人,我是半点也不相信,你看上去那么柔弱善良,怎么会是叔公口中的凶狠之人?可是如今沛若不知所踪,你却成了沛若,我真不知该怎么言说才是。” 承义略略心虚地瞧了项庭真一眼,道:“我本不想来做这个证,不过事已至此,逃也逃不过,只好实话实说罢了!冬至妹子,你也不必瞒了,项老爷什么都知道了。” 项庭真凝眸片刻,“冬至,你有何话可说?” 项庭沛冷笑一声,道:“我认识他们,因为我才是真正的沛若,他们几个为何满口谎言,我当真是不知为何。”她转向项景天,道,“爹爹,你相信自已的眼睛呢,还是相信旁人的胡言乱语?我是不是你的女儿,难道当日不是你亲自相认么?如今这几个人前来指我并非沛若,这置爹爹颜面于何地?难道爹爹糊涂至此,竟连女儿也认错了?我与爹爹相认后的日子,所尽的孝心难道也是假的么?爹爹难道不会明辨是非么?何至于由着外人指鹿为马,毁我父女之情?” 项景天心头疑惑不减,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项庭沛,看着她的一言一语,一举一动,似乎想从中觉察出一点端倪。可是她一如既往,似乎没有什么可诟病的,也没有可思疑之处。她的面容,有着与安荷相似的轮廓,她的眼神,亦如他所见的那一个八岁的沛若。正如她所说,她回府以来,一直极尽孝义,完全不像是李代桃僵的蒙混龌龊。 这一年以来的父女之情,难道都是假的么?让他如何能相信? 项庭真镇定道:“这几个人,是闻公子请求了太子,借用太子手底下的人力搜寻回来的,绝对不会有假,难道你敢说太子诬陷你么?这可是滔天大罪。” 项庭沛定一定神,仍旧平静道:“原来还惊动了太子,当真想不到,妹妹这般看得起我。可是无论你们问我多少遍,我仍旧只能回答你们一句,我是沛若,不是冬至。” 凌宇早已按捺不住,走上前道:“冬至,为何你执迷至此?在我心里,你一直是个善良的姑娘,为何如今竟做出这样埋没良心之事?”他顿一顿,又追问道,“沛若究竟在哪里?她可还……可还活着?” 项庭沛清冷而笑,“沛若就在你们眼前,我就是沛若。” 项景天这时站起了身来,直勾勾地盯着她,指着前方那几个人证道:“你快告诉我真话,他们不像是撒谎!” 项庭真掩下眼底的狠色,道:“既然你一口咬定你才是沛若,你有何证据?” 项庭沛看了一眼庄氏,回头望向侍立在门边的慧云,道:“把她们带进来。” 慧云心里有点害怕,却也不敢违逆,只好依言去了。过不多时,便将几个妇人领进了正厅,战战兢兢道:“大姑娘,人带到了。” 庄氏一眼看到那几个妇人,脸色不由一变,她们分别是柳原家的、李正家的、周妈妈、方妈妈四人。这几个曾是她院子里的人,自从沈氏去世后,因怕事有牵连,便将她们全数打发了出去,为着事不沾身,又都是交给庭沛去打点的,连她都不知道这几个人的去向。如今,庭沛却将她们都找了回来,不知意欲为何。 该四人原是旧奴,此时见着项景天,均跪倒在地磕头见礼。 项庭沛站在她们跟前,道:“爹爹,你可还记得,当日在庄院里,你与我相认,是庄姨娘的功劳。女儿是有人证的,最大的人证,便是庄姨娘。” 庄氏万万料不到此事竟会牵扯到自已身上,不由明白丈夫今日把自已也叫来的原因,想必是对庭沛来历生疑,当初又是她穿针引线,为着查清究竟,方让她在旁。 她如今在府中地位大不如前,为怕再惹来丈夫不快,恨不得马上撇清自已,可是当日的确由她将庭沛带到丈夫跟前,一口说实了这个就是沛若,如今再来推托,无疑是不妥,一时只得硬着头皮道:“当日的情形,她一应信物俱全,不由妾身不信,为了让老爷父女团聚,妾身才会一力成全。” 项景天看向庄氏,目光如炬:“你若有半句虚言,我必不轻饶了你!” 庄氏心一惊,连忙跪下道:“妾身不敢啊!妾身当日也是看在她有十足的可信,方才把她带到老爷跟前!万万不敢欺瞒老爷!” 项庭沛讥诮一笑,道:“姨娘所说的当然都是真话,正如沛儿所说的也全是真话。”她在那四个妇人跟前走过,从容道,“她们几个,当日侍候在庄姨娘身边,也是她们几个,前来我的养父凌老爷家,把我接走。她们见过我养父母如何把我送出来,知道我才是沛若。” 那柳原家的跪在当先,便颤声道:“当日奴才奉了庄姨娘之命,前去接大姑娘,确确实实,看到她的养父母唤她为沛若。” 李正家的头也不敢抬,不安道:“正是,正是,那两老还嘱咐大姑娘许多话,让大姑娘不必记心他们,好生保重,倘若大姑娘有假,他们如何会如此?” 项庭沛横了周妈妈和方妈妈二人一眼,那两个妈妈连忙磕着头道:“奴才们曾两次上门去接大姑娘,每次都听她养父母唤她沛若,千真万确,如假包换!” 庄氏势成骑虎,只得顺着她们的话道:“老爷,估摸她们是不敢说谎,庭沛,该是真正的沛若。” 项景天却是满腹疑团,目光凝重地扫视着在场诸人。 项庭真和阮玉瑶悄然相视了一眼,眸内均带着一丝快意。项庭真转头看着底下的几个庄氏旧仆,心底有呼之欲出的决绝,不容商榷的话语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之际,项庭沛便敛容厉声道:“我是爹爹的女儿,是毋庸置疑之事!我不知为何你们处心积虑对付我,为何我的故人都前来诬指于我?你们究竟收了多少好处?究竟是谁指使你们?难道推到太子身上,我就得心甘情愿死于冤枉之下吗?”她扑到项庭真跟前,狰目欲裂,“我知道,你恨毒了我,你恨我指证你和沈氏谋害大嫂的胎儿!你觉得你娘是我害死的,是不是?当日我只是实话实说,我只是替天行道!沈氏是罪有应得的!” 项庭真倏然起身,冷然以对,“我还没有开口,你倒自个儿提起旧事,很好,既然你提起,我便与你算一算旧账!”她环顾左右,高声道,“来人!把这几个奴才押下去,严刑拷问!三十六道酷刑逐一用上,直至她们肯招认当日之事!” 项庭沛面色微微发白,顷刻间明白过来,当日能在阮玉瑶膳食中做手脚,便是这几个庄氏旧奴暗里出的力,自沈氏逝后,她便把这几人送走了。除了她,不会有人知道她们的去向。如今,迫不得已之下把她们找回来,就是为了证明她的身份。然而到了此时此刻,她方才明白,原来,这竟是庭真的圈套,庭真想要找证据,想要重提当日的事,才会想方设法让自已把事关之人寻回府中! 这一步一步,都是闻意远和项庭真算计好的陷阱,只等着她项庭沛往里栽! 她心念转了又转,立即一手拦在那四人面前,声音尖锐有力:“谁也不许动她们!这里是项府,不是衙门!家有家规,她们没有犯事,谁敢对她们滥用私刑?!” 项庭真仰首道:“你说得对,这里是项府,只有项府的主人才可以做主!你尚且来历不明,没有资格置喙咱们府中之事!来人,把人带下去用刑!” 阮玉瑶心中大恨,才想挺身而出,外头江达宁便匆匆奔了进来,道:“老爷,闻公子带同了一男一女,说是有要事求见。” 项景天心乱如麻,烦躁摆手道:“不见,不见!” 江达宁忙道:“闻公子说,来者,是老爷最想见的大姑娘。” 众人闻言,均为之一惊。项景天眸底泛起血红,有难以置信的诧异涌现面上,他转头望向门外,片刻,方道:“让他们进来。” 项庭沛自打听得“大姑娘”三字时,便整个儿怔住了,莫名地就是软下了心肠,转身看着大门,一颗心乱跳得厉害。 项庭真心中早有预料,可是这千钧一发之际,仍旧难止心头紧张,不知会面临什么,不知会有何变故,一时只握紧了两手,翘首以待。 厅堂中的数人心思各异,神色惊怔地等待着,张望着。 走在当先的是闻意远,他跨进了高高的门槛之后,又回头对身后之人道:“当心脚下。” 他话音刚落,便见一双璧人出现在了门前,当中那女子身上外罩重莲紫的团纹褙子,下着香色襕边裙子,犹为清秀可人,她由旁边那身着莲青色海水纹长袄的男子搀扶着,一脚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,再由男子扶着踏进另一脚,行动间似有不便。 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地落定在了她的身上,她站住了脚步,倚着男子的手直立在原处,眸带感触地自故人面上一一掠过,感慨笑叹道:“许久不见了,你们都在。”当她的目光落在项庭沛身上时,面上微微一滞,眸光顿时黯淡了下来,唇边不觉泛起了一丝苦笑。 当中的凌宇最先迎上前来,惊喜道:“沛若?真的是你?” 是的,没错,是她,她就是沛若,真真正正的项景天之女,沛若。 项庭沛脚下不觉踉跄了一下,脑中顿然成了一片空白,仿佛有倾盘大雨瓢泼洒落,雨水夹杂着冰寒彻骨的狂风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,将她的冷静自持全数卷走,只余下一遍惊心的迷茫,无尽地充斥着她不知所措的心房。 第176章 和盘托出 闻意远看也不看她,径自来到项景天跟前,作一揖道:“项大人,晚辈来迟,让项大人身置迷团之中,实为晚辈的过失。眼下真相大白,冬至不过是鸠占鹊巢的奸诈小人,真正的大千金沛若,却因小人所害,险遭杀害。可幸她大难不死,如今方可来到大人面前,与大人骨肉团聚。” 项景天错愕得无以复加,恍如是震雷轰顶,一下将他的心神给惊住了。他极力定一定神,缓步往前走去,眼光震惊地落定在门前那女子的脸庞之上,容长鹅蛋脸,清盈杏眼,高翘玉鼻,淡朱樱唇,错眼之下,无不恍如是安荷再生。他心下不由一痛,在沛若跟前站住了脚步,因着心绪的激动,两眼帘止不住微微颤抖,话到嘴边,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来。 沛若无疑也是心潮起伏不定的,她深深地吸着气,眼光在项景天面目上逡巡着,这一张面容,也许正是母亲到死也念念不忘的罢?正是因为这个男人,母亲流连半生,最后落得客死异乡的惨淡下场;正是因为这个男人,她失去了最为珍视的姐妹情谊,为着这个男人,她们都付出了太多太多,负荷之重,已然不是她愿意面对的了。 李大婶脚步蹒跚地走过来,笑道:“这一个才是沛若,她的鼻子跟安娘子长得最像!” 陈大叔亦道:“是沛若,她是沛若!” 承义却是一脸忐忑不安,咬紧下唇一言不发。 项庭真来到父亲身旁,含笑道:“恭喜爹爹和沛姐姐父女重聚!” 项景天注视着沛若,半晌,方开口道:“你真的是……沛儿?” 沛若眸底泛起一抹薄薄的泪雾,垂下头来道:“你当日前来,曾与我娘说,只愿君心似我心,定不负相思意。” 项景天连连点头:“是,真的是你,当日你也在旁,我与你娘说的话,你都能听到。” 沛若却没有再说话。项庭真见状,忙道:“沛姐姐长途跋涉而来,一定是劳累非常,爹爹还是让她坐下说话罢!” 项景天才让开一步,眼见沛若倚着身旁男子的手缓缓前行,脚下不自然地一高一低,不禁吃惊,“你的脚?” 沛若侧过脸去,目光幽凉地落在项庭沛身上。她身旁的男子代为开口道:“沛儿的左脚曾受重伤,虽能保住一条腿,却是行走不便了。” 项庭沛脸色惨白,如盐柱般杵在那儿,慌怔得无以安生。 项庭真心疼道:“沛姐姐受苦了,不要紧,咱们会替你请来最好的大夫,务必把你的脚给治好!” 沛若在圈椅上坐下,轻淡道:“多谢妹妹一片心意。我的左脚筋骨已坏死,即便是华佗转世,亦是无可医治了。” 项景天皱眉道:“因何受伤?” 承义的脸色早已不复平静,沉不住气来到闻意远跟前道:“你只让我来指认冬至,可没说沛若会回来!” 闻意远却冷硬着神色,毫不客气道:“敢作敢当,你以为你逃得过去么?想要活命,便把内情如实告知项大人!” 项庭沛惶惶然地看向沛若,眼内满布哀怜。 项景天大为着急:“快告诉我,她为何会伤成这样?” 沛若身旁的男子声音沉痛道:“一年前,我和家父前往云峰山下摘取野菜,竟见沛若一个弱女子晕倒在山下野草丛边,遍身是伤,左脚更是血流不止。人命攸关,我和家父马上将她带回了家中,请来大夫为她医治。大夫说她身上的伤似是被硬物袭击,下手之重,竟是相当残忍,再有脚上的伤却是最为严重的,骨头都敲碎了,已是无从驳接,幸得肌肉未有继续腐坏,不会伤及性命,只是从此走路是不便了。” 项庭真不觉垂下泪来,“太残忍了,究竟是何人对沛姐姐下这样重的毒手?” 沛若目光惨淡,已然不忍再看向项庭沛,只转过头去,含怨瞪着承义,冷冷道:“是他。” 项景天眼神顿时如利箭般投射到承义身上,口角间嚼着一缕深刻的痛恨:“你竟如此凶残?如此对待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?”他顿一顿,又追问道,“可是受人指使?” 承义早已惊得惴然难安,满额头都是冷汗,脸颊上的刀疤随着面部肌肉的搐动而颤抖着,他连忙一手指向项庭沛,高声道:“与我无关!都是她,是她让我这样做的!” 项庭沛正自惶然,骤然听得承义之言,不由整个儿一震,颤声道:“你胡说,你胡说!” “我没有胡说!”承义心知瞒无可瞒,索性和盘托出,“当日,是你给了我几锭银子,让我替你去了结了沛若的性命!你还告诉我沛若当日出门的时辰,途经之处,前往何地,就是为了让我顺利行事!所有的一切,都是你的主意!” 沛若听得此节,泪水当即夺眶而出,掩面低泣了起来。 项庭沛面容失色,使劲摇头道:“没有,我没有这样做!我不想杀她,我并不想杀她!” 项景天胸间愤怒已是不可遏止,猛地转过身来,奋力一掌掴在了项庭沛脸上,直把她打得整个儿滚落在地,发髻散乱。 “你这个来路不明的凶残小人!”项景天一手发颤地指着地上的项庭沛,怒目圆睁,“不仅冒认我项家血脉,还意图谋害我亲女性命?!我要你不得好死!” 项庭沛面颊顿时高高肿起,她吃力地爬起身,膝行至沛若跟前,一手执着沛若的裙摆,悲惶道:“我没有,我真的没有!我后来想去阻止承义,可是他已经出发了,我想阻止他,可是晚了一步!我并不想你死,我不想你死啊!” 沛若泪流满面,泣不成声地注视着她。 项庭真上前来一手将项庭沛扯开,含泪冷笑道:“你可别着急,你欠咱们的债,还得一笔接一笔清算呢!” 项庭沛一愣,猛力倒抽了几口冷气,只觉整颗心都是彻骨的寒凉。不,她不能坐以待毙,长风已经为她搭上了性命,她不能就此认输,不能让长风白死! 第177章 大难临头各自飞 她甩开了项庭真的手,哑声道:“什么欠你们的债?我没有欠你们!从一开始,有亏欠的就是你们!是你,是你的娘害死了安娘子!安娘子是死在你娘手下的!沛若心软,心里有恨也不愿意说出来,她和安娘子母女俩对我有恩,我才会代替她回到项府,她才不必面对杀母仇人,所有的不堪,都有我替她承受了!我全是为了她!” 项庭真不由齿冷,“到了如斯田地,你竟还敢扭曲事实?真正的沛姐姐在此,你还敢当着她的面扯谎?” 明知无望了,项庭沛不过是拼力想在绝望中挣一线希望罢了,她慢慢镇定下了心绪,成了孤注一掷的决绝,她踉跄走到厅堂中央,冷笑道:“我没有扯谎!当日,是沛若给我留字,说她无心于侍郎千金的身份,让我代替她认祖归宗!她还把项大人给她的衣物首饰全数交给我,让我用以证明身份,是她,一切都是她自个儿的主意!若非如此,我也不能顺利与项大人相认啊!” 沛若抬起泪眼,不可置信地望着她,只余得满心的凄凉,口中喃喃道:“有眼无珠,有眼无珠……” 项庭真心底亦是阵阵发寒,她声冷如冰,“果真是厚颜无耻!事已至此,既然真正的沛姐姐已经找到,你冒认官家千金身份一罪已经是难逃!我不与你争论当初孰是孰非,我只问你一句,你刚才说,安娘子是死在我娘手下的,你代替沛姐姐回府,目的究竟是什么?是不是向我娘报仇?” 项庭沛眉心一跳,别过脸去,“不是!不是!我只是不想沛若为难,并没有报仇之意!” 项庭真转身看着匍匐在地的几个庄氏旧仆,此时此刻,事情已然败露,连同庄氏在内的数人均是面无人色,六神无主。项庭真沉一沉气,转向父亲道:“爹爹,今日二哥哥不在,请你将彻查旧案之事交给庭真及大嫂,让庭真好好审问这几个奴才,直待问出真相为止。” 项景天骤然面临这般变故,心神俱疲,又听项庭沛听起安娘子之死,更觉不安,当下只是默然颔首,答应了项庭真。 项庭沛不由脸色大变,只听项庭真决然下令道:“来人,将这四人带下去用刑,重刑伺候,留着活口,一日不肯如实招认,便留着她们一日,刑罚只管一日重比一日!” 庄氏深恐自已被牵连其中,慌急失措道:“老爷,这不是屈打成招吗?重刑之下,谁能抵挡得住?自然是要她们说什么便说什么,如何能作准?” 项庭真心中极其厌恶,冷眼盯着她,厉声道:“姨娘,没有主子的吩咐,何曾轮到你发话了?若非看在大哥大嫂的份上,合该赏你掌嘴才是!”她眼风一扫,凌厉道,“江达宁,把这四人带下去!不问出话来,誓不罢休!” 江达宁不敢迟疑,立刻领着几个家丁上来拉人,那几个旧仆顿时吓得屁滚尿流,呼天抢地大呼救命,当中的柳原家的曾是庄氏的得力臂膀,自然深知酷刑之重非寻常人能承受,心下大惊,连忙磕头道:“三姑娘饶命啊!奴才这一把老骨头可受不了用刑,只求三姑娘开恩,若是从实招来,饶过老奴性命!” 阮玉瑶恨不得马上得知当日真相,忙不迭道:“你快说!当初你们是不是受了旁人指使,害我滑胎?” 柳原家的嗫嗫嚅嚅的,半日无以成言,项庭真瞪了她一眼:“只要你敢起誓,你所说的都是真话,咱们便饶你不死!” 柳原家的颤巍巍地举起手,道:“奴才发誓,今日倘若有半句虚言,便教奴才……奴才一家子都死无葬身之地!”她诚惶诚恐地指向项庭沛,“当日,当日是她,让咱们奴才几个,在大奶奶的吃食里下药,害大奶奶胎像不稳!” 阮玉瑶和项云柏都为之一震,阮玉瑶脸色发青,极力忍着心头恨意,咬牙道:“什么时候开始下的药?下的何药?” 柳原家的害怕地缩一缩头。项庭真厉喝道:“快说!” 柳原家的发了怯,倒是身后的李正家的开口道:“回大奶奶,早在大奶奶怀胎四月之时,她便前来让咱们下药了,下的正是桃仁和红花,两种药,交错着,份量不多地加进日常的膳食里,方会害得大奶奶在怀胎五月之时出现下红之症。” 庄氏惊惶得脸都扭曲了,阮玉瑶含恨看向她,道:“庄姨娘知不知情?” 庄氏惊得一跳,慌忙摆手道:“不,不,为娘什么都不知道!你没听她们说,是这个来路不明的小人所指使的么?” 项庭真冷笑道:“来路不明?想当日,可是姨娘你代其引见爹爹的,指不定你什么都了然于胸,只不过是别怀居心,有心隐瞒罢了。好歹,还有这么一个人替你筹谋这些桃仁、红花之事呢!可是如此?” 项景天两眼内如有怒火燃烧,目光锐利地瞪向庄氏。庄氏心头一寒,顾不上什么,一下子扑到项庭沛跟前,拉扯着她的衣裳尖声道:“你把我害得好苦!是你骗我!你赶紧告诉老爷,这一切只是你个人所为,与我无关!你赶紧告诉老爷!” 项庭沛笑得痴痴惘惘,幽幽道:“大难临头各自飞。若非你志在正室之位,若非你多番催促我下手,我如何会铤而走险?不会,倘若不是有你,我断断不能这样顺理成章。”她看向柳原家的几个,讥诮道,“她们四个,都曾是你的得力心腹,正因为她们是你的人,所以大奶奶才不会思疑她们,让她们下手,才是最省事的。我不过是一个初回项府的庶女,如何能使唤她们?” 庄氏闻言,如是晴天霹雳,整个儿像痴狂了一般转身揪住柳原家的,使劲摇着她道:“你们快告诉老爷,我被蒙在了鼓里,我绝对不会这样狠心,下药害我的儿媳妇滑胎!绝对不会!” 柳原家的满面恐惧,道:“当初她来到姨娘身边,是姨娘你自个儿吩咐咱们几个,日后她的话便是你的话,她让咱们几个做什么,咱们只管听从就是。” 周妈妈和李妈妈亦点头道:“奴才全是听命行事,又有姨娘的话在先,只好依了她。” 阮玉瑶被勾起失子之伤,不由痛哭出声。项云柏万料不到事实竟是如此,当下只是瞠目结舌,不可置信地瞪着母亲。 庄氏眼看大势已去,一下重重地跪倒在地,失神片刻,方膝行至项云柏脚下,颤声道:“我的儿,那个是我的亲孙子,我若是知情,绝不能让她下手。我全不知情,是她瞒着我,是她利用咱们对付大太太。我和玉瑶,均是为她所害啊!” 项景天僵冷着一张脸,阴沉着目光没有说话。项云柏觑一觑父亲,不觉冷下了神色,一脚往母亲身上踢去,怒斥道:“你这个不念亲情的狠心人!为了一已私利,竟连亲孙儿也不放过!你可知当日玉瑶和爹爹有多伤心?原来都是你和这个小人所为,简直令人发指!” 庄氏被亲儿一脚命中腹部,一下瘫倒在地,痛呼不止。 项庭真心下极为畅快,侧脸看到闻意远亦是唇带嘲笑,不觉朝他会心一笑。 人家正在上演苦情戏,他也不敢太明目张胆,只敛了敛笑容,暗里指一指项庭沛。项庭真知意,遂转过头去道:“大哥,你可先别忙着怪罪庄姨娘,想来,若非是狗急跳墙,庄姨娘也不会这样谋害自已的亲孙儿。”她盯着项庭沛,“事由你起,你倒是来给咱们说个明白,为何无缘无故地害大嫂滑胎?” 项庭沛望向沛若,静默良久,方道:“为了公道,为了一命还一命。” 项庭真皱眉道:“你休得再转弯抹角!” 项庭沛却径自来到沛若面前,沉声道:“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,我真的无心害你。我很后悔找了承义取你性命,可是我来不及阻止了。进项府之前,我就跟自已说,我一定会为安娘子报仇,这是我为你们母女俩尽的一点心,好让你们能在泉下安息。我所做的一切,都是为了你。” 项庭真不禁悲怒交集:“就因为这样,你便害得大嫂滑胎,嫁祸给我和我娘?” 阮玉瑶咬牙切齿道:“就是将你千刀万剐,也难抵你的罪孽!” 项庭真刻不容缓,转向父亲道:“爹爹,如今真相大白,大嫂一胎为她所害,我娘枉死在她手里,又顶着冒名之罪,实在是天理难容!如何处置她,请爹爹及早定夺!” 项景天森然看着项庭沛,才想开口说话,那边沛若却轻轻出言道:“且慢。” 众人目光落在了她身上,她身姿瘦弱纤薄,却在此时显出了一股清刚之气,清秀的面容上泛起淡若云雾的坚执持定,仿佛没有什么能左右她这一刻的心念,莫名地让人静下心来,听一听她的主意。 沛若睫毛微微一抖,垂落泪珠一滴,声音柔悦却犹带硬气:“真相并未大白,冬至手段固然不可取,不可饶恕。可是,我想要的真相,谁能给我?沈氏,为何要害死我娘?谁能告诉我?”她冷然望向项庭真,“你为你的娘讨回公道,谁为我娘讨回公道?” 项庭真才想说话,闻意远便道:“沛姑娘,害死你娘的,也许并非沈夫人。” 沛若淡然道:“我晓得,闻公子你心系之人是项府三姑娘,自然会替她的母亲说话。可是我今日之所以跟你前来,不全是为了指证冬至,我意在的是,我娘惨死的真相。” 闻意远不知她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,提及他对庭真的心意,一时也顾不上不好意思,当即道:“李大婶,劳烦您过来一下。” 才刚回避了一旁的李大婶这时应声前来,闻意远让项庭真取来了沈氏的画像,道:“沛姑娘,你应该认得,李大婶是你的旧邻,你娘出事当晚,她曾看到前来接走安娘子之人。”他把沈氏的画像展开,“在此之前,我已经让李大婶看过沈夫人的画像,当晚前来的人,并非沈夫人。” 李大婶再认真看了一下沈氏的画像,方摇头道:“虽然事隔多年,可我记得,来的人比沈夫人要年轻一些,模样儿也比沈夫人标致……”她眯起了眼睛,半带犹豫地端详着跪伏在地的庄氏,好半晌,才迟疑着道,“倒是她有点像。” 闻意远问道:“谁有点像?” 李大婶毕竟是平民百姓,一时不敢贸然指证官家夫人,只犹疑着不再说话。 项庭真知她顾虑,便道:“李大婶你不必担心,你告诉咱们的是,谁比较像,并不一定就是那个人。咱们今日能把你请来,务必会保你周全,没有人胆敢秋后算帐。” 庄氏此时心念急转,脑中一时千头万绪,仿佛能从当中理出对自已有利的那一端,只等她当机立断,把握时机。 李大婶鼓起了勇气,指着庄氏道:“是她,像是她!” 沛若和项庭沛都为之一惊,始料未及地看向庄氏。 庄氏抬起头来,面上已经没有了惊惶之色,只余一脸的泰然从容。 自沛若提起安荷死之真相时,项景天便悄悄地变了神色,怒意之下,竟是潜藏已久,不为人知的惴然不安,这份揪紧心房的不安,是心病,亦是愧疚,更多的是忧恐。 庄氏转过脸,看向项景天,似笑非笑道:“老爷,看来,妾身是瞒无可瞒了。” 第178章 既生瑜,何生亮 项景天不觉一怔,面容只余煞白,他死死地盯着庄氏,话音自牙缝里狠狠地吐了出来:“不能说!” 项庭真益发觉得事有蹊跷,事关母亲清誉,她并不愿就此放过,遂道:“爹爹,你们可是知道当年的内情?究竟真相为何?如今沛姐姐已经回来,庭真求爹爹道出真相!莫让我娘含冤于九泉之下!” 庄氏眼见项景天对此事大为忌惮,心里愈加坚定了念头,一时坐直了身子,镇声道:“庭真,你要想知道真相,我可以如实告诉你。” 项景天怒目瞪向庄氏,两手紧紧抓着楠木圈椅的扶手,如同掌握的是当年不可告人的秘密。 九年前。 项府长春院内,沈氏带着满腹怨气返回内屋,郑玉紧随在侧,一边为她沏来香茶,一边安抚道:“太太,您消消气,为那狐媚子气坏身子,可是不值当!” 沈氏将郑玉手中的茶盏推开,气愤难平道:“安氏这个贱蹄子,敬酒不喝!我堂堂一个元配夫人亲自前去请她,她竟不把我放在眼里!亏得我看在老爷对她日思夜想,一心想成全了他们,好让老爷安心,没想这狐媚子却是不识抬举!” 郑玉连忙为主子抚背顺气,又骂了几句,忽而冒出一念,忙将身旁的下人们都屏退了出去,方小声对沈氏道,“太太,您原是要自矜身份,有些事,有些话,不该由您亲自出头。太太不便为之,却有的是人可以代劳。” 沈氏一怔,道:“你的言下之意……” 郑玉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,眼见外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庄氏就要进来请安了,她给主子递了一个眼神,便不再说话。 沈氏不觉明白了过来,目光落在了庄氏身上,那一身张扬的桃红色织金刺繁花对襟长衣,如同是她在老爷心目中不可替代的地位,那样的不知收敛,那样的喧宾夺主,直刺刺地戳痛了沈氏这个正室夫人的心。 也只有庄氏向来自持在老爷心中独一无二,方会更在意安荷的存在。 庄氏一时无以企及正室之位,所能保住的,便是这份无人能及的宠爱。 安荷之事,自然也是庄氏的心病,从来不曾见过老爷如此心系于一个女人,那种专情,更似是动了真心,个中的不能割舍,恐怕更胜于对待她的情意。 庄氏所想的当然与沈氏不同,沈氏为了一个贤名,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,将安荷接回来让老爷宽心。而庄氏,满心满脑只有一句话:既生瑜,何生亮? 听了沈氏提起安荷之言,庄氏愈发觉得,此女不容小觑,倘若让她继续留在老爷身边,指不定来日自已地位亦岌岌可危! 没有犹豫太久,庄氏当晚便行事。 来到安氏的居所,四人大轿方落地,庄氏当年的主事媳妇便走近门边,正想敲门,却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自门内探了出来,那主事媳妇不及多想,一手捂紧了那个女娃的脸面,使劲将她往外拖去。 庄氏施施然下了轿,与此同时,闻声而来的安荷也走出了屋门,二人目光相投,不禁打量起对方来。 庄氏一见安荷,心下更觉嫉恨,单论样貌,安荷比不上自已,只不知老爷为何对她如此痴迷! “马上跟我们走!” 安荷兀自倔强:“我不会跟你走。” 庄氏横了一眼那被压住了头脸的女娃,声音骄矜自傲:“你不肯跟我走,这女娃就没命了!” 安荷看一看被钳制在一旁的冬至,眉头皱了皱,犹豫了片刻,方道:“好,你们放了她,我跟你们走。” 华轿夜行,到得一座位处偏僻的茶馆之前,方才停下。 茶馆原是项府的家业,此时掌柜正漏夜等候着,为庄氏打开了店铺大门,把她们带到了更为隐秘安静的二楼大隔间。 安荷丝毫不敢大意,小心翼翼地坐下,环顾着四周道:“你把我带到这儿来做什么?” 庄氏粲然一笑,明眸皓齿:“你别怕,我只是想与你好生说说话,尽一尽做姐姐的心意。” 安荷不屑地扬一扬嘴角,“今日你们的沈夫人已经寻过我了,现下你又来,可真的是折杀我了,我这样的卑贱之身万万承受不起。” 庄氏笑意盈盈:“我大姊为了讨得老爷欢心,自然是想把你给接回府去,只要你人在府里,就没有什么是她拿捏不住的了,所以,你没有跟她走,还算是聪明之举。” 安荷垂下眼帘:“倘若你来,并非是给我想要的东西,那便什么都不必多说了。” 庄氏一双凤眼半眯,暗暗流转眼波,是动人的百媚千娇。她描绘精致朱唇一翘,神色间笼上了一层冰凉的杀气。 安荷暗觉不妥,才想起身,却觉喉间一阵森凉,身后有人将一把银亮的小刀抵在了她的脖颈边,有慑人的寒意紧贴着肌肤,丝缕渗进心房。 安荷脸色一变,道:“你想取我性命?” 庄氏笑靥如花:“老爷这么心疼你,说你为了他,当年身怀六甲之下惨遭家人虐打,险些连性命都不保了,这么说来,你是为了老爷可以连命都不要,当真是一片情深。既然如此,要是你敢受我一刀,又于性命无虞的话,我自然会帮你劝说大姊,一切如你所愿;要是你不敢,也不打紧,我自会给足你盘缠,让你带同女儿一起离开京城,到别处安居。” 锋利的刀刃就在咽喉致命之处,安荷心底暗怒,身子却是纹丝不动,“说到底,你不过是想逼我离开景天。我也不妨实话相告,我不会受你这一刀,我已经为景天死过一次,如今我女儿尚还年幼,我不会再冒性命之险。再有,景天对我念念不忘,那是你我都无从扭转之事,不管我是走了,还是死了,景天也不会把我忘记。求之不得,辗转反侧,你难道不是深谙此道么?” 庄氏嫣然百媚的眼波里有微微的妒意,“这么说来,在你心里,老爷尚且不及你的女儿重要?你这般欲拒还迎,不过是想让老爷对你割舍不下?你究竟想要什么?” 第179章 扑朔迷离 安荷定了定神,冷笑道:“我已经跟你们沈夫人说过,我不会回项府当一个末等的姨娘,我要的是独一无二,要是老爷给不了我这份独一无二,我宁为玉碎,不作瓦全。” 庄氏强忍着心中愤怒,道:“独一无二?何为独一无二?” 安荷横了她一眼,道:“另置一府,让我独执一府中馈。” 庄氏从沈氏口中得知安荷之意时,已然对其深为忌恨,此时亲耳听闻,更觉气恼,不由柳眉倒竖,怒道:“简直痴心妄想!如此看来,你心系的并非老爷,而是这数之不尽的荣华富贵,是么?” 安荷嗤笑了一声:“荣华富贵,难道你一身绫罗满头珠翠,不是荣华富贵么?不是为了永葆毕生荣华,你又何必连夜前来寻我,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?梅香拜把子,都是奴几,谁也不比谁清高。” 庄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,旋即,又自唇角扬起一抹冷嘲的笑意,她冷冷盯着安荷,“我与你自然是不一样,我为了老爷,甘愿屈居人后,我对老爷的情意,方是真心实意。” 安荷讥诮笑道:“看得出来,否则你也不会来寻我。只可惜,你和你们沈夫人一样,徒费的不过是心思,景天此时最为牵挂的,始终是我,不是你们。你们再多的真心实意,也抵不过我的虚情假意,岂不是更为讽刺?” 庄氏纵然怒在心头,此时亦敛下了容神,朝安荷身后的主事妈妈使了个眼色,让她撤去匕首退下。 安荷正不知所以然,便听得项景天的声音从背后沉沉响起:“虚情假意?你对我,只是虚情假意?” 安荷神色一变,蓦然回首,果见项景天正立在后方的茶座之旁,那儿有玻璃大隔栅遮蔽,也不知他在那儿候了多久,听了多久。 她始料未及,缓缓站起身来,诧异唤道:“景天。” 项景天眼里有浓不可化的沉痛,一步一步向她走近:“我在后头听着你的每言每语,我实在听不出来,你对我有半分真情。只有算计,只有算计。” 安荷眼神渐次灰冷:“你和她联手试探我?” 项景天苦笑:“并没有,英岚断言你对我没有真心,我并不信,便随她前来一看究竟。我原本以为,你不会让我失望,可是万万没想到……” 安荷垂首沉默片刻,复抬头道:“事到如今,你不配怪罪于我。你在意我的虚情假意,可当年你的一走了之,我又该怪罪于谁?” 项景天痛疚道:“当年我不是一走了之,我答应过你会回来迎娶你,可是那一年族长病逝,我作为项家的长子嫡孙,只能留下守孝,过了孝期我一天也没敢耽搁前去找你,可你已经离开,我遍寻无果啊!” 提起羞辱往事,安荷心有揪痛,含恨道:“我离开,我当然只能离开!我一个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,被你玷污了清白,珠胎暗结,家里没有人肯放过我,每一个人都视我如洪水猛兽,意欲将我置之死地!我被千夫所指之时,你在哪里?我险被沉潭之时,你在哪里?你正在享受高床软枕,娇妻美妾;我带着女儿颠沛流离之时,你在哪里?你官运亨通,步步高升,享尽荣华富贵!难道,不是你先亏欠我么?” 项景天不可置信地摇头道:“原来你心里一直怪我,可你半句也不透露,还做出一副不计前嫌的模样,全是为了算计我。” 庄氏冷瞪了安荷一眼,对丈夫道:“老爷,既然看清了她的真面目,咱们日后都不必理会她了,只管让她在外头自生自灭!” 项景天才想要走,安荷便在他身后幽冷道:“你走了一次,这一回,我不会再让你走。” 项景天回过头,看到她面容上的决绝,心头不由一惊,道:“你既然心里没有我,何必纠缠不放?” 安荷微微一笑,走近他道:“你亏欠我,这一辈子都亏欠我,你不把债还清,怎么能走?”她凑近他的耳畔,淡朱樱唇轻启,香风细细,“心在山东身在吴,飘蓬江海谩嗟吁。他时若遂凌云志,敢笑黄巢不丈夫。” 项景天闻言,恍若是五雷轰顶,身子猛地一抖,满目惊疑地瞪着她,连声音都是凝滞的:“这首诗,在你手里?” 安荷含着一缕明媚笑颜,“你亲手所书,有你的落款及玉印。当日你离去得匆忙,没把这首诗带走。” 项景天面上肌肉微微抽搐,一把抓过她的手就要往外走,一边道:“你把诗藏在何处?快还给我!” 安荷用力甩开了他的手,冷冽笑道:“我不会还给你的!只要有这首诗在手,我便不怕你离开我!”她的眉梢眼角全是阴狠,“我从鬼门关里走过一遭,已知所谓情意不过是梦幻泡影!你有妻有妾,能对我有多少真心?他日色衰爱驰,我不过是你抛诸脑后的一个可怜人而已!只要我手里有你的把柄,便不怕你再次抛弃我!” 项景天震怒不已,猛地一把捏住了她的脖子,厉声道:“我问你诗在哪里?藏在哪里?这首诗是祸患,你不能留在手里!” 安荷被他捏得生疼,只余得一口气,兀自狞笑道:“是,是!这首是反诗,是你意图谋反的铁证!若是落进你的政敌手里,再呈交给当今皇上,你们项氏一族轻则抄家,重则满门抄斩,诛连九族!你若敢抛弃我,我一定不会让你好过!” 项景天五指关节都紧绷得泛白了,惊愤恍若是满天坠落的冰雹,一粒接一粒地砸落在他心头,带着寒彻骨的尖锐,生生将他的心神锥成了千疮百孔的伤口。他手下渐渐地加重了力道,把安荷按在了桌上,两手死命地紧掐着她的脖子。 庄氏在旁,眼看安荷一张脸已然不见血色,生怕闹出人命官司,连忙道:“老爷!老爷!你快放手,她快要断气了!” 项景天顿时如梦初醒一般,心神一下归了位,惊骇得两手一颤,一下松开了安荷。 安荷险些丧命,此时大口大口地吸着气,整个儿无力地趴在桌上,哑声道:“我只是……我只是不想失去你,为何……你为何这样狠心……” 项景天心里有火烧似的痛,他重重一拳击在了安荷脸面旁的茶盅之上,白瓷茶盅应声而碎,有腥红的血水滴落不止,安荷低低惊呼一声,只听他冷声道:“用刑,替我用刑,替我逼她把诗交还出来!” 庄氏何曾见过丈夫如此狠绝,一时心里也有点害怕,不敢多问,只好马上吩咐下人去准备。 项景天没有在茶馆停留,庄氏便撒开了手去,对安荷极尽酷刑之事,然而一个时辰过去,两个时辰过去,安荷只是强忍痛楚,毫不松口。 “他越是如此对待我,我越不会告诉他诗在哪里。”安荷泪眼模糊,满口鲜血,“我就知道,他是个刻薄寡恩之人,我何其明智,不以真心对他……可怜你们,可怜你们……”她歇斯底里地仰首冷笑,“痴心错付!今日我所受的,指不定就是你们来日的结果!” 庄氏心惊胆战,当下不敢再施刑,匆匆回府去问准丈夫:“老爷,她什么都不肯说,如何是好?” 项景天坐在椅上,颓然弯腰,两手抱着头。暗夜里,屋内光影阴晦蒙昧,如雾霭般笼罩于他遍身。有清冷无温的泪水自他眼角滑落,他攥紧了自已的鬓发,良久,方哽咽道:“罢了……罢了……把她带回府里关起来,把她关起来!容我再好生想想,想想该如何是好。” 庄氏依言去了,可没过多久,又惊慌失措地跑回来道:“老爷,不好了!安荷逃跑了,现下不知人在哪里!” 项景天大惊,高声道:“快去找,让所有下人都出去找!直至把人找到为止!” 然而,这一回,找到的却是安荷的尸首,被井水泡得发胀发肿,身上伤痕清晰可见,死状奇惨。 项景天远远望着,却不敢上前去,唯得泪流如注。 “兴许,她是一时心灰意冷,生无可恋,所以才会投井寻死。”偌大厅堂之中,庄氏的声音如泣如诉,叙述着往昔与安荷的种种恩怨,只不过她将与项景天有关的一切都隐了去,只说是自已对安荷不满,方会对其百般折磨。她低低道,“总而言之,在我离开茶馆之前,安荷还活着,她并不是我害死的,她是自尽而亡,她的死与我无关。” 沛若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虚软无力地靠在自家相公的怀里,无以言声。 项庭沛怔忡跪坐在原地,喃喃道:“竟是如此?竟是如此?”她猛醒过来,当即道,“不,不对!要是害死安娘子的人不是你,为何后来会有人急急忙忙地把我和沛若送走?分明是有人做贼心虚!” 庄氏看了项景天一眼,当日的情形,她自然记得。 “老爷,安荷死了,她的女儿怎么安置?” 项景天叹了一口气,道:“接回府来罢,毕竟是我的亲骨肉,不能流落在外。” 只是当庄氏派人前去接沛若之时,才发现平房里早已人去楼空。 “不知是谁人把你们带走了,可当日老爷有心想要迎沛若回府,事关项家血脉,我断不会在这上头从中作梗!”庄氏这时所述的倒是肺腑之言,“安荷是自杀而亡,你们也并非我派人送走,一切都与我无关!” 言及此处,外头有人悄声无息地走了进来,却是从外归来的项云杨。他不出言惊扰,一时也无人留心于他。 只听沛若凄惶泣道:“不会的,我娘根本放不下我,她还有我,不会生无可恋,更不会投井自尽!” 项云杨脚步轻浅,听得这一句,眼底微漾起一痕波澜。 沛若目光中有无尽的伤痛:“我不相信我娘会自尽!一定是有人将她推下井去!一定是!” 项云杨顿住了脚步,侧过脸看向沛若,面容沉静。 项庭真看向父亲道:“爹爹,当日之事,当真如庄姨娘所言么?” 项景天回避了女儿的眼光,没有迟疑太久,便道:“是,正如她所言,安荷自尽,与人无尤。” 项庭真松了一口气,道:“无论如何,是与我娘无关了!”她又禁不住悲从中来,“可是……我娘却为此枉死在小人手下!” 项云杨默默地在下首的椅子上落座,垂眸不语。 项庭真敛下哀痛,又道:“女儿以为,眼下已然是真相大白,求爹爹还我娘一个公道!一切祸事的始作俑者,必不能轻恕!” “不,我不相信!”沛若发出一声激烈的悲鸣,痛哭道:“我娘的死一定是另有内情!我要彻查!我要彻查!” “你娘是死有余辜。”出其不意地,却有人自角落吐出这阴冷一句,无情地扫过听者的心房,众人循声看去,出言之人竟是项云杨。 第180章 自取灭亡 沛若闻言,一下噎住了喉头的哽咽,含泪的双眸落定在项云杨身上,哀然道:“你胡说!” 项庭真却在心下犯疑,问道:“二哥哥,你何出此言?” 项云杨眼里的沉翳之色一闪而过,很快,便又恢复如常,他淡淡道:“贪得无厌,得陇望蜀,自取灭亡而已。” 庄氏急急道:“云杨说的正是,安氏便是贪得无厌!她不过是区区寒门小女,老爷给她姨娘的名分已是仁至义尽,竟还妄想老爷为她另开一府!她心知无法如愿,方会恼急攻心,自寻短见!” 项景天埋藏在心底经年的阴霾此时被全数勾起,有不愿面对的沉痛翻腾于胸,已经不想再重提旧事,他深吸一口气,摆一摆手道:“罢了,沛儿,为父可以给你一个准话,你娘千真万确是自尽身亡,没有人伤她性命,没有!”他痛怜地注视着久别重逢的女儿,“也许这一时半刻你接受不了,但是,这便是真相,是事实,咱们必须接受!” 沛若纤弱的身子簌簌发抖,掩脸啜泣不止。 项庭沛如同是被抽离了所有的活路与希望,只余一具躯壳茫茫然地停留在此间,散乱的发丝垂落在她脸颊旁,映衬着她满面的惨白如纸,左脸上五个红肿的指印痕迹分明,一身一心的狼籍,等待她的更是惨淡无望的绝路。 项庭真目光自她身上掠过,蛰伏日久,筹谋日久,伺机日久,等待日久的一份恩仇快意,于此时痛快淋漓地口舌之间倾吐而出:“冬至冒认官家千金,买凶杀害真正的沛姐姐,下药毒害大嫂胎儿,嫁祸陷害我娘,这一宗宗罪孽,只有拿命来偿还!” 项景天怒视着地上的冬至,心中的怨恨似乎全数迁移到了她的身上,他咬牙切齿道:“来人,把这贱人拉下去,杖刑伺候!七十大板过后,要是不死,再送官府论罪!” 冬至木木然的,形如泥胎木偶般转向沛若,轻声道:“无论发生什么事,无论去到哪里,咱们都在一起,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姐妹。” 沛若扶着椅子摇摇欲坠地站直了身子,百感交集地注视着她。 项庭真来到沛若身边,道:“沛姐姐,一时的心软,也许是对待自已最大的残忍。” 冬至置若罔闻,面上浮起了一抹柔和的微笑,呢喃道:“你喜欢我,我也喜欢你,我想留在你身边,哪怕是为奴为婢,做牛做马,只要你愿意喊我一声姐姐,我吃再多的苦也不怕。” 沛若脚步一拐一拐地缓缓来到她跟前,姐妹二人近在咫尺,两相对望,彼此眼里都嚼着泪水,只是不知其中意味,不知孰真孰假。 “我晓得,你不过是为了活这一口气,为了这一口气,你可以什么都不顾,什么都不要。”沛若双目已然哭得红肿,眼眸却不失清盈明澈,“你无父无母,无家可归,除了我,没有人真心对你好,他们都把你视作奴婢,你受了那么多委屈,你的路太难走了。我除了为你掉眼泪,安慰你几句外,全然无能为力。一直以来,我都觉得,是我做得不够好,没能好好保护你,你才会变得工于心计,不择手段。”她忍一忍鼻中酸楚,“所以,我没有怪你冒认我的身份,我还想着好好补偿你,索性让你代替我认祖归宗,只要你从此改邪归正,不再谋算他人。” 冬至淌下泪来,拉着她的手道:“我真的全是为了你,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替你和安娘子报仇!我并不是为我自已!他们不明白,但至少你会明白!” 沛若凝神看着她,却慢慢地从她掌中抽出自已的手,凄然道:“我会明白?我明白什么?明白你事到临头,为了自保,竟然不惜扭曲事实?还是你对我起的杀心,买凶把我往死里打,把我打成残废?” 冬至此时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绝望的滋味,她两手冰凉,无力摇头道:“沛若,你听我说……” 沛若惨淡一笑:“还能说什么?你还能说什么?冬至,完了,一切都完了,是你自已把自已推上了死路,谁也帮不了你。” 冬至两眼突然冒出了一股凶光,她猛地伸手摘下沛若发髻上的银簪子,趁其未及反应过来,一手将沛若箍在了手臂之中,把尖锐的簪子抵在她的咽喉处,一边往大门外退去,一边狠声道:“谁敢过来,我马上杀了她!” 众人都没有料到她竟敢如此,项景天忙命一众家丁进来,团团地围在冬至和沛若二人身旁。冬至狰目以对:“都给我让开!谁敢拦我,我必不手下留情!” 项景天心头深恨,一时无法,只得命众家丁们不得靠近。 闻意远想了一想,走到承义身旁,附耳低语了几句。承义浓眉一挑,毫不犹豫地越众而出,来到冬至身旁,道:“妹子,横竖咱们俩是罪责难逃,索性把沛若劫走,待咱们安全逃离京城后,才放人不晚!” 冬至眼底泛红,冷冷瞪了他一眼,径自挟持着沛若往外走。 “不要伤她!”沛若的相公惶然大叫。 承义眼风一凛,忽而扬手打落在沛若的脸面上,沛若痛呼侧首,冬至亦为之一惊,下意识地避了一避,承义眼疾手快地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银簪子,推开沛若,紧接着挥拳猛击冬至,直把冬至打得摔倒在地,动弹不得。 江达宁刻不容缓,率着众家丁一涌而上,将冬至牢牢压制在了地上。 项景天怒不可遏道:“把这贱人拖下去,乱棍打死!” 沛若虚脱似地倒在相公怀里,惊痛交错地望着冬至,已然不再有泪,也不值得有泪。 承义忙不迭跪下来,求饶道:“项大人,当年买凶一事,小人不过是受人指使,小人知罪!如今小人从冬至手里救下沛姑娘,不知可算是将功补过?求大人饶过小人一命!” 眼看着冬至被押下去后,项景天方定下了神来,道:“死罪能饶,活罪难逃,你当年怎么对待沛若的,今日便一并受了!饶你不死罢了!” 承义原本生怕有牢狱之灾,如今得蒙项景天饶恕,已深觉庆幸,不由连连磕头称谢。 一日之内几经大起大落,项景天身心俱疲,才想返回内堂歇息,项庭真看一看兀自跪在地上的庄氏,不由开口道:“爹爹,我娘惨遭暗算,与她脱不了干系,冬至乱棍打死,那她呢?” 第181章 他朝君体也相同 项庭真大为不甘:“爹爹,仅此而已?” 项景天背过了身去,掩下满目的阴狠,低声道:“此事到此为止,谁也不许再提!” 庄氏暗暗松了一口气,只要保住性命和名分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,丈夫顾念着那个他们共同的秘密,必然不会抛弃她,只待来日丈夫消了气,不愁没有翻身之机。 抱着这样的念头,她泰然跟随白福家的退出了昌荣正厅。 是非已定,项庭真命人将李大婶等人送出府去后,方来到闻意远跟前,唇角含着温柔的笑意:“你功不可没,不知该怎么谢你?” 闻意远趁着两旁无人,绽出一抹坏笑:“以身相许?” 项庭真两颊滚烫,含羞瞪他一眼,娇嗔道:“好没正经!白跟你客气一句,给你三分颜色,倒开起染坊来了!” 闻意远笑意明朗:“什么没正经?我再正经没有了,不是把你视作未来的妻子,我为什么要这般花费心思?” 项庭真心甜如蜜。感激,不是不为之感激的,她心知肚明,天罗地网并非一日之功,而是耗尽心思的费力筹谋。人海茫茫,要将这几个人证一并寻来,亦非易事,不知他怎样请求的太子,也不知他私下动用了多少人力,若不是为她,他当真无需如此费劲。 她才想对他道出一句贴心话,便听身后江达宁的声音传来:“三姑娘,沛姑娘和姑爷已移步内堂,老爷请您进去说话。” 项庭真答应着,目光依依不舍地注视着闻意远,柔声道:“我要进去了,来日再见。” 闻意远简直不愿看她离去,故作出一副难舍难离的痛苦模样:“来日再见?来日是什么时候?” 项庭真忍俊不禁,“什么时候?我哪里晓得。” 那边江达宁又过来催请了,闻意远眼看她就要走远,连忙道:“明日!明日!” 项庭真回眸一笑,点头道:“好,你说了算。” 内堂之中,沛若才把一盅珍珠定惊汤喝下,她的相公余子辰细致周到地为她递来巾帕,待她擦拭过嘴角后,余子辰又拿起桌上的热熟鸡蛋,动作轻柔地为她敷着脸上的红肿。 项景天和项庭真在旁看着,不由大感欣慰。项景天开口道:“沛儿,为父会另择了吉日,将你的名字记入族谱,再为你进行一回认祖归宗的礼数。” 沛若微笑道:“多谢爹爹。只是,礼数之事还是不必张罗了,相公家中尚有要事,明日我便会跟随他离开京城,怕是等不及了。” 项景天脸色一沉,项庭真亦觉惊讶,忙道:“我和爹爹都以为,沛姐姐此番回来,是要在项府落叶归根的,怎么明日就要离开了?” 沛若浅浅笑着:“爹爹,真妹妹,不瞒你们说,自从当年冬至冒认我开始,我便无心返回项府。我过惯了清静平实的日子,虽然是荆钗布裙,粗茶淡饭,心里却踏实得多。而且,我已是子辰的媳妇,子辰他们一家待我不薄,我自当一生跟随。” 项庭真深觉遗憾。项景天叹息了一声,方道:“都是我这个当爹的愚昧,竟不知有人鱼目浑珠,平白让你流落在外,受尽委屈。” 沛若温声道:“都是命中注定,塞翁失马,焉知非福。”她柔情脉脉地看了余子辰一眼,“要不是发生了这些变故,我也不能遇到我相公。” 项景天看她心意已决,不好再强留,只得道:“罢了,既然你决定要走,那明日我亲自去送一送你们。还有,你记入族谱的名讳,为父寻思,不必从“庭”字辈了,便以项沛若为名,可好?” 沛若扶着相公的手站起身,盈盈福身:“沛儿多谢爹爹!” 沛若与余子辰携手离开项府,待他们夫妻二人出了大门,准备上马车之际,却有一个小厮匆匆自府内奔出,来到他们身旁,将一包物事塞进了余子辰手中,道:“大姑娘,大姑爷,这是咱们二爷的一点心意,请你们笑纳。” 来者却是文竹,沛若和余子辰二人正自不明所以,相视了一眼,方把那布包打开,竟见里边是厚厚一叠银票。只听文竹又道:“大姑娘几经艰辛,终得认祖归宗,二爷甚感欢喜,方以此聊表心意。” 沛若心中疑惑,才想细问时,文竹已经掉头远去。 项府大门之后,项云杨正静立于此。文竹快步回来,对他道:“二爷,已经交给他们了。” 项云杨轻轻颔首。转身悄然往外看去,只见沛若夫妇二人已然上了马车离开,方才打心底里松了一口气。 让所有人大出意料之外的是,冬至竟没有死于乱棍之下,七十大板打下来,她遍体鳞伤,血肉模糊,满地都是她的血了,可她仍旧是残存着一口气,不知在死死坚持着什么,这口微弱的气息无论如何就是不肯咽下去。 江达宁前去请主子示下,项景天咬一咬牙,恨声道:“既然咱们打不死她,便让她去官府受那一刀斩刑!把她绑了,送到庞大人那儿去!只说是谋财害命的行凶之徒,让庞大人从重发落!” 把奄奄一息的冬至送走后,曾遭腥风血雨侵袭的广阔华庭之内,方真真正正地归于了平静;所有人的心,都在冬至被拖出了项府偏北门之后,放下了心头久悬的痛恨与幽怨。 时日平缓流淌,过得半月之余,沁芳院内竟传出了庄氏暴毙的噩耗。 项景天得知消息之时,面上却是淡淡的,只吩咐赖孝荣及江达宁他们依着姨娘的例为庄氏打点后事,其余之事便不再过问了。 府衙地下大牢之内,阴森晦黯一如地狱。 庞大人的判令已下,明日,便是冬至的斩首之期。 狱卒为她送来葱香鸡腿饭,不无讥讽:“今夜饱餐一顿,明日命丧黄泉,好歹还是个饱死鬼!” 冬至身子缩在深灰的囚衣里,满头青丝是久不得打理的枯黄凌乱,不过是短短半月,她便被牢中的各种刑罚折磨得不成人形,瘦骨嶙峋,面黄无神,眼底泛白。 她并不吃饭,只是瑟瑟发抖着倚在笼牢栏栅之处,颤声道:“官……官差大哥……我是死囚,依照我朝律例……死囚,是不是可以在临死前见一见亲人?” 狱卒瞥了她一眼,“你还有亲人吗?” 冬至瘦削的面容微微泛起愁苦之意,跪在地上道:“有,我有亲人……求官差大哥,为我把亲人带来……” 狱卒不耐烦地啐了她一口,道:“到死了还不安分!还想我们为你去请亲人?休想!” 冬至连连磕头道:“求官差大哥通融!我的亲人是当今贵人,只要你们把她请来了,她一定会厚赏你们的!求你们通融!” 狱卒疑惑道:“什么当今贵人?” “我想见的人,是当今晋王的侧妃,秀妃!”冬至自潮湿地上抬起头来,额头磕穿了,血水蜿蜒淌下,竟显出几分狰狞可怖来,“秀妃是我的妹妹,你们替我把她请来,不会让你们平白辛苦的!” 当项庭秀得知项庭沛已成了阶下囚时,不禁大吃一惊,又知她想见自已,更觉始料未及,因是官差来请,王府别苑的主事人便没有阻拦,让项庭秀跟随他们前往府衙而去。 项庭秀来到冬至所在的大牢前,又再震惊于心,简直不能相信自已的眼睛,眼前的人浑身是伤,蓬头垢面,哪里像是当日项府里意气风发的沛大姑娘? “你为何要见我?” 冬至扶着栏栅吃力地站起身,弱声道:“你过来,我告诉你一个地方。” 项庭秀眼见她一身腌臜污浊,不觉迟疑。 冬至泛青的口唇轻启:“恨不恨害你的人?想不想以牙还牙?” 项庭秀心念一动,疑虑地看着她,半晌,方犹豫着靠近了她,因是气味难闻,只得一手掩住了鼻子。 冬至附在她耳边,小声说了一个房屋所在,又道,“你进了大门,会看到右边的一棵梧桐树,你把梧桐树底下的泥挖开,自会看到一个木匣子。里边,就是我送你的大礼。” 项庭秀意想不到地望着她,奇道:“究竟是什么?” 冬至森然一笑,“足以让他们家破人亡的东西。” 九年前。明媚的艳阳天,安荷将抽屉里的黑木匣子取出,一手拿着铁铲子,来到小院中的梧桐树下,一边将泥土松开,一边对身后的两个女儿道:“你们记住,娘把这木匣子藏在这儿了。来日,倘若那人辜负了为娘,你们便替我把这匣子取出来,里边的东西,足以让他家破人亡。” 五月初二,阴雨连绵。 断头台上,已有刽子手手握锋利大刀,严阵以待。 冬至被押至刑台,等待着庞大人的一声令下,便是她的斩首之时。 死亡当前,她却面沉如水,并无半点惊惧。 我不会怕,我当然不会怕。 今夕吾躯归故土,他朝君体也相同。 时辰已到,庞大人掷下令牌。刽子手举起了大刀。 冬至闭上眼睛,唇角含笑。 平房小院之内,项庭秀已然将树根底下的木匣子挖了出来,她打开匣子,只见里头是一封书函。 刽子手一鼓作气,猛然一刀砍下。 昨夜大牢之中,项庭秀将信将疑:“我为何要相信你?” 冬至的笑声如鬼魅嘶鸣,凄厉慑人:“因为,我们有共同的仇人。有了这个东西,你就可以对付项庭真了!” “心在山东身在吴,飘蓬江海谩嗟吁。他时若遂凌云志,敢笑黄巢不丈夫。壬午年丁卯月癸亥时,项景天。” 项庭秀眼见此诗,心底一阵惊栗,旋即又有蠢蠢欲动的念头浮泛于心。她不敢大意,忙将书函收进了怀中,小心地将泥土掩埋回原处,一切如旧,不为人知。 第182章 公主嫁到 夏荷花开之时,婉徽公主大婚之期已届。公主下嫁礼仪庞繁,不管天子庶民,婚礼一曰纳采,二曰向名,三曰纳吉,四曰纳征,五曰请期,六曰亲迎。这日正是亲迎的吉日良辰,言舒容心头是满载的丰盛喜悦,不待侍女来请,天没放亮便起来盥沐梳妆,前来开面的嬷嬷见着她神采焕发的模样,不由笑赞道:“公主明艳,是老奴所见过最好看的新娘子。” 对镜自照,看着嬷嬷指尖麻利地用双股面线绞去她面上细密汗毛,她的眼角眉梢间全是掩不住的欢愉,谁说不是呢?从今日起,她就是云杨的结发妻子,与其执手成双,举案齐眉。以后的每一日清晨,睁开眼睛第一个看见的人,就是他;以后的每一个夜晚,闭上眼睛最后一个看见的人,也是他。 这样的圆满而无憾,教她如何能不欢喜雀跃? 凤冠霞帔乃为皇后所赐,言舒容身上一袭正红色蹙金丝双层广绫大袖喜服,外罩一件嫣红如天边云霞的双孔雀绣云金缨络霞帔,那五彩金线绣就的纹路在行走间流转耀目华光,映照着她头上的九翚四凤凤冠,华冠之上凤口衔金线流苏,末端为碧玉坠角。摇曳生辉地垂落在她妆容精致的面容之上,为她的圆润柔悦增添了几分喜气。 她的新郎倌,也是驸马爷的项云杨早已候在公主苑外,他亦是一身的正红锦绣,精绣蟒纹宽袖的喜服,蹙金卍字的镶边,头戴爵弁,尤显气宇轩昂,丰神俊朗。 出阁的吉时一到,嬷嬷们便将婉徽公主扶出公主苑,与驸马项云杨一同前往拜见皇太后,拜见帝后,最后拜见皇贵妃。公主下嫁拜别礼数全后,方才上六帷金铃正红锦幄十六人抬喜轿,由送嫁的宫人抬着堪称十里红妆的嫁妆,浩浩荡荡地行出宫门。 迎亲队伍将公主送到了公主府之内,项景天以及项庭真等驸马亲眷已等候在此。项云杨牵着言舒容的手步进正厅大堂,由赞礼者在旁主持礼数,一双新人拜过天地高堂后,赞礼者最后高声唱道:“礼毕,送入洞房!” 言舒容听得这一句,不觉在喜帕底下低低一笑。前方有小丫鬟捧着龙凤花烛导行,项云杨则手执彩球绸带为新娘子引路前往新房。言舒容一路走往前走,故意轻轻地摇晃着绸带,项云杨察觉到了,回头看她一眼,俊脸上不由泛起了一抹红晕。 新人进得新房,双双在铺就石榴红苏绣鸳鸯锦的描金宽榻上坐下,顶上高高垂悬的并蒂莲花纹正红纱帐舒展而开笼罩着床榻,被褥四角下放置着枣子、花生、桂圆、栗子等果类,是早生贵子的寓意。 言舒容坐在项云杨身旁也不安分,悄悄地伸出手去,拽住了他的袍角,轻拉一下,又轻拉一下。 项云杨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,看着喜娘们为他们准备子孙饽饽,一时没理会言舒容。 言舒容心下发急,抬脚一下踏在他的脚上,项云杨被吓了一跳,小声问道:“做什么?” 言舒容顶着金饰累累的凤冠已有半日,此时脖颈酸疼得紧,遂娇声道:“还不掀喜帕?” 喜娘们把子孙饽饽端了过来,一边喜笑连连道:“请驸马为公主掀喜帕。” 项云杨方才将喜帕掀开,言舒容眉眼含羞带怯,却也不忘朝他递去一个俏生生的眼神,他注视着她,眼中也泛起了一抹情深,温柔地望进她的眼眸深处。 喜娘笑道:“请公主用子孙饽饽!” 言舒容喜滋滋地吃了一口,又忙皱眉道:“哎呀,生的!” 喜娘满面堆笑地福身道:“愿公主和驸马连生贵子!” 言舒容眉开眼笑,倒是项云杨又红了脸。 礼数已全,一众人等皆退了出去。 言舒容和项云杨二人仍旧并肩坐在榻上,纹丝未动。不知过了多久,言舒容终究是耐不住了,转头盯着他道:“你还等什么?” 项云杨眼观鼻,鼻观心地静坐了这一会儿,正自愣神呢,冷不丁听她这么一问,不由怔怔:“不等什么。” 言舒容柔婉垂首,挽住了他的手臂,依依靠进了他的怀里,柔柔道:“云杨,真好,咱们终于把这天给盼来了。” 项云杨下颌抵着她的温热的额心,心如鹿撞也似。 言舒容紧紧伏在他的胸前,静静听了片刻,“扑哧”一声笑了:“云杨,你好紧张!” 他确是非常紧张,连拥着她的手心都冒出了汗水。 言舒容只觉好笑,一下圈住了他的脖子,飞快地朝他唇上印下一吻,捉狭笑道:“太好了,你除了不会骑马,连这个也不会!”她甜笑的脸颊上也泛起了两抹红霞,一头埋进他的胸膛之中,羞涩之间,又带着美妙的憧憬,她婉声道,“不要紧,昨夜嬷嬷都告诉过我了……”她抬起头,深情凝睇,吐气如兰,“我来教你。” 项云杨面红耳赤,愣怔道:“公主……” 她却不让他再多言,温柔地吻落在他的唇上,怀揣着巨大的喜悦与柔情,将他的羞涩以及无措密密匝匝地包容其中。 龙凤烛红影成双,照亮了一室缱绻。 公主府张灯结彩的大院之内,喜庆的喧闹终告平静。闻意远和项庭真站在回廊之下,远望眺望灯影暖暖的新房之处,夏至的夜风清凉拂面,也似带来了新的希冀与盼望。 闻意远笑道:“要不是新娘子是公主,咱们要顾着礼数,我这会子铁定闹洞房去了!” 项庭真眸光里含着一缕羡慕,微笑道:“有情人得成眷属,我真替二哥哥感到欢喜。” 闻意远侧首看向她,敛下了笑谑之意,正色道:“庭真,我向你爹提亲,好不好?” 项庭真微微低下头去,廊外的一树琼花玉白如珍珠,簇拥着一团团蝴蝶似的花蕊,微风吹拂之下,轻轻摇曳,宛若蝴蝶戏珠,又似八仙起舞,仙姿绰约,引人入胜,犹如她此时满怀寄望的心绪。 第183章 助纣为虐 有他在,她不需要去思虑种种的困难与阻碍,只需要相信,只需要等待,他一定会为她带来她想要的美满。她没有迟疑,含笑点头道:“好。” 闻意远心底有炽热的情潮汹涌,发生了这么多事,仿佛与她走过了千山万水,曾经以为她的心遥不可及,可现下她人在眼前,心也交给了他,美好圆满得让他不敢相信。真的不敢相信。 他握住了她的手,放到唇边低低一吻,她如玉凝脂般的肌肤上有轻淡的馨香气息,不知是什么花的香气,是属于她的醉人芬芳,那样温意脉脉地醉住了他的心神。 她微带娇羞,只是由着他去。 闻意远凝视着她,才要开口说话,便见有一行侍从匆匆从不远处走来,为首之人,他是认得的,竟是上回在御林里跟随在言溥博身后的一名部将。 他没来由地心下一沉,不祥之意涌上心头,只是不期然更握紧了项庭真的手。 项庭真回头看到来人,亦觉一惊,下意识地靠在闻意远身旁,仿佛只有与他在一起,便不必畏惧诸多变故。 一行人来到他们二人面前,为首的部将道:“闻公子,项姑娘,晋王有要事相询,劳烦你们二位随我们往晋王府走一趟。” 闻意远皱眉道:“为何独请我们二人?究竟所为何事?” “王爷有命,事关项府安危,你们二人即刻前往,不容有误!” 闻意远和项庭真相视了一眼,心下均是暗带疑虑,一时只得跟随他们离开了公主府。 来到晋王府时,已是深夜时分。众侍从将他们二人引进府内正殿,只见殿内灯火通明,言溥博正侧身靠在主位的矮板榻上,身旁伺候之人正是项庭秀。 项庭秀见着姐姐,不由垂下了头来,面容上泛起了一丝不安。 闻意远挡在项庭真跟前,镇声道:“听闻王爷有事相询,以王爷之智,王爷不明白的事,我们这些愚痴之人更不会明白,怕是帮不了王爷。” 言溥博慵懒地靠在引枕上,一口吃下项庭秀喂过来的葡萄,闲闲道:“拿给他们瞧瞧!” 项庭秀知意,款款起身,来到他们跟前,将手中一张书函展开,使得他们得以看清纸上诗文。 项庭真看到这反诗的落款竟是父亲,不由大惊,才想伸手将书函抢过,项庭秀便施施然地转过了身去,两旁的侍从适时地挡在了中间,使得她和闻意远都不能往前靠近一步。 项庭真不可置信地瞪着项庭秀,道:“这诗你哪里得来?你究竟想怎样?” 项庭秀重新返回言溥博身边,垂眼顺眼道:“我是王爷的人,王爷的主意就是我的主意。”她抬一抬眼,“姐姐不必担心,只要你们依从王爷,王爷不会对项府不利的。” 闻意远心头一紧,言溥博手里有这首项景天所书的反诗,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,可是会以此威胁庭真委身于他?不!绝对不能!断断不能因为这样,将庭真一生断送在言溥博手中! 思及此,闻意远心中的焦灼如火焚烧,只勉力维持着镇静道:“王爷,您贵为亲王,权贵在手不在话下,何必与咱们这些蝼蚁草民纠缠不休?还以把柄威胁我们,不觉得有失身份么?” 项庭真也有点想到了言溥博的意图,此时只是惊怒难禁,又担心反诗不知会对项氏一族带来什么劫难,更是张皇于心,只是含恨怒瞪着言溥博和项庭秀二人。 言溥博看一眼项庭真,悠然一笑,慢条斯理道:“有失身份?本王的面子和身份,早就失得一干二净了,在你们眼里,我算得上什么?什么都不是,只是一个任凭你们戏弄的傻子!” 项庭真定一定惶然的心神,走上前一步道:“王爷,我晓得,你怪罪于我,你只是怪罪于我!我求你,求你把这首诗还给我,你要我怎么补偿都可以,只求你放过我项家上下几百条人命!” 言溥博低低一笑,看向她的目光里有不明的意味,不知是爱,是怜,还是恨:“你放心,我既然把你们找来,而不是直接把这首诗交给父皇,就是不想看着你们项府被满门抄斩。你不是说你愿意补偿么?” 项庭真只觉得满心冰凉,木然立在原地。 闻意远急忙把她拉到自已身后,道:“王爷,前次你与六姑娘之事已惹得龙颜大怒,倘若如今再闹出强占民女之事,草民恐怕你连王爷之位亦保不住!” 言溥博举起斟满了西域葡萄美酒的夜光杯,冷嘲看向闻意远,笑道:“你说的是,所以,这一次本王想要的,不是庭真。”他啜了一口清冽的酒水,方道,“而是你,闻意远。” 项庭真不由一怔,闻意远亦大为意外,始料未及地望向言溥博:“我?” 言溥博一口饮尽,笑容清朗恍如此时言及的,不过是闲事一宗:“只要你肯归于我门下,为我差遣,我便把这诗压下不提,确保项府无虞。” 闻意远震惊无比,一时怔住了。 项庭真一颗心狂跳不止,一手拉住了他,摇头道:“不要答应他,万万不能答应他。” 闻意远没有说话。言溥博笑道:“太子能给你的,本王也能给你。至于你在本王面前的地位如何,只看你能不能把本王伺候妥当了。你自然也可以不答应,这样一来,兴许明日早朝之上,父皇就能看到这首诗了!” 闻意远脑中念头急转,片刻,咬一咬牙道: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 项庭真流下泪来,怒视着言溥博道:“你为何要这样做?折磨意远对你有什么好处?你恨的只是我,你只管冲我来!” 言溥博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,默然片刻,方漠然下令道:“来人,将项姑娘送出王府。” “不要!我要和意远一起离开!”项庭真含泪大叫,已有侍从上前来将她拉走,她挣扎着,朝项庭秀尖声叫道,“那是你的父亲!是你的母族!你怎么能助纣为虐?!项府倒了,你也会受诛连!” 第184章 铤而走险 项庭秀为言溥博倒酒,面带温柔,对姐姐的话置若罔闻。 闻意远不忍见她痛苦模样,只得镇静道:“王爷,草民已经答应你了,请你派人把项姑娘安然送回项府。” 项庭真被拖离王府大殿的那一刻,只来得及看一眼闻意远孤立的背影,她心如刀绞,每远离一步,都似是在心尖上插下一刀,揪痛得无以复加。 闻意远强忍着回头的冲动,直待她远去了,方开口道:“王爷,你留下草民,有何差遣?” 言溥博从榻旁取出一杆子物事,摆在了桌上,竟是一把来复枪,他冷声道:“两个时辰之内,教会本王使这火器!本王要每发命中靶心!” 闻意远看着这把枪,头皮一阵发麻,心直沉下了谷底。 项庭真被送出王府后,并没有马上返回项府,而是前往公主府,将反诗落入晋王手中,意远受挟等事悉数告知了言舒容和项云杨。 言舒容沉不住气,当即起身道:“皇兄太过分了!我这就去晋王府找他理论!” 项云杨一手拉住了妻子,道:“稍安勿躁。” 项庭真面容苍白,颤声道:“我不知他为何要留下意远,他会怎么对待意远?我不敢想,我真的不敢想。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意远受他凌辱,我一定要想法子。” 项云杨沉吟片刻,道:“意远也会想法子。” 言舒容急切道:“事关一族安危,咱们不能大意。云杨,你快替庭真想想办法!” 项云杨想了想,对妹妹道:“意远会保护自已,你不必担心。倒是你,保重自身。”他微微犹豫,眼神中带上了一丝凝重,“事冲你来,我怕你躲不过。” 项庭真此时满心都是对闻意远的担忧,兄长的话却是左耳进右耳出,并没有放在心上。一时无计可施间,只得先行返回项府。 闻意远言而有信,翌日便前往太子府向太子递辞表,从此转投晋王门下。 他从来不向外提及在晋王府承受的一切,只有同为晋王效力的方仲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。同为谋士之名,晋王却不把闻意远当谋士看待,王府内商谈政务之内,晋王只让闻意远守在大殿门外,日晒雨淋,无令不得擅离,有时候商谈时长至一日一夜,闻意远便在外头站足一日一夜,滴水不沾,粒米未进。 方仲不免忧心忡忡,趁着晋王进宫上朝的当儿,私下里对闻意远道:“兄弟,我冷眼瞧着,王爷不会轻易放过你,你当初不该答应王爷!” 闻意远并不在意,只道:“别说这些,快告诉我要紧的!” 方仲神色紧了一紧,左顾右盼了一下,方凑近他道:“我亲眼看到,王爷将那封书函收在了南殿书房,右侧书架子第三列第四层。” 闻意远默记在心,又问道:“可知他最近行踪?” 方仲小声道:“要动手,就选今夜,戴都统前儿递了帖子进来,邀请王爷今夜过府。” 闻意远了然于胸。方仲又面呈难色,道:“项姑娘几乎每日都来,就候在王府外头,赶也不走。” 闻意远心疼得紧,道:“你帮我告诉她,过了今夜,问题就能迎刃而解,让她不必担心。” 方仲叹了一口气,答应着去了。 一句让她不必担心,她如何能做得到?得知他今夜要铤而走险,她更是忐忑不安,心揪得像是没有半点喘息的余地,唯一回荡于脑中的念头,就是希望倾尽她的所有,保住他的安然无恙。要是可以,她但愿他们从来未曾相识,不必因为她而致令他身置险境,不知何日方能重出生天。 方仲苦口婆心地劝说她离开,她沉默不语,面容哀戚。 走出了王府地界,她却不愿离他远去,这一日,她都候在王府附近,直待夜幕降临,直待她远远地看到,言溥博走出王府,乘坐辇车远去,她方稍稍松一口气,心知此时应是意远下手的好时机,只要意远能将反诗找到,将其焚毁,那么便不必再屈身于晋王府内,受尽折磨。 她禁不住双掌合十,默默朝天祷告。 不知为何,此时耳畔却似回响起庭秀之言:“妹妹会觉得天命难违,再多的事在人为,亦是难敌天意。要是天不从人愿,用心亦是一场空。” 她心内的不安似湖中涟漪,一圈接一圈地放大。 接下来的一刻,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已的眼睛,那分明已然远去的皇家辇车,竟然原路返回,停在了王府门前,言溥博一跃而下,匆匆往府内走去。 仿佛是睛天霹雳似的,将她的心神给击成了惊乱的恐惧。 她不及多想,快步奔往王府门前,大叫道:“王爷!王爷!庭真有要事求见,王爷请留步!” 然而,言溥博却没有听闻她的呼声,径自进入了王府。 王府南殿书房内,闻意远举着火折子,小心翼翼地翻动着书架子上的卷籍,第三列第四层内,除了一些寻常卷宗外,并没有那首反诗。 闻意远正暗自思忖间,忽而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巨响,他心下一惊,倏然回首,竟见书房大门洞开,有十数名侍从鱼贯而入,井然有序地分列而立,唯见暗沉黑夜之下,言溥博负手踱步走进,蒙昧的阴影笼罩在他的面容之上,也掩下了他俊眸中的肃杀之意。 闻意远一阵愕然,手中的火折子应声坠地,微弱的火花散落得七零八落,犹如他此时的处境。 项庭真在王府门外,有守门的侍卫挡下了她的去路,她扬声道:“我是秀妃的姐姐!我有事寻见秀妃,你们不能拦我!” 侍卫们不为所动。正僵持间,却见门前浅粉色的裙袂翩然一闪,有清盈的身姿缓步走近,正是项庭秀。 项庭真看到她,冷声道:“庭秀,放我进去!我要见王爷!” 项庭秀亭亭立在那儿,幽幽道:“我就是来接你进去的。”她淡然对侍卫们道,“放她进来。” 项庭真快步走到她跟前,敛一敛心头的惶急,道:“带我去见王爷!” 项庭秀轻轻一笑,转身便走,无声无息地为她引路前方。 第185章 恨我一辈子 从来没有觉得,有一个夜晚像如今这般让她心生恐惧,那暗沉幽蓝的天幕低垂,如同是挥之不去的阴影纠缠不休,重重地压得项庭真举步维艰。晋王府的深广华庭之内,森冷的黯淡夜空之上,幽远地回荡着沉闷的鞭打之声,一下接一下地永无停歇之势也似,此起彼伏,直击得项庭真满心锥痛,她已然等不及了,快步越过前方的项庭秀,朝着声响传来的方向疾奔过去。 越发清晰了,皮鞭狠命抽打的声响越发清晰可闻了,项庭真只觉喉头哽咽得发痛,死死地忍着几乎要从胸腔中冲破出来的悲怒,往前方广阔庭院里那被侍从们包围着的地方冲去,越近了,近了,她推开众人,地上的斑斑血迹赫然入目。 惊惶的目光再往前移,便见那又快又狠的数道鞭子底下,是已被打得衣衫残破、血肉模糊的闻意远及方仲二人。 鞭子更密集地落在闻意远身上,他闪无可闪,避无可避,才想从地上起来,又被几下快绝的鞭子打得血沫飞溅,整个儿倒下,却由始至终未曾啃一句声,没发出过一声让亲者痛,仇者快的呻吟声。 他被打得皮肉绽开,遍身满面都是血污,根本不知道她已经来了,即便是一个错眼瞧见了站在前方的她,也会以为,那不过是他重伤之下的一个幻觉而已。 项庭真泪水潸然,喉咙里的一声悲哭终于忍无可忍,失声大哭,哑声道:“不要打了,不要打了!” 身后回廊之下,和淳的箫声悠扬响起,在这个杀意立现的夜晚,竟如是腥风血雨之内一缕恬静的和风,带着缠绵悱恻幽怨,亦是牵动心扉的如泣如诉,直逼得听者肝肠寸断,心灰意冷。 项庭真凄凄冷冷地回过头去,只见言溥博正立在廊下,举箫吹奏。他疏朗身姿隐在灯笼明明灭灭的光影之下,有如是鬼魅魍魉的催命索魂,步步紧逼,不容避退。 她咽了一咽,道:“你叫他们住手。”她猛地又提高了声浪,“你叫他们住手!” 言溥博的箫音分外圆润浓醇,顺着夜风飘渺四散,伴随着尖锐紧密的鞭打声,尤其阴森诡异。 项庭真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言溥博跟前,泪珠如缺堤的洪水:“你告诉我,你告诉我,为什么要这样做?你究竟想我怎么样?” 言溥博凝视着她,这一刻的她,眼里全是恨,恨里只有他。 他气定神闲地吹奏完毕最后一个音符,庭院内似乎尚有余韵袅袅,他话音清冷,然而眸光却是温情浓厚:“庭真,你已经不会回到我身边了,是不是?我们已经无可挽回了,我对你再好,也挽不回你的心了。” 项庭真无意听他所言,只含泪恨声道:“你只管直言相告,你究竟意欲为何?你快说!” 言溥博往前走了数步,目光犀利地看着被鞭打不休的闻意远,冷笑道:“你不是想与他在一起么?他有什么好?值得你付出这么多?”他转头看向项庭真,“闻意远一天是我的人,便只能听命于我,我是他的主公,他的一言一行都必须遵从我之命,更遑论是婚娶之事。” 项庭真恍然大悟,胸腔内的怒火如团团燃烧的火种,她咬牙道:“卑鄙小人!” 言溥博不以为杵,仍旧冷笑着:“有我一日,闻意远休想把你娶到手!你放心,我不会把他打死,我还要留着他,看他如何痛不欲生。我要他尝尽我的苦楚,我要他后悔选择了你,是你,把他害得永无翻身之机!” 项庭真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,她看到闻意远已然被打得无力动弹,只是一手护着头,蜷缩在地。 耳边只听得言溥博声音如萧索寒风:“既然你心里已经没有我,那便恨我一辈子,至少你恨着我,不会把我忘记。” 项庭真已经无以言声,踉跄着脚步靠近闻意远,低泣道:“意远,你等我,你等我,这一次,让我来救你,我不会让你出事的。” 不晓得他有没有听到她的话,还是听到了,但已经没有力气回应了。 返回项府之时,大厅里灯火通明,除了项景天,项云杨和言舒容夫妻也在。 项庭真如行尸走肉般走进厅中,面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有一双红肿的眼睛昭示着她心底曾有的痛楚。 项景天已经从云杨口中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,此时眉头紧锁,懊悔道:“当年我因公到安荷所在的村庄去办差,只是区区从六品的芝麻小官,我自持满腹才华,却官运不畅,处处受阻,一时意志消沉,方会借醉写下这首诗一泄心中难平之志。没想到安荷竟留了心眼,私下将这首诗藏了起来,成了今日的祸患!” 项庭真只是默然不语,项云杨也垂首无言以对。 言舒容眼见众人沉默,气氛沉郁得难受,只得开口道:“云杨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?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……”话一出口,她才自觉不是好话,忙又改口:“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……” 众人脸色不由更显沉重,言舒容不好意思得紧,索性不再说话。 项景天叹息着问项云杨道:“你之前替为父测过一卦,那一个火山旅卦,下下卦,如今可是应验了?” 项云杨静静片刻,方道:“希望是,若是,我以孝仪冲劫,应该能逢凶化吉。” 项庭真闻言,黯淡的面容上泛起了一线光彩,她抬头一手拉着兄长,急切道:“二哥哥,你赶紧替意远占一卦,看看他的吉凶,看看有没有解救的方法!” 项云杨轻轻一叹,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笺,放进了妹妹的手心里,意味深长道:“这封信,倘若有办法放进晋王府中,不止意远有救,项府也会有救。” 项庭真两手颤抖地将这封信握紧,眼内的泪光闪烁不止,也带着几分犹疑,是不敢相信的惊愕。 项云杨垂一垂眸,又道: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。不是没有出路的。” 第186章 施计 项庭真低下头去,泪水滴落在手背上,缓缓滑下,犹如是此时微弱而又坚定的决绝心意。 约见项庭秀之时,颇费了一番工夫。 若非项庭真一声一声发自肺腑的哀求递进王府之内,项庭秀根本不会理会守候在大门外的她。 即便勉强出来见她,也是隔着守门的侍卫,冷冷淡淡地望着她,爱理不理。 项庭真似全不在意,只怀着恳切的愧疚之意道:“秀妹妹,我知道错了,我不该那样对待你,不该毁你的清誉,我已经知道错了!求你原谅我。” 项庭秀微有讶异,注视她半晌,方道:“你为何突然对我说这些?” 项庭真戚戚然道:“出了这样的事,意远也为我所累,就连项府也因我蒙受灾劫,我心知,都是我当初没留情面,伤害了你和王爷的缘故。我已经向爹爹道明了当日的内情,他知道错怪了你,心里也很难过。爹爹想见你,求你跟我回家一趟,爹爹想亲自向你道一声不是。” 项庭秀略略思忖了片刻,终究还是与她同去了。 重回项府,项庭秀只觉百感交集,许是受了项景天授意,众奴仆们均礼数周全,尊称其为“秀妃”,一改以往对待她的轻慢蔑视。 正厅之中,饭菜已备,项景天亲自接了她进内落座,客气道:“秀妃出阁后,还是首次返回娘家,为父自当为你好生准备。” 项庭秀施施然坐下,道:“有劳爹爹。” 项景天端起茶盅,道:“为父自知过去有愧于你,如今以茶代酒,为父向你道一句不是,还请你原谅为父!” 项庭真沉静着面容,道:“秀妹妹,归根到底,错在于我,求你宽恕。” 项庭秀目光在父亲和姐姐身上盘桓片刻,方冷笑道:“你们是为了那首诗,才会这般厚待于我,是么?” 项景天压一压心底愤恨,道:“求你念在咱们是血脉至亲,一脉相承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,不要听从王爷摆布,将那首诗还给为父。” 项庭秀笑意微凉:“我被遗忘在沁芳院的时候,我被四姐姐严刑逼供的时候,我被王爷抛诸脑后的时候,我被姐姐陷害,清白尽毁的时候,你这个父亲在哪里?你们何曾把我视作血脉至亲?你们谁真正把我视作亲人?没有,我在你们眼里,不过是可有可无,卑微低贱的末等人。怎么到了如今,倒来跟我论起一脉相承来了?” 项庭真不动声色,仍旧真切道:“秀妹妹,过去孰是孰非,只当都是我们的错,是我们的不是,我们日后自当加倍补偿,只求你不要罔顾项氏一族的安危,莫要因为一时意气,错伤无辜。” 项庭秀碰也不碰桌上的饭菜,冷声道:“你们不必求了,诗不在我手里,不晓得王爷藏在哪儿。你们对我花费再多心思,也是徒劳。” 项庭真目光有寒光一闪而过,与父亲相视了一眼,暗自狠下了心,遂一边为项庭秀布菜,一边和声道:“既然如此,那咱们今日便不提这些事,只管一聚天伦。” 项庭秀面无表情地掠了一眼跟前的菜肴,淡淡道:“祸从口出,病从口入,爹爹和姐姐的心意,请恕庭秀无福消受。” 项庭真眸底一冷,面上的温情转瞬即逝,款款地站起了身来。 项庭秀抬眼看向她,正自纳罕,忽而感觉后脑一阵剧痛,只闻得沉闷暗响震得两耳发痛,尚未及反应,便已倒在桌上人事不省了。 项庭真看一看手举木棒的江达宁,点一点头道:“既然舒舒服服地昏睡过去她不要,便让她受受皮肉之苦罢。” 直至两个时辰后,项庭秀方醒转过来,刺眼的日光透过窗纱映在面上,只觉得视线迷迷蒙蒙,头颅的疼痛未消,一阵一阵地揪着脑仁疼,她不觉呻吟出声,抚着脑门勉强坐起身来,然而鼻息间却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,直教她五脏六内都翻腾了起来。 她慢慢睁开眼睛,逐渐看清,自已的双手竟然满是黏糊的鲜血,惊愕之下转头看去,此地全然陌生,却是一间荒废的石屋,而她的身旁,竟躺着一具倒在血泊中的尸首! 与此同时,屋门被用力推开了,一行数人站定在门前,为首一人惊讶地指着项庭秀道:“杀人凶手!她是杀人凶手!” 项庭秀大惊失色,方才察觉自已手边一把带血的利刀,已然满布她的手印。 “不是!不是!”她浑身是血,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,“与我无关!” “你是凶手。”项庭真从众人身后走了出来,声音坚定,“我们都看到了,是你把这个人杀死的!” 项庭秀惊怒交集:“你害我!是你害我!” 项庭真一步一步向她走近,条理分明道:“这个人原是大夫,姓赵,你为了讨王爷欢心,想谎称有孕,你便找到他,想要买通他为你在王爷面前撒谎。可是他抵死不从,你生怕事情败露,一怒之下便把他杀害了!”她指着地上的利刃,“这就是你的行凶之物!” 项庭秀脸色发青,连连摇头:“没有,没有这样的事!” 项庭真一扬手,身后的一名医倌小学徒便诚惶诚恐地上前来道:“你与我师父说的话,小的都听到了,小的可以作证。” “我们都亲眼看到你拿刀刺向赵大夫!是你杀死赵大夫!”众人言之凿凿,竟是无一疏漏。 项庭秀震惊到了极处,面上全无血色,惊惶道:“我没有杀人!是你们陷害我!是你!”她一手指向项庭真,“你千方百计把我带回项府,就是为了陷害我!” 项庭真将她的手指包进了掌心中,柔柔拨开,笑道:“妹妹,别怕,杀人填命而已,就像庭沛那样,斩首示众罢了。”旋即,她又低笑着道,“不,不对,姐姐我记错了,你如今贵为晋王侧妃,得交由宗人府去发落,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,人证物证俱全,想来是难逃罪责了。” 项庭秀一张清秀的瓜子面容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微微扭曲,她一手拉住了项庭真的衣袖,声音颤抖不止:“你想怎样?你想怎样?” 项庭真侧过脸,朝身后诸人递了一个眼色,众人会意,全数退出了屋门外。 她转脸注视着面无人色的项庭秀,小声道:“要我放过你,很简单,把诗还给我们。” 第187章 执迷 项庭秀慌张道:“我没有骗你们,诗不在我手里,早已交给王爷。” “你会有办法的。”项庭真迫视着她的眼睛,“凭着这首诗,你如今已经是王爷最为宠爱的妃子,你是他的枕边人,怎会不知他的心思?” 项庭秀心头微微一颤,还想再说,项庭真已堵住了她的话头:“你想要安然,我们也想。可是倾巢之下岂有完卵?道理显浅,你不会不明白。” 项庭秀深深吸一口气,心知此时已是无有转圜的余地,只得道:“我尽力一试,未必成事。” 项庭真颔首,方命人将她带回项府盥洗。待她更衣完毕后,项庭真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香囊,略略犹豫了一下,方亲自替项庭秀系在腰间,一边道:“事不宜迟,三日内,把诗还回来,咱们还是亲人。倘若你使诈,等待你的,便是宗人府的大牢。” 项庭秀心绪紊乱,一时并未曾留心这个香囊,只是胡乱朝她点了点头。 惴惴不安地回到晋王府,行走在廊下,便见言溥博迎面走来。她敛一敛神绪,欠身行礼,才想说什么,言溥博竟一手扶住了她,神色微变:“你等一等。”他靠近了她,脸面几乎贴在了她的脸颊上,她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急促,正自心慌意乱间,他的神情微微带上了一丝沉醉,柔声道:“这股香气,很熟悉。” 项庭秀不知所措,言溥博出其不意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,把鼻子贴在她的脖颈之间,深深呼吸:“好香,好香。” 项庭秀心底的不安慢慢散去,倚靠在他的怀抱中,双手揽紧了他的脖颈。 言溥博抱着她往内殿走去,那样用力,挤迫得她的骨骼也有些微的吃痛,但她却不想挣扎分毫,如果可以,但愿就这么一直拥有着痛下去,只要他一直伴在她身边。 他贪婪地捕捉着她身上清芬袭人的气息,情不自禁地抬起她的脸庞,深深浅浅地撷取着她的唇舌。她闭上眼睛,才想柔婉迎接他,竟听他在她耳边沙哑低喃:“庭真……庭真……” 她就着他的力量躺倒在床榻上,一手触及到腰间的香囊,不由明白了过来。 此时他的如获珍宝,于她而言,已经是弥足珍贵,心满意足。 只要他不再舍弃她,借由姐姐的一点气息留住他的心,也未尝不可。 当狂热的潮水褪去,他疲倦地伏在她肩窝,沉沉入睡。 项庭秀抵着他的额头,留恋许久,方才小心翼翼地将他移开,蹑手蹑脚地下了床,往殿中的朱漆泥金雕花三屏风式镜台走去。她依稀记得,他将父亲的反诗放进了镜台的暗屉里。 她的手已经触及到了镜台边缘,身后却猛地一沉,有人从她背后抱住了她,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:“你做什么?” 项庭秀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,连忙挤出笑容来道:“没有,我发髻都乱了,过来理妆。” 言溥博埋头在她发间,已然没有了适才的味道,不觉索然,遂放开了她,道:“我乏了,你退下罢。” 项庭秀心底说不清是什么滋味,茕茕离去。出了殿门,她把那香囊取下,犹如是唯一的一缕希望,牢牢地攥紧在了手中。 三日后,面对项庭真急迫的目光,项庭秀不觉有点张皇,讷讷道:“拿不到,不知为何,王爷这几天都在王府里,我无从下手。” “是无从下手,还是不想下手?”项庭真目光锐利。 项庭秀打心底里觉得慌张:“我真的无从下手!为了不让王爷思疑我,我必须谨慎行事,这些日子都没有下手的时机。” 项庭真细细端详着她,知她并无虚言,一时沉默了下来。静静踱开步子,垂首沉吟着。良久,她方抬头注视着项庭秀,道,“倘若……倘若明日,王爷不在府中,你便能行事了,是不是?” 项庭秀想了想,勉为其难地点头道:“只要王爷不在,我姑且一试。” 这一日天朗气清,分明是盛夏胜景,艳阳如炽,映照一身光耀,却是照不进晦暗沉翳的心房。 见到言溥博之时,项庭真头一次没有以怨恨的目光相对,只是稳步来到他三步开外,语意诚挚:“王爷,对不起。” 言溥博不是不意外的,他的眸光微有痴怔:“为何说对不起?” 项庭真眼底有愧色:“我伤了你的面子,也伤了你的心。” 言溥博静静凝视她片刻,不觉失笑:“庭真,你又想骗我了,是吗?” 她眼眸里有酸楚的泪雾:“你的心有多伤,当日,我的心便有多痛。所以,才有恨,才想让对方不好过。” 他还是笑了,那笑却是心底掩埋已久的嘲讽:“我说过,失去了你,我这一生,就无法重来了。迈出的每一步,都不能重来了。是对还是错,不重要。我忘不了你,也不想你忘记我。” 她凝眸于他:“用我一人的性命,抵他们的性命,可以么?” 他冷笑摇头:“我不要你的性命,我只想你心里有我。” 项庭真微微含泪:“言下之意,就是不会放手。” 言溥博眼里也有泪光,语意却是森寒:“庭真,你骗我一时,我想要的,却是你的一生。这条路,我会一直走下去。” 项庭真垂首低低落泪,不过是片刻,她拭去泪水,抬头冷笑道:“好,我陪你走。我陪你。”语毕,她不再看他,转身快步离去。 一夜无眠至天明,当第一缕日光洒进殿内之时,便有心腹部下史立国不安的声音自远而近:“王爷,不好了!不好了!” 枯坐在帐幔里的言溥博面无波澜,仿佛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事能将他灰冷的心打动。 史立国匆匆进入内殿,道:“项姑娘为劝说太子出手相助,今晨孤身前往太子府。闻意远舍太子而择王爷,已令太子对其怀恨在心,项姑娘才提及闻意远,太子便悖然大怒,命人将项姑娘关押了起来!” 言溥博闻言大惊失色,当即跃下床榻,想也不想便决然下令道:“马上命庞杰和卢华他们率精兵随本王前往太子府!” 史立国心觉不妥,才想劝,言溥博便已头也不回地往外疾步而去。 第188章 剑拔弩张 晋王车辇到达太子府门前之时,言溥博下车回首看一看身后的数十精兵,沉声对史立国道:“随时候命。” 史立国不安道:“王爷,这个……” 言溥博猛一摆手,却是不欲听他多言之意,径自踏进了太子府中。 太子正捧着一本《资治通鉴》研读,眼见言溥博不顾侍从劝阻直闯入内,面上微露不悦之意,只是一派沉着,扬手屏退了下人,道:“晋王何故前来?” 言溥博走到他的书桌前,目光掠过桌上的卷宗,道:“父皇常在我们面前夸赞太子执政之力更胜从前,如今看来,太子果然是勤于学问,让吾等望尘莫及。” 太子微微一笑,放下手中书籍,“父皇的几个皇子当中,本太子并不是最聪敏的一个,也不是最得父皇欢心的一个,如今承蒙父皇错爱,肩负继承大统之重任,自当将勤补拙,不求能如父皇一般励精图治,只求能延续父皇的明章之治。” 有阴冷的笑意凝在言溥博的嘴角,他的语意听不出是褒还是嘲:“太子何必妄自菲薄?在本王眼中,太子不仅贤明持重,还进退闲雅,如此方深会得父皇信任,立为储君。”他注目于太子,“除此以外,太子还深藏不露,出人意表,在太子面前,我们不过是愚昧之辈而已。” 太子眉心一皱,扬眸看他:“晋王今日前来,究竟所为何事?” 言溥博环顾四周,道:“太子才刚还说,想要延续父皇的明章之治,可是本王却听闻,太子罔顾律法,刑押民女,不知可有此事?” 太子不由讥诮一笑,“原来晋王是为了项姑娘?倘若如此,还请你听本太子一劝,审时度势,分清利害,不合时宜的人,不合时宜的事,还是莫要为之为好。” 言溥博强忍着心头怒火,道:“项姑娘真的在你手里?” 太子的讥讽笑意直刺得晋王心生忌恨:“本来,一身不可侍二主,闻意远如此不识事务,即便来到晋王门下,想必亦是不能为你所重用,他心怀不轨,才会招致惩罚,咎由自取而已。项姑娘浅薄妇孺之见,竟意图借此由头挑拨你我之间的兄弟之谊,其心可诛,论罪当诛。若不是看在项侍郎大人的份上,本太子早该将其处决,而非把她关押起来了事。” 言溥博暗暗咬了咬牙,道:“项姑娘是本王的姨子,请太子将她交由本王处置。” 太子眉目间有不可看穿的意味深长:“父皇的教诲之言,不知晋王可还记得?大局当前,论一已之私者,万不可取。在本太子心目中,眼下的大局,便是你我的手足之情。父皇如今正为肃清朝纲费尽心神,倘若你我还为一已之私同室操戈,父皇一定会大失所望。” 言溥博毫不为所动,坚定道:“既然如此,还请太子马上释放项姑娘,莫教闲言传出,人人直指太子欺凌弱女,传至父皇耳中,恐怕会另起风波!” 太子面上不觉泛起一抹愠色:“晋王何故执着不放?如何处置项姑娘,本太子自有主意!晋王今日不顾礼数直闯太子府,已是有失分寸,还要为了项姑娘冒犯本太子么?” 言溥博沉一沉脸色,冷声道:“本王再说一遍,请太子马上释放项姑娘,将她交由本王处置!” 太子怒形于色,拍案而起:“此处是太子府,何能容你如此放肆!来人,把晋王请出府去!” 言溥博目光一凛,高声道:“太子若是不肯放人,本王便长留此地,外头还有本王的四十精骑,他们会陪同本王等候在此。倘若太子胆敢对项姑娘滥用私刑,休怪本王无礼!” 大殿正厅之内的剑拔弩张,言溥博眼里满是蓄势待发的戾气,遮蔽了一心清明,他半点未曾料到,太子书座后方的十二扇红木镂雕屏风之后,从殿顶高处垂落的纱幔微微随风悠荡,映着殿内莹莹的光影,绣银丝的帷缎泛起晶亮的晴丝如缕。项庭真便安然无恙地静坐在纱幔之后,凝神细听着太子与言溥博的言语。 她低低垂首,如黑缎般的发丝散落在肩头,随着微风轻轻拂于脸庞,在帷幔清冷的光折之下,她面容凝白如玉,不见半点波澜,只余得眼眸内的一丝未知结果的忧虑。 侧头看一看不远处的西洋自鸣钟,巳时已届,想来,二哥哥那边也是时候下手了。 晋王府内,项庭秀自打言溥博出门后,便悄悄前往他的寝殿,先打开那朱漆泥金雕花三屏风式镜台暗屉,可是里边并没有反诗的书函。她心头一紧,想必溥博非常谨慎,书函收藏的位置并非是固定不变的。她静立思忖了一会儿,想起昨日溥博与姐姐见过一面后,便独自反锁在了寝殿里,直至今晨,均未曾迈出殿门一步,反诗该是还在寝殿之中。 她再次翻箱倒柜地寻找起来,终于,在床榻旁的一个螺甸小柜子里发现了那张牵系项家命运的书函! 她一刻不敢耽搁地揣着书函往外走,快步来到晋王府后门处,项云杨早已等候在此。 项庭秀不觉又迟疑了起来,讷讷道:“万一被王爷发现了,我不知该如何是好。” 项云杨道:“不必担心,过了今日,王爷不再需要这张书函。” 项庭秀疑惑道:“为何?” 项云杨回头看了一眼府门外渐近的内廷使臣,道:“自身难保。”语毕,他不等项庭秀回过神来,一下飞快地将她手中的书函夺过,迅捷地退离了开去。 项庭秀先是一惊,待她反应过来后,已是太迟。仿佛想到了什么,她的心一丝一毫地冷了下去,有莫可名状的恐惧浓重地包围住了她的心房,这样的恐惧,比当日溥博将她舍弃在别苑里的恐慌犹甚! 她缓步往府内返回,远远地听闻有纷至沓来的脚步声自王府庭院之内四散,不知是谁的嗓音冷冽有力:“奉皇上口谕,晋王疑与逆臣戴鹏密筹谋反之事,为肃清其罪,严搜晋王府,不得有误!” 项庭秀呆立在原地,浑身凝胶似地麻木无力,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无情地拍打在她猝不及防的心头,不知将会面临什么,只是无助地看着从前院接踵而至的内廷侍卫,肆无忌惮地大搜王府里的每一座殿宇,每一处房舍,每一个角落。 第189章 义无反顾 以她的见识,无法猜度这当中发生了何等波云诡谲的变故,亦不知究竟溥博身在何处,可曾得知此事,可有应对之策。 她作为晋王的亲眷,此时被带到了前院。散秩大臣袁武本与晋王过从甚密,如今却端出了一副刚正不阿的模样,全无以往的殷勤恭敬。他眼光冷冷地自项庭秀身上扫过,似是察觉到了什么,一下凝住了目光。 与此同时,前往搜府的侍卫们陆续返回,纷纷禀告:“袁大人,并无发现。” 袁武半眯双目,目不转睛地盯着项庭秀,一手扶着腰间佩剑,缓步走到她身旁。 项庭秀不敢直视前方,只是诚惶诚恐地垂眉敛目,连呼吸都是谨小慎微的。 一片僵持的死静当中,袁武忽而一下拔出宝剑,寒光闪烁,自项庭秀眼前一晃而过,顿时吓得她魂不附体,惊叫出声。 却见袁武手中利剑如流芒划过,“嗖”一声将项庭秀系于腰侧的香囊割下,剑尖一挑,香囊飞落在了他掌心之中。 项庭秀不知当中缘故,兀自惊恐,面白如纸。 袁武看着手中香囊,想起奉皇命出宫搜查晋王府之时,途经玄武门,遇到驸马项云杨,听得他一句:“晋王行事审慎,断不会将罪证明目张胆置于王府之内。戴鹏原系晋南人,大人若不想空手而回,惹来皇上怪罪,请多留心晋南名绣,鲤鱼穿莲的图样。” 晋南名绣,鲤鱼穿莲。眼前的香囊正是这个刺绣图样。 袁武没有多想,马上将香囊撕开,果然从香料中发现了一封信函。 项庭秀眼见此状,脑中顿时一片空白,胸口仿佛都要透不过气来了,几欲窒息,一下重重地跌坐在了地上。 太子府内,言溥博笔挺挺地直立在太子跟前,俊容上犹自带着不依不饶的决绝。太子听得他的话,双肩微微一震,目露疑色:“你竟敢私带精兵包围太子府?” 言溥博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,冷冷道:“放了项庭真。” 太子面色沉郁如阴云:“你会后悔的。” 言溥博一字一眼道:“放了项庭真!” 他话音刚落,只听身后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,紧接着,便是闻意远清朗的声音:“草民拜见太子,拜见晋王。” 言溥博闻声回头,眼光锐利如鹰隼:“谁让你来?” 闻意远跪在地上,阳光透过镂空雕花的窗格覆过他的眉眼,他面上还有未愈的细密伤痕,却丝毫不减那自然而流露的从容英伟之姿。他微微笑道:“王爷为了草民之事,与太子伤了和气,草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。” 太子冷哼了一声,“不自量力!”他冷眼看向晋王,“此人本太子断断容不下!事由他起,有他在,休想本太子放过项姑娘。” 言溥博朝闻意远怒斥:“你退下!” 闻意远仍旧跪在那儿,淡然道:“正因事由草民而起,所以草民不可以走。”他无所畏惧地抬头望向言溥博,“王爷,心系庭真的人,不止您一人,还有草民。” 言溥博怒容满面,“本王面前,岂容你放肆!你再不退下,我必不饶你!” 太子眸光一转,语气中带上了一抹逼迫:“闻意远弃主忘本,罪该万死!晋王,本太子不能容的人,你也不可用!要想项姑娘安然,除非你当即取其性命,向本太子一明心志!” 言溥博一惊,不觉有几分犹豫。 闻意远在此时站起身来,慢慢地往他们靠近,一边道:“太子何必强人所难,良禽择木而栖,闻某不过是另选明主而已,称不上弃主忘本。” 太子额上青筋冒起,指着他道:“你曾是本太子的人,本太子的事你都了然于胸,怎可另择其主?分明是别怀居心,意图谋害本太子!” 言溥博倏然把心一横,高声道:“史立国何在!” 候在门外的史立国闻声,忙敛了心头的惊慌,快步入内。 言溥博从他手中取过来复枪,面朝太子道:“本王如今便依了太子之命,当场了结闻意远的性命,只待他一死,太子必须马上放了项庭真!” 太子面上犹带未消的怒气,眉眼凌厉。 言溥博慢慢举起手中枪支,瞄准了闻意远,片刻,冷笑道:“没想到,你教会了本王使这火器,如今,却要丧命于本王的火器之下。” 闻意远定一定心头的意绪,不经意地移一移脚步,站定在他和太子之间,仿佛能听到自已狂乱的心跳声。不,他不是怕死,他只是怕万一他死了,便只余得庭真一人了,只剩下庭真一人面对接下来的烂摊子,再没有人陪着她一同度过,为她出谋划策,为她指点迷津,为她出言开解,没有他的日子,她会孤独么?会无助么? 可是,了结的这一刻终将要来,如果注定要有一名牺牲者,那便由他闻意远来充当吧。 如果他躲不过去,如果上天要在这个时候收回他的性命。 无论如何,他义不容辞。 言溥博微眯眼睛,黑洞洞的枪瞄准了闻意远的胸膛。 藏身于纱帷后的项庭真这时站起了身来,几乎就要冲到大殿中去,可是她又紧紧地抓住了帐幔,竭力地忍耐着,忍耐着心头的冲动,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已,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去,不能使闻意远和太子功亏一篑!她知道,她不是不知道,闻意远命悬一线,一枪之下,倘若他躲避不及,就会命丧于此,从此,他们就是阴阳相隔。可是,这是他苦心等候的一刻,她劝阻不了,只求他能平安度过,只求苍天有眼,保佑他可以安然无恙。 言溥博扣下了扳机,带着烟火气息的弹丸从枪膛里飞射而出,直刺刺地冲向闻意远的身体。 闻意远在此时突然大叫了出声:“太子,当心!”他闭眼往右方一闪身子,弹丸一下命中了他的手臂,血水飞溅,他惨叫了一声,顺着弹丸的惯势往后踉跄了几步,重重坐倒在地。 言溥博尚未及定下神,便见有人自四面八方而来,均大声叫喊道:“保护太子!保护太子!” 第190章 自投罗网 侍卫们团团将太子围拢了起来,又有一行人自门外匆匆走进,为首一人来势汹汹,厉声道:“大胆晋王,竟敢行刺太子!” 身边全是有备而来的内廷羽林军,每人均手持出出鞘利剑,寒光凛冽地伺机向着言溥博。 数日前,闻意远前来太子府,向太子如实道来晋王之意,太子沉默了片刻,道:“晋王想你转投他门下,你若不想去,本太子可以帮你出面调停。” 闻意远想了想,道:“太子,闻某倒是有一个主意,不知太子可愿与闻某联手?” 太子惊异抬眼看向他。 他沉一沉气,镇静道:“太子虽已为储君,晋王表面顺服,可内里却是诸多打算,又暗里集结朝臣势力,分明是有所图谋。为免绝后患,太子殿下绝不可手软。” 太子颔首道:“你有何主意?” 闻意远注目于前方,眼里有势在必得的坚执之意:“便由闻某假装投诚,使其松懈。闻某再与太子联合,逼其走投无路,犯下大禁,如此,应可将其一举铲除!” 言溥博惊愕无比地站在原地,环视着重重包围的四周,只见袁武快步上前来,冷硬着面孔道:“晋王与戴鹏二人密谋造反逼宫,已有往来书信为证,皇上有命,立即将晋王押返宫内受审!”他顿了一顿,又道,“如今再有刺杀太子一罪,晋王,请速随本官进宫面圣!” 言溥博顿时明白了过来,倏然转身望向太子和闻意远,脸色苍白道:“庭真呢?” 纱幔后项庭真心头一震,泪水夺眶而出。 言溥博出其不意地举起枪,再次瞄准了闻意远,口唇间带着刻不容缓的决绝杀气:“我就把你给杀了!” “不要!” 项庭真飞快地从屏风疾奔而出,扑倒在闻意远身旁,泪流满面道:“与他无关!与他无关!” 言溥博错愕地睁圆了眼睛,不可置信地望着她,颤声道:“你害我?” 项庭真垂泪不止,哽咽道:“求你不要杀意远!” 闻意远忍着伤口的剧痛,一手将项庭真推开,吃力道:“他会开枪,你走远点!” 然而她却一下扑进了他的怀里,紧紧地拥着他,泣不成声。 言溥博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,眼眶发红如血,握紧枪支的手青筋暴起,食指勾在扳机上,形如弦上的利箭,蓄势待发。 袁武几次想命人上前捉拿晋王,都被太子按压了下来:“他手上的火器会伤着闻意远,切勿妄动。” 言溥博眼神渐渐地变得有点空茫,枪头瞄准的是闻意远,然而目光却是注视着项庭真。从事发的那一刻开始,他就是不能相信,不能相信还是她,还是她欺骗他,还是她设下了致命的陷阱,还是她,使得他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。 他竟笑了,凄冷冷地笑出了声来,一边慢慢地把枪给放下。 项庭真回过头,看到他放下了枪,不由松了一口气,才想扶闻意远起来,闻意远却整个儿僵住了,一把握紧了她的手。项庭真不解,抬眼看向他,才发现他的眼光正落在她的身后,她连忙再次回头,这一次,竟一眼瞧见了那黑森森的枪口。 言溥博竟拿枪对准了项庭真,面容惨淡,声音清冷:“跟我走。” 项庭真浑身一阵颤栗,呆若木鸡。 言溥博面无表情地重复:“跟我走。” 闻意远才想将项庭真护在怀里,言溥博猛地朝着项庭真脚边扣下了扳机,只听得“砰”的一声,震耳欲聋,惊得在场诸人皆变了脸色。 “跟我走。”言溥博冷冷道,“否则,你们两个都得死。” 项庭真强压着心头恐慌,颤巍巍地站直了身子。他的枪口跟随着她的动作,由下至上,穷追不舍。 她深吸了口气,在他的枪口之下往前走去。 闻意远生怕言溥博真的会开枪,只有他知道,枪支的威力是无穷的,他不敢上前阻止,只得一脚深一脚浅地紧随在言溥博身后,一同走出大殿。 出了殿门,言溥博威迫着项庭真继续往前走,直至来到其中一名侍从的马匹前,他命令对方下了马,方一跃而上,一手递给项庭真:“上来。” 闻意远连忙攥住了项庭真的手,急切道:“不要带她走!算计你的人是我!你把我杀了吧!” 言溥博默然无语,将枪口移往闻意远,项庭真当即便不再迟疑,把手交到了言溥博手里,由着他把自已拽上了马背。 闻意远整颗心都往下沉落,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这样害怕过,有绝望的寒凉一下笼罩住了遍身,他不敢想,完全不敢想言溥博会如何对待项庭真,早知会有这样的结果,他宁愿老死在晋王府,也不要与太子布下这么一局! “放了庭真!我求你放了庭真!”眼看着言溥博策马远去,闻意远歇斯底地狂奔在马后,忽而想起什么,忙又停下,从旁扯过一匹马,跃上马背往前追赶。 然而,终究是迟了一步,当他追出太子府之后,已然不见了言溥博和项庭真的踪影。 言溥博让项庭真坐在自已跟前,两手牵着缰绳,双臂温热地环抱着她。迎面是清凉如水的轻风,悠悠拂拂地吹起她披散在脑后的青丝,仿佛还是那个首次带她前往花树玉池的日子,他还记得,那日她的鬓发旁戴着一个白玉镶银的蝴蝶压发,垂下的几缕银丝流苏,亦随风漱漱地轻打在她的脸颊旁,他发现了,她的脸颊是羞红的,她的心神是慌乱的。 自那时起,他就知道,她是真心待他好的,她不畏惧受牵连,前来探视他,为他送来药膳,为他打气,她是真心的。 项庭真局促不安,心慌意乱,颤声道:“王爷,求你饶过庭真。” 言溥博脸面靠近她的青丝,小声安抚她道:“不用怕,不用怕,我会陪着你。” 项庭真心底却是无尽的恐惧,马儿一路往前疾奔,跑进了宁静深幽的山径小路,她不知道他要把她带到哪儿,不知道他意欲为何。 只知道,他勒动马缰的手,是那样的义无反顾,决绝无情。 “庭真,知心知意,原也不在朝夕之中,有道是一往情深,不过是一颗心,一念神,情在心神里深种了,便是一生一世了。”言溥博在她脑后轻声道,那是他们回不去的怀念,“这句话,是你在母妃跟前说的,你还记得么?母妃试探你,你不为所动,仍旧坚持着对我的心意,你还记得么?” 第191章 如初 项庭真泪盈于睫:“王爷,不要提过去了,不要提了!我们的过去都破碎了,是被你一手撕碎的,我的心,我的希望,都是被你一手撕碎的……我们没有过去了!” 言溥博置若罔闻,沉浸在自已的世界里:“七月七夕长生殿,夜半无人私语时,谁知道比翼分飞连理死,绵绵恨无尽止。你唱得真好听,真好听。你为我喝下鸩酒,你说过,你愿意生死相随,不管我是生还是死,都会跟随我一同前往,是不是?” 项庭真闻言,心下顿生不祥之意,惊惧道:“不,不是!王爷,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!过去我之所以在皇贵妃面前对你一往情深,都是假的,是意远在花树玉池以你的身份,向我诉衷情,我以为是你,才会有那样的坚持!我心里人一直是意远,不是你!从来就不是你!” 言溥博眼中的冷霜迷蒙,喃喃道:“假的?” “王爷,求你原谅庭真,求你放手!”项庭真只觉得舌尖发颤,每一道吹过面上的风,都如利刃刮落,切痛心扉:“你放过我,也是放过你自已啊!你马上回去,回去向你父皇认错,好生道明真相,皇上指不定会从轻发落的!王爷,回头是岸!” 言溥博笑得凄凉:“你们一心把我置诸死地,我已经没有活路了。父皇不会放过我的。” “王爷……” 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,生者可以死,死者可以生。”言溥博下颔抵在她的肩头,闻着她芬芳的发香,眼里嚼着泪水:“生者,真的可以死么?庭真,真的可以么?” “不,不要,王爷……”马儿越跑越快了,前方是不知去路的山路,莫名地带着绝望的气息,扑面而来。 他眼角淌下泪珠,哽咽着声音:“别怕,前面就是悬崖,咱们一起去,很快,很快就会结束了,不会很疼,很快就会过去了。” 项庭真大惊失色,使劲挣扎着,奈何他拼死了将她钳制在怀里,她动弹不了,更别说逃命。 果然,远远地,看到了山的尽头,真的是悬崖,真的是他们的亡命之路。 马儿不知凶险,只会受制于它的主人,此时正一路往前疾奔,没有停顿,不会停顿,仿佛是永无停歇之势。 青山绿草,树林重重,一眼不见边际的满山郁葱秀绿,路边娇花劲草迎风摆舞,密密匝匝的树冠上有百鸟鸣唱如歌,分明是盛夏胜景,赏心悦目。 突然,一声沉闷的巨响远远传来,惊得鸟儿飞跳四散。紧接着,就是寂然无声了。 找到言溥博的时候,已经是五个时辰以后的事了。 将士们只发现倒地昏睡的言溥博,许是受了重重撞击,他的头部有拳头大的伤口,血已经凝固了。 没有发现项庭真。 “庭真,庭真呢?”闻意远六神无主,一手扯着最先发现言溥博的将士,“庭真在哪里?” “只看到王爷倒地在此,并没有别人。” “不可能的!”闻意远揪着对方不放,“你有没有去找清楚?你看清楚了没有?” 他没有主意了,再多的主意都在得知庭真不见踪影之时消弥怠尽了,他只知道满山遍野发疯似地乱跑乱找,没有目的,也没有方向,更不知道去路。 没有庭真,只在悬崖边缘找到了庭真的碧玉云纹六菱长簪。 悬崖,那样高,那样深不可测。 这些日子以来,他借用了太子手下的人,找了又找,找了又找,连悬崖底下也找过了,没有任何发现。 言溥博醒来后,闻意远冲上了前去,一把揪住他的衣襟,厉声道:“庭真呢?你把庭真藏在哪里?” 言溥博抬头看向他,目光微微涣散,哑声道:“庭真,我把她藏起来了!” “你快说,藏在哪里?!” 言溥博绽出一笑,指了指心口:“在这里,她在我心里。” 闻意远一怔,忙又道:“你不要跟我转弯抹角!快说实话!” 言溥博笑着道:“我说的就是实话,她在这里。”他拉过闻意远的手,放在自已的胸口,“一直在这里。” 旁边的项庭秀已经察觉出了不妥,只是不敢相信,急忙来到他面前,犹疑道:“王爷,你还好么?稍候,皇上就要见你了,你可得好生应对。” 言溥博立马敛了笑容,正色道:“父皇要见我?是了,我答应了父皇,今日会背一节《楚辞》给他听,我已经准备好了,父皇一定会满意的!” 项庭秀注视着他,握住了他的手,愕然道:“王爷,你怎么了?你还认得我么?” 言溥博一下甩开了她的手,厉声道:“大胆奴婢!竟敢冒犯本王!” 闻意远绝望得无以复加,揪起言溥博高声吼道:“你真傻还是装疯?!你不要给我装!快告诉我庭真在哪里!快告诉我!” 言溥博注视着他,道:“庭真,我把她藏起来了。” 闻意远紧揪他衣襟的手指关节都泛白了,一脸一额都是过度激动冒出的汗水。只听言溥博又道:“她在这里。”他指一指自已的心口,“在这里,她在我心里。” 两手一下松软了开来,闻意远颓然放开了言溥博,含泪走开。 太医诊言,晋王言溥博头颅重伤,失心疯了。 可是罪状摆在那儿,皇帝深恨其野心勃勃,居心叵测,并没有因为他的重伤而予以轻恕,即日便下旨,褫夺其晋王之位,贬为庶人,终生囚禁于宗人府内,无赦不可出。 言溥博被贬,其侍女姬妾亦被流放贬为低等奴才,侧妃项庭秀则被贬为庶人,陪同其一起幽禁宗人府。 不知道过去了几天,闻意远已经没心思去算了,每过一日,便多一重忧心。 庭真还是下落不明,活不见人,死不见尸。 闻意远茶饭不思,终日在寻找庭真的路途上奔波,不过短短数日,便瘦削了一圈,面容憔悴而黯然。 全无线索。 这一日,他终于耐不住,请求太子开恩,向皇上请旨,准允他进入宗人府再向言溥博一问究竟。 他不能相信,不相信言溥博是真的失心疯,此次前去,他一定要拆穿言溥博的把戏,逼其说出庭真的下落! 宗人府之内,言溥博一身月白色长衫,痴痴惘惘地坐在廊下出神,对来人视而不见。 四下无人,闻意远走到他身旁,躬下身子,轻声道:“我都知道了,我知道你把庭真藏在哪里,你的居心我都洞悉了。你不用再瞒我了。” 言溥博慢慢地侧过脸,一脸深沉地看着他,道:“你都知道了?” “是的。你看,这里没有别人,我把你带走,一起去把庭真接回来。”闻意远边说着,一边拉起他往外走。 言溥博站住了脚步,笑道:“庭真,一直在这里。” 闻意远一惊,回过头看向他。 言溥博笑嘻嘻地用手指一指自已心口,“在这里,一直在这里!” 有无以承受的哀痛以及愤怒涌上心头,闻意远一手将身旁的盆景打翻在地,哑声道:“为什么?为什么你要把庭真带走!为什么你要把她害成这样?!” 言溥博眼着碎开了一地的盆景,支离残缺的碎片和泥土漫开了满地的狼藉,他突然幽幽出言:“有一个方法,可以找到庭真。” 闻意远一下抬起头,慌忙扯住了他的衣袖,急道:“什么方法,你快说!” “王府,王府南殿书房,书架第三层!”言溥博若有所思道,“里边的东西,与庭真有关!” 闻意远一下甩开了他,慌不择路地往外奔去。 王府已经被封禁了,仍旧是求了太子通融,他进入王府,穿过重重仪门,绕过九曲回廊,飞快地奔向南殿书房。 书架第三层,书架第三层! 闻意远迫不及待地伸手触及到那第三层的抽屉,一手拉开。 里边堆满了书写过的宣纸,满得一点缝隙都没有。 他急不可耐地把这些纸张给挖了出来,一张一张展开来看。 第一张上书:夜夜流光相皎洁。 闻意远心下一凉,紧接着看第二张:愿我如星君如月。 第三张:水来我在水中等你。 闻意远捧纸的手不禁颤抖了起来,只见第四张果然是: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。 他两眼模糊了,手一下似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,厚厚的一叠纸纸如失落的羽翼般散落于一地。 所有的纸张上,书写的都是这首诗。 当日在咸福宫中,项庭真曾轻轻吟哦:“愿我如星君如月,夜夜流光相皎洁。水来,我在水中等你,火来,我在灰烬中等你。”她柔柔婉婉地绽出一个如花笑颜,“溥博终得平安了,我一颗心也就安定下来了。家父也许不愿承认这门亲事,可是只要娘娘愿意成全,只求娘娘向皇上恳求一纸赐婚,将我赐予溥博为妻,家父便不会阻挠了。而我……而我,我不惧怕成了灰烬,在风里散了,落进溥博的指尖里,一辈子陪着他。哪怕偏远,哪怕贫瘠,我甘之如饴。” 终于,终于,闻意远再忍不住颓然坐倒在满地的纸张之前,失声痛哭。 庭真,我让云杨为你占了一卦,他说是天雷无妄卦,飞鸟失机落笼中,纵然奋飞不能腾,目下只宜守本分,妄想扒高万不能。 下下卦。 可是我不相信,我不会放弃寻找你。绝对不会。 我已与我爹娘说过,只待你一回来,我们就会到项府提亲,他们答应了。 我已跟你爹提过了,只待你一回来,我们就交换庚贴合肖,他也答应了。 庭真,我们之间再没有障碍了。 庭真,你回来吧,好吗? 第192章 大结局 时光荏苒,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时。 浅浅轻薄的日光如俏皮孩童的小手,拂上沉睡中人的脸庞。他止不住侧过身,一手支颐,两眼眷恋不舍地凝视着枕边人,她乌黑如鸦翅般的睫毛安静地覆在眼睑上,呼吸轻轻浅浅,白皙肌肤透着嫩嫩的粉红,犹如是香甜的蜜桃,让人忍不住想要品尝一口。 他情不自禁伏下头,在她唇上印下一吻,含笑低吟道:“庭真。” 睡梦中的她被惊醒了,柳眉微微一挑,慵懒地半睁双眸,声音是极不情愿的娇嗔:“你又把我给吵醒了。” 他抚上她的额头,怜爱地抚顺她翘起的碎发:“我老是生怕这是一场梦,我害怕会突然梦醒,又不见了你,只好把你吵醒,听听你的声音,真实地让我知道,这不是梦。” 项庭真睁开了眼睛,明眸清盈,笑容甜美:“傻子,咱们成亲半年有余了,你还怕是梦。” 闻意远把她抱起拥进怀里,吻着她的鬓发:“半年前的日子,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光,没有你,似乎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。” 项庭真捏了捏他的鼻尖,笑道:“我也是。”回想起过去发生的一切,她的笑容又淡了下去,有浓浓的怅惘泛上了脸庞,她不觉沉下了声音,“虽然都过去了,可是我忘不了。” 当日,飞快疾驰的马儿往致命的悬崖狂奔过去,项庭真窝在言溥博怀里,几番想要挣扎,却是半点动弹不了。他是那样的决绝,两手僵硬得一如他誓不回头的心意,他不会回头,后方已然没有了希望,唯有与她一同奔死,方能圆了他那颗连自已都不知如何修补的伤心。 项庭真满心绝望,终究是逃不过了,终究是难逃一死了。 她不再挣扎,软软地靠在他怀里,心头不知为何,突然有不可抑止的哀怆汹涌而来,泪水倾泻而下,她低低哭泣起来。 他听到她的哭声,不自觉地勒一勒马缰,减缓了速度,茫然道:“为什么哭?为什么哭?” 项庭真的泪水洇湿了他的衣衫,声声哽咽:“太晚了,太晚了,为什么当初,我得不到你这样的真心,为什么如今,你却用这份真心,将我置诸死地?” 言溥博怔了怔,一心迷惘。 她抓紧了他的手臂,颤声道:“我承受不起,我真的承受不起!这不是我想要的真心,绝对不是!就算我与你共赴黄泉,到死了,我的魂魄也不会跟随你一起!因为我早已把你忘记了!你不在我心里,你已经不在我心里!” 言溥博目光一阵凝滞,抱紧她的手臂略略一松,随即,他低头静静凝视着项庭真。 再没有多久,便到达悬崖边了,项庭真无望地闭上眼睛,静候死亡。 忽而,言溥博将她发髻上的碧玉云纹六菱长簪摘下,紧接着一手将她推下了马去,她整个儿重重地摔落马下,这一下来势突然,又是急速之下坠马,她只觉得浑身一阵剧痛,已然来不及反应,只感觉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不知名的方向滚落,天旋地转之间,她无从思量,无从抵挡,只是在疼痛的包围下越滚越远。 不知最后是如何停下的,只知没过多久,她就失去了意识。 闻意远将她拥紧,半点不敢深想,倘若她后来没有安然回来,他该如何是好:“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,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。”他顿一顿,又道,“虽然你一直没有告诉我,后来你去了哪里,为何事隔一月后才回来,可是你不想说,我就不问。” 项庭真抱着他的臂膀,把头埋进他的胸膛里,深深地呼吸着他的气息,但笑不语。 宗人府大门缓缓打开,言舒容略略迟疑了一下,终于还是迈开了步子往里走。 来到兄长所在的内堂,她站定在朱漆雕花长窗之下,从外往里看,只见言溥博正坐在镜台前,由项庭秀为他用蓖子梳理着头发。 项庭秀面容沉静,看着镜里消瘦的言溥博,半年过去了,在人前,他还是这副痴痴傻傻的样子,只有她,曾经有一丝怀疑,怀疑他不过是伪装出一场好戏而已。 “溥博,今日堂主事来过了,他给你留了一副文房四宝。”项庭秀觑着他的神色,轻声道。 言溥博木然着神情,仿佛不曾听闻,一言未发。 窗外的言舒容见状,眼中的疑色不减,她垂一垂头,默然走进了内堂。 项庭秀回头瞧见她,连忙福身行礼。 言舒容摆一摆手,道:“你下去,我和哥哥说说话。” 项庭秀不敢多言,当即退了出去。 言舒容缓步走到言溥博身后,注视他片刻,方道:“哥哥,那些谋反的书信,真是你写的吗?” 言溥博带着几分认真:“没有人敢反父皇,谁敢谋反,我杀了他!” 言舒容叹了一口气,垂头道:“一开始他们都说你勾结逆臣谋反,所以父皇要把你关进宗人府,我和母妃都觉得很心痛,不知你为何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。可是日子一长,我渐渐察觉,当日的事情似乎并不简单,我不敢相信……我不敢相信会与云杨有关,我也不敢确定……兴许,只是我多虑罢了,只不过,当初云杨所说的那一句话,我无法忘记。我不知道那封信并非是要为项府解困,而是害你不得翻身。” 言溥博怔怔道:“要勤用功,不然惹恼了父皇,就会不得翻身。” 言舒容无奈地看向他,敛一敛面上的郁色:“罢了,事已过去了,想再多也是徒惹烦恼。想来当日,你咄咄逼人,倘若云杨他们不出手,出事的指不定就是项府了,牵连会更广,无辜受害的人也会更多。”她苦笑了一声,“竟是你死我活,原本,我们该是亲人。” 言溥博望着镜里的她痴痴笑了:“亲人,皇妹。” 言舒容放下心底郁结,不再说什么,转身往外走去,来到门边,又回头嘱咐了一句:“哥哥,我走了,以后都不会来了,你要好生保重。” 言溥博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,直待言舒容走远了,他眼眸里的迷茫之色方才渐次褪去,取而代之的,是一抹阴狠的厉色。 妹妹,我早就知道是谁害我。 我只是相信,只要我还活着,尚余一口气,就不会没有翻身的机会。 闻意远,你永远不会想到,我摆在你身边的棋子,是谁。 孰胜孰负,拭目以待。 (全书完) 番外:灰色轨迹 酒吧内光线蒙昧而昏暗,笼罩着个中或笑或痴的倾情过客。 酒香四溢的吧台边缘,坐伏着一个灰败的身影。从背后看去,只见他身穿一件浅灰色中长款风衣,犹如是最不起眼的屏障。纵然是在人面模糊的寻欢之地,他仍旧头戴着黑色渔夫帽,宽大的帽沿斜斜向下,遮挡了泰半脸庞,只依稀可见那线条硬朗的下颔。 有人无声无息地靠近了他,在他身旁坐下,纤指将一枚纸张缓然移至他面前,深紫色的指甲油闪烁着迷眩的暗光。 “如果你肯帮这个忙,这张支票的码洋,就是你的了。”她声音柔媚,宛若其人。 他喝了一口加冰的威士忌,简单道:“我不骗女人。” 她笑得淡静:“向与辰,据我所知,自从你上一次失手,已经有将近一年没有生意了。你是商业间谍,身份败露了,别说没有生意,就是你两头的主顾,都不会放过你。你已经从美国逃到了这里,真以为他们找不到你吗?看在咱们曾经一场相识,不要说我不关照你。只要你帮我这个忙,给你的报酬足够你远离他国,避开风头。”她轻轻一笑,“而且,不过是几张亲密照而已,对你来说,没有难度。” 向与辰沉默许久,终于把头上的渔夫帽取下,露出了修剪得简洁而干练的板寸头,他方正的脸庞上带着一抹漫不经心的悠然,眉脊清晰而俊朗,双眼不经意地掠过那银码诱人的支票,再望向身旁的她,嘴角边扬起了一个轻浅的弧度。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我是向与辰,学医五年,终究还是没能学以致用。有人问我,怎么放着好好的医生不做,却踩踏着法律的边缘终日提心吊胆,从事这个名为“商业间谍”的灰色职业?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可理解的。如果,你也曾经被合伙人出卖,将你苦心经营的成果据为已有,你不仅一无所有,还为此背负一生也偿还不了的债,纵使可以申请破产,但没有了名誉,没有了支撑下去的心力,只能从32层高的大厦上一跃而下,了结性命,你便会明白我的选择。 那个可怜人当然不是我,是我爸。 不知是不是连失败也有基因遗传?我爸输给了他的合伙人,就连我这个想报仇的儿子也失手了,走投无路,只能从美国落荒而逃,来到这么一个堪称繁华的大都市,大隐隐于市,两耳不闻世事,也希望世事别来找我。 就是这样,这个女人竟然能把我给找到,真有一手。 银码很有诚意。 向与辰拿起酒杯,一饮而尽。 你有没有底线?其实我有,不过我也很喜欢曹操的那句话:宁愿我负天下人,莫教天下人负我。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也许不管是什么时代,一个被丈夫冷落的女人,都会需要温暖和慰藉吧。 所以,接近她,并没有花费我太多的精力。 根据客户提供的资料,我得知她最喜欢的一出电影是《忠犬八公的故事》,每看一次,她便哭一次。 我总共陪她看了四次。后来在网上查看影评,得知一句简评这问题电影的诗,我背了下来,在她生日那天,整零点的时分,一字一眼念给她听: 愿我如星君如月,夜夜流光相皎洁。 水来我在水中等你,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。 毫无悬念,她投入了我的怀抱。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昏黄的壁灯下,向与辰抱紧了祝以安。 他温柔地为她把发丝理到脑后,指尖轻轻地滑过她的额头,如是拨动了她的心弦,只余下不可明言的期许,纵然明知是走出这一步,将是终生沉沦,亦在所不惜。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手机铃声忽然大作,他们均为之一惊,她稍稍定下神来,从他怀抱离开,将手机从手袋中掏出。 一看来电显示,她脸色大变,看了向与辰一眼后便疾步走到窗边,按下接听键,强装若无其事道:“喂?老公?” 向与辰闻声,脸上不由一沉。 然而那一端只传来“沙沙”的嘈杂声,她只觉奇怪,“老公?是你吗?喂……” “既然出来玩,就不要提扫兴的事了……”丈夫谈之远的声音自那端传来,带着她久违的热情与殷勤,她迟疑着,正想说什么,竟听有女声响起,“难道你不想尽快解决我们三人之间的问题吗?” 祝以安整个儿呆住了,怔怔地拿着手机听着,心知必是谈之远的手机没有锁定键盘误拨了她的号码,那一端究竟正在发生什么,此刻她不敢断定,也不愿意去断定。 “你应该知道,这件事不能急。以安这边我会跟她说清楚的,我已经在安排了。你也不要急,好不好?”他已经很久没有用这样体贴的语气对她说话,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她已经记不清了。 娇柔的女声听在耳里只觉熟悉:“我会等。两年我能等,这一、两个月我还等不起吗?” 向与辰这时发现了她神色的不妥,默默来到她身后,蹙紧了眉头。 祝以安按断了线,静静地依在他怀中片刻,又拿起手机按了回拨键,向与辰看在眼里,只不发一言。 “老公,你在哪?”电话接通后,她遏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一如往常。 谈之远静默的时间极短,答道:“我还在公司加班,正忙着呢。怎么了?” 她顿一顿,没再多说什么,挂了机后便推开他,径自往外走去。 他依旧一声不响地跟在她身后,随同她一起打车,前往谈之远的公司。 结果并不出乎意料,没有准备的谎言从来只有一击即破。 他连骗她也是漫不经心。 祝以安在大厦的后楼梯里坐下,一手掩脸,如是败后的无颜,然而总有人如影随形,她不由有点恼羞成怒:“不要再跟着我,我不想你看到我这副样子!” 向与辰在她身旁坐下,“我不陪你,谁陪你呢?你的样子再狼狈,也还是那个你。” 祝以安鼻子发酸,如有酸涩的潮涌泛上喉间,只觉连舌尖都是苦的:“我不知道我现在算是什么,他……他外面有女人……我后知后觉,但是,但是……”但是,她还可以以什么姿态来面对丈夫的出轨?她还有没有资格去向眼前这个曾说爱她的男人,说出她丈夫外遇的不幸?只是,在半个小时前,她却是这个男人怀抱中的女人,无可否认,她无法抗拒他,也无法管住自己,既然如此,她凭什么扮演怨妇?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手机再度响起,祝以安极力平下情绪,接听起来,传进耳际的是好友符紫南的声音:“以安,你是不是正在找之远?”娇柔的声线夹杂着不易察觉的轻蔑,是熟悉中的陌生。 虽然一切突然得让人猝不及防,可她的头脑尚算清醒,足以分辨出这个声音与在丈夫电话中听到的女声同属一人。 祝以安惊疑地沉默半晌,方缓声道:“紫南,是你?” “你想见之远吗?我们在维香源酒店。”符紫南轻轻吐出三字:“我等你。” 符紫南早早等候在了豪华客房的门前,看到来人,遂施施然地转身将房门关上,轻声道:“之远今天玩得太累了,已经睡下,我们不要吵醒他。” 祝以安啼笑皆非,“原来是我打扰了你们吗?这原是你俩好梦的时候啊?” 符紫南交抱起双臂,缓步向她走近,身姿曼妙:“你打扰的不仅是我们的好梦,还有我和之远的美好将来。” 祝以安企图让自己稍显冷静一些,终是徒劳:“这些年来你陪在我身边安慰我说之远对我一如当初,你在我最失落的时候来陪我照顾我,你说让我放宽心让我不要杞人忧天,你和我在酒吧里一同卖醉,你还安排我去旅游散心……”那么不争气,泪水自眼角中潸潸而流,不该心痛为何还是心痛,“全是笑话!全是你在做戏!你关心我的背后就是处心积虑地抢走之远!你知道的,只有你知道,之远对我有多么重要,可是你早有图谋!为什么?为什么是你!” “因为感情没有先来后到。他更爱我,他愿意为我舍弃这个早就没有感情可言的家庭。”符紫南冷笑,“以安,男人既然已经变心了,就算你不放手,你以为还能留住他多久呢?”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已经记不清是如何回到家的了,只依稀凭着肿涩得生疼的双眼,提示自己大半个夜晚都是以泪洗脸。 而向与辰,则一整个夜晚都伴着她,泰半时间是拥着她,余下的,就是静静坐在她床边为她擦去泪水。 自混沌中清醒过来的一刻,阳光直刺刺地映进了眼帘,那样毫不留情地让她反应过来这一切都不是梦。 她抓紧了他的手,道:“与辰,你帮我,帮我报仇。” 向与辰眼睑一跳,道:“以安,不如放手吧?我已经准备好移民国外,我会带你走,离开这儿,好吗?” 她猛地摇头:“我不要走,我不会离开,我只想报仇!你一定要帮我。” 他别过脸,回避她戾气骤现的双目,“你再休息一会,我去帮你做早饭。”便起身走出了房间。 祝以安软软地躺回到床上,眼神凄冷。 “滴铃铃……”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在此时显得格外清晰。她转头看去,他的手机屏幕亮起一片白光,莫名地有股吸引力,迫使她想一看究竟。 拿起了他的手机,光亮已暗下,却仍然可看清短信发送人的名字。 符紫南! 祝以安惊得整个儿从床上弹坐起来,想也不想就按下了阅读键:你做得很好,尽快把你和祝以安亲密的照片发给我,我们就可以大功告成。 手机从手中滑落,她的思绪有一刻的凝滞。 这样呆坐不知过了多久,她双脚无力地滑下床,走出客厅,看到厨房里他忙于烹饪的身影。 他熄了火,端着早饭转过身来,看到她,忙快步走来道:“你起来了?是不是饿了,快趁热吃了面条吧。”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满是关切的脸庞,冷不丁开口道:“你和符紫南是什么关系?” 向与辰始料未及地望着她,片刻,平静下来道:“我不认识她。” 她心一下如坠入了谷底,侧头看着走到了餐桌前的他,将手机放在他跟前:“还想瞒我?” 他的肩头微微一颤,将食碗放在桌上,只一言不发。 她不依不饶,一字一眼重复道:“你和符紫南是什么关系?”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你们有没有试过撒谎?其实撒谎一点也不好受。在这一刻,我真的很佩服那些心口不一的伪君子,什么圆滑城府,什么阴险狡诈,什么工于心计,这些词语全不足以形容那些撒谎不眨眼的高人。 因为我终于明白,为什么我以前会失手,就是因为我不会撒谎。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向与辰深吸了口气,回过身来,正视着她,道:“以安,对不起。我不是好人,我是个骗子。” “骗子?” “我本是个商业间谍。一年前一次事败后,在行内名声狼籍,再没有人找我做事。为此我沉沦了好久,直到符紫南找到我。”向与辰的声音只余底气不足的不安,“她曾经是我以前的一个客户。她找我,是谈生意,她要我骗一个人,目的是让这个人……对我产生感情……造成是这个人通奸的假象……”他再说不下去,颓然垂首。 她重重地跌坐在沙发上,心犹如被掏空了般连痛的感觉都不再存在。 “通奸……”她竟笑了,“我和你通奸?” 他一脸难堪,急痛无奈。 她倏地从座上站起,扑到他跟前揪住了他的衣领,声音颤抖:“你和她一样!我等之远回家等不到,出去找他,找不到,你跟在我身后说是怕我有危险,我坐在路边哭,你陪我坐在那儿,我不动你不动,我叫你走你不走,这么长一段时间,你就是这样在我身边支撑我走过最难过的时刻……”她摇着头,那么想挤出一滴眼泪来渲泄心中的哀与怒,终究却是欲哭无泪,“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告诉我,你是个骗子?你为什么不一骗骗到底,永远不要让我知道!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!我只不过随口一问,你为什么不继续骗下去!” 他淌下了泪水,双手扶着她,哽咽着道:“以安,你听我说……” “没用的,他们处心积虑想赶走我,为什么要诬陷我通奸?我知道……”她凄冷一笑,“因为谈之远不想与我分割财产,他不想让我从他这里分得一分一毫!他想离开我,却不想付出任何代价……” “以安……” “你走吧。”她已然不愿意面对任何人,一手抱住了剧痛欲裂的脑袋,“你走吧!我不想再听到你的声音!我求求你你走吧!” 离开了祝以安的家,向与辰茫茫然地驱车前行。这时,手机铃声大作,他心不在焉地接起,却是符紫南急迫的声音:“为什么不回我的信息?照片呢?” 他面无表情,冷声道:“你不用再找我了,你这笔生意我不接。没有照片,什么都没有。你们之间的恩怨是非,我不会再插手。” 那一端的符紫南讥诮一笑,“这些天你都不与我联系,我就知道你变节了,你别以为一句不接我生意就能了事,我不会轻易放过你的……” 高架上的车子高速前进,向与辰听着电话心神尤其压抑,一边胡乱打着方向盘往另一方向转弯,不意后方的车辆竟加快了速度要超过他前方,他急忙煞车,没料到脚煞却全无反应,他心中猛地一震,才想要扭转方向,已然太迟,那车子飞快地撞上了他的车身,他只来得及听到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,便觉整个头脑如爆破般撕裂般的剧痛,与此同时,相撞的两辆车子因着惯性迅速弹开,他车子靠近高架边缘,猛烈撞击之下,倏然翻过高架低矮的围墙,直直往下方坠去…… 遍身心的浑迷沉蒙,眼前明光交错,斑斓如梦。 这一瞬间的虚浮飘渺,恍如神思的忘我沉沦,无以把握,无以掌控,只能任由这未知的刹那感空,牵引心神…… 不知道过了多久,他才醒转过来,只记得在昏睡中时,他一遍一遍地对自已说,倘若可以大难不死,他必须弥补,弥补他对以安的过失以及亏欠。 睁开眼睛,映入眼帘的却是两张全然陌生的面孔,满面的紧张与急切,又带着意外的欢喜,不知是为着什么,只听得他们口中一迭声道:“意远,你醒了?大夫,你快来,意远醒了!” “什么?”他只觉得浑身疼痛,惊异开口之下,却连自已的声音也认不出来了。 “意远,都怪你太顽皮,带着弟弟去爬树摘枣子,一个没留神就摔下来了!幸好没摔着要害。” 意远?谁是意远?他吃力地坐起身,才发现连身体也不是自已的了,眼光触及之处,只见自已只有十岁孩童的身量,恐慌一下涌上了心头,周围的所有物事,无一不是古色古香,就连自已身上所穿的衣裳,都是古代的短褂儒衣。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就是这样,我来到了不属于我的年代,得到了一个不属于我的身份。 我已经不再是负债累累的向与辰,而是陌生时代里一名不知深浅的孩童。 这个身份名叫闻意远。 十五年的时光匆匆流逝,人的适应能力可以很强,对于一个曾经一败涂地的人来说,全新的命运轨迹,也许称得上是上天对我的眷顾。 时间可以冲淡一切,包括记忆,但有一些东西是深深烙进骨子里的,譬如痛疚。 番外:揭秘(一) 没有人知道,他闻意远第一个认识的项家中人,并非项云杨,而是五爷项云枫。 项府家学所请的先生陶夫子,原也曾在闻府授学,因深喜闻意远的天资聪颖,用功刻苦,便将其视为入室弟子,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。是次陶夫子前往项府家学塾院,便将闻意远带在身边,让其充当授学的左右手,待为打点一应事宜。 项府族中子弟中唯项云枫最为谦虚好学,闻意远不禁对其留心,一来二往言谈之中,日渐熟络起来。 项云枫之母周姨娘,出身寒门,小家碧玉,与项景天偶遇在桃花盛开的季节里,其温婉嫣然一如娇嫩花瓣的面容,映入项景天的眼帘,也深深进驻了项景天的心房。 姨娘之身,纵然再得宠,终究还是处处受制于人,更别说,上头还有正室沈氏的重重规矩,以及独得恩宠的平妻庄氏。 这一日,家学散后,项云枫垂头丧气,低叹连声。闻意远在旁瞧他一眼,轻笑道:“做什么唉声叹气的?这阵子我留心你,似乎气色大不如从前,究竟为何?不妨说出来一听。” 项云枫神色郁郁不欢:“今日为了上家学之事,我一时失了分寸,打断了大太太的训诫,提出先行离去,我原想着以勤学为重,没料竟被大太太视作目无尊长,被她罚了半月月钱。我倒是不打紧,只怕姨娘心里不好过。” 闻意远心下了然,淡淡一笑: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,滴水石穿非一日之功。依我看来,你心绪郁结,并非仅为了扣月钱,一定是另有计较,是不是?” 项云枫在回廊长椅上坐下,落寞道:“我眼见姨娘受尽委屈,在大太太和二太太面前做小伏低,还是得不到她们的厚待,我就忍不住恨,恨自已无能为力,连自已都护不了,更别说是护着姨娘。” 闻意远眼见他意绪低沉,不过是一时不忍罢了,主意自心中一闪而过,信口而出:“哪里轮到你发愁了,有的人不过是表面风光,有苦自知。那大太太和二太太分庭抗礼,该愁的是她们才是!不知来日,谁先栽在谁的手里,你和你姨娘指不定就是最大的得益者。” 项云枫听得这一句,不觉心念一动,若有所思地望向闻意远,他却已悠悠闲闲地自顾走远了。 回到府中,项云枫来到周姨娘的内屋里,果见姨娘正满面愁容,目光黯淡。 项云枫自知辞穷,安慰的言语从前已然说过千百遍,未免苍白无力。此时如鬼使神差一般,开口说出的竟是闻意远的那一席话。 周姨娘闻言,不由一怔,抬起头看着儿子,片刻,方道:“这可不像是你平日所思所想,如今怎生想到这一层?” 项云枫犹豫了一下,方道:“这并非我的主意,而是我的一个知交,闻家二公子的主意。” 周姨娘“哦?”了一声,如同是开了窍的心神,脑中一时思虑万千,怎么也停不下来。不知过了多久,她方款款站起身来,注视着项云枫道:“我曾听你提起,你结交的这位闻公子,也是二爷云杨的院中常客,可是如此?” 项云枫不知母亲的心思,只点头道:“正是,闻公子颇有见识,行事说话都与别个不同,就连二哥哥那样的乖僻性子也与他亲近,当真了不得。” 周姨娘转过身去,默默思量着什么,面上的愁意渐褪,只余一片志在必得的决绝。她咬一咬牙,如是下定了决心,回头道:“昨日,云杨中毒一事,姨娘晓得是何人所为。” 项云枫始料未及,惊讶道:“姨娘你晓得内情?下手之人是谁?” 周姨娘看了儿子一眼,轻声道:“云杨手底下的碧荷,是姨娘一个远房亲戚的侄女,这层关系,自她进府开始,我便让她不向旁人提及,就连大太太也不知晓。她昨夜来告诉姨娘,是大太太身边的郑妈妈指使她下的手,她生怕郑妈妈不会保她周全,才来向我实言相告,好多一层屏障。” 项云枫大惊,“竟是如此?郑妈妈是大太太的人,为何会对二哥哥下毒手?” 周姨娘冷笑道:“都道虎毒不食儿,依我看,有的人竟连禽兽都不如,为了一已胜算,不惜让亲儿中毒,想来,就是意欲借此对付庄氏罢!” 项云枫不可置信,一时无以成言。 周姨娘想了想,意味深长道:“闻公子,兴许能助咱们一臂之力。” 项云枫惊惊怔怔的,母亲的打算他并不知底里,一应筹谋,只不过是依从罢了。 把闻意远邀到项家茶馆相见,隐蔽茶座之内,当项云枫缓声将主意道出后,闻意远眉心一跳,这个时刻,仿佛还是那个久远的过去,在那光影迷离的酒吧之内,曾有一个居心叵测的女人,曼声道出:“不过是几张亲密照而已,对你来说,没有难度。” 他敛一敛胸臆之中的痛楚,摇头道:“骗人的勾当,我不干。” 项云枫不安道:“我也晓得会让你为难,可是……这并非是骗人,下毒的人是碧荷,千真万确,我只是想你能在二哥哥面前捎带提及一下,让二哥哥心知事有蹊跷,往下查清内情,如此一来,也许就能找出谁才是包藏祸心之人,这……也不失为正义之举。” 闻意远打心底里不能接受:“既然是正义之举,你何不直截了当将碧荷揪出,亲自将她交到你爹面前,更能显出你是非分明,明察秋毫。” 项云枫苦着脸道:“你有所不知,碧荷本是我姨娘的一个远房亲戚,要是让爹爹晓得了这一层关系,哪里会相信我们?料定会思疑我们从中作梗,我们不能落好,反倒会惹祸上身。”他眼神中添了几分恳切,“意远大哥,你与二哥哥交好,他一定会听你的话,你无需做什么,只要在他面前提一句话,让他往碧荷头上思疑,便算是事成了。旁的也不敢劳你费心,求意远大哥仗义相助!” 闻意远蹙紧眉头,冷冷看对方一眼,将杯中酒一口喝下,含糊不清道:“我帮不了你。” “闻公子。” 一个柔弱的声音自后方传来,夹杂着几分战战兢兢的意味,听得人心不忍。 他疑惑地回过头去,那身着秋香色衣裙的羸弱女子赫然入目,她踏着细步缓缓来到他身侧,面容楚楚,泫然欲泣也似,没及出言,便整个儿跪倒在了他脚下。 “闻公子,奴家求你,求你给咱们母子俩一条生路。”周姨娘泪盈于睫,婉转幽怜,“只有云枫才晓得,奴家在项家的日子有多难过,大太太不喜,二太太也不是个好相与的,举步维艰,当真是度日如年。如今云杨惨遭暗算,也是苦主,他是公子的知交,也是云枫的哥哥,云枫不过是想替哥哥讨回公道而已,道出真相,找出真凶,方能惩治那心狠手辣之人,方称得上是非分明。此为一举两得,顾全了公义,也保全了我母子二人。求闻公子出手相助!” 番外:揭秘(二) 其实对于我来说,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,一句话,怎么说,说到什么程度,全在我自已把握当中。 有时候真的不得不相信命运,又或许,我不应该怪到命运头上,一切都是我自已的选择,我潜意识选择了帮助项云枫母子,不过是一句话的小事,没什么值得犹豫,人家府里要内乱,就算我不说这句话,早晚也还是要乱的。 只不过过了许久之后,回想起今日所做的一切,我才知道什么叫恨错难返。 就像当年我踏出了欺骗以安的第一步,自以为万无一失,结果满盘皆输,无法回头一样。 ————— 与项庭真初遇于云杨的院落之内,那时候的她,一团娇矜气,不识人间愁滋味。 她既然想查知真相,便由她入手吧。 闻意远闲闲地摇着手中纸扇,“还当真是旁观者清,当局者迷。姑娘又何必只盯着一碗红稻米粥不放呢?” 项庭真始料未及地看着他,道:“未知公子所指为何?” 闻意远轻笑了一下,径自往前走去:“贵府富贵逼人,日常供给哥儿姐儿们的膳食,又何止是一碗不起眼的米粥?” ————— 果然不出我所料,庭真很快就得悉了内情。碧荷受她母亲得力心腹指使,毒害云杨,她一定会左右为难,不知如何决断。 不要紧,每个人都会有左右为难的时候。其实我不相信上天,上天若是有眼,我爸就不会惨死,也不会让以安遇上我这种人,更不会让我在这个时候遇上庭真。 闻意远摇了摇头:“姑娘太抬举闻某了,我并不是什么智者。”他从衣袖里掏出一枚铜钱,笑道,“其实论说占卜之术,我是远远不如你的哥哥。不过我也曾经和你一样,有过举棋不定,左右为难的时候,我不知道该去找谁来摇卦问前程,就只好靠自己。”他把那枚铜钱放手心里,“正面是往左走,背面是往右走,把问题交给它,比自己决定来得轻松。” 语毕,他动作利索地将铜钱往上空一掷,那铜钱凌空转起,再度落下,他精准接住,用另一只手掩盖铜钱,朝她扬一扬嘴角,方移开手掌,“你瞧,是不是马上就有答案了?” 项庭真看着他手中的铜钱,忍俊不禁。 闻意远把铜钱递给她,道:“把它给你,看看它会告诉你什么。” 她犹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从他手中接过了铜钱,那上面似乎还带着他掌心的温热。 待他离开后,她方把铜钱抛起,当看到结果后,她面上微微一沉,迷惘已久的心头似乎清晰了些许。 也许他说得对,她早就知道应该怎么做,所差的只是下决定的勇气。 ————— 如果不是我,我不知道庭真能不能查到碧荷头上,世间上许多看似偶然的事,其实也是必然。 庭真赢了第一仗,我能看出来,她很雀跃,喜不自禁。 我站在她面前,不知为何,在这一刻,我觉得我还是向与辰,而庭真,就像当日的祝以安,她不知道我的背景,不知道我的居心,更不会知道我的所思所想,她眼里只有当下的喜悦与满足,我忽然觉得心很痛,很痛,我忽然开始后悔,如果,我没有抱着算计的目的而来,如果,我真的只是单纯地给她提点,那么此时此刻会不会就是没有遗憾的美好? 项庭真忍不住“嗤”一声笑了,用涂了玫瑰红蔻丹的纤手掩住了唇,皓腕上的白玉手镯圆润光泽流转,映得她笑靥如花,“我要谢你,倒不仅为了你救我哥哥。还有……”她眉眼含笑,低低道,“还有你的多番提点。” 清风拂柳,她亭亭玉立于此间,恍若一株出尘脱俗的容谷幽兰。闻意远注视她片刻,又匆匆移开了视线,若无其事道:“既然如此,我也不必客气了。只不过,这谢礼,可是由我说了算?” “是,我只要一个愿望。”闻意远静静凝视她,“一个便够了。” 她的笑意柔软似轻风,点了点头道:“成,我答应你。” ————— 这个世界是没有后悔药的。 如果真的能给我一个愿望,我希望时光倒流,回到周姨娘求我的那一刻,那么我就能一口回绝了她,那么,庭真便不必遭受这样巨大的打击。 沈夫人死了,与其说是死于吞金自裁,不如说是死在我的一个念头之下。 简直可笑,没有人会想到,连我自已也不会想到,就是我当日简简单单的一句话,足以致命。 “为什么?为什么你们会让碧荷回来?”天色阴暗的山林小径之内,闻意远一手将项云枫拖到隐蔽处,狠狠地将他推到了地上,再将他的衣襟揪起,怒形于色,“你们说过,让碧荷指证了庄氏后,便会把她送走,打发得远远的!不会让人找到她,更别说回来重提旧事了!从一开始,你们母子俩就铁了心,连消带打,不仅要对付庄氏,还要陷害沈夫人,是不是?!” 项云枫惊惊惶惶的,畏缩道:“姨娘说过……咱们……咱们势不如人……为了自保,只能出此下策!” “自保?你们自保?”闻意远怒得额上青筋暴现,“为了自保,你们处心积虑将碧荷这枚棋子埋在云杨身边?为了自保,你们蒙骗我替你们放烟雾?”他使劲将项云枫甩开,“为了自保,你们让碧荷回来指证沈夫人,害得她不得翻身,连活路都没有?!” 项云枫浑身颤抖如筛糠似的,匍匐在地哑声道:“意远大哥,我们无心瞒你,只是大太太和二太太都不是什么仁厚之人,姨娘忍辱多年,实在是迫不得已而为之!” 闻意远怒极而笑:“迫不得已?你还想骗我?碧荷是你大哥带到你爹跟前去的,你们每一步棋都盘算好了,和你大哥联手对付沈夫人,深思熟虑,一击即中,这不是迫不得已,这是早有预谋!” 项云枫诚惶诚恐地扯住了他的袍角,颤颤道:“事已至此,意远大哥,你不要怪我们!你帮了我们的大忙,是我们的恩人,来日,我们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……”他压一压慌惧,又道,“意远大哥,姨娘说过,一条路只能走到底,没有回头路,无论是我们,还是你……” 他们说得对,有的路只要迈出了一步,就只能走到底了,不是任何危难时刻都会有普度众生的菩萨出现,助你回头是岸。 番外:闻意远,并不简单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,这一次我终于有补救的机会。 上一世,向与辰亏欠祝以安的无以偿还,这一生,只愿闻意远可以还给项庭真一个圆满。 她每一个无助的时刻,我都会及时出现,自然不是偶然。 我只是意想不到,我自以为弥补过错的补偿,竟然是我坠入深渊的开端。 如果说我对以安是负疚大于感情,那么对庭真,也许我是动了几分真心的。 我不敢确定,直到在杨柳林里,我冒充晋王向庭真表达心迹的那一瞬间,我终于知道,我心里的人是庭真,是她,至少,在那个刹那,我是真的爱她。 倘若能为她带去哪怕一丁点的喜乐,他是谁人又有何要紧?本来,所谓的身份不过是皮相而已,他的灵魂早已是身不由己了。 情动之处,他心下难掩哀凉,只缓声道出一句:“愿我如星君如月,夜夜流光相皎洁。”他深深地凝望着影影绰绰的她的身影,喉中有微微的沙哑,“水来我在水中等你,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。” 她隔着帷纱,他隔着杨柳,仿佛桎梏在各自的羁绊之内,然而她却将他的话听得真切了,此一句似乎胜过了千言万语,胜过了她连日来为他心心念念的忧思,抹去了萦绕在她心头已久的阴云,让她看到了一线光,得以抓住希望的一线光。 ————— 命运向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,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让我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,因为在这里经历的一切,都与我的上一世无缝重合。 “没有人会明白,那日我逼问庭秀,我的心是多么的忐忑不安,我多么希望她能矢口否认,我多么希望她不要承认,永远都不要承认……”项庭真的心疼痛得无以复加,仿佛所有的伤口都在这一瞬崩裂了开来,就连呼吸亦是揪心扯肺的难受,“我眼看着庭秀那害怕的模样,没有人会晓得我的心比她更害怕!我害怕她真的会说出与溥博有染,我害怕溥博对我只是虚情假意,我不想知道,我真的不想知道!” 祝以安摇着头,那么想挤出一滴眼泪来渲泄心中的哀与怒,终究却是欲哭无泪,“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告诉我,你是个骗子?你为什么不一骗骗到底,永远不要让我知道!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!我只不过随口一问,你为什么不继续骗下去!” 当日在花树玉池,项庭真感觉自己再支撑不住了,就要倒下的那一刻,闻意远竟一下将她拥进了怀中。 他紧紧地,紧紧地抱着她,话中有深切的情意:“庭真,当日愿意为你一生守候的人是我,我想要向你如实相告,可那日你却进了宫。我还是迟了一步,我没能赶在他之前让你明白我的心意,是我害你受到这样深的伤害,是我害你…… 只有我自已知道,我抱紧庭真的那一刻,我很迷茫,我不知怀抱中的究竟是谁,是以安,还是庭真?还是那个不知方向的我自已? 我什么都不能说,什么都不能做,我和她之间注定是一场看不清真相的交集。 无从选择,这条路只能走下去,为了庭真,也只能咬紧牙关走下去。 闻意远注视着她的纤纤背影,“我知道姑娘怨我,不过在闻某看来,现下对姑娘最要紧的,不是记恨某一个人,而是如何将记恨的人除之而后快。” 项庭真有点意外,微微侧一侧首,“即便如是,与你何干?” 闻意远直截了当:“我想帮你。” 庄氏的扶正大计泡汤,不仅是庭真所愿,亦是周姨娘所求。 事成那日,项云枫拿了银两来谢,极尽谦卑之事,声声感激:“意远大哥,这是我和姨娘的一点心意。庄氏为人刻薄,素来容不下我母子二人,倘若爹爹把她扶正了,不知会如何对待我们。如今她事败,想必是意远大哥在背后出力的缘故,我母子二人自此为您日日烧香祈福,即便如此,亦是不能报答意远大哥相助之恩啊!” 闻意远看也不看他,“不敢当。我帮的人是庭真,不是你们。” 项云枫连连躬身陪笑道:“是,是,云枫明白了,意远大哥帮的是三姐姐,并不是咱们。” 总会有人渔翁得利的。 沈夫人去了,眼下就连庄氏也暴毙了,闻意远从项云枫口中得知,项老爷自此最常去的,便是周姨娘的院子了。 周姨娘小心地为项景天脱下外裳,再为他松开腰间的绦带,好使他不必束缚于身。再扶着满心疲惫的他来到楠木长榻边,伺候他躺下,一边从身后大丫鬟的手中取过建莲红枣汤,用小银勺舀了一口递到项景天嘴边,柔声曼语道:“老爷,喝一口甜在心里,不必记挂着烦苦。” 项景天就着她的手喝下甜汤,叹息了一声,道:“最近发生太多事了,心里累得慌,只有你这儿最清静。” 周姨娘温婉含笑,拿巾帕替他擦拭嘴角:“只要老爷记得,不管外面如何风吹雨打,还有静香这儿,永远是安安静静的,等你前来歇上一歇。” 项景天眼中似乎泛起一抹安慰,伸手将她拥进怀中,低声道:“静香,幸而还有你。” 周姨娘温柔如扶风弱柳般依偎在他怀中,每日以玫瑰花汤热敷的面容肌肤紧致嫩滑,分毫没有岁月侵袭留下的痕迹,那是她多年以来的悉心护理,也是她为了今日这一席之地所付诸心血之中的一环。 为着他今日的珍视,昔日的殚精竭虑,总算是没有白费。 ————— 有人说,想要永远对一个人好,很简单,只要你对她怀有内疚,那么你这辈子都不会再辜负她了。 又有人说,内疚是最没有用的情绪。而我觉得,内疚可以令我做得更好,对庭真更为义无反顾,无论我遇到什么困境,只要我想起我曾经亏欠庭真这么多,我就可以毫不犹豫地为她奋不顾身。 其实我根本不害怕晋王,从他要留我在身边那天开始,我就决定了,我不会让他再继续纠缠庭真,这一次,我一定要让他永无翻身之日,不惜代价,不择手段。 上一世,我因为不会撒谎而一败涂地,这一生,为了庭真,我必须圆满成就我的每一个谎言。 言溥博,你输在高估了自已,低估了我。技不如人,只能服输。 ————— 飞快疾驰的马儿往致命的悬崖狂奔过去,项庭真窝在言溥博怀里,几番想要挣扎,却是半点动弹不了。他是那样的决绝,两手僵硬得一如他誓不回头的心意,他不会回头,后方已然没有了希望,唯有与她一同奔死,方能圆了他那颗连自已都不知如何修补的伤心。 言溥博目光一阵凝滞,抱紧她的手臂略略一松,随即,他低头静静凝视着项庭真。 再没有多久,便到达悬崖边了,项庭真无望地闭上眼睛,静候死亡。 忽而,言溥博将她发髻上的碧玉云纹六菱长簪摘下,紧接着一手将她推下了马去,她整个儿重重地摔落马下,这一下来势突然,又是急速之下坠马,她只觉得浑身一阵剧痛,已然来不及反应,只感觉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不知名的方向滚落,天旋地转之间,她无从思量,无从抵挡,只是在疼痛的包围下越滚越远。 言溥博手里握着她的发簪,驱马前行。 也许下一刻就是命丧黄泉,既然不忍心让她陪同赴死,那便留着她的一件饰物作伴罢。 悬崖就在眼前了,马儿似乎是有所惊觉,一下高高跃起了前蹄,尖声嘶鸣。 言溥博猝不及防,身子往后倾落,滚落下马。这一下来势突然,他根本煞不住的身子,头颅猛地撞落在地,他只来得及感受到一阵震跌四肢百骸的痛楚,便再没有了意识。 项庭真醒来之时,已是四个时辰之后,她艰难地自野草丛中爬起,拖着伤痕满布的身体往前走去,蹒跚的脚步下意识地往悬崖的方向趋近,她不知道为何心里会有一重牵挂,牢牢地勾动着她的心房,让她不能自顾逃命,让她不能放下那个未知生死的人,她只想看一看,看一看那个最终还是没有把她置诸死地的人,是否安然。 近了,近了,果然看到了晕倒在地人事不省的言溥博。 她踉跄着来到他身旁,一眼看到他重伤的头部,不由大惊失色,“王爷,王爷,你醒醒,你快醒醒!” “王爷!” 远远地,传来这一声紧张的高呼,不知是谁人,正在策马前来。 项庭真听闻这一声,一下燃起了希望,连忙起身回应道:“王爷在这里!在这里!” 史立国急急循声赶来,忙不迭跳下马来到言溥博身旁,连唤了几声,言溥博始终是深陷于昏迷当中。 项庭真慌道:“王爷重伤,还有一息尚存,快把他带回去疗伤罢!” 史立国才想行动,倏地想起了什么,又停了下来,两眼意味深长地望向项庭真。 项庭真满脸惊悸,一心只在言溥博身上,并未察觉史立国的异样。 “项姑娘,王爷如今出事,恐怕是难逃皇上的罪责。倘若王爷被问罪,未知末将等人可还有活命之机。”史立国半带犹豫,迟疑不定,“有一些事,是王爷日前命末将去查知的,王爷本想另待时机让你得知真相,可是如今发生了这等变故,末将此时不说,恐怕日后再没有说的机会了。” 项庭真抬头看向他,接触到他凝重的眼神,心没来由地往下一沉,怔怔片刻,方疑道:“真相?什么真相?” 史立国生怕后头会有别的将士搜寻过来,不敢再耽搁,连忙道:“闻意远,并不简单,他接近你,是另有所图!” 项庭真神情一松,道:“我晓得你们视意远为敌,可都这个时候了,救王爷要紧,别的事还是先别多说了。” 史立国急道:“你娘的死跟他有关!若不是他帮着你们项府的周姨娘做事,你娘便不会含冤惨死!” 仿佛是冰天雪地中突如其来的一盘冷水,兜头盖脸地浇在了脸面之上,她顿觉心头激灵灵一抖,就连身子也僵住了,她直勾勾地瞪着史立国急切的脸庞,颤声开口道:“你说什么?” 番外:支离破碎 史立国每字紧促,是刻不容缓的急切:“碧荷其人你可知?闻意远是受周姨娘所托,设了陷阱让你往里跳,你可还记得,你娘是不是受碧荷的指证,才会走上绝路?” 项庭真骤然大惊,摇头道:“不会,意远不是这样的人,即使天底下所有人都害我,唯独意远,他绝对不会害我,你休得再诬蔑意远!” 史立国道:“王爷早就想到你不会轻易相信,他已经命人把碧荷找到,你要想知道底里,大可跟随我前往与其一见,当面问个明白!” 项庭真颤巍巍地站起身,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的发黑,仿佛是她不能明辨人心的一双浊目。 史立国看一看身后,以他行军多年的经验,此时树林中的风吹草动显然是远处有大批的将军前来,他转头看着项庭真:“项姑娘,不瞒你说,王爷之所以派人查探闻意远的底细,本只是意气之举,没想到却另有发现,王爷虽憎恨他阴险狡诈,可更替你心疼,王爷不想你被蒙在鼓里,所以才暗里命人再三彻查,此事千真万确,闻意远才是害死你娘的始作俑者!” 怎么可能?怎么可能?那个总是在她无助时出现,给予她最大温暖和扶持的人,竟是居心叵测之辈? 史立国把马匹牵了过来,道:“项姑娘,前来搜寻王爷的兵将快要到了,你若想知道在下所言真伪,大可跟我走一趟。可为免打草惊蛇,请在闻意远未曾察觉前行事。” 项庭真满心凄惘,前面的路,她看不清方向,不知该何去何从。 “项姑娘……” 她敛一敛心头哀绝,轻声道:“好,我跟你走。” 什么是真相?她还记得,闻意远曾经说过,真相是要人命的,只看要的是谁人的性命。 碧荷,已经离开项府多时,此时再见,已为人妇,见着了项庭真,仍旧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恭敬模样,只在眉眼间多了一份于心有愧的惧意。 “是郑妈妈指使我下毒没错,不过,郑妈妈本来另有打算,没想到三姑娘您会这么快查到我头上来。”碧荷惴惴不安,言辞多添了小心,“想来,当初若非三姑娘插手,只待郑妈妈周全布局,指不定……就不会有后来大爷把我带到老爷跟前去之事。” 项庭真倒吸一口冷气,紧紧盯着碧荷道:“把你知道的,事无巨细,一五一十,全数告诉我!” 碧荷垂下头去,缓声道:“事到如今,奴婢也不敢有所隐瞒,奴婢本是周姨娘的远房侄女,当年奴婢进项府,虽有幸得到大太太院子里当差,可只不过是个二等丫鬟,月例微薄,我娘又身患重病,每有手头拮据之时,周姨娘总会私下里照应着我母女二人。日子长了,奴婢心里头只觉得感激,总想着,周姨娘这份恩德,奴婢总是要报答的。”她停一停,似有犹豫,终还是如实道来,“很快,报恩的机会便来了。郑妈妈指使我在二爷膳食中下毒,我不敢不从,事后,周姨娘找到我,问我可知内情,我不敢有瞒,便告知了她。没想到,过得一日,周姨娘又把我找了去,只说会有人将我下毒一事透露给二爷知道,让我仔细着应对,万一老爷找我问责,务必一口咬定,是受庄氏的指使。” 项庭真额头有涔涔的冷汗渗出,冰凉冰凉的,直寒进了骨髓,寒进了心田。她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发出声音,只木然地听闻自已开口问道:“是谁?是谁透露?” 碧荷看了她一眼,低低道:“奴婢记得,周姨娘说的是,二爷的一位知交,姓闻,闻家的公子……” 闻家公子,闻意远。 到了这一刻,项庭真已然不需要听旁人多言了,她的思绪纷繁纠缠,从本已不足记心的回忆当中寻找着可疑的痕迹,从他与她的初遇,从起始他那每一句看似睿智的话语,从他闲谈世事变幻的豁达洒脱,逐字逐句,她曾经以为是指点迷津的警醒之言,到了如今,方知觉,方知觉那只是重重圈套中的一环,她怀着感激,怀着喜悦,怀着寄望,一步一步踏进了他精心设下的陷阱之中而不自知。 不自知,从那时开始,她便看不透迷局中的端倪,她从来不曾自知,原来他诚挚的语言,温情脉脉的眼神,竟是一场算计,一场不留余地的算计。 “项姑娘,在下把你送回项府罢。”史立国道。 项庭真静静坐在椅上,面无波澜,双目空洞如死水,片刻,方木然道:“回去?何处是归处?” 那个支离破碎的家府?那隐藏在人面背后的刀光剑影?不,不,她不想回去,不想回到那个名存实亡的家。 她目光茫然地环顾着四周,此地僻静,园林小屋,倒是一个清静所在,容她一时栖息。 史立国已不能久留,只得道:“在下要走了,姑娘若是想留下,在下会吩咐采萍和采菱她们好生伺候姑娘。” 项庭真轻轻点头:“有劳史主事。” 史立国才想走,又回过头来:“至于闻意远之事……” “不要提他。”她闭一闭眼睛,声音发颤,“不要再提这个人的名字。” 身上有伤,可以在大夫的诊治下慢慢痊愈。可是心口的伤,仿佛是冰封三尺的寒潭,无以融化,只是沉痛地结成心底的冷郁,一日比一日更为锐利地侵蚀着她的心神。 她以为,这一辈子都好不起来了。 待得她的伤好全了,已是一个月后。 避无可避。 终究是时候回去了。 当所有人都以为项家三姑娘自此永无音讯之时,她回来了。 项府中的每一个人都前来迎接她,口中莫不是感谢满天神佛,感天戴地,声声问候,句句关切。 她站定在人群当中,目光自人们面上掠过,每一张脸庞,都是那样完美得无懈可击。而她,唇边只带着淡淡的笑意,由始至终都没有言语一句。 “庭真!” 他迫不及待的声音自后方传来,不待她回过头,他便已经疾步来到她身边,一把执住了她的手,紧接着,映入她眼帘的,便是那一张熟悉的,永远带着深切温情的俊脸。 闻意远执着她的手,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眸内,这段时日,他马不停蹄地到处寻找她,每一次都满怀希望,又在一无所获中灭绝了所有的希望,周而复始,而他终究还是没有放弃。 项庭真任由他握紧自已的手,仍旧含着那缕若有似无的微笑,静静凝视着他。 “这段日子你在哪里?”几乎每个人,都会有此一问,他也不例外。 她如秋水般盈澈的双眸泛起微凉的光息,淡笑道:“我受了伤,有一户人家收留了我。” 闻意远目光一瞬不移地看着她,仿佛生怕下一刻她便会再度消失:“你为何不让人到项府报个信?你流落在外一个月,这一个月有多难熬你知不知道?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?” 她微微笑着:“无事发生。” 他心内犯疑,追问道:“当日只有言溥博一人晕迷在深山里,你孤身一人,怎么离开?是谁把你带走?” 她语气云淡风轻:“我醒来了,自已走下山,路遇恩人救我一命,仅此而已。”她露出一丝疲倦之意,“我乏了,想歇息。” 如此,她不愿意说,旁人也无以知晓当日情形。 之于闻意远,但求她平安无恙,事情总算是过去了,她既然不想说,那便不提也罢。 闻家很快便上门提亲了,还有出远门归来的苏健柏夫妇作中人,一力促成闻意远和项庭真二人的姻缘,项景天没有犹豫,当即便与闻家交换了合婚庚帖。 那一张合婚庚帖,喜庆的红纸上书就双方的姓名,年生八字,父、祖父之名。项庭真坐在父亲书桌跟前,眼光轻轻扫过,面沉如水,没有欢喜,也没有哀愁。 “从前为父只觉得意远家族门楣不高,不是你的婚配良选,可如今意远深得太子赏识,前程无可限量。”项景天沉吟着道,“此次晋王出事,你被牵连其中,这一个月内,为父亲眼目睹意远对待你的心意,你下落不明之时,他已向为父提出有意娶你为妻,为父也答应了。庭真,为父问你一句,你可愿嫁意远?” 项庭真低垂眼帘,没有迟疑,清晰道:“女儿愿嫁。” 番外:洞房花烛 嫁娶之事,一应礼数极尽繁复。即将为新娘子的她,却没有半点笑容。 大婚之前,一对新人不宜相见。 可是闻意远还是找了个外出赏花的由头,把项庭真约在了城郊花田相见。 花海盛开如金黄海洋一般,广阔无垠,清芬的花香弥漫于天地之间,漫天匝地包围着他们彼此。 闻意远早早前来,手中捧着一大束鲜花,映得他含笑的面容如温心暖阳。 项庭真亭亭立定在他的十步开外,没有再走近,仿佛只有这样的距离,方能让她完美地掩下那冰寒凌人的仇怨。 他静一静神,开口道:“庭真,我今日见你,就是想告诉你真话,有些事,我不想隐瞒你。” 她的衣袂随风飘摆,月白色的软罗宽袖如蝶舞般覆盖在娇美的花蕊上,她半眯双眼,静待他言语。 “对不起,当日让你去彻查碧荷之事,是我有意为之,目的是让你尽早找到碧荷,好让她指证庄氏。”闻意远注视着她,一字一眼道来,不是没有想过,让她知悉内情的后果,可是与其瞒她一世,不如坦诚相对,这是一个隐患,没有什么比让她明白他的苦心,更为快捷的解决之法了。 项庭真没有想到他竟会主动提及此事,不由微微一惊,扬眸看向他,“你为何骗我?” 闻意远缓步走近她,“我并没有骗你,我只是没料到后来你大哥会把碧荷找回来,是我一时失策,方会铸成大错。”他将鲜花放到她掌心中,握紧了她的手:“当日是周姨娘母子来找我,他们求我在云杨面前透露碧荷下毒一中,我只知他们的目的是对付庄氏,云杨无心理会是非,你奉命彻查此事,我方会给你那样的暗示,让你去查碧荷。我一心以为,庄氏倒了,对你们也会有好处,也算不上亏负,可是我万万料不到会发生后来的变故。庭真,是我对不起你。” 她心头酸楚:“为什么不骗到底?” 他眼光一沉,感觉到她指尖的寒凉,心底亦觉一阵忧恐,“你将是我的妻子,我不想背负着这个良心的债迎娶你。我只想你相信,一开始,我没想过要害你,到如今,我更不想瞒你。” 她凄冷而笑:“只是这样,你便想我原谅你?” 闻意远心里的不安益发扩大了,不知为何,他觉得她的反应不对劲,倒像是早有知觉似的,更甚者,她似乎早有打算。他强压着胸中翳慌,将她拉到跟前,急切道:“庭真,我知道错就是错了,再怎么弥补也还是错了。我原本可以什么都不说,可我还是选择告诉你,因为我在乎你,我知道这个过错需要穷尽我一生去补偿!我愿意用我的一生去补偿!” 项庭真的神色有如风霜笼罩,没有半点温意:“是么?用一生补偿?你的一生?” 闻意远重重地点头,郑重道:“还有一段时日,便是我俩成亲之时。庭真,我不会勉强你,如果,如果你愿意原谅我,那么,你便如婚期嫁到闻家。如果你不愿意原谅我,那……那你只要派人向我言语一声,我自会……自会提出退婚。” 她心底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,抿紧唇没有回应。 那日自花海离去,她手中还攥着他送的一朵鲜花。 他不会留心到,她将那花朵揉进了掌心中,狠狠地,毫不留情地将之蹂躏成了支离不堪的花残败叶,方才举起手,张开手掌,任由疾风将那花骸吹刮得四分五裂。 当晚,项庭真来到项云杨院落之中,言舒容看到她前来,知她有话与兄长细说,只嘱咐了下人好生伺候,便先行回内屋歇息了。 昏黄灯光之下,项云杨的面容一如既往的静如止水。 项庭真倚在长窗旁,惘惘道:“二哥哥,原来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,意远不是好人。” 项云杨看了妹妹一眼,轻轻道:“碧荷之事,你知道了?” 项庭真始料未及:“莫非只有我后知后觉?” 项云杨摇头道:“是我让意远不要告诉你。” 她不由大惊,快步来到兄长面前,“为什么?你究竟知道些什么?” 项云杨垂下头,让人看不清容神:“早在你查出是碧荷之时,意远就告诉我,是他有意提点。” “你都知道?你都知道?为什么你不告诉我?”她心中的痛怨一下汹涌于胸,不是怒还是悲,“你什么都知道,你明知道他有居心,为何还要替他隐瞒?为何你不趁早拆穿他?” “你怨恨他吗?”项云杨出其不意问道。 怨恨他吗? 她不由怔忡。 “你恨他,是因为他欺骗了你,还是觉得他害死了娘?” 她眼泛泪光:“有何不同?” “真正害死娘的,是另有其人。”项云杨语气轻淡,“意远不过是受人所托。有心人要对付娘,无论有没有意远,结果不变。” 项庭真才想说话,又听兄长声音清凌凌地传进耳际:“有些变故,意远无从把握,你也一样。若说间接害死娘,你我也难逃罪责。谁教我当初,明知膳食有毒,还是吃下。谁教你当初,明知碧荷受郑妈妈指使,还是设局指证庄氏。推娘上绝路的人,不是意远,而是你我。” 风过之时,拂凉了项庭真的遍身,她只觉得背脊一阵阵发寒,哑声道:“到了这个时候,你还替他说话?” 项云杨低低一叹:“解铃还须系铃人。我说的,你可以不必理会。”他缓缓起身,“你安心出嫁,意远,是你的良人。” 项庭真苦涩一笑,转过身去才想离开,兄长的话音又幽幽地自身后响起:“又有谁人,是全然无愧于天地良心?意远何其有幸,可得补偿之机。而我……” 她闻言,心自纳罕,回头才想细问究竟,项云杨已吹熄了灯火,屋内一片黑暗,只听得他的温然道:“你日后是闻家人,项家那些未曾清算的债,由我代劳便是。” 项闻二府的联姻,在震耳的花炮耳中拉开了喜幕。 八人抬的大红花轿将新娘子送到了闻府,后头紧跟着数十名肩挑提箱的家仆,浩浩荡荡将嫁妆运送进闻府大门。 依着俗礼,由出轿小娘扶着新娘跨过朱红漆的木制的“马鞍子”,步过红毡,跨过火盘,便是一对新人自此日子过得红火喜乐的好兆头了。 一身大红喜服的闻意远站定在正厅之中,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由喜娘扶进厅内的新娘子,她遍身珠翠环绕,绫罗锦绣端庄而隆重,头上一方正红喜帕掩盖了她的面容,只隐约可见底下光耀闪烁的流苏坠角,随着她的行动流转着璀璨的光息。 吉时已届,赞礼者在旁扬声道:“皆跪!上香!” 一对新人便在族中主香公公的带引之下,进香拜天地。 终究还是等来了这一天,庭真,从此便是他闻意远的妻。 “二上香,三上香!叩首,再叩首,三叩首!” 大婚前的日子,他们都未曾见过面,他并不知她的心思如何,也不知此时此刻,跪在他身侧,与他并肩进行成亲仪式的庭真,可是真的愿意原谅他。 拜过高堂后,赞礼者接唱道:“夫妻对拜!” 闻意远和项庭真二人两相面对,双双拜下。 “送入洞房——” 龙凤灯影如红霞映照,一室静谧安宁。 闻意远郑而重之地掀开她的喜帕,如愿地看到了庭真那一张妆容秀丽的脸庞。 他如获珍宝似地攫住了她的手,轻笑着凝望她,道:“庭真,感谢你。” 她眸光温柔如水,婉转垂首:“谢我什么?” 闻意远从怀里取出一枚赤金镶红宝石戒指,小心翼翼地套进项庭真的无名指,他的手指按捺不住地轻颤,戒指上的宝石璀璨着瑰丽的光芒,在他的手中顺滑地环套住了她的手指,如是直到天荒地老的坚固与和美,教人那样心醉。他心头的激动却渐渐地又平复成了不能察觉的安静,仿佛这一刻,早便在意料之中,无论相隔多久,都会如约而至。 “感谢你没有放弃我。”他执起她的手低柔轻吻。 她眼中的哀凉转瞬即逝,柔声道:“你放心,我不会。” 他低头流连在她吐气如兰的唇边,吻一下,再吻一下,终于是舍不得再离开,贪婪地捕捉着她温热袭人的气息,双臂情不自禁地拥抱住了她,深深浅浅地撷取着她甜美的唇舌,仿佛彼此口中蕴藏着无尽的幸福与爱重,每一下的吻都是深沉而热切的,他的呼吸愈发显出动情的急促,一双大手有力而眷恋地抚摸着她的后背,掌心是那样炽热,烫得她遍身酥软,整副身心都似落进了浓情如天罗地网般的热烈爱念中,那薄弱的羞怯之情已没有丝毫的阻力,只余下忘情的和应与某中不敢深想半点的企盼。 他的吻深切而奔放地埋进她的身体中,她含笑闭上了眼睛,似是无措却又激动地等待着,浓妆的红唇边,却又在此时浮泛起一抹阴狠的凛冽。 衣衫自肌肤上滑落的触感带来晕眩而迷醉的错觉,他的身体竟如燃烧的一团烈火,灼热地紧贴着她。 她的手悄然地垂落在床边,有一抹清冷的寒光自袖中滑落,她一手握住,在他埋首进她锁骨之内时,猛然抵住了他的脖颈之处。 番外:棋子 锋利刀刃紧贴肌肤的寒意一下浇灭了他的热情,他整个儿僵住了,不可置信地抬起头,静静望她。 方才察觉,她不再掩饰眼眸里的痛怨,恨意如是一触尽发的利箭,随时可能置他于死地。 “你做什么?”他不由震惊。 她自他怀抱中离开,慢慢地坐起身,手中的匕首移至他的咽喉之处。 “就凭你的三言两语,想得到我的原谅,闻意远,何来这般便宜之事?” 他跪坐在她跟前,惊痛交集:“你不原谅我,为何要嫁给我?” 项庭真眉心轻轻一颤,眼眸内有雾样的水气泛起,片刻,她又敛下了一切情意绪,冷冷道:“我还有退路么?没有,我已经没有退路了,我心里所有的希望,都毁在了你手里,一个没有希望的人,还能有选择的余地么?不嫁给你,我如何报仇?不来到你身边,我怎么为我娘报仇?!” 他容色如枯叶萎凉:“报仇?你是为了报仇?” 她双手握着匕首,身子轻颤,“我不会让你活过今夜,只有你一死,才能慰我娘的在天之灵!” 绝望的痛楚渐渐蔓延上了心头,闻意远颓然一笑,无力道:“自作孽,不可活。我死不要紧,可是,你亲手将我杀死,你也难逃一死,把自已也搭上了,不是聪明之举。” “聪明?”她讥诮一笑,缓缓落下泪来,有无尽的灰冷泛于脸上:“在你眼里,我还是个聪明人么?不是,我不是什么聪明人,我只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,不知人心险恶的愚笨之人!”她的泪水潸然而至,如缺堤之水,“我错信了你,害死了我娘,我也该死……今夜,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,就让我与你一同共赶黄泉路……也算是不枉……我对你的痴心错付了……” 闻意远止不住泪水泛滥,闭一闭眼睛道:“你不过是想我死罢了,好,好,好!我一定会如你所愿!”语毕,他不待她回应,霍然将她手中匕首夺过,也不管刀刃将手掌划破,血流如注,他一跃下床去,高声唤道:“来人,速速送来笔墨纸张!” 项庭真大惊失色,一时不知他的主意,只含泪注视着他,咬紧下唇默然不语。 待下人取来文房四宝,闻意远不管不顾地往桌上一扔,随手摊开两尺长的纸张,提笔便书: 凡为夫妇之因,前世三生结缘,始配今生之夫妇。若结缘不合,比是冤家,故来相对,既以二心不同,难归一意,快会及诸亲,各还本道。 书及此处,他已忍不住低低啜泣,泪水成串地滴落在笔墨之上,化开了狼藉的几团乌黑,如是他与庭真之间不可逾越的诛心阴影。 项庭真眼见此书,已知他写就的乃为和离书,心下不由一沉。 他使劲抹了一把泪,继续奋笔疾书: 愿娘子相离之后,重梳婵髻,美扫蛾眉,巧逞窈窕之姿,选聘高官之主。解怨释结,更莫相憎。一别两宽,各生欢喜。 和离书写毕,闻意远拿起匕首一刀往手腕划落,血水顿时蜿蜒不止,淅沥淌下,打湿了和离书,留下了触目惊心的殷红一片。 下人们见状,不觉乱了阵脚,有的急忙冲上前劝说,有的没了主意赶紧去请老爷夫人,喜庆新房之内一时乱作了一团。 闻意远将和离书抽起,塞到了项庭真手里,扬声喝令下人们道:“把她送出去!立刻把她送出去!” 血顺着他的手腕流湿了一地,下人们吓得面无人色,无人敢应。 项庭真眼底泛上了一层翳痛的悲怆,手里攥着那张和离书,只觉得连指尖都是冰凉的。 闻意远一手将桌上的笔墨纸砚全数扫落在地,厉声高喝:“你们都是死人吗?我命你们马上把她送出闻府!她不再是我的娘子,不再是!” 闻志和戚夫人闻声过来,也是一惊,一时劝不住,只得上前去先把项庭真带走。 闻意远虚脱似地跌坐在地,整个儿无力地靠在墙边,颓然垂首。手腕的血越流越凶了,他已然感觉到缺血的头晕胸闷。 项庭真任由旁人牵扯着往外走,头脑间灰凉凉一片,空洞的思绪中仿佛什么都没有了,脚步竟是无力支撑的虚浮。 她面上青白无色,回首看向屋内的他,只能看见他灰败的侧影。 每往前多走一步,她便觉得心痛多一分,一颗心狠命揪紧得如撕心裂肺般的难受。 二哥哥的问话萦绕于耳边:“你怨恨他吗?” 她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,转身远远地望向屋里的闻意远。 与其说怨恨他,不如说怨恨的是自已。 怨恨自已,为何狠不下心来,一刀取他性命。 怨恨自已,为何会软了心肠,不愿重提过往。 不,不,不,从来没有这么一刻,多么想留下,不愿走,不愿走,不想离开他半步!只想,只想回到他身边,两相陪伴,两相携手,不论悲喜,没有对错,只想与他一同走过余下的岁月,前尘成云烟。 她挣开了旁人的手,提着裙脚疾步往屋里奔去。 闻意远半眯着双眼,任由鲜血从伤口中汹涌淌出,意识模模糊糊间,感觉到有人一下抱住了他,埋进了他的胸膛之中,低泣声幽浅入耳:“意远,意远……” 如死灰般的心志仿佛复苏了过来,他睁开眼睛,意外地看着跟前的她,顾不上手腕的疼痛,一把将她拥紧,颤声道:“我不是让你走么?为何不走?” 她额头抵在他肩头,清泪成双:“你欠我的,还没有还清,这就想把我打发走?岂非太便宜你了。” 闻意远虚弱一笑,道:“可是,我就要死了……” 项庭真心头一震,连忙扯过一旁巾帕,将他受伤的手腕紧紧包扎起来,道:“打今日起,你的性命是我的,我不让你死,你不能死。你也别高兴得太早,哪天我想收了你小命,你也必须马上给我,我让你三更死,不许留人到五更!” 他仍旧笑着,苍白面容上再没有痛苦之色,只有如释重负的轻松:“好,我的命是你的了,你想要,拿去!” 她依在他怀里,一手按紧了他仍在出血的手腕,仿佛还是那个命悬一线的危难之时,他为她挡下了一锥子,他让她帮忙按紧伤口的时刻,风雨同路,不离不弃。 半年后。 闻意远将她拥紧,半点不敢深想,倘若她后来没有安然回来,他该如何是好:“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,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。”他顿一顿,又道,“虽然你一直没有告诉我,后来你去了哪里,为何事隔一月后才回来,可是你不想说,我就不问。” 项庭真抱着他的臂膀,把头埋进他的胸膛里,深深地呼吸着他的气息,但笑不语。 往事,无需再提了。她和他都知道,满目山河空念远,不如怜取眼前人。 不过,有一件事他倒是怎么也忘不掉,此时想起来,忍不住问她:“庭真,那封和离书,你放哪儿了?” 她抬头瞥他一眼,吃吃笑着,道:“自然是收起来了。” 他浑身不自在:“还留着做什么,烧了!” “想得美!”她学着他的口吻,“留着!你要是不安分,我就一走了之,无后顾之忧!” 他又急又恼,干脆把她压在身下,把她吻得喘不过气来。 一室艳阳映暖色,见证着最为圆满温馨的人间美事。 宗人府大门徐徐闭上。 言舒容走后,项庭秀返回内屋,看到言溥博正坐在黄铜镜前,眼眸内全是阴狠的厉色。 她心下一惊,快步来到他身后,道:“溥博,你怎么了?公主跟你说了什么?” 言溥博冷笑道:“我知道是谁害我。” 项庭秀连忙在他身旁坐下,“溥博,你清醒了?” 他倏然一把掐住她的脖子,惊得她浑身瑟缩,他眉眼中又透出了几分痴意:“贱奴,是你害我!你是老三派来的细作!是不是?” “溥博,你放手!我是庭秀!” 言溥博一手将她甩开,怒目圆睁:“你们别得意!父皇最疼爱的人是我,只要我还活着,就不会没有翻身的机会!老三,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!” 项庭秀揉着火辣生疼的颈脖,畏惧地往后退开。 言溥博忽而沉下脸,转头盯着她道:“闻意远,你永远不会想到,我摆在你身边的棋子,是谁。” 项庭秀不敢相信地看着他,颤栗着道:“溥博,你说什么?什么棋子?” 言溥博站起身,从袖子里掏出几颗小石头,逐颗往长窗外头扔去,笑道:“满天下都是我的棋子!你们没有人能逃得过,都是我的棋子!” 项庭秀惴惴不安地站在他身后,看着他沉浸在自我妄想世界里得意忘形的模样,心底残存的一线希望,也由此沉入了谷底。 他并不是装疯,他是真的疯了。 她止不住流下了眼泪,从他身后抱住了他,哽咽道:“也许,你已经忘记我是谁,可是从今往后,只有我可以陪着你了……你终究还是没有负我……这一生,只有我了……” 言溥博望着窗外的天空,咧嘴痴痴惘惘地笑了,有冰凉的泪水从眼中滑落。他抚上她的手背,呢喃道:“庭真……” (正式全剧终)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书本网【靳惜何夕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